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渊血祭
地渊深处,无光无泪。空气粘稠如凝固的血,沉甸甸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咸。脚下是万年玄冰,寒意穿透薄薄的布鞋底,顺着脚踝的骨头缝往上爬,在膝盖处凝成尖锐的冰刺。云烬提着一盏小小的引魂灯,豆大的幽蓝火苗在琉璃罩子里挣扎跳跃,只能勉强照亮身前三尺之地,更远处,是浓得化不开的、仿佛有实质重量的黑暗。
黑暗深处,锁链的摩擦声如同巨兽临死前的叹息,沉重、滞涩,带着令人牙酸的金属疲劳感,断断续续地传来。
云烬的脚步很轻,轻得像踩在虚空之上。百年如一日,这条路早已烂熟于心,每一个微小的冰棱凸起,每一道被岁月侵蚀的细微石缝,都印在骨子里。他走到那巨大而狰狞的阵法边缘停下。
引魂灯幽蓝的光晕只能勉强勾勒出前方一个庞大而模糊的轮廓。那是个人形,被无数比成年男子手臂还要粗壮的黑色锁链贯穿四肢、肩胛、腰腹,像一只被巨大铁荆棘钉死在冰岩上的困兽。锁链的另一端,深深嵌入四周坚逾精钢的玄冰岩壁,其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流动着暗金色光芒的古老符咒。这些符咒便是整个九幽玄冥锁仙阵的筋骨,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韧的节奏明灭着,每一次明灭,都从锁链束缚的核心处榨取出一缕缕暗红色的微光,融入符咒本身,维持着这庞大禁制的运转。
云烬放下引魂灯,解开右腕上缠绕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腕骨嶙峋,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下面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而在那细瘦的手腕内侧,横亘着新旧交叠、密密麻麻的割痕,有些早已淡化成浅粉色的印记,有些则还泛着新鲜的暗红。他取出腰间一柄尺余长的漆黑短匕,匕身非金非铁,触手冰凉刺骨,正是宗门特制的、专为汲取阵眼精血而炼制的噬灵刃。
没有任何犹豫,刃锋贴着一条相对新鲜的旧痕边缘,干净利落地割了下去。
皮肉被割开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地渊中竟显得格外清晰。暗红近黑的血液,浓稠得不像活人的血,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弱的灵气波动,立刻从伤口中涌出,沿着匕身上蚀刻的细密血槽蜿蜒流下,精准地滴落在下方阵法核心一个碗口大小的、暗沉沉的凹槽内。
滴答…滴答…
血珠砸在冰冷的凹槽壁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
当第七滴血落入凹槽,原本沉寂的凹槽底部骤然亮起。那些暗金色的符咒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光芒猛地炽盛起来,如同烧红的烙铁,沿着凹槽内复杂精密的纹路疯狂游走、蔓延。光流瞬间激活了整个阵基,地面微微震颤,发出低沉而威严的嗡鸣。那些束缚着黑暗巨影的锁链猛地绷紧,其上流动的暗金符文光芒暴涨,如同无数条灼热的烙铁链,狠狠勒进那庞大的躯体深处!
呃…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如同滚雷般在浓稠的黑暗中炸开,震得云烬耳膜嗡嗡作响,连脚下坚实的玄冰似乎都在呻吟。那声音里蕴藏的狂暴力量,足以瞬间撕裂寻常修士的神魂。
云烬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令人心悸的痛苦嘶吼只是耳边掠过的冷风。他快速而熟练地取出止血的药散,均匀地撒在手腕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药粉触碰到翻卷的血肉,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冒起一缕极淡的青烟。剧痛袭来,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脸上依旧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重新缠好布条,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处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工具。
引魂灯幽蓝的光晕,终于艰难地刺破黑暗,照亮了那庞大身影的局部。
一张脸,从阴影中缓缓抬起。
那是一张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面孔。五官的轮廓深邃如同刀劈斧凿,本应是人间绝色,此刻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仿佛被熔岩侵蚀过的暗红色狰狞伤疤。这些伤疤如同活物般微微扭曲着,每一次锁链的收紧和符文的灼烧,都让它们更深地嵌入皮肉。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眼眶深陷,眼珠呈现出一种纯粹到极致的、仿佛深渊本身凝结而成的暗金。此刻,这双非人的金瞳正透过凌乱如枯草、沾满污秽血痂的灰白发丝,死死地钉在云烬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滔天的恨意,也没有被囚千年的疯狂,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穿透一切的冰冷审视,如同在打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或者一个……早已注定的祭品。
云烬垂下眼睑,避开那令人灵魂都感到冻结的目光。他默默地从随身带来的粗布包裹里取出一个粗陶茶罐和一个豁了口的陶碗。罐子里是品质最劣等的灵茶碎末,散发着一种陈腐的土腥气。他提起旁边一个同样粗陋的陶壶——里面是地脉深处涌出的、终年刺骨的寒泉水——小心翼翼地注入陶碗。滚烫的水汽在冰寒的地渊中迅速凝结成白雾,劣质茶叶在浑浊的水中翻滚沉浮。
他双手捧着那碗粗陋不堪的茶汤,一步步走向那被锁链贯穿的庞大身影,在距离那恐怖气息边缘约莫十步的位置停下,弯腰,将陶碗轻轻放在冰冷的玄冰地面上。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恭敬。
师尊,他的声音干涩而低哑,如同砂纸摩擦着岩石,在这空旷死寂的地渊里却异常清晰,请用茶。
那个被锁链贯穿、如同亘古魔山般的存在——九幽,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被锁链穿透的右肩。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动作,便引得数根粗壮的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暗金符文再次灼亮,深深勒进他肩胛的皮肉里,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细微的黑烟。他并未低头去看那碗粗茶,暗金色的瞳孔依旧漠然地锁在云烬脸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一百零三年七个月又九天,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同两块粗糙的磨石在相互碾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非人的重量,震得空气都在微微发颤,你叫了本座三千七百四十二次‘师尊’。
九幽那暗金色的眼瞳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几乎无法捕捉的微澜,快得像错觉。每一次,都像在叫一块石头。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嘲弄的疲惫。
