1
狗绳下的屈辱
地毯上那根价值不菲的定制狗绳,滑溜溜的,像条油浸过的鳗鱼,在我手里扭来扭去。我半跪在玄关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额头几乎要抵到膝盖,笨拙地试图把那个镶嵌着水钻、华丽得不像话的项圈扣环,穿过贵宾犬百万那精心修剪、蓬松得像个棉花糖的脖子毛里。
百万,丈母娘的心头肉,身价据说能顶我当年在互联网大厂一年的包。它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温热的气息喷在我手腕上,带着一股高级狗粮和宠物香波混合的、难以言喻的味道。它扭动着,水汪汪的黑眼珠斜睨着我,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被宠坏的傲慢。
啧,笨手笨脚的!林薇的声音像根细针,从头顶扎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系个狗绳都磨蹭半天,百万都等急了!
我手指一顿,那该死的扣环又滑脱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肉。我没抬头,视线死死锁在那根该死的绳子上,仿佛它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三年。讽刺得像这玄关镜子里映出的我的脸——苍白,疲惫,眼神里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
空气里弥漫着黑椒汁浓郁的香气。林薇刚享用完她的纪念日晚餐——当然,是给百万准备的顶级菲力牛排剩下的边角料,由我精心煎制。而她,优雅地坐在几步远的餐厅椅子上,晃着杯红酒。
脚步声靠近,带着那股熟悉的、昂贵的香水味。一双踩着细高跟拖鞋的脚停在我眼前,涂着鲜红豆蔻的指甲油亮得刺眼。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接着,一只叉子突兀地伸到了我的嘴边。叉子上,戳着一小块边缘带着焦痕、中间还透着点粉红的牛肉。
喏,林薇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腔调,尝尝,百万没吃完的。比你平时捣鼓那些猪食强多了。
那块肉,带着贵宾犬口水的凉意,几乎贴到了我的嘴唇。胃里猛地一阵翻搅,一股酸气直冲喉咙口。我僵住了,半跪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只有耳朵里嗡嗡作响。玄关顶灯刺眼的光线落下来,在我低垂的视野里分割出光怪陆离的碎片,映着那块沾着狗口水的牛排,像个荒诞又恶毒的隐喻。
发什么愣林薇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叉子不耐烦地又往前送了送,赶紧的!凉了腥气!
喉咙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我张开嘴,机械地含住了那块冰冷的肉。浓郁的酱汁混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动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我甚至没嚼,就那么硬生生地、囫囵地咽了下去。粗糙的肉块刮擦着食道,一路沉到胃底,像吞下了一块坚冰,冻得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林薇似乎满意了,哼了一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大概是去看她追的综艺了。叉子当啷一声被随手丢在旁边的矮柜上。
我保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很久。直到膝盖骨传来针扎似的刺痛,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来。双腿因为久跪而麻木,踉跄了一下。我走到厨房的水槽边,拧开水龙头开到最大。冰冷的水哗哗地冲在手上,我用力搓洗着,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洗掉某种无形的、令人作呕的污秽。然后,我掬起一捧水,狠狠地漱口,再漱口,直到口腔里只剩下自来水的氯气味和那股顽固的、属于百万的腥膻。
水流声中,手机在裤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嗡鸣声贴着大腿肌肉,带着一种沉闷的执着。我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在牛仔裤上胡乱蹭了两下,掏了出来。
屏幕亮着,一个没有保存但绝对熟悉的号码。是猎头Lisa。邮件预览栏里,标题醒目得刺眼:【确认函】——
锐创科技首席架构师Offer及薪酬细则。
我的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微微颤抖。七位数。年薪。后面跟着一串足以让任何一个技术宅心脏骤停的零。锐创,那个无数同行挤破头都想进的AI领域独角兽。首席架构师。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
只需要点开,回复一个简单的Accept。我的世界就能瞬间天翻地覆。
厨房的门没关严实,客厅电视里综艺节目的喧闹声浪一阵阵涌进来,夹杂着林薇肆无忌惮的大笑。那笑声尖锐、张扬,充满了对屏幕里蠢货的优越感。还有百万那细声细气、被宠坏的呜咽声,大概是在撒娇要零食。
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面上,仰起头,天花板的吸顶灯在视野里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斑。闭上眼,耳边却清晰地回荡起几个月前那个雨夜,林薇指着电脑屏幕上我熬了几个通宵、引以为傲的算法原型,满脸鄙夷,像在看一堆散发着馊味的垃圾:
陆沉,你能不能现实点整天对着电脑敲那些破代码,敲到死能挣几个钢镚儿看看人家王总,搞房地产的,手指缝里漏点沙子出来都够你敲十年键盘!没出息!窝囊!
