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了财,离了财》
靠自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攒下第一桶金,想着通过理财让钱生钱,明明是想让日子过得更好呀。
有错吗
可怎么就破产了呢
深夜关店,周围一片寂静里,总会浮现六年前那个伏案画
K
线的自己。
那时的每一笔起落,都仿佛透视着未来的光亮与希望。
而我深知,这份执着里,藏着一根对阳线的长久等待,也藏着一个对红卫衣那样的想念。
1.
我叫张然,曾经是一个背着帆布书包,踩碎晨露的少年,还是一个泥地里拔出双脚,沾满稻茬的农村娃子。
功夫终究没有负了谁。
十年间,在历经煤油灯与日光灯的反复烘烤后。
2009年夏天终于把成绩单上的墨迹熬成了省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红绸包裹的通知书被父亲捧在手里抚摸良久,粗糙的手掌摩挲着烫金的校名,早已点燃的香烟也在黑夜里明灭如星。
谈不上有多么的光耀门楣,却足够在青砖灰瓦的村落里,多了个被田埂丈量过的大学生。
四年后的那个暑假,我跟着一大群毕业生,稀里糊涂就进了河洲。
这地方我哪都不熟,街上的‘车水马龙’看得人眼晕,跟我老家完全是两个世界。
谁还听说过包分配啊,那都是老黄历了,估计文件早就在学校的档案室里发霉发臭,变成了废纸。
没人管我们毕业后要去哪,找不找得到工作,就这么把我们扔出来了。
我那会儿特像颗被风吹来吹去的破种子,不知道该往哪落。
城里全是高楼大厦,我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
‘
背着个旧包,鞋带都松了,空落落的眼神,沮丧的神情’
风刮过巷子的时候呜呜响,跟笑我SB似的瞎转悠。
从天黑走到半夜,我边走边数着路边亮起的路灯,可就是不知道,哪盏灯底下能有我容身的地方。
2.
幸而造物主还算厚待,我一米八的骨架撑得起熨帖的衬衫和笔直的工装,镜子里那张未经世事磨洗的脸,尚带着田埂上晒出的明朗和无邪。
凭着这副皮囊,一个月后,敲开了五星级酒店的旋转门,在总台的水晶灯下开启了我的第一份营生。
每天的工作从核对房态开始,鼠标在预订系统里穿梭,像在打理一片看不见的楼宇森林。
从此各色人等尽收眼底。
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会精准的报出预订号,眼角的疲惫也掩不住他们的那份自信与从容。
蜜月旅行的情侣总爱凑在一块儿填写登记表,指缝间漏出的笑声比大堂的钢琴声还要清亮。
......
最忙的时候是大型会议的入住高峰,总台前的队伍像条缓慢流动的河。对讲机里不断传来礼宾部的呼叫:
302
房客人需要叫醒服务
1808
房的红酒醒好了吗,
我一会快速的输入信息,一会左手接过信用卡,右手还得同时制备房卡,喉咙里还得含着标准的普通话:
先生,这是您的房卡,电梯在您身后左转。
装在制服口袋里的薄荷糖成了我的秘密武器,能压下连续应答8小时后沙哑的声音。
月底捏着那薄得像张纸,装着工资的信封,我张了张嘴,话在喉咙里打了好几个转,最后还是没忍住,低低啐了句‘他娘的’。
3.
一年后我离开了那家酒店,经同乡引荐,我在河洲市科技市场,开始了自己第二份营生,做投影机耗材和售后维修。
不久以后,颇有天赋的我就把投影耗材的型号变成了舌尖上的顺口溜。
在与客户的讨价还价的市井声里,我发现,这里藏着比稻田更复杂的生存哲学。
两年时光我把自己熬成了熟手。
终于在某个雪夜,我攥着攒下的两万元积蓄,在市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挂起了自己的维修店招牌。
4.
随后的那几年,日子像被海水泡透的棉絮,饱满得能挤出蜜来。
信息差在人与人间织成隐形的网,利润像田地里的野草疯长,不像今天,各行各业,都一个字‘卷’。
我踩着晨光开门,踏着月色收摊,扳手与螺丝刀在掌心磨出了茧子,也磨亮了存折上的数字。
当城市的霓虹第一次映在我家新房的玻璃上时,当方向盘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时,这个曾在泥地里追过萤火虫的少年,忽然明白,
‘所谓前途光明,不过是把田埂上的脚印,一步步踩成了通往明天的路’。
狂的时候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我甚至放出了40岁退休周游世界的豪言。
真的是,年轻气盛,口无遮拦,一点不怕风大啊!