云烬垂首站在那碗粗茶腾起的微弱白气旁,单薄的身影像一根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芦苇。他的沉默如同这地渊的玄冰,厚重而恒久。对于九幽的话语,他没有任何回应,仿佛真的只是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对方饮下那碗茶,或者等待着自己该离开的时刻。时间在这死寂中一点点流逝,唯有锁链的摩擦声和符文的低吟是永恒的伴奏。
九幽的目光终于从云烬毫无波澜的脸上移开,落在那碗粗陶碗中浑浊的茶汤上。他那只未被锁链完全束缚的左手,仅有三根手指能动,以一种极其扭曲、缓慢而艰难的姿态,微微勾动了一下。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了那只陶碗,碗中浑浊的茶汤剧烈地晃动着,却没有一滴洒落。碗缓缓漂浮起来,越过那十步的距离,悬停在九幽那张布满狰狞伤疤的唇边。
他微微低头,就着那粗陋的碗沿,啜饮了一口。动作间,几缕灰白枯槁的发丝垂落,沾上了浑浊的茶水。
还是这么苦。九幽的声音低沉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虚无冰冷,多了一丝难以形容的、近乎叹息的意味,又苦,又涩。
云烬依旧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那评价与他无关。百年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奉上这劣质的粗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茶是苦是涩,他无从改变,也无力改变。
当年……九幽的声音忽然顿住,暗金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极其久远、早已被尘埃掩埋的东西,被这苦涩的茶味勾动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停顿里,似乎有万载时光呼啸而过。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啜饮了一口浑浊的茶汤,发出轻微的吞咽声。
碗中的茶汤终于见底。那只粗陶碗被无形的力量托着,缓缓飘回,轻轻落在云烬脚边的玄冰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任务完成。
云烬弯腰,拾起那只空碗,手指触碰到碗壁残留的、属于九幽的微凉气息。他没有再看那黑暗中的囚徒一眼,动作机械而精准地将空碗和茶罐收回粗布包裹。最后,他提起那盏光芒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引魂灯。幽蓝的光晕重新聚拢在他身前,将他苍白的面容映得有些诡异。
他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退向那唯一连接着外界的、狭窄而陡峭的玄冰甬道。单薄的身影被引魂灯微弱的光芒包裹着,在身后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背景中,渺小得如同一粒即将熄灭的尘埃。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没入甬道口那片更加深沉的黑暗时,身后,那如同来自九幽深渊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下次来,换些叶子吧。
云烬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像是根本没听见。他沉默地踏入甬道的阴影,引魂灯幽蓝的光芒彻底被黑暗吞没。只有那冰冷的声音,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在他身后空寂的地渊中,久久不散。
2
锁仙阵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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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地渊入口的漫长玄冰甬道,仿佛一条巨兽冰冷的食道,蜿蜒向上,永无止境。云烬提着引魂灯,幽蓝的光晕在光滑如镜的冰壁上跳跃,映照出他拖长的、扭曲变形的影子。每一次脚步落下,都只有极轻微的摩擦声,在这绝对的寂静中却被无限放大,如同心跳。
手腕处的布条下,新割开的伤口正一跳一跳地抽痛着,寒意顺着脚心往上钻,深入骨髓。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心头那片沉甸甸的死寂。百年的侍奉,三千多次的师尊,早已磨平了所有情绪,只余下麻木的躯壳,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行。
甬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由整块暗青色镇魂石雕凿而成的巨门。石门上同样刻满了繁复的符文,与地渊深处的锁仙阵遥相呼应,散发着隔绝一切灵识窥探的冰冷波动。巨门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刺骨的风裹挟着外界稀薄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带着一股冰雪和某种冷硬金属混合的气息。
门外的景象,与地渊深处的死寂压抑截然不同。
这是一片位于孤绝冰峰之巅的广阔平台,地面铺着坚硬冰冷的黑色玄武岩。平台边缘,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罡风如刀,呼啸着掠过,卷起细碎的冰晶和积雪。极远处,连绵起伏、覆盖着亘古冰雪的山脉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白光。几座巍峨的宫殿如同巨兽的骨骸,以冰冷的姿态矗立在平台边缘,琉璃瓦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毫无温度的寒光。
这里,便是玄天宗戒律院所在的刑天峰。肃杀、冰冷、不容任何情感与温度。
云烬刚踏出石门,两道冰冷锐利的目光便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钉在他身上。那是两名身着玄天宗戒律院标准黑色劲装、腰悬制式法剑的守卫。他们的面容如同刀削斧凿,眼神里只有审视和漠然,仿佛看着的不是一个同门,而是一件需要被严格监管的物品。
时辰到了其中一名守卫开口,声音如同两块冰岩相撞,生硬而没有任何起伏。他的目光扫过云烬手腕处重新缠绕好的布条,那里隐隐透出一丝新鲜的暗红。
云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和询问。百年来,每一次进出,皆是如此。
嗯。守卫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不再看他,视线投向远方风雪弥漫的虚空,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云冽独自穿过空旷冰冷的广场,脚下坚硬的玄武岩传来阵阵寒意。戒律院正殿那扇巨大的、镌刻着狰狞狴犴兽首的黑沉木门,在他面前无声地洞开,露出里面幽深的光景。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镶嵌在巨大石柱上的长明灯,散发着惨绿幽冷的光,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檀香和一种更深沉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气混合的味道。空旷的大殿深处,几道身影如同磐石般端坐在高高的黑色石座之上。