没出息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扎在心上最软的地方。那晚的雨声很大,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却盖不过她话语里的冰冷和轻蔑。
屏幕的亮光因为我的长久凝视,渐渐黯淡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黑暗,倒映出我此刻麻木而空洞的脸。像一面蒙尘的镜子。
手指动了动,最终没有点亮屏幕。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厨房里还残留着刚才煎牛排的油腻气味。然后,慢慢地、无比艰难地,将那个承载着巨大诱惑和全部可能的手机,重新塞回了裤兜深处。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大腿皮肤,像一块沉重的、耻辱的烙铁。
那封未读的Offer邮件,和那块咽下去的狗食牛排一起,沉入了胃里最黑暗的角落。
2
日常羞辱
2
的日常羞辱
日子像一潭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死水,缓慢而粘稠地向前挪动。玄关那根华丽的狗绳,成了我每天必须面对的耻辱柱。
陆沉!百万要出去遛弯了!快点!磨蹭什么呢!林薇尖利的声音穿透卧室门板,比闹钟还准时。
我揉着酸涩的眼睛从硬邦邦的折叠床上坐起来。这间不足五平米、堆满杂物的储物间,就是我的卧室。空气里弥漫着樟脑丸和旧纸箱的沉闷气味。而隔壁,属于百万的公主房——林薇特意打通了小阳台改造的——此刻正隐约传来轻柔的宠物音乐和百万舒服的呼噜声,阳光透过飘窗洒在它昂贵的狗窝上,温暖又明亮。
系好狗绳,百万照例趾高气扬地走在前面,我像个沉默的随从跟在后面。刚走出电梯,手机又震动起来。Lisa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
陆总Lisa的声音依旧热情专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锐创那边……还在等您的最终确认。这个位置,说实话,盯着的人太多了,时间真的很紧……
我握着手机,目光落在前面正翘着腿在一棵景观树旁解决生理问题的百万身上。阳光照在它精心打理、蓬松卷曲的毛发上,泛着健康的光泽。它脖子上那个镶钻项圈,在晨光里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Lisa,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被小区清晨遛狗大爷播放的激昂广场舞音乐盖过,抱歉,我这边……
话没说完,另一头传来林薇不耐烦的喊声,穿透力极强:陆沉!死哪去了!百万拉完了没赶紧处理干净!臭死了!动作快点!我还要带百万去做SPA呢!她口中的SPA,是小区宠物店新推出的至尊套餐,一次的花费顶我半个月的买菜钱。
电话那头,Lisa显然听到了这穿透力极强的背景音。她沉默了两秒,再开口时,语气里的热切明显冷却了,只剩下公式化的平静:好的,陆先生。我明白了。锐创的机会非常宝贵,希望您……慎重考虑。打扰了。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忙音嘟嘟作响。
我捏着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眼底那点刚刚被电话撩起、又迅速熄灭的微光。广场舞的音乐震耳欲聋,是一首欢快的《好日子》。
弯腰,捡起狗屎袋。温热的触感隔着薄薄的塑料袋传来。旁边路过一个牵着泰迪的大妈,捂着鼻子,嫌弃地瞥了我一眼,快步走开。
我提着那袋沉甸甸、热烘烘的负担,跟在趾高气扬的百万后面,一步一步,走回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每一步,都像是在踩灭自己心里仅存的那点火星。
3
生日宴的讽刺
百万的生日宴,隆重得像个小型国宴。
地点定在市中心一家以宠物友好闻名的米其林三星餐厅。整个餐厅一层被包了下来,布置得宛如童话世界。巨大的粉色气球拱门,印着Happy
Birthday
Million!的金色字母。穿着小礼服的服务生穿梭其中,托盘里是特制的、不含盐和调料的狗蛋糕,以及人吃的精致餐点。背景音乐是轻柔的爵士乐。
林薇穿着一条价值不菲的香槟色长裙,妆容精致,容光焕发地周旋在宾客之间。来的都是她的闺蜜团,以及几位同样养着名贵宠物的阔太太。她们围着今天的主角——被打扮成小王子模样、戴着钻石小王冠的百万,各种拍照、赞美。
哎哟,我们百万小王子今天真帅!