5.
然而,生活里的沟沟坎坎就像是藏猫猫,你以为顺顺当当了,冷不丁它就冒出来挡路,根本没个准头。
老话说
计划赶不上变化,其实也是一个意思。
谁能料到下一步会出哪只幺蛾呢
2019年12月,中国湖北省武汉市陆续发现了多例不明原因的肺炎病例,后经确认这些病例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致。
为有效遏制病毒大规模扩散,国家在早期快速启动了应急响应,包括封城,核酸监测,流调与隔离管控等,并积极的推动疫苗研发和接种。
而由此也导致诸如餐饮,旅游,线下零售和部分工业生产暂时停滞。
不同行业,不同规模的生意都受到了冲击。
我的小店,也未能幸免于难,收入更是一落千丈。
货都发不出去,生意也彻底黄了。
天天闲着没事干,总不能一天到晚蒙头睡大觉吧
那时候大家都出不去,就是出去也是公司与家两点一线,去任何地方都需要报备,扫码进出。
后来听说新冠那段日子,中国的散户开户数噌噌地往上蹿。
细想也不奇怪,这营生只需指尖轻划,不必踏出门槛半步,倒成了特殊时期里触手可及的去处。
或许正是这般,多数人眼里对来日的锦绣憧憬和期待,像团跳动的火苗,在我往后六年的日子里,慢慢熬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那些关于明天的光亮想象,原以为能照亮前路,到头来却化作了缠绕在心头的阴影。
6.
2019年马云在一次的创业者大会上说过这样一句话‘晚上想想千条路,早上醒来走原路’,点醒了我。
心动不如行动,既然无所事事,为什么不去炒股呢我也要做这种动动手指头足不出户就可以做的生意。
只是市场这台绞肉机,又有新货了。
马不停蹄在当当网上先购买了几本国外大师的理论书籍,有的是传记类型的作品,像本杰明·格雷厄姆《聪明的投资者》,沃伦·巴菲特的《巴菲特致股东的信》,彼得·林奇《彼得·林奇的成功投资》,还有杰西·利弗莫尔《股票大作手回忆录》。
悉数摆上床头,触手可及。
7.
之后又经一个朋友介绍拜读了禅中说禅的《教你炒股票》,从此‘股门一入深似海,从此他娘的那个谁谁谁都是路人’。
我开始专注全面的研究缠论,特别是缠中说禅的系列作品,我全部打包买回,也都一一多次反复的拜读。
缠中说禅思想深邃、知识渊博,他在
2002
年至
2008
年间,共发表约
1848
篇网络作品,内容涵盖宗教文化、诗词歌赋、文史哲学、时政经济等众多领域,
他的博客还自命为
全球第一博客,拥有大量忠实读者,是许多网友的精神导师。
我也不例外,是他让我为
‘炒股能改变人生,一夜暴富’
这一信条找到了充分的理论依据,从而对此深信不疑。
事实上之前我对股票只是没有兴趣,并非一无所知。
赚不赚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认识的很多的同行,同事,朋友,他们都有在玩。
只是那时候我没有股票的概念,再加上疫情前的生意非常好,完全没必要。
我当我的老板,也是业务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接单,维修,组装,送货,发货,哪儿哪儿都是我。
虽然身体很辛苦,但是内心却很充实,很快乐。
所以,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通过股市去改变自己的生活。
记得2014年我还在原公司打工的时候,就有一个同事,和我一样姓张,还有一个姓萧的,他们炒股就炒的很厉害。
当然,我这里说的‘厉害’,不是说他们在市场里有多么高的段位,或者亿万身家什么的。
而是他们办公桌上的那每人30多张的银行卡和信用卡。
一到周末哥几个碰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估计他们肚子里都装满了股票,个个神采飞扬,口沫乱飞,一线二线的都成了专家。
他们热烈的讨论着某支股票的涨跌,同时也眉飞色舞的讲述着他们在股市中获利的经过。
不过,这并没有让我心中泛起涟漪,也没有想象着自己在股市中赚了钱,会让自己的生活如何的不同,更没有想到四年后我也步了他们的后尘。
8.