正中主位,坐着戒律院首座,玄冥真人。他须发皆白,面容如同古井深潭般不起丝毫波澜,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内敛,开阖间仿佛有雷霆电光闪过,带着洞彻一切、裁决生死的威严。他穿着玄黑色绣有暗金狴犴纹饰的法袍,气息渊深如海,仅仅是坐在那里,便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几分。他左手边坐着执法长老铁刑,面容如同花岗岩般冷硬,眼神锐利如鹰隼,腰间挂着一柄无鞘的黑色法尺,尺身上凝结着暗沉的血色光斑。右手边则是传功长老明烛,脸色蜡黄,身形枯槁,眼神却如同跳跃的鬼火,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手中把玩着一枚不断变换着幽暗光泽的玉简。
云烬走到大殿中央,停下脚步。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脚下冰冷光滑、映出幽幽灯影的黑色地砖上。空旷的大殿里,只有他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以及高座之上那几位存在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阵眼精血已取,封印运转如常。云烬的声音干涩平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复述一句与自己无关的咒语。
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冻结了。
嗯。玄冥真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绝对的冰冷,百年辛苦,维系封印,你…功不可没。
那功不可没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漠然。
云烬依旧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赞誉只是吹过耳畔的冷风。
玄冥真人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云烬单薄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体上,带着一种审视祭品般的冷酷精准。然,近月余,九幽孽障魔气外泄之兆频现,其势渐涨,已有冲击封印之虞。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九幽玄冥锁仙阵,已显颓势。
他身旁的执法长老铁刑,如同岩石摩擦般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没有任何铺垫,直指核心:百年精血饲阵,阵眼本源已与汝身相融。唯汝一身精魄神魂,方可引燃血祭,化入阵枢,彻底锁死九幽魔魂,永绝后患!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死寂的大殿里。
云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极其轻微,仿佛只是被殿外透入的罡风吹拂了一下衣角。他依旧低着头,视线停留在自己洗得发白的粗布鞋尖上,那里沾着一点从地渊带上来的、微不可察的玄冰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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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的等待,千次的割腕,麻木的侍奉……原来最终的答案,早已写好,就在此刻,就在这一句冰冷的话语里。他感觉自己像一件早已被摆上祭坛的器物,今日终于等到了开刃的时刻。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意外。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深不见底的死寂。
此乃汝之宿命,亦是无上功德。传功长老明烛那如同夜枭低鸣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人心的阴冷腔调,他枯槁的手指摩挲着那枚幽光流转的玉简,为宗门,为苍生,舍此残躯,涤荡魔氛。汝名,当入‘英魂碑’,受万世香火供奉。
他像是在描绘一幅壮丽而虚幻的图景。
高座之上,三位掌控着刑天峰生杀大权的人物,他们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冰冷地交汇在殿中那个单薄的身影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尘埃落定的漠然。
死寂,再次笼罩了大殿。只有长明灯幽绿的火苗在不安地跳动。
许久,久到仿佛时间本身都已凝固。
云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精心烧制的瓷白面具。那双眼睛,深黑得如同地渊最深处的寒潭,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丝波澜。他望向高座之上那三张代表着玄天宗最高威严和冷酷律法的面孔,目光平静得可怕。
弟子,遵命。
四个字,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在大殿冰冷的空气中回荡开来。没有任何疑问,没有一丝迟疑,平静得如同在回应一句知道了。
玄冥真人那双蕴含雷霆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澜,但瞬间便归于古井无波的深邃。他缓缓颔首,那动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物尽其用的漠然。
很好。执法长老铁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玄冰更冷硬,三日之后,地渊深处,血祭启阵。他枯瘦的手指一弹,一道乌光破空而至,精准地悬浮在云烬面前。
那是一枚三寸长短的骨符。颜色惨白,非金非玉,触手冰凉刺骨,仿佛刚从某种强大生物的骸骨上剥离下来。骨符表面蚀刻着极其复杂、扭曲、仿佛由无数细小血管和痛苦面孔构成的符文,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一种疯狂怨毒的灵能波动。它静静悬浮着,如同一个等待饮血的活物。
持此‘燃魂骨符’,置于阵眼核心凹槽。届时,以汝身为引,神魂为薪,诵此咒文,引动血祭大阵。铁刑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律,每一个字都烙印在死寂的空气里。随着他的话音,一道由纯粹意念构成的、扭曲而邪异的暗红色符文咒语,直接印入了云烬的识海深处。那咒文带着一股撕裂神魂般的剧痛和无穷的怨毒意念,瞬间席卷了他的意识。
云烬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在幽绿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惨白如纸。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枚悬浮的骨符。入手的一刹那,一股阴寒彻骨、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怨毒气息,顺着掌心猛地钻入体内,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但他握得很稳,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没有再看高座上一眼,只是紧紧攥着那枚冰冷刺骨、如同握着一块万年寒冰的燃魂骨符,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戒律院正殿那扇沉重的黑沉木门。单薄的背影,在幽暗的光线下,被拉扯得扭曲变形,最终融入门外呼啸的风雪之中。
3