薇薇,你这排场,比人家正经结婚都气派呢!
那当然,我们百万可是冠军血统,身价摆在这儿呢!
林薇笑得花枝乱颤,得意地接受着恭维。她随手拿起一块做成骨头形状的高级宠物饼干,逗弄着百万,眼神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
而我,穿着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旧西装,像个局外人,更像一个高级侍应生。被林薇支使得团团转。
陆沉!去叫服务员,给百万的专属水碗加满斐济水!要常温的!
陆沉!这个狗蛋糕摆歪了,重新放一下!拍照不好看!
陆沉!王太太带来的那只博美好像有点怕生,你去安抚一下,别让它惊着我们百万!
我像个提线木偶,在衣香鬓影和此起彼伏的狗吠、娇笑声中穿梭。西装口袋里,手机又震了一下。我借着去洗手间的空隙看了一眼。
是大学死党兼前同事陈默发来的消息,附带一张截图。
【沉子!卧槽!你快看锐创官网新闻!他们那个‘天枢’AI核心框架上线了!发布会直播炸了!弹幕都在刷‘架构师牛逼’!这框架思路……跟你当年参赛拿冠军那个雏形……卧槽,不能说毫不相干,只能说一模一样啊!锐创那个新上任的首席,叫张什么的,就是当年被你按在地上摩擦的手下败将啊!你当年要是没退出……这站在台上接受欢呼的,就该是你啊兄弟!暴殄天物啊![截图][截图][链接]】
截图上是锐创科技发布会现场,灯光璀璨,巨大的屏幕上展示着复杂的代码架构图。台下掌声雷动。那个站在台上意气风发、侃侃而谈的男人,那张脸,我认得。张锐。确实,当年全球开发者大赛,我以一票之差险胜他。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随即是铺天盖地的钝痛。喉咙发紧,呼吸都变得困难。我盯着屏幕上那张意气风发的脸,耳边是洗手间外传来的、林薇高亢的笑声和她闺蜜们对百万毫无底线的吹捧。
我们百万啊,就是有福气!比某些只会敲键盘的窝囊废强多了,是不是呀小宝贝一个尖利的女声清晰地传进来,带着刻薄的笑意。
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转身,对着光可鉴人的洗手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烧般的酸水涌上喉咙。冰冷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扭曲、写满了绝望和自嘲的脸。
那晚,当宾客散尽,百万躺在它专属的、铺着真丝垫子的狗窝里酣睡,旁边堆满了昂贵的生日礼物。客厅里一片狼藉,空气中还残留着香水和食物的混合气味。
林薇踢掉高跟鞋,揉着太阳穴,带着微醺的醉意和疲惫,瞥了一眼正在默默收拾残局的我,随口抱怨:累死我了……这生日宴花的钱够买好几个包了。不过为了百万,值!
她打了个哈欠,走向主卧,忽然又停住,像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回头对我挥挥手,语气随意得像在吩咐钟点工:
对了,明天记得把储物间里那堆破电脑配件和书清理掉,一股霉味,碍眼。给百万新买的跑步机快到了,腾地方。
我的动作,彻底僵住了。手里握着的一个空了的香槟杯,杯壁上还残留着一点金色的酒液,冰凉刺骨。那堆破电脑配件里,有我大学时省吃俭用买的第一个机械键盘,有我熬夜写出的第一行能跑通的代码打印稿,有我和陈默他们熬夜通宵参加黑客马拉松的合影,还有……当年那个改变了很多人命运、也彻底改变了我轨迹的全球开发者大赛的冠军奖杯——一个沉甸甸的、造型别致的水晶方块,此刻正被随意地塞在一个装旧杂志的纸箱底部,蒙着厚厚的灰尘。
她甚至不记得,明天也是我们那如同笑话般的结婚纪念日。
玻璃杯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一直凉到心底。我看着林薇毫不留恋地走进主卧,咔哒一声轻响,门被关上了。隔绝出一个我永远无法企及的、温暖舒适的世界。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地狼藉,和百万均匀的鼾声。巨大的水晶吊灯光芒璀璨,落在我身上,却只照出一片冰冷的、无边无际的荒芜。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坟墓,埋葬着一个名叫陆沉的男人的过去、现在,和所有关于未来的微弱幻想。
够了。
真的够了。
4
离婚的解脱
民政局门口那棵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初冬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我把签好字的离婚协议递过去,纸张在风里哗啦作响,像一片脆弱的枯叶。上面写着:男方陆沉,自愿放弃所有婚内财产(包括但不限于房产、车辆、存款、股票、基金等),仅带走个人衣物及书籍电脑等少量私人物品。女方林薇,获得全部财产及宠物犬百万的抚养权。
想清楚了柜台后面的大姐推了推老花镜,例行公事地问,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叹息。大概是见多了这种一方净身出户的场面。
嗯。我点点头,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轻松。
林薇站在旁边,穿着昂贵的皮草大衣,妆容依旧精致,只是脸色有点难看。她一把抢过属于她的那份协议,看都没看我一眼,语气硬邦邦的,带着一种急于摆脱麻烦的烦躁:赶紧的!办完了我还得带百万去宠物医院做常规体检呢!预约时间快到了!