书买回来以后,没有刻意的划分白天和黑夜,只是当一件事在心里生了根,时间就成了流动的背景。
唯一清晰的,是想让每一份努力都距离结果更近一点。
我们总说‘努力就有回报’,可当我拼尽全力往前冲的时候,却发现脚步早已踏错了方向。
那些熬过的夜、流过的汗,最后都成了徒劳的印记。
原来啊,努力若没找对路,再用力也只能在错误里越陷越深。
三个月后,我在证券公司开了户。
怀着忐忑的心情买入了自己的第一只股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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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的记得是带‘日头’,做的是‘烧开水转轮子’营生的股票。
起初,运气似乎站在我这边,股票价格一路上涨,短短几天就为我带来了两千多元的收益。
这让我欣喜若狂,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快速致富的捷径。
为了放大收益,我选择了加大仓位。
然而,股市的风云变幻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不久后,一场突如其来的股市大跌让我的资产迅速缩水。
我买入的股票价格暴跌,之前的盈利不仅全部亏掉,还亏了不少本金。
看着账户里不断减少的数字,心中满是焦虑和恐慌。
9.
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在一次和朋友喝酒时结识了一位名叫老宋的资深股民。
老宋在股市里摸爬滚打多年,据说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
那天他知道我一直在钻缠中说禅的理论,还研究得挺透,主动凑过来跟我聊。
一开口就夸:你这股钻研劲儿可以啊!照这么下去,以后在股市里肯定能闯出点名堂。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亮着,
缠中说禅那套东西,简直是股票投资理论里的宝贝,就像皇冠上的明珠。
你要是真能把它嚼碎了吃透,往后看盘就跟拿着银行保险柜钥匙似的——心里透亮!
末了他又拍了拍我肩膀,
股市这地方,看着热闹,其实跟战场没两样,机会藏在里头,坑也不少。
光靠运气瞎买,或是凭感觉下单,早晚得栽。
得学会看公司底子厚不厚,琢磨市场风向往哪吹,就像庖丁解牛似的,一刀一刀都得落在点子上,才能走得稳。
被他这么一点拨,我心里又重燃了希望,坚定了信心,比以前更上心了。
每天下班后都会花几个小时寻找禅师所说的三类买卖点,画同级别的走势分解图,然后配合市场情绪对买入和卖出的位置做预判。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感觉自己的炒股技术逐渐提高,在股市中的操作也变得更加从容和理性。
10.
随之而来的,我的账户也开始慢慢回血。
一次,我通过分解一家科技公司的图形形态,发现该公司的股票走势走出了标准买入形态,中枢突破后回抽中枢企稳,这不就是标准的三类买点吗
我欣喜若狂,尾盘果断全仓买入。
果然,第二天开始连吃8个涨停,我也因此获得一笔客观的收益。
在老股民中流传这样一句话‘会买的是徒弟,会卖的才是师傅’。
在我8个涨停板被洗出后,短短三个月的时间,这只股票走出了5倍的超级行情。
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我并不以为意,在我看来三类买卖点随处可循,我有缠论扎实的理论基础,怕什么呢
今天能找到这一支,明天就能找到更多的。
11.
随着在股市中的收获越来越多,我的心态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开始变得有些骄傲自满,觉得自己已经是股市高手,能够轻松应对各种情况。
我不再满足于现有的收益,开始加大投入,还果断进入了期货市场,期望通过高杠杆撬动更大的蛋糕,想要赚取更多的财富。
然而,残酷的现实再次给了我沉重的一击。
2020年全球股市普遍下跌。
疫情引发的经济停摆预期,国际油价暴跌冲击以及全球的流动性恐慌,这些因素相互叠加,使得2020年成为全球股市波动剧烈的一年,直到后期各国推出大规模货币和财政刺激政策,市场才逐步企稳回升。
在这波股市的暴击中,证券市场哀鸿遍野,股价大幅下跌。
我持有的股票和期货合约也未能幸免,账户资产在迅速的缩水,之前的盈利全部化为乌有,开始持续的大幅亏损。
12.