魔焰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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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魂灯幽蓝的光晕,在死寂的地渊中摇曳,如同风中残烛,将云烬的影子投射在冰冷光滑的玄冰壁上,拉长、扭曲、破碎。他一步步走下陡峭的甬道,脚步声空洞地回荡着。左手紧握着那枚来自戒律院的燃魂骨符,符身冰冷刺骨,那蚀骨的怨毒和阴寒仿佛活物,不断试图钻透他的皮肉,侵蚀他的骨髓。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骨符传来的、如同万千怨魂在耳边凄厉嘶鸣的幻听。
三天。最后的倒计时。
他回到了地渊深处那片巨大的、被锁仙阵笼罩的空间。引魂灯的光芒,勉强勾勒出锁链中央那个庞大而沉默的轮廓。
这一次,他没有带粗茶。只是在距离阵法边缘不远的一块相对平整的玄冰上,默默盘膝坐下。他将引魂灯放在脚边,幽蓝的光晕只能照亮身周极小的一片区域,更远处,是无尽的黑暗和锁链沉重的摩擦声。
他闭上眼,并非调息修炼——对于一个天生无灵根、如同顽石般的凡人,吐纳天地灵气只是徒劳的笑话。他只是试图静下心来,去感受、去记忆这片囚禁了他百年、也即将吞噬他一切的地渊的气息。那冰冷的空气,那锁链的摩擦,那符文的低吟,还有……那黑暗中投来的、仿佛能穿透一切的暗金目光。
时间一点点流逝,死寂无声地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那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磨石相互碾磨的声音,穿透了锁链的沉重低鸣,清晰地响起:
茶呢
云烬缓缓睁开眼,望向那锁链深处模糊的轮廓。引魂灯幽蓝的光,只能映亮九幽庞大身躯的底部边缘,那些如同巨蟒般缠绕的锁链和布满狰狞伤疤的小腿。
忘了。云烬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淡,如同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意味不明的哼声,仿佛是一声压抑的嗤笑,又像是一声疲惫的叹息。锁链沉重地摩擦着,那庞大的轮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看来,九幽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外面那些道貌岸然的东西,终于把你这块石头,磨到了该用的地方
云烬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黑暗,看着黑暗中那双即使在绝对幽暗里也仿佛隐隐燃烧着暗金流火的眼瞳。沉默,成了他唯一的回答。
时间,在这片死寂的地渊里,失去了意义。云烬只是坐着,如同亘古以来就存在于此的一块顽石。他清晰地感受到手腕处那道新割开、又被粗糙布条包裹的伤口,在骨符怨毒气息的刺激下,正一跳一跳地灼痛着。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伴随着骨符更深地侵蚀。他甚至能听到识海中那道由执法长老铁刑直接印入的、扭曲邪异的血祭咒文,正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散发着令人神魂悸动的疯狂意念。
终于,当那无形的倒计时指向尽头。
云烬动了。
他慢慢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僵硬,仿佛一具提线的木偶。他提起脚边的引魂灯,幽蓝的光晕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他没有再看锁链深处一眼,径直走向阵法核心——那个他曾无数次滴落精血的碗口大凹槽。
他停在凹槽边,低头看着那暗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阵眼核心。然后,他缓缓抬起了紧握着燃魂骨符的左手。
惨白的骨符,在引魂灯幽蓝的光线下,表面那些扭曲蠕动的血管状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怨毒气息。云烬的手指因寒冷和骨符的侵蚀而微微颤抖,但他握得很紧。他深吸了一口地渊深处那带着铁锈血腥味的冰冷空气,肺部传来一阵刺痛。
弟子云烬,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在地渊中回荡开去,如同敲响了丧钟,奉宗门之命,以身饲阵,永镇魔尊!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将左手紧握的燃魂骨符,狠狠刺向自己右腕那道刚刚愈合不久、还透着新鲜暗红的伤口!
噗嗤!
锋利的骨符尖端,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牛油,毫无阻碍地撕裂了布条,深深扎进了皮肉之中!剧烈的、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割腕的剧痛瞬间炸开,沿着手臂的神经疯狂窜向大脑!云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牙关紧咬,喉头涌上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更可怕的是骨符本身。当它刺入血肉,接触到滚烫的鲜血,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瞬间爆发出刺目的、污秽的暗红血光!骨符上那些扭曲的符文疯狂蠕动起来,贪婪地吮吸着云烬的血液,发出滋滋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吮吸声。同时,一股狂暴到难以想象的怨毒灵能,混合着血祭咒文的疯狂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流,顺着伤口,顺着血脉,狠狠地冲入云烬的体内!
呃啊——!
云烬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足以撕裂灵魂!他全身的血管如同蚯蚓般在苍白的皮肤下暴凸出来,呈现出不祥的暗紫色,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仿佛每一寸血肉骨骼都在被无形的巨力疯狂撕扯、碾磨!引魂灯脱手飞出,啪地一声摔在玄冰上,幽蓝的火焰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
整个地渊瞬间被纯粹的黑暗吞没!
唯有那枚深深刺入云烬手腕的燃魂骨符,正疯狂地汲取着他的精血,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污秽而狂暴的暗红血光!这血光如同有生命般,迅速蔓延,顺着凹槽内复杂精密的阵纹,如同燃烧的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整个九幽玄冥锁仙阵!
轰——!!!
整个地渊,不,是整个刑天峰,都仿佛在这一刻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地面不再是微震,而是如同狂暴巨兽苏醒般疯狂地上下颠簸!巨大的玄冰岩壁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肝胆俱裂的恐怖崩裂声!无数巨大的冰棱如同利剑般从穹顶轰然砸落,撞击在地面和锁链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冰屑粉尘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
那束缚着九幽的无数根粗壮锁链,此刻不再是缓慢的收紧,而是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其上流动的暗金符文不再是明灭,而是如同火山爆发般喷射出炽烈到极致的金红色光芒!这光芒带着恐怖的净化与封印之力,疯狂灼烧着锁链贯穿的每一处伤口,发出嗤嗤嗤的恐怖声响,大股大股焦黑的浓烟伴随着皮肉烧焦的恶臭瞬间升腾弥漫!