她似乎觉得还不够解气,又补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柜台里的大姐也听见:窝囊废就是窝囊废,也就这点本事了。离了婚,我看你喝西北风去!百万一个月的开销都比你强!
我没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工作人员在红本本上盖下那个象征着终结的钢印。
砰、砰。
两声轻响,尘埃落定。
我接过那本属于我的、颜色暗沉的离婚证。封皮有点凉。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只有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被骤然抽离后,留下的近乎虚脱的空洞。像是终于从一场持续了太久、几乎溺毙的噩梦中挣扎着浮出了水面,接触到冰冷但真实的空气。
走出民政局大门,凛冽的风猛地灌进脖子,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身后传来林薇高跟鞋急促的哒哒声,她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红色保时捷卡宴——那车曾是我名下,如今自然归她了。
她拉开车门,百万那颗戴着钻石项圈的脑袋从副驾驶探出来,兴奋地朝她汪汪叫了两声。林薇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声音瞬间变得甜腻:乖宝贝,等急了吧妈妈这就带你去医院哦!她俯身亲昵地摸了摸狗头,然后砰地关上车门,发动引擎。车子发出一阵低吼,毫不犹豫地汇入车流,绝尘而去,没有一丝留恋。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抹刺眼的红色消失在街角。手里捏着的离婚证边缘有些硌手。我低头看了看,封皮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暗红色。然后,把它随意地塞进了旧羽绒服宽大的口袋里。
口袋深处,手指碰到了另一样东西——一张薄薄的、皱巴巴的名片。是锐创科技的HR总监,Lisa。在一次行业交流会上硬塞给我的,当时我根本没在意。
指尖在粗糙的纸质边缘摩挲了一下。我掏出手机,屏幕因为寒冷反应有些迟钝。找到那个一直躺在通讯录最底部、从未拨打过的号码。
拨通。
只响了一声,对面就迅速接了起来。Lisa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喂您好
Lisa总监,我开口,声音被冷风吹得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我是陆沉。关于锐创科技首席架构师的Offer……现在,还有效吗
电话那头,是长达三秒钟的绝对寂静。
随即,爆发出一个几乎破音的、充满了巨大惊喜的声音:陆沉!陆总!有效!当然有效!我们等您这句话等到花儿都谢了!您现在在哪里我立刻安排专车去接您!不,我亲自去!我们马上详谈!天枢框架的优化就等着您来掌舵了!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隔着冰冷的电波,我似乎都能感受到对方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激动。寒风依旧凛冽,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但我却感觉身体里某个冻僵了很久的角落,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暖意,开始缓慢地复苏。
我报出了附近一个咖啡馆的名字。挂断电话,抬起头。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缕苍白但真实的冬日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落了下来,恰好照亮了我脚下坑洼不平的人行道。
5
重生的曙光
陆工,服务器集群负载峰值又冲破了安全阈值!‘天枢’核心的自主优化模块在资源调度上还是有点……
数据给我!我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残影,眼睛紧盯着面前三块并排的巨大显示器。屏幕上瀑布般滚动的日志和复杂的拓扑图映在镜片上,反射出幽蓝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速溶咖啡、泡面和几十台服务器风扇高速运转产生的独特焦糊味。锐创总部顶楼这间属于天枢项目组的作战室,灯火通明,昼夜不分。
距离我签下那份卖身契般的劳动合同,已经过去两个月零七天。锐创的天枢AI框架,这个承载着公司未来十年野心的核心项目,像一个嗷嗷待哺又脾气暴躁的巨婴,需要最顶尖的架构师用无数个不眠之夜去安抚、优化、驯服。而我,就是那个被寄予厚望、拿着超高薪水的超级保姆。
资源调度算法第三层逻辑有冗余冲突,导致局部过热!我语速飞快,精准地点出问题所在,老赵,调出7号集群的实时监控!小刘,把昨天凌晨的优化补丁日志调给我!快!