夏天的阳光总是带着股焦灼感,我盯着的螺纹钢日盘——在红绿色的数字里忽上忽下,把我刚从货款里抽出来的五十万本金,晃得只剩三十多万。
我感到了绝望,每天疯狂的画着K线图。
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在软件上画每天的走势图,然后根据缠中说禅理论进行走势类型的同级别分解,标注上每天买入卖出的位置,最后打印出来。
直到有一天,我的打印机纸张输送的
沙沙
声突然变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拽了一下,节奏骤然卡顿;
紧接着,内部齿轮仿佛咬到了异物,发出
咔咔咔
的顿挫声。
‘坏了,卡纸了’,我感到一阵惘然。
后来我才知道,打印机在那天罢工,明明就是天意。
虽然我是做投影售后的,但是对打印机还真是一点脾气没有,要不说隔行如隔山呢,再说哪有时间去搞这个,有空都去盯盘了。
一个电话,我打给同在一个市场做打印机的老板,叫王鑫。
我的打印机就是在他那里买的,他大概问了我机器的故障情况,就挂了电话,说小事一桩,一会就安排一个人过去给我调试一下。
都是一个市场的,很近,不一会功夫,门开了,一个高挑长发,穿着红卫衣的女孩站在门口。
我不认识,只看到火辣的阳光把她的红卫衣照得发亮,就像刚从行情图里跳出来的阳线。
她冲我笑着,睫毛像被阳光烘软的羽毛,轻轻颤了颤。
那笑意不是客套的弯眼,是从眼底漫出来的。
我忽然就忘了想说什么,像走在闷热的午后突然撞见一阵穿堂风,心里那些乱遭遭的褶皱,好像都被这笑意慰的平平整整。
原来真有人的笑能这样,不用说话,就把‘高兴’这两个字,轻轻装到你心里。
是打印机卡纸了吗
13.
一周后,突然就接到了晓晓的电话。
公司让我去拜访客户,可这大热天的,实在不知道去哪了,还不如去你那里,有空调还凉快。
你来吧
我有点窃喜,还有点小激动,不过,我向毛主席保证,我绝对没有什么歪心思啊。
可能是因为我们年龄相差不多,谈得来,加上还有工作联系。
再说了,谁还没点小心思呵呵呵...
时代变了,市场也早已不复当年熙熙攘攘,人山人海的情形。
多半人都是市场里的商户,平日里,我见的快递员比见的客户还要多。
而我呢,客观说是一个很勤快的人。客户如果需要什么配件,一个电话过来我就立马给他们送过去,绝不会让客户自己来取,绝对是上帝的待遇。
我的这种对待上帝的谦卑,也让我获得的更多的订单。
那怕是一块钱的配件,我深谙,如果你不去,人家就找别人,原本我的客户如果和对手联系多了,客户慢慢就会流失。
外地的客户还好说些,电话谈妥以后直接发货就行了,如果是维修的活,也是物流或者快递,同城,发过来再发过去。
所以,平日里在公司一天也见不到一个人,现在突然有一个美女说要过来乘凉,如果是你,会怎么样
坐下以后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做业务我是有心得的,毕竟在市场这几年我也算是阅人无数。
多数时候很少谈到具体的产品,太强的目的性和功利心会让人感到不适,有距离感。
没有一个业务员是不想和客户先成为朋友的。
晓晓自然也深谙此道。
当她看到我椅子后面的桌子上一排的全是关于股票,期货,理财方面的书籍时,似乎打开了话匣子。
14.
那天我们聊了三个小时,我才知道她父亲是一名老股民。
我爸总说炒股是在跟时间赌,
她怔怔的捧着我递给他的水杯,用力的喝了一口,
但时间哪会跟人赌啊,它只会等你输光了,再把你剩下的日子也嚼碎了吞掉。
我那时正被股市里的回本希望勾着魂,只当她是被悲伤困住的小姑娘。
直到两周后她捧着一束向日葵出现在我的维修店,说看你总皱眉,向日葵能让人高兴点,才发现她的眼睛亮得像没被云遮挡的月亮。
后来才知道,那是她在尽力对这个世界保持温柔。
之后的很多天,晓晓都会不期的来到我的小店,可我们再也没有谈起过关于股票的人和事。
随着疫情的发酵,把所有人都困在了家里,K线图却像疯了似的上蹿下跳。
我窝在公司的沙发里,每天对着屏幕里的医疗股心跳加速。
晓晓也开始给我发她拍的窗外,
‘石竹花苞在雨里发抖’,
‘楼下便利店的灯亮到后半夜’。
15.
