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陪葬偶 > 第一章

宣统元年的秋雨,像扯不断的白棉线,缠缠绵绵下了整月。铅灰色的云团低低地压在祠堂的飞檐上,檐角的铜铃被雨打得发沉,摇晃时只发出闷闷的呜咽,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在哭。我跪在祠堂冰凉的青砖上,膝盖下的蒲团早已被潮气浸得透湿,寒气顺着裤管往上爬,钻进骨头缝里,冻得我牙齿直打颤。
族叔公柳成举着那只槐木匣,枯瘦的手指在铜锁上反复摩挲。匣子约莫二尺长,一尺宽,槐木的纹理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乌光,三道铜锁并排嵌在匣盖边缘,锁孔里塞满了糯米,有些已经发了霉,变成灰黑色。最让人发怵的是匣子的缝隙,正缓缓渗出暗红色的汁液,顺着木纹往下淌,滴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圆点,像极了凝固的血。
记住了,
族叔公的烟杆敲得供桌砰砰响,铜烟锅里的火星溅在我手背上,烫得我猛地一颤,却不敢缩手,这东西得守到你满十六,再传给下一个童男。
他用烟杆拨开匣盖一角,我趁机瞥了眼里面
——
躺着个巴掌大的木偶,穿着件褪色的红袄,布料看着像极了村里老人做寿衣用的那种贡缎,眉眼用朱砂画得妖异,眼角斜斜地往上挑,嘴角却咧着孩童般的笑,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我们柳家世代守着这座祠堂,祠堂的梁上刻着
永乐年间建
的字样,红漆剥落处露出深褐色的木头,像干涸的血迹。族里的老人说,祠堂底下埋着明代永乐年间的先祖柳承宗,当年靠着采办皇木发了家,死后却不安生,总在地底下闹动静。每代都要选个八字重的男童,从八岁养到十六,日夜守着这只槐木匣,说是能镇住地底下的
东西。
我八岁那年被选上,娘把我送到祠堂前夜,在油灯下给我缝了个贴身的布袋,往里面塞了把桃木梳。梳子是用老宅后院的桃树做的,梳齿间缠着七根黑丝线,线头上还沾着些树皮屑。夜里听见梳头声,就用这个敲匣子。
她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凉得像秋雨,顺着指缝往下流,千万别让木偶沾着血,切记。
我后来才知道,那七根黑丝线,是用她的头发搓的。
祠堂的香案上总摆着三炷香,是镇上老字号
香烛李
特制的,据说混了艾草和朱砂。无论刮风下雨,这三炷香都烧得笔直,烟柱袅袅地往上飘,在梁上聚成一团白雾,久久不散。我睡在供桌旁的小榻上,榻上铺着的草席早就发霉了,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夜里总听见供桌底的暗格里传来窸窣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木头,一下,又一下,节奏均匀得让人头皮发麻。
有次我实在忍不住,趁族叔公巡查离开后,偷偷往暗格里塞了把小米。那是我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出来的,饱满的黄米粒在月光下闪着光。可第二天一早,暗格的缝隙里却冒出些黑乎乎的东西,我用树枝扒拉出来一看,竟是一把头发
——
黑的像墨,白的像霜,还有几根带着暗红色的血痂,缠在一起,散发出淡淡的土腥味。
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头发缠着的,还有半枚铜钱,是康熙年间的
康熙通宝,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中间的方孔里还卡着一小片指甲,粉色的月牙清晰可见,像是刚从手指上脱落的。我把铜钱揣进怀里,后来拿给镇上的银匠看,他翻来覆去地端详半天,脸色变得煞白:这钱……
沾过尸油,你看这包浆,黑中带绿,是埋在坟里才有的。
入秋后的第三个月圆夜,月亮像个巨大的银盘挂在天上,把祠堂照得如同白昼。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阵
当当
的响声惊醒
——