嗬——吼——!!!
锁链中央,那个庞大的、如同亘古魔山般的身影,第一次发出了震天动地的痛苦咆哮!那咆哮声中蕴含的狂暴魔威和滔天怒意,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向四面八方!整个空间都在音波下扭曲变形!贯穿他躯体的锁链被这恐怖的挣扎力量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濒临断裂的呻吟!暗金符文的光芒被这狂暴的力量冲击得明灭不定,整个锁仙大阵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云烬的身体在剧痛和阵法的狂暴反噬中剧烈地痉挛着,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他的意识在怨毒灵能和血祭咒文的疯狂冲击下,如同被投入了滚油之中煎熬,随时可能彻底崩溃、湮灭。然而,就在这无边的痛苦和濒临毁灭的黑暗深渊里,一股源自百年麻木、早已深入骨髓的本能,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驱使着他。
他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颤抖着、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气力,猛地按在了那被燃魂骨符污秽血光彻底激活的阵法核心凹槽之上!
嗡——!!!
整个锁仙大阵的核心,爆发出比之前强烈十倍、百倍的炽烈白光!那光芒纯粹、霸道、带着一种裁决一切、净化一切的恐怖意志!白光以凹槽为中心,瞬间沿着所有阵纹蔓延开来,所过之处,那些被燃魂骨符染上的污秽暗红血光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发出滋滋的消融声,被强行吞噬、净化!
这代表玄天宗最高封印意志的裁决之力,不仅净化着骨符的污秽,更以云烬的身体和精血为桥梁,疯狂地抽取着他的一切!他的生命精元,他的神魂本源,如同开闸的洪水,被那炽烈的白光疯狂地吞噬、汲取,注入到整个大阵之中!
云烬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皮肤迅速失去所有光泽,变得灰败如死灰,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神采如同风中残烛,正被那代表裁决的白光无情地吹灭。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祭坛上的虫子,正被无形的火焰从内到外焚烧殆尽,连灵魂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和碎裂声。
毁灭性的白光如同贪婪的巨兽,疯狂吞噬着云烬体内最后残存的生命力。他的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骨骼,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神采正被冰冷的白光彻底覆盖、冻结。意识如同沉入冰海的巨石,迅速滑向永恒的虚无深渊。
然而,就在这生命之火即将彻底熄灭、灵魂被白光彻底碾碎的刹那——
轰隆隆隆——!!!
一声比之前所有崩裂声加起来都要恐怖、都要狂暴、仿佛开天辟地般的巨响,猛地从锁链中央炸开!
整个空间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剧烈地扭曲、震荡!束缚着九幽的无数根粗壮锁链,那些号称足以困锁真仙、由万年玄铁混合星辰砂打造、刻满顶级封印符咒的锁链,此刻却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的朽木,寸寸碎裂!爆裂的金属碎片裹挟着狂暴的冲击力,如同无数死亡的流星,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空气!
与此同时,那庞大如山岳的魔躯之上,那些如同活物般扭曲、深入骨髓的狰狞暗红伤疤,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般骤然亮起!一股比锁仙大阵裁决白光更加纯粹、更加古老、更加凶戾狂暴的暗红魔焰,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轰然爆发!
魔焰冲天而起,带着焚灭八荒、灼穿九幽的恐怖意志!那炽烈的白光被这突然爆发的暗红魔焰猛地一冲,竟如同脆弱的薄冰撞上了烧红的铁砧,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剧烈地扭曲、波动,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魔焰的核心,九幽猛地抬起了头!
那张布满狰狞伤疤的脸庞,在冲天魔焰的映照下,如同从地狱血海中爬出的魔神!暗金色的双瞳,此刻彻底燃烧起来,变成了两轮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的、纯粹由毁灭意志凝聚的血色太阳!那目光穿透了激射的金属碎片,穿透了弥漫的冰尘,穿透了濒死的云烬,带着一种足以让诸天战栗的、压抑了千年万载的狂暴怒焰!
玄天宗!尔等——该死!!!
九幽的咆哮,不再是痛苦的低吼,而是裹挟着滔天魔威、足以震碎星辰的毁灭宣言!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实质的魔雷,狠狠轰击在地渊的岩壁和整个锁仙大阵之上!
轰!轰!轰!
本就摇摇欲坠的玄冰岩壁再次大面积崩塌!整个锁仙大阵剧烈地明灭闪烁,那些构成阵基的暗金色符咒发出濒临崩溃的哀鸣,光芒急速黯淡!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恐怖魔威,如同苏醒的灭世巨兽,以九幽为中心,狂暴地席卷了整个地渊!
濒死的云烬,被这股突然爆发的、足以碾碎山岳的恐怖魔威余波狠狠扫中!他那早已油尽灯枯、如同枯叶般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向后抛飞出去!身体撞在后方一块巨大的玄冰棱柱上,发出令人心碎的骨骼碎裂声!他如同一个破败的布偶,沿着冰冷的冰壁缓缓滑落,瘫软在地,身下迅速洇开一滩刺目的、混杂着内脏碎块的暗红血迹。
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残存的意识,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旋转,最终被一片浓郁的血色覆盖。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暗红魔焰冲天而起、如同魔神降世般的恐怖身影,以及那双燃烧着血与火、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深渊的暗金血瞳。
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4
道种觉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股冰冷而霸道的力量,粗暴地撬开了他紧咬的牙关,将某种粘稠、腥甜、却又蕴含着难以想象澎湃生机的液体灌入了他的喉咙。
咳…咳咳……云烬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破碎的内腑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这剧痛也让他从濒死的边缘,被硬生生地拽回了一丝意识。
他艰难地睁开被血痂糊住的眼睛。视线模糊不清,整个世界都在晃动、旋转。刺鼻的血腥味和皮肉烧焦的恶臭浓烈得令人窒息。耳边是锁链残骸坠地的叮当声,是玄冰持续崩裂的轰鸣,是魔焰燃烧的猎猎风声……
然后,他看到了。
就在他身前,不足三尺之地。
那个撕裂了所有锁链、浑身燃烧着暗红魔焰、如同灭世魔神般的身影——九幽,正单膝跪在冰冷的玄冰地面上。
云烬的视线艰难地聚焦,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九幽那只仅有三根手指能动的左手,此刻却如同最锋利的神兵,五指如钩,深深地插入了自己袒露的、布满新旧交错恐怖伤疤的胸膛!