别追热点,
有一天,她突然打来了电话,背景音里有键盘敲击的声音,
我爸爸就是死在追热点上的。
那时候我已经亏了快三十万,已经是一个红了眼的赌徒,当然不会听她的。
我把剩下的钱全押进了一支据说要暴涨的医药股。
那天下午,那支医药股跌停了。
我开始躲着她,账户余额像被剪刀剪过的纸片,碎成一地数字。
有天深夜收到她的消息说,
我梦到我爸了。
我才知道,她父亲——位老股民,2015年股灾时亏光了养老钱,爆了血管,家里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了。
我爸总说,炒股就像跟市场谈恋爱
她在电话里笑,声音发涩,
如果见到一见钟情的股票就可以买,可他自己钟情了那么多年,最后一同带走的,除了他,还有他自己攥到手里的几张废图纸。
16.
我们确定关系那天,上证指数跌了1.23%。
我盯着手机里的亏损数字叹气,她突然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后颈:
我们别碰股票了好不好我爸当年也是这样,总说
‘再等一波反弹就撤’,一等就是十年。
她第一次正式劝我,是在我把维修耗材的周转资金挪进股市的第三天。
那天我回家时,门口的鞋柜上摆着个旧相册,封面是已经褪色的红绒布,边角还磨出了白。
这是我爸的炒股日记
她指着相册里夹着的泛着黄的笔记本,第一页写着,
‘1998年5月12日,买入深发展500股,给晓晓攒大学钱’。
往后翻,字迹开始从工整变得潦草,2008年的页面上画满红圈,旁边写着
‘牛市来了!卖房加仓’。
2015年的纸页上沾着咖啡渍,
‘爆仓了,对不起,晓晓’。
他总说要给我买套带阳台的房子
晓晓的手指划过2015年的那页,上面只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对不起’。
那天是她父亲离开前的最后一篇日记,
他走的前一晚,还在电脑前算支撑位压力位,说只要再涨两个点就能喘口气,可市场哪会管谁要喘口气啊。
17.
她从相册里抽出张照片,是她父亲牵着她的手站在营业厅门口,背景里的大屏幕正显示着
‘沪指突破6000点’,那年晓晓12岁。
你看那时他多精神,后来头发白得比谁都快,最后半年总说头痛,夜里总坐起来对着K线图发呆说
‘这图里有魔鬼’。
我捏着那张照片,能感觉到纸页边缘的脆硬,像老人干枯的皮肤。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我心慌,
你维修店做得那么好,上次你说还要换一个大点的门面,我看到你的眼睛都在发光。可你看股票的时候,眼睛里只有K线,像被抽走了魂。
那天晚上我翻了半本她父亲留下的日记,看到2015年股灾时,她父亲写,
今天给晓晓买了条新裙子,她没发现我把准备交房贷的钱转进了账户
我觉得喉咙发紧,口腔黏膜像是被灌进了胶,想咽,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裤袋里突然传来
嗡
——
的一声,短促而又固执,像只被捂住翅膀的麻雀在扑腾。
国家即将强化市场对钢铁的政策预期,螺纹钢期货随之上涨的财经推送,像根钩子又把我拽了回去。
——我总觉得自己和她父亲不一样,我能抓住那波反弹。
17.
晓晓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动摇,第二天把她的工资单摆在我面前,
你看,我工作三年,每天出勤、加班、奖金,赚的每一分都能摸得到。
上周我的业务量完成了,我就知道这钱能给你买双新皮鞋。
可股票呢你知道它赚的钱,是从哪个亏了钱的人手里来的吗
我没接话。那时我还不懂,她拿着工资单说这话时,声音里藏着多少对安稳的渴望。
我的期货账户在2021年11月份的时候跌破了二十万。
那天我把自己关在书房,对着电脑里的平仓提示发呆。
晓晓端着碗面进来,没说别炒了,反而搬了把椅子坐在我旁边,
我陪你盯盘吧,你看累了就睡会儿,我帮你盯着。
她开始陪我熬夜。
我盯着K线图抽烟时,她就在旁边剥橘子,把橘瓣摆成小太阳的形状。
我因为跳水行情骂脏话时,她就翻出父亲的旧笔记本,静静的看着。
有次我盯着屏幕到凌晨一点,突然发现她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一张便签,写着
‘明天记得给洛阳的窦总打电话,他说该补货了’。
18.