是祠堂门口的铜钟自己响了。那口钟挂在槐树上,平日里要用粗壮的木槌才能敲响,此刻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动着,声音清亮得有些刺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惊得远处的狗吠声此起彼伏。
我攥着桃木梳爬起来,腿肚子直打颤。供桌底的暗格不知何时敞开了道缝,里面的木偶正对着我笑,朱砂画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红光,像是两滴凝固的血。木偶的头微微歪着,红袄的袖子垂在匣外,衣角沾着的泥土在月光下看得格外清楚,是那种深褐色的黏土,和祠堂后墙根的土一模一样。
小少爷,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匣子里飘出来,像猫叫,又像未长开的女童声,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帮我把袄子理理呗。
我这才看清,木偶领口处绣的牡丹缺了片花瓣,针脚歪歪扭扭的,有些地方的线还打着死结,像是被人用牙咬过才扯断的。红袄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稻草,稻草间似乎还夹杂着些细小的骨头渣。
我举起桃木梳砸过去,梳齿正好打在木偶的脑袋上。啪
的一声脆响,它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又尖又利,震得香案上的供品都在抖,香炉里的香灰簌簌往下掉,落在我的手背上,冰凉一片。木偶朱砂画的眼睛里渗出黑血,顺着脸颊淌进领口,把红袄染得更深了,那颜色红得发紫,像极了凝固的血。
我吓得钻进供桌底下,死死捂住耳朵,听见匣子盖

地合上,接着是无数细小的脚步声,从暗格里蔓延出来,绕着供桌打圈,像是有一群看不见的孩童在围着我跑。那些脚步声很轻,却异常清晰,踩在潮湿的青砖上,发出
沙沙
的声响,还夹杂着孩童的嬉笑声,那笑声天真烂漫,却让我浑身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和嬉笑声渐渐消失了。我从供桌底下探出头,看见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供桌上,槐木匣静静地躺在那里,三道铜锁完好无损,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可当我低头时,却发现自己的裤脚沾着几根红色的丝线,和木偶红袄上的线一模一样。
天亮时族叔公来巡查,看见地上散落的头发和香灰,脸色顿时煞白,手里的烟杆都掉在了地上。他哆哆嗦嗦地往暗格里撒了把糯米,又用黄纸封了锁孔,黄纸上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先祖息怒,童儿无知……
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额头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流,滴在黄纸上。可那黄纸刚贴上没多久,就被从里面渗出的暗红色汁液泡得发软,隐约能看见纸上印出个小小的手印,五指张开,像是在里面往外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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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昨晚跟你说话了
族叔公盯着我的眼睛,烟锅里的烟灰掉在我手背上,烫出个水泡,我强忍着疼不敢作声。他蹲下来,用烟杆指着我的鼻子:记住,无论它说什么,都别应声。这木偶沾了人气,就会活过来。
他从怀里掏出块墨锭,是那种沉甸甸的松烟墨,递到我手里,要是再不安分,就用这个涂黑它的脸。
可当晚我就犯了错。夜里起夜时,月光从祠堂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我看见木偶坐在供桌上,背对着我,正对着月光梳头,手里拿着的竟是娘给我的那把桃木梳!梳齿间缠着的黑丝线,不知何时变成了鲜红的发丝,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你的梳子真好用,