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一行行简洁而高效的指令代码流水般淌过屏幕。两个月的地狱式重构,从底层逻辑到交互接口,几乎被我推倒重来。张锐留下的烂摊子比预想的还要大。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大脑却像被彻底激活的引擎,高速运转,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只有在这种纯粹的技术世界里,在代码构筑的冰冷而精确的逻辑迷宫中,我才感觉自己真正活着,重新找回了呼吸的节奏。
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疯狂震动起来,嗡嗡声贴着大腿,像一只焦躁的苍蝇。我皱紧眉头,瞥了一眼屏幕。
一串没有备注、但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字——林薇。
这两个月,这个号码如同阴魂不散。从最初的歇斯底里质问你死哪去了百万的狗粮没了你不知道买!,到后来的谩骂诅咒窝囊废!离了我你屁都不是!等着饿死吧!,再到最近几天,语气开始变得诡异,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陆沉!你接电话!我知道你看到了!一条新信息蹦出来,带着林薇特有的命令式口吻。
我直接划掉,顺手把这个号码拖进了黑名单。世界瞬间清静了。
陆工!负载下来了!稳定了!旁边传来技术员老赵惊喜的喊声。
作战室里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呼气声和低低的欢呼。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酸胀的眉心。高强度运转带来的眩晕感这才迟来地涌上。胃里空空如也,只灌了一肚子浓咖啡,此刻正火烧火燎地抗议。
陆总,辛苦了!项目负责人王总推门进来,满脸堆笑,手里还拎着一个保温袋,来来来,大家辛苦了!我特意让家里阿姨炖了参鸡汤,给各位功臣补补!
保温袋打开,浓郁的鸡汤香气瞬间驱散了作战室里沉闷的泡面味。精致的汤盅被分发到每个人手里。王总亲自把一份最大的端到我面前。
陆工,快趁热喝!这两个月,真是……多亏了你!力挽狂澜啊!王总拍着我的肩膀,语气感慨,张锐那小子,当初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结果捅这么大篓子!要不是你及时顶上……唉,后果不堪设想!
我接过温热的汤盅,指尖传来暖意,浓郁的香气钻入鼻腔。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辛苦了,第一次吃到一口像样的、热乎的饭菜。不是狗食,不是剩饭。
我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金黄的鸡汤,吹了吹,小心地送入口中。温润、鲜香的味道瞬间在舌尖蔓延开,带着食材本身的甘甜,顺着食道滑下,一点点熨帖着冰冷麻木的肠胃。很简单的味道,却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这具被透支得快要散架的身体。
原来,被当个人看,吃上一口正常的、带着尊重的食物,感觉……这么好。
作战室的灯依旧亮如白昼,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璀璨灯火。我低头,看着汤盅里升腾起的热气,氤氲了视线。
6
办公室的尊严
陆总,您办公室到了。这是门禁卡和钥匙。需要我帮您整理一下吗年轻干练的行政助理小杨微笑着递过一张崭新的门卡和一串钥匙,态度恭敬。
眼前是一间宽敞明亮的独立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繁华的CBD景观,车流如织,高楼林立。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进来,照亮了光洁的原木办公桌、符合人体工学的老板椅、以及靠墙摆放的一整排绿意盎然的盆栽。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和高级空气净化器过滤后的清新味道,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
与两个月前那个弥漫着泡面味、充斥着键盘敲击声和服务器轰鸣的作战室,判若云泥。这里是锐创科技为天枢核心架构师、也是项目实际掌舵人配备的专属空间。
不用了,谢谢。我接过门卡钥匙,声音平静。这种待遇,在以前或许会让我受宠若惊,甚至惶恐。但现在,内心却意外地没什么波澜。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只是迟到了太久。
好的陆总。小杨笑容得体,王总交代了,您先休息一下,下午三点有个高层战略会议,需要您列席。资料已经放在您桌上了。
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厚重的实木门。
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下来。
我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蚂蚁般的车流和火柴盒般的楼宇。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脸上,驱散了连日熬夜的阴霾。口袋里,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不是林薇,而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市的。
我随手接起:喂
您好,请问是陆沉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礼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我是。