一天上午,她父亲当年爆仓的那支股票突然出现在涨幅榜前列。
我指着屏幕说你看,这股现在涨得多好。
她突然红了眼,我爸就是在这支股上爆的仓,他死的那天下午,这支股涨了5%,可他已经看不到了。
她从抽屉里翻出个铁盒子,里面全是父亲的遗物,
【被烟头烫出洞的炒股软件说明书、记着密密麻麻买卖点的旧日历、还有张医院的缴费单——日期是爆仓前一周,上面写着‘高血压,建议住院观察’。】
他总说等赚了钱就去住院,
她把缴费单按在桌上,指腹反复摩挲着‘住院’两个字,
可钱哪有赚够的时候啊。有天早上他突然晕倒,送到医院时医生说,要是早半个月来,不会这么严重。
19.
很快,我的账户只剩下十二万。
夜里十一点,我看着屏幕上的可用资金不足提示,突然想把电脑砸了。
晓晓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背上,
张然,你看,我们这些天什么都没做,就盯着这些数字跳来跳去,可维修店的生意、你朋友的聚会、甚至我们说好要去看的电影,全被耽误了。
她打开手机备忘录,里面记着这一个月里被我忽略的事,
11月7日,南阳的涛总说有客户要订20块电源,你没回电话;
11月18日,你妈打电话说想你了,你说在看盘匆匆挂了;
11月26日,我们约好去吃锅大侠,你说等收盘再去,结果收盘时已经凌晨了。
那天,我第一次关掉了炒股软件。
晓晓揉着朦胧的困眼把我拽到床边,把脸依偎在我的胸前说,
等天亮了。我们出去吃早饭吧,好久没喝方中山的胡辣汤了。
可天亮时,券商APP推送的‘重大利好消息’又弹出了手机界面。
我看着那条消息,心里的赌瘾像野草似的疯长,又从期货市场转战股市。
——我总觉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赢。
20.
2022年12月,国内新冠病毒相关管控措施逐步解封。
我瞒着晓晓,把准备开新店的二十万也投进了股市。
当我告诉她时,她正在拆地市客户发过来需要维修的机器,随着我话音的滑落,壁纸刀也‘刺啦’一声划破了晓晓的手指,鲜血洒在了机器上,是那样的殷红。
我把工作辞了,她突然说,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昨天递交的辞职报告。
我愣住时,她从包里掏出张银行卡,这钱你拿着,把你投进股市的钱全取出来,不够的我来补。
你不是想换个大点的店面吗这钱够你付一年的房租和进货了。
疫情的时候她拉我去看过好多次。目前还在转让中,这一点都不稀奇,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那门面就挨着马路,落地窗敞亮得很,太阳一出来,光
唰
地就铺满整个屋子。
晓晓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胳膊挥来挥去地比划着。
你看啊,这一块儿,刚好摆新机器的样品,那边呢,就堆耗材,多方便!
她踩着地板来回走,
这儿给你整个办公桌,墙角再摆几盆花花草草,哎,就跟新店刚开张似的,多有劲儿!
她突然停下来,指着地板砖上的光斑笑出声:
你瞅瞅这太阳,多足!比你那书房里的台灯亮堂十倍都不止,以后在这儿干活,心情都得好上三分!
看着她脸上堆得满满的笑,眼睛是那么明亮,说话时的尾音都带着点雀跃的颤儿。
21.