它突然转过头冲我笑,红袄的下摆拖在地上,沾着些青灰色的泥土,在青砖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痕迹,比地底下那些骨头做的顺多了。
它的嘴角咧得很大,露出里面用细木片做的牙齿,白森森的。
我吓得跌坐在地,手里的墨锭滚到它脚边。木偶弯腰去捡,红袄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塞满的稻草,稻草间混着几片指甲盖大小的骨头,白森森的,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我突然想起娘说的话,这木偶是用孩童的骨头做的。
木偶捡起墨锭,用手指蘸了蘸,往自己脸上抹去。原本妖异的眉眼被墨汁糊住,却更添了几分诡异。这样就看不见了吧
它咯咯地笑着,笑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地底下的哥哥姐姐们,也看不见我了。
就在这时,祠堂门口的铜钟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低沉而沉闷,像是在为谁送葬。供桌底下的暗格里传来
咚、咚、咚
的响声,像是有人在用头撞木头。我再也忍不住,连滚带爬地跑回小榻,用被子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筛糠。
族里开始出事,就从那个月圆夜之后。
先是东头的二伯公柳满仓,他是族里的看水员,负责看管村西头的那口老井。一天清晨,有人发现他头朝下栽在井里,井水被染成了暗红色。捞上来时,他的十指指甲都没了,伤口处糊着些黑色的泥,像是被硬生生抠掉的,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指骨。二伯娘哭得死去活来,说头天夜里还听见他在院里磨指甲刀,嘴里念叨着
指甲长了,得剪剪,声音怪怪的,像是捏着嗓子说话。
我偷偷跑到井边看,井台上散落着些指甲,有的还带着血肉,指甲缝里嵌着些红布条,像是从木偶的红袄上撕下来的。井水泛着黑色的泡沫,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扔块石头下去,半天听不到回音,像是井突然变深了许多。井壁上还留着几道深深的抓痕,像是二伯公掉下去时挣扎着抓出来的,可那抓痕又细又小,根本不像是成年人的手指能留下的。
接着是西巷的三婶,她在自家灶房被活活烧死。等族人把火扑灭时,只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蜷缩着像只虾米。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她的手里攥着块红布,烧得只剩巴掌大,展开来看,上面绣着半朵牡丹,针脚和木偶红袄上的一模一样,显然是从袄子上撕下来的。
三婶的儿子哭着说,头天夜里,他看见母亲拿着针线在缝什么,凑近一看,竟是在补一件小小的红袄,布料和祠堂里木偶穿的一模一样。娘说,是个穿红袄的小妹妹托她补的,说袄子破了,会着凉。
那孩子才六岁,瞪着乌溜溜的眼睛,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他还说,那个穿红袄的小妹妹总在窗外看着他娘,脸白白的,眼睛红红的。
族叔公召集了所有族人在祠堂议事,香案上的三炷香烧得歪歪扭扭,烟柱缠在一起,在梁上绕成个绳结的形状,久久不散。最年长的九太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供桌前,用拐杖指着供桌底下:是它闹的,这木偶镇不住了,得用童男的血喂它。
我吓得躲在供桌后,透过桌腿的缝隙往外看。九太婆的牙都掉光了,说话漏风,却字字清晰:明代先祖下葬时,用了三个童男童女陪葬,一男两女,都是七八岁的年纪。这木偶就是用其中那个女童的骨头做的,头是头盖骨,身子是指骨拼的……
她顿了顿,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戳,每逢月圆,地底下的怨气就会往上涌,得靠木偶镇着,可如今木偶自己成了精,要找替身了!