噗嗤——!
皮肉被撕裂的声音,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暗红近黑、闪烁着点点魔性金芒的血液,如同喷泉般猛地从撕裂的伤口中狂涌而出!
呃……九幽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那庞大如山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燃烧着血焰的暗金瞳孔中,痛苦之色一闪而逝,随即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
他沾满自己魔血的左手,猛地从胸膛深处掏了出来!
在他的掌心,托着一团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
那并非实体,却比最璀璨的星辰还要耀眼!它只有婴儿拳头大小,形态不断变幻流转,仿佛一颗跳动的、浓缩了无尽星河与混沌的心脏!核心是纯粹到极致的暗金色,如同凝固的太阳核心,向外层层晕染开深邃的紫、狂暴的红、幽邃的黑、沉凝的灰……无数种代表着不同本源大道的色彩在其中生灭流转,纠缠融合,散发出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开天辟地般的恐怖威压!仅仅是它散发出的微弱光芒和波动,就让周围的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不断扭曲、塌陷!那些残留的锁仙阵符文光芒,在这团光出现的一刹那,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瞬间黯淡熄灭!
这就是九幽的道种!他毕生修为、对天地法则的感悟、甚至部分生命本源所凝聚成的无上道果!修真界传说中,唯有踏入无上真魔境的存在,才能凝聚出的终极核心!
九幽燃烧着血焰的暗金瞳孔,死死地盯着掌心那颗蕴含着毁天灭地力量的道种,眼中没有一丝留恋,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疯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沾满自己滚烫魔血的左手,托着那颗足以让整个修真界为之疯狂的混沌道种,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按向瘫软在地、生机几近断绝的云烬!
呃啊——!!!
在道种触及云烬染血胸膛的刹那,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将灵魂和肉身同时撕裂、再强行熔炼重铸的恐怖剧痛,瞬间席卷了云烬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如同被投入了炼狱熔炉,不受控制地剧烈弓起、痉挛!皮肤下的血管如同活蛇般疯狂扭动凸起,呈现出诡异的暗金与血红交织的色泽!他的双眼猛地瞪大到极限,眼白瞬间被狂暴涌上的暗金色血丝彻底覆盖!
那混沌道种蕴含的力量实在太过浩瀚、太过霸道!它如同决堤的星河,又似爆发的混沌,蛮横无比地冲入云烬这具天生无灵根、如同顽石般堵塞的凡躯!脆弱的经脉在这股力量面前如同薄纸般寸寸撕裂、焚毁!枯竭的丹田气海被强行撑开、碾碎!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爆鸣!整个身体仿佛随时可能被这股无法掌控的伟力彻底撑爆、炸成齑粉!
然而,就在这毁灭的边缘,一股源自道种核心的、冰冷而霸道的意志,强行镇压而下!它粗暴地梳理着狂暴的力量流,如同最冷酷的铁匠,将烧红的铁胚一次次锻打、重塑!每一次力量的冲击,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和身体内部结构被强行改变的恐怖声响!
嗬…嗬…云烬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反复砸击,每一次痉挛都带出大口的污血。他的意识在剧痛的狂潮中沉浮,几乎彻底迷失。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巨大、沾满粘稠魔血的手掌,带着万钧之力,猛地按在了他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炸开的胸膛上!九幽的手!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霸道、带着绝对掌控意志的魔元,如同寒流般瞬间侵入云烬的体内!这股力量并非破坏,而是引导和镇压!它如同最坚固的堤坝和河道,强行约束、梳理着那在云烬体内左冲右突、狂暴肆虐的混沌道种之力,将它们狠狠地压向云烬身体的最深处,强行封印、固锁!
那足以撑爆真仙的剧痛,在这只手掌的镇压下,如同被冰封的火山,虽然依旧在体内咆哮冲撞,但爆发的趋势被硬生生遏制!
云烬布满血丝、几乎凸出眼眶的暗金色瞳孔,艰难地转动,对上了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九幽的脸庞近在咫尺。那张布满狰狞伤疤、如同被地狱之火焚烧过的脸上,此刻却没有任何狂暴的杀意,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疲惫。暗金色的眼瞳中,那燃烧的血焰正在急速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生命的光辉正随着道种的离体而飞速流逝。
他沾满自己魔血的左手,在将道种强行按入云烬体内并施加了初步封印后,并未收回,而是猛地抓住了云烬那只刚刚启动过血祭大阵、同样沾满鲜血的右手手腕!