陆先生您好,这里是‘爱宠一生’国际宠物诊疗中心。很抱歉打扰您。对方语速加快了一点,我们这边有一位非常重要的病患,一只名叫‘百万’的冠军贵宾犬,情况非常危急!急需输血!但它的血型极其特殊,RH阴性K型!我们查遍了全市乃至周边地区的宠物血库,都没有匹配的储备!通过医疗记录追溯,发现您……您曾经是它的主人,并且记录显示您的血型与它完全匹配!您看……您能不能……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住了,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等待着我的回应。
百万那只身价不菲、享受着王子般待遇的冠军犬
危急输血RH阴性K型
我握着手机,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阳光很明媚,透过玻璃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办公室里温暖如春,空气里还残留着新家具淡淡的木料香气。
电话那头见我没立刻回答,语气更加急切起来:陆先生,情况真的很紧急!这只犬对它的主人来说意义非凡,现在就在手术室,生命体征很不稳定!我们医生说了,如果再找不到匹配血源,恐怕……恐怕撑不过今晚!您看……
意义非凡是啊。它的确意义非凡。它一顿饭的开销,曾经是我半个月的伙食费。它有自己的公主房,而我睡在堆满杂物的储物间。它的生日宴堪比国宴,而我的结婚纪念日,是蹲在玄关给它系狗绳,还被塞了一块它吃剩的牛排。
陆先生您在听吗电话里的声音带着哭腔,求您了!救救它吧!它的主人现在情绪都快崩溃了!
崩溃
我微微勾起唇角,视线落在办公桌上那份下午会议的资料上。封面上印着锐创科技‘天枢’框架A轮融资及战略发布会方案。
哦我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疏离,是吗听起来确实很紧急。
电话那头似乎看到了希望,连声道:对对对!非常紧急!陆先生,您……
不过,我打断她,语气依旧平稳,需要输血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您说!您尽管说!只要能救百万,什么条件我们都尽量满足!对方立刻答应。
让它的主人,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林薇女士,亲自带着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到我指定的地方来找我。协议上,必须明确写明,‘百万’的归属权,归我陆沉所有。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对方因为惊愕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我甚至能想象到林薇听到这个条件时,那张精致的脸上会露出怎样震惊、愤怒、屈辱、最终又不得不妥协的复杂表情。就像当初我咽下那块狗食牛排时一样。
这……这……电话里的声音结巴了,显然被这个匪夷所思的要求惊呆了。
我的时间有限。我抬手看了看腕表,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地址我会发给你。一小时内,我要见到她,还有我要的东西。过时不候。
说完,我不等对方回应,直接挂断了电话。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此刻平静无波的脸。
转身,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真皮座椅柔软舒适,完美地承托着身体。我拿起桌上那份发布会方案,翻开。纸张在指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纸页上投下一条条温暖的光带。
窗明几净,岁月静好。仿佛刚才那通关于生死时速的电话,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7
最后的交易
城西,一家24小时营业的连锁咖啡馆。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咖啡豆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背景音乐是轻柔但毫无特色的钢琴曲。角落里,我选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只喝了一口的冰美式。
门被猛地推开,撞在门后的风铃上,发出一阵刺耳急促的乱响。
林薇冲了进来。她脸色煞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精心打理的头发有些凌乱,昂贵的皮草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单薄的羊绒衫。她那双曾经写满傲慢和鄙夷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红肿得厉害,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近乎崩溃的恐慌和绝望。她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目光疯狂地扫视着店内。
当她的视线终于捕捉到角落里的我时,她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刺耳又慌乱的哒哒声,引得其他几桌客人纷纷侧目。
陆沉!陆沉!!她冲到我的桌前,双手猛地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声音嘶哑尖锐,带着哭腔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哀求,百万……百万快不行了!求求你!救救它!救救百万!它需要你的血!求你了!抽我的!抽多少都行!只要它能活!
