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镇依偎在连绵的群山怀抱中,镇口矗立着一对饱经风霜的石狮子。它们并非寻常石雕,而是全镇赖以生存的命脉。明朝成化七年大旱席卷四方,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唯独青岩镇靠着石狮口中夜夜渗出的一碗清露,滋养着最后的人气与生机。露水清冽甘甜,孩童饮之不病,枯苗沾之抽穗,成了绝望中的一线天光。镇民们虔诚地称之为狮涎露,视若神明恩赐。
关于石狮的传说,在青岩镇流传已久。最年长的瞎眼阿嬷总在夜深人静时,用她那沙哑的嗓音讲述:石狮腹中囚着山神的半缕龙魂,是百年前一场惊天赌约的见证与结果。然而,传说终究是传说,直到那个惊蛰之夜。
三更梆子敲过,负责守夜的孩童连滚带爬地哭喊起来。镇民们涌向镇口,骇然发现那对石狮子厚实的嘴唇竟严丝合缝地紧闭了!狮牙缝隙间,依稀可见露珠徒劳地滚动、碰撞,却再也无法滴落一滴。恐慌如瘟疫般蔓延。当夜,所有镇民都坠入了同一个梦魇。
梦中,山神巍峨