云烬那只右手,因为剧痛和力量的冲击,正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九幽那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强行掰开了他紧握的手指,然后将一件冰冷、坚硬、布满复杂纹路的物体,塞进了他染血的掌心。
云烬的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了那东西——正是那枚曾深深刺入他手腕、引动血祭的燃魂骨符!此刻,这枚邪异的骨符冰凉刺骨,表面的怨毒气息似乎被九幽的魔血和道种的力量冲刷殆尽,只余下冰冷的死寂。
听着…小傻子…九幽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生命急速流逝的虚弱和气若游丝的断续,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他那双正在迅速失去光彩的暗金眼瞳,死死地锁住云烬那双被痛苦和暗金血丝覆盖的眼睛。
这身修为…这枚道种…他沾血的指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云烬的胸膛,那里,混沌道种的力量正在封印下沉寂,却依旧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才是…真正的…封印…
九幽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乎想做出一个笑容的弧度,却只牵动了那些狰狞的伤疤,显得无比怪异,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它…锁住了本座…真正的魔魂…本源…他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胸膛那恐怖的撕裂伤口处,暗金色的魔血如同溪流般汩汩涌出,滴落在冰冷的玄冰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腾起微弱的黑烟。
带着它…逃出去…九幽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活下去…
那按在云烬胸膛、为他镇压着体内狂暴道种之力的巨大手掌,力量正在急速消退,冰冷的触感也变得如同寒冰。九幽庞大的身躯开始微微摇晃,仿佛一座即将倾塌的魔山。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猛地将云烬那只握着冰冷骨符的右手,向前狠狠一推!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包裹了云烬残破的身体,抵消了地渊的重力,将他如同没有重量的羽毛般,朝着那通往外界、此刻正不断有巨大玄冰块崩落的陡峭甬道口,轻柔而迅疾地推送出去!
别回头…
在身体被那股力量托起、离地飞出的瞬间,云烬模糊的视线,越过弥漫的冰尘和血雾,最后定格在九幽的脸上。那双曾经燃烧着灭世血焰、此刻却只剩下微弱余烬的暗金眼瞳里,似乎最后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像是解脱,又像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的温和。
然后,那庞大的、撕裂了千年枷锁的身影,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缓缓地、无声地向前倾倒。暗金色的魔血,在他身下无声地蔓延开来,如同盛开在玄冰地狱中的最后花朵。
……小傻子。
那三个字,如同一声悠远的叹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却清晰地烙印在云烬被剧痛和混乱充斥的识海深处。
5
末日逃亡
身体被那股柔和的力量包裹着,如同狂风中的落叶,急速穿过崩塌坠落的巨大玄冰棱柱,掠过弥漫着冰尘与血腥的甬道。外界呼啸的罡风灌入甬道的声响越来越清晰。
就在他的身体即将被送出甬道口、彻底离开这地渊囚牢的刹那——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又似源自九幽之底的恐怖意志,猛地从身后那正在崩塌的地渊最深处爆发开来!
那意志,冰冷、威严、古老、漠然,带着一种视万物为刍狗、裁决众生的至高无上!它瞬间扫过整个刑天峰,扫过云烬的身体和灵魂!
云烬浑身猛地一僵!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那是一种蝼蚁面对苍天、蜉蝣仰望星河的渺小与绝望!这意志…比九幽爆发的魔威更加古老,更加深邃,更加…无情!
紧接着,一道无法用言语描述其色彩和形态的光芒,骤然从地渊深处迸射而出!它并非纯粹的光,更像是一种存在的具现,一种法则的彰显!它轻易地穿透了崩塌的玄冰,穿透了弥漫的烟尘,瞬间充斥了云烬的整个视野!光芒所及之处,一切物质、能量、甚至空间本身,都仿佛被强行凝固、冻结、然后归于最原始的虚无!
在这道光芒的中心,云烬那被剧痛和混乱充斥的识海深处,混沌道种最核心的封印之处,猛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心脏被无形巨手攥紧般的悸动!仿佛有什么沉睡的、被强行锁住的、更加本源的东西,被这恐怖的光芒和意志所惊动、所唤醒!
然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包裹着云烬的那股柔和推力,在这道恐怖光芒出现的瞬间,如同被点燃的引信,猛地燃烧爆发!爆发出最后也是最决绝的力量!狠狠地将云烬残破的身体,如同投石机抛出的石块,猛地推出了甬道口,推出了刑天峰巅那笼罩着毁灭光芒的范围!
轰——!!!
身后,是足以震碎耳膜、撕裂神魂的恐怖轰鸣!是山岳崩塌、空间碎裂的末日之音!是那道冰冷威严的意志与某种被惊醒的、同样恐怖的存在瞬间碰撞爆发的灭世交响!
云烬的身体被狠狠抛飞在刑天峰巅冰冷的玄武岩广场上,翻滚出十几丈远,撞在一根断裂的巨大石柱基座上才停下。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喉头一甜,再次喷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污血。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勉强撑起上半身,回头望去。
瞳孔,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刑天峰巅,那几座象征着玄天宗戒律威严的冰冷宫殿,此刻如同烈日下的蜡像,正在无声无息地融化、崩塌!不,不是融化,是直接湮灭!化为最细微的尘埃!而整座孤绝的、万载不化的刑天冰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覆盖苍穹的巨手狠狠拍中,从峰顶开始,寸寸向下崩塌、碎裂!巨大的山体在恐怖的力量下如同沙堡般瓦解,发出震彻寰宇的轰鸣!
天空中,原本惨淡的日光早已被彻底遮蔽。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道扭曲、破碎的空间裂痕!漆黑的裂痕如同狰狞的伤疤,布满整个天穹!裂痕深处,是混乱狂暴、足以绞碎一切的空间乱流!更可怕的是,在那崩塌的刑天峰核心、地渊所在的位置,一道无法形容其色彩和形态的、仿佛连接着宇宙本源混沌的光柱,正冲天而起!它贯穿了布满裂痕的天穹,刺向不可知的深邃虚空!光柱周围,空间在不断地塌陷、重组,法则的碎片如同破碎的琉璃般四散飞舞!