柳安八字重,
族叔公的目光突然落在我身上,烟杆在供桌上敲出火星,生辰八字里带三个‘寅’,是纯阳之体,用他的血,准能镇住。
当天夜里,族里的几个壮汉闯进我的小榻,用麻绳把我捆在供桌上。绳子勒得很紧,嵌进肉里,我挣扎着哭喊,却没人理我。九太婆拿着把银刀走过来,刀面磨得锃亮,映着她满脸的皱纹,像张揉皱的黄纸。别怕,
她用刀背蹭我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我浑身发抖,就放三滴,跟蚊子叮似的。
银刀刚划破皮肤,一滴血珠冒了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流。突然,供桌底的槐木匣

地弹开,木偶站在里面,红袄的袖子变得老长,像两条红色的蛇,瞬间缠住九太婆的脖子。我的血还没喝够呢,
木偶的声音尖得刺耳,朱砂画的眼睛里流出黑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地底下那三个,也等着呢。
祠堂的铜钟又响了,这次响得格外急,当当当
地停不下来,像是在哭。供桌底下渗出黑色的水,带着股铁锈味,漫到我的脚边。水里漂着些指甲,有大有小,都带着血丝,我认出其中一片是二伯公的,因为他左手的食指指甲上有个月牙形的缺口。
九太婆的脸涨得通红,双手拼命地抓着红袄袖子,可那袖子像是长在了她的脖子上,越收越紧。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发出
嗬嗬
的气流声。最后,她的身体软了下去,眼睛还死死地盯着槐木匣里的木偶,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九太婆死了,第二天被族人发现时,她躺在供桌底下,脖子被勒出三道深沟,皮肉都翻了出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缠过。族叔公不敢声张,趁着夜色把她的尸体扔进祠堂后的枯井,填了半井的石灰,说这样能压住怨气。可当天夜里,枯井里就传来哭声,细细的,像女童在哼歌,听得人毛骨悚然。那歌声断断续续的,唱的是一首古老的童谣,歌词没人能听懂,调子却悲伤得让人落泪。
我趁族人不注意,用石头撬开了供桌底的暗格。槐木匣里的木偶不见了,只有件红袄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匣底。我伸手摸了摸,袄子里包着个东西,硬邦邦的,形状圆圆的,像是块骨头。红袄上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和井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展开红袄,里面是个小小的头骨,只有拳头大小,显然是孩童的。眼窝处嵌着两颗黑琉璃珠,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是在盯着我看。头骨的顶部有个小小的缺口,像是被硬物敲击过。头骨底下压着张黄纸,纸已经发黄发脆,上面用朱砂写着几行字:永乐十三年,三月初七,柳氏三童,葬于斯。长男阿福,次女阿秀,三女阿巧。
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手指蘸着血写的,纸的边缘还有些暗红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血迹。
就在这时,地底下突然传来震动,供桌开始摇晃,香案上的香炉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青砖裂开道缝,越来越宽,渗出的黑水越来越多,漫到我的膝盖。我看见缝里伸出无数只小手,有的攥着碎骨头,有的抓着烂布片,都往我这边够,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那些小手的皮肤呈现出青灰色,有的已经溃烂,露出里面的骨头。
快把骨头放回来!
族叔公冲进来,手里举着把桃木剑,剑身上画着黄色的符咒,那是女童阿秀的头骨,你动了它,地底下的都要出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恐惧,手不停地发抖,桃木剑差点掉在地上。
我把头骨塞进红袄,刚要放回槐木匣,却看见木偶站在供桌顶上,正对着地缝笑。它的手里拿着娘给我的桃木梳,梳齿间缠着三根头发,黑的、白的、红的,三色缠在一起,像根绞索。木偶的红袄比之前更红了,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的,上面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暗红色的液体。
他们饿了,
木偶的红袄突然变得鲜红,像是刚浸过血,连布料的纹路都看不清了,要吃八字重的童男。
它的声音不再尖细,而是变得沙哑而低沉,像是有好几个人在同时说话。
地缝里的手越来越多,抓住我的脚踝往下拖。我死死攥着红袄里的头骨,听见族叔公在喊:用墨锭涂黑它的脸!快!