眼泪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冲花了精致的妆容,留下两道狼狈的黑色痕迹。
她这副失魂落魄、涕泪横流的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个高高在上、视我如尘埃的林薇,此刻卑微得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我平静地看着她,身体向后靠在廉价的塑料椅背上,指尖在冰冷的咖啡杯壁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细微的哒、哒声。咖啡馆里柔和的灯光落在我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
协议呢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她的哭求,像淬了冰。
林薇的动作猛地僵住。她布满泪痕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屈辱,以及被彻底看穿底牌的愤怒和恐慌。她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像是想破口大骂,但目光触及我毫无波澜的眼睛时,那点愤怒的火苗又迅速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
她颤抖着手,伸进那个价值不菲的爱马仕手袋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掏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袋子边缘被捏得皱巴巴的。她把文件袋重重地、几乎是摔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给你!都给你!!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一种破罐破摔的歇斯底里,房子、车子、钱……都给你!百万也给你!都给你!快!快跟我去救它!它等不了了!
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起来。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皱巴巴的文件袋上,没有动。
签了我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签了!都签好了!按了手印了!林薇急得跺脚,眼泪又涌了出来,陆沉!求你了!看在……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百万……它只是一条狗啊!它是无辜的!它不能死!求你了!
她身体一软,竟然真的噗通一声,双膝一弯,跪倒在我面前的咖啡桌旁!
这个动作太过突然和惊世骇俗。旁边几桌客人瞬间安静下来,投来震惊、好奇、探究的目光。一个店员端着托盘,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林薇却浑然不觉,或者说已经顾不上任何脸面了。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裤脚,仰着脸,泪水混合着花掉的妆容糊了一脸,眼神里只剩下最原始的、对失去心爱之物的恐惧和哀求,卑微到了尘埃里:求你了……陆沉……救救它……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好不好……
她说着,额头真的就要往地板上撞去!
够了。我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钳子,瞬间扼住了她的动作。
她僵在那里,额头离地面只有几公分,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颤抖着,像一片风中瑟缩的枯叶。
我伸出手,不是去扶她,而是拿起了桌上那个皱巴巴的文件袋。手指灵活地解开缠绕的线绳,抽出里面的文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离婚协议补充条款:宠物犬百万所有权,自签字之日起,归陆沉所有。下方,是林薇潦草却清晰的签名,以及一个鲜红的指印。
确认无误。
我将文件重新塞回袋子里,系好。然后,才慢条斯理地从旁边椅子上拿起我的旧帆布背包——那是我从那个家带走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拉开拉链,我从背包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夹层里,缓缓地、郑重地,抽出了一份文件。
同样薄薄的几页纸。
纸张很新,带着油墨的淡淡气味。最上面一页的标题清晰醒目:《离婚协议书》。和刚才那份补充协议不同,这份,是主协议。上面早已签好了我的名字——陆沉,字迹沉稳有力。
我俯下身,将这份全新的、代表着彻底终结的协议,轻轻地放在了林薇面前冰冷的地板上,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林薇,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目光越过她颤抖的肩膀,落在咖啡馆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签了它。签完,我就跟你去救‘我的狗’。
林薇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地上那份崭新的协议,再看看我手中那个装着补充协议的文件袋。一瞬间,屈辱、愤怒、被彻底算计的绝望,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神经,让她原本就苍白的脸扭曲得近乎狰狞。
你……你算计我!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签字。我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是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喙。指尖在冰冷的咖啡杯壁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哒。哒。哒。
像倒计时的秒针,敲在林薇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咖啡馆里静得可怕,只有背景音乐还在不识趣地流淌着。周围的空气都像是被抽干了。
林薇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份协议,眼神剧烈地挣扎着,胸膛剧烈起伏。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最终,那支撑着她的、属于林薇的骄傲和愤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彻底瘪了下去。她眼中的光熄灭了,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她颤抖着伸出手,甚至没有去拿笔——我并没有给她准备笔。她直接用右手食指的指尖,狠狠地、用力地,戳进自己下唇被咬破渗出的血珠里。
然后,带着那抹刺眼的鲜红,她俯下身,在那份崭新的离婚协议上,属于女方签名的空白处,重重地、歪歪扭扭地,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一个鲜红、狼狈、屈辱的血指印。像一朵开在纸上的、绝望的花。
行了吧……她抬起头,声音虚脱得如同呓语,眼神空洞地看着我,脸上血泪模糊,救它……快……
我弯腰,捡起那份沾染着血迹和屈辱的协议。纸面微凉。我仔细地看了看那个鲜红的指印,确认无误。然后,连同那份补充协议一起,小心地收进了帆布背包的夹层里。
做完这一切,我才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跪坐在地、失魂落魄的林薇。
走吧。我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听不出喜怒,去救‘我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