整个天地,都在哀鸣!都在崩解!
而就在云烬的胸膛深处,那颗被强行封印的混沌道种,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与悸动!仿佛在呼应着那道贯穿天地的混沌光柱!一股冰冷、霸道、却又蕴含着无尽毁灭与新生的意念,如同沉睡的远古凶兽,正沿着道种的搏动,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入云烬残破的识海,与他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意识,开始缓慢而不可逆转地……融合!
他沾满血污的右手,依旧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燃魂骨符,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左手的掌心,则紧贴着自己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炸开的胸膛。那里,是混沌道种搏动的源头,是毁灭与新生的熔炉。
远处,是崩塌的仙山,碎裂的天空,贯穿宇宙的混沌光柱,以及那弥漫整个天地的、冰冷威严的裁决意志。
近处,是染血的手心,搏动的道种,以及……脑海中那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却如同烙印般清晰的最后叹息。
……小傻子。
云烬那双被暗金色血丝彻底覆盖的瞳孔,在末日天倾的背景下,在体内道种与灵魂融合带来的剧痛与冰冷意志冲击中,剧烈地颤抖着。最终,所有的光芒都敛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深不见底的暗沉。
他猛地低下头,将口中涌出的最后一口污血狠狠咽了回去。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双手撑地,拖着残破不堪、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体,挣扎着站了起来。
没有丝毫犹豫。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正在崩塌、被混沌光柱贯穿的刑天峰,背对着那弥漫天地的恐怖意志,朝着山下、朝着那片同样在末日景象下颤抖、但至少暂时还未彻底毁灭的莽莽冰原,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每一步踏在冰冷的玄武岩上,都留下一个暗红的血脚印。
每一次道种在胸膛深处的搏动,都带来撕裂灵魂的剧痛和冰冷意志的冲刷。
他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寒风卷着冰晶,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刃,切割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单薄染血的布袍在罡风中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被撕碎。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浑身浴血的幼兽,凭着本能和体内那颗搏动不休的混沌道种强行压榨出的最后一丝力量,在茫茫无际的极北冰原上,跌跌撞撞地狂奔。
身后,刑天峰崩塌的恐怖轰鸣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每一次巨大的山体碎裂声传来,都伴随着脚下冰原的剧烈颤抖,仿佛整片大地都在哀鸣。天空中,那些扭曲狰狞的空间裂痕如同黑色的蛛网,不断蔓延、扩张,漆黑的裂痕深处,混乱的空间乱流发出令人神魂冻结的尖啸。那道贯穿天地的混沌光柱,如同支撑天地的巨柱,散发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威压,即使相隔遥远,依旧让云烬感到灵魂深处的悸动和道种的共鸣。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要跑向何方。方向早已迷失,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如同烙印般燃烧的念头:逃!活下去!
胸膛深处,那颗混沌道种每一次搏动,都像一柄巨锤狠狠砸在脆弱的内腑上。每一次搏动,都有一股冰冷、霸道、蕴含着无尽毁灭与新生的意志洪流,蛮横地冲刷着他残破的识海。属于云烬的意识,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这来自太古洪荒的恐怖意志彻底吞噬、同化。剧痛和灵魂被撕裂的恐惧,几乎让他发狂。
但他不能停。每一次脚步踉跄,每一次想要放弃瘫倒,那声微弱却清晰的活下去,便如同最后的枷锁,死死勒住他即将崩溃的意志。
终于,体力彻底耗尽。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再也无法抬起。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他脚下一个趔趄,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进了前方一个被狂风吹拂出的、深不过丈许的雪窝之中。
冰冷的积雪瞬间包裹了身体,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般的凉意。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冰渣,灼痛的肺叶如同破败的风箱。意识在剧痛、寒冷和道种意志的冲击下,迅速模糊、沉沦。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深渊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嗡鸣声,从他紧攥的右手中传来。
是那枚燃魂骨符!
云烬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自己紧握的右手上。指缝间,那枚惨白的骨符不知何时起,表面那些原本被九幽魔血冲刷黯淡的、扭曲如血管般的符文,正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暗红光芒。这光芒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指引感。
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随着骨符的嗡鸣和光芒明灭,他胸膛深处那颗狂躁搏动的混沌道种,竟也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呼应!道种内那股冰冷霸道的意志洪流,似乎因为这骨符的异动,出现了一丝短暂的迟滞!
这一丝迟滞,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云烬濒临湮灭的意识获得了一丝极其宝贵的喘息之机!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强行抵抗着道种意志的冲刷,艰难地、颤抖着,摊开了紧握的右手。
掌心,那枚染血的燃魂骨符安静地躺着。它表面的暗红光芒如同活物般缓缓流淌,最终汇聚向骨符顶端一个极其微小、之前从未显现的、如同指针般的尖锐凸起。此刻,这枚指针正散发着最明亮的光芒,并微微震颤着,坚定地指向冰原的某个方向!
云烬沾满血污和冰渣的脸上,那双被暗金色血丝覆盖的眼瞳中,最后一点属于云烬的微弱神采,如同风中残烛般跳动了一下。
他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痛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再次刺激了昏沉的意识!
下一刻,他沾满自己鲜血的左手,死死抓住了那枚指路的骨符!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然后,他爆发出身体里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从冰冷的雪窝中挣扎着爬起,拖着如同灌铅般沉重的双腿,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朝着骨符指引的方向,再次一头扎进了茫茫风雪之中。
身后,刑天峰的方向,混沌光柱贯穿天地,空间碎裂如蛛网。裁决的意志如同冰冷的潮汐,扫过冰原。
身前,是无尽的暴风雪,和骨符那一点微弱却执着的暗红光芒。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