墨锭砸在木偶脸上,朱砂画的眉眼顿时糊成一团。它尖叫着从供桌顶上摔下来,掉进地缝里,裂缝瞬间合拢,只留下件红袄铺在地上,像摊凝固的血。
第二天,族人在祠堂后墙发现了个洞,通向枯井。井里的石灰被挖开,露出九太婆的尸体,她的怀里抱着个木偶,红袄破烂不堪,脸上的墨痕已经干裂,露出底下的朱砂。
族叔公把木偶重新放进槐木匣,锁了七道铜锁,又在暗格周围贴满黄符。他说我不能再守祠堂了,得找个新的童男。可族里适龄的男童,要么突然大病,要么摔断了腿,没人敢来。
这是报应啊,
二伯公的遗孀坐在祠堂门口哭,手里捧着个布包,里面是二伯公失踪的指甲,当年先祖造的孽,凭什么要我们后辈还
我摸着贴身的布袋,桃木梳还在,只是梳齿间的黑丝线都变成了红色。娘来看我时,眼睛红肿得像桃,往我布袋里塞了块玉佩,上面刻着个

字。这是你爹留下的,
她的声音发颤,能挡灾。
夜里,我又听见暗格里有动静。这次不是刮木头的声音,是唱歌,咿咿呀呀的,像是女童在唱童谣。我往暗格里看,槐木匣的锁都开了,木偶坐在里面,正用娘给的玉佩刮指甲,玉佩上的

字被刮得越来越浅。
你娘真疼你,
木偶转过头,脸上的墨痕掉了块,露出只朱砂画的眼睛,不像我娘,把我推进了坟坑。
红袄的袖口沾着些玉佩的碎屑,闪着白花花的光。
祠堂的铜钟突然响了,这次响了十三下,不多不少。地底下传来
轰隆
声,供桌底下的青砖全裂开了,黑水漫到我的胸口,里面漂着三个小小的头骨,都没了下颌骨,像是被人生生掰掉的。
族叔公决定把祠堂拆了。他请了镇上的风水先生,先生围着祠堂转了三圈,说这地方阴气太重,得用狗血泼地,再放场大火烧干净。
拆祠堂那天,十几个壮劳力拿着镐头斧头,刚碰到门框,就突然倒在地上抽搐,嘴里吐出黑血,血里混着些头发丝。风水先生撒了把糯米,竟燃起绿色的火苗,烧得那些头发丝发出滋滋的响。
没用的,
木偶不知何时站在供桌上,红袄在风里飘得像面旗,他们三个,要见太阳。
它的手里举着那三个头骨,眼窝对着太阳,黑琉璃珠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娘突然冲进祠堂,手里抱着个陶罐,里面是爹的骨灰。安儿,快走!
她把陶罐塞给我,你爹当年就是不肯用你的血喂木偶,才被族人打死的!
槐木匣突然炸开,碎片里飞出无数根针,扎在族人的身上。被扎中的人立刻倒地,皮肤下鼓起条条青筋,像有东西在里面爬。木偶的红袄变得越来越大,罩住了半个祠堂,袖口垂下的丝线缠住了族叔公的脖子,越勒越紧。
永乐十三年,
木偶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回荡在祠堂里,柳氏先祖,活埋三童,以其骨,铸此偶……
地底下传来巨响,整个祠堂陷了下去,露出个巨大的坑,里面堆满了白骨,大多是孩童的。三个小小的身影从骨堆里站起来,都穿着破烂的红袄,朝着太阳的方向伸出手。
我娘把我推出祠堂,自己却被红袄的丝线缠住。拿着你爹的骨灰,往东边跑!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别回头!
祠堂彻底塌了,扬起的尘土里,我看见木偶站在骨堆顶上,正把爹的陶罐往头骨里塞。红袄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无数只张开的手掌。
我跑了三天三夜,直到看见条大河才停下。陶罐里的骨灰不知何时变成了红绳,缠在我的手腕上,打了七个结。
河对岸有个村子,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看见我就招手:后生,过来歇歇脚。
她的篮子里摆着些木偶,都穿着红袄,眉眼用朱砂画得精致。
这些是……
我指着木偶,红绳突然发烫。
妇人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些黑泥:祖传的手艺,用槐木做的,能辟邪。
她拿起个木偶递给我,这个送你,瞧着跟你有缘。
我接过木偶,突然发现它的红袄领口绣着朵牡丹,缺了片花瓣,和祠堂里的那个一模一样。木偶的手里攥着根红绳,绳头系着块玉佩,上面刻着个

字,只是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道血痕。
妇人的眼睛突然变成了黑琉璃珠,笑着说:我娘说,要找个八字重的童男,才能凑齐四个呢。
河面上漂来无数只木偶,都穿着红袄,朝着我这边漂。红绳在我手腕上越勒越紧,七个结变成了七个血泡,每个泡里都嵌着个小小的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