我爸当年也有过机会的,
她蹲在地上,突然神情暗淡下来,手指在瓷砖上不停的画着新店面的轮廓,
他年轻时开了家烟酒店,生意特别好,可他总说‘赚钱太慢,炒股才能发大财’。
后来烟酒店关了,他成了营业厅里的常客,再后来有了电脑,每天在家对着屏幕算涨跌,几乎足不出户。
我盯着她画的轮廓,突然想起去年陪她看店时,她教我各种打印机的功能和常见的故障,再后来我把打印机也写进了我的维修目录。
那时她眼睛里的光,比K线图里的阳线亮多了。
我不想你变成我爸那样,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我肉里,
我宁愿你每天在维修店里搬机器,发货累得直喘气,也不想看你对着股票屏幕算涨跌,把自己熬成个没表情的空壳。
你要是还想炒股,我们就分手。
22.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新的店面里,左边是晓晓父亲的遗像,右边是晓晓抱着向日葵的笑脸。
遗像里的老人说,再等一波就撤。
晓晓说,我们分手吧。
我想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
可第二天开盘时,我还是打开了炒股软件。
——我总以为自己能掌控结局,却没发现有些告别早已写好了开头。
2023年1月18日,新冠病毒感染由‘乙类甲管’调整为‘乙类乙管’。
晓晓约我在百脑汇地下餐厅那家老北京炸酱面馆见面,她没穿红卫衣,穿了件灰扑扑的风衣。
我要去南方了她搅动着碗里的面,
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面馆里的人很多,都是要吃饭结账的人,我怔怔的,耳根嗡嗡响。
晓晓扭过头,从挂在椅子后的包包里掏出一个档案袋,里面全是打印的K线图,每张背面都写着日期——全是我当初追涨杀跌的日子。
你看这根,她指着其中一张,
你买的时候刚好在山顶,但你看后面,一个月后就又创了新高,可惜你没等到。
我突然想起她的父亲。或许每个股民心里都有根等不到的阳线,像等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24.
晓晓走的那天,上证指数涨了2.06%。
而我的账户只剩下5000多,刚好够我买张去南方的机票,却不够我追回她。
送她去火车站那天,她又穿回了红卫衣。
其实我从没问过你,她突然说,你爱我吗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25.
她没带多少东西,只拉走了那个装着父亲遗物的铁盒子,还有她送给我的第一束向日葵——已经做成了干花,插在玻璃瓶里。
书桌上留了一张A4大小的纸,上面的字迹已经被眼泪散开了几个字:
我爸总说炒股的人心里都有个洞,想靠赚钱把洞填上。
可他到死都没明白,那个洞不是钱能填的,是被‘总觉得下一秒能赢’的贪心挖出来的。
我陪你盯盘的那些晚上,看着你因为涨跌忽喜忽悲,突然就想起我爸。
他以前也这样,吃饭时盯手机,走路时看财经新闻,连做梦都在喊‘加仓’。
我那时候总想,要是能让他变回开烟酒店时的样子就好了。
那时他每卖完一种烟就会重新拆一条,摆的整整齐齐,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你工作时也是这样的。
上次你给客户修好一台机器,弯着腰用湿毛巾沾着清洁剂擦了半天外壳,说‘机器修好了,一定要擦得干干净净的,像新的一样,客户才觉得钱花得值’。
我多喜欢工作时的你啊,眼里有光,手里有活,心里有踏实的日子。
晓晓忽然就不说话了,手在额前扒拉了两下,把那些挡着眼的碎头发捋到一边。
她抬眼瞅着我,嘴角动了动才开腔,
我去南方了,听说那边的电子厂特别多。我想开家店,还卖打印机。
要是有一天你不想炒股了,就来南方找我吧。
要是没来也没关系,记得把店经营好,记得按时吃饭,记得别总熬夜——这些比股票,比期货重要多了。
26.
后来我真的关掉了所有股票和期货的账户。
不是因为突然醒悟,是在一个雨后的下午,去维修店仓库整理货单时,发现角落里堆着二十多个向日葵干花。
都是晓晓以前每天送来的,我随手扔在那,现在花瓣已经脆得一碰就碎。
仓库的墙上还贴着张便签,是晓晓的字迹,
‘这里可以隔出个小办公室,摆张沙发,你累了能躺会儿。’
27.
我卖了车,借了花呗,盘下了那个大点的临街门面,按她在地砖上画的轮廓装修。
开业那天,有个穿快递服的师傅送来个箱子,说是晓晓从南方寄的。
打开时,里面是包向日葵种子,附了张纸条,
种在门口吧,夏天会开花的。
新店已经开业一年多了,门口的向日葵今年夏天就能长半人高了。
有次给南方的客户发货,地址刚好在晓晓说的那个城市,我在快递单上写了行字:
你好吗向日葵,今年夏天就能开花了。
28.
没收到回信,但我知道,有些告别不是结束,是她用离开教会我,
‘比起K线图里虚幻的涨跌,能握在手里的日子,能踏踏实实做的事,能放在心里的人,才是真正值得追逐的东西’。
我也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比K线更值得攥在手里,
——比如没被股市卷走的日子,比如某个穿红卫衣的人教会你的,
‘学会放手,才能握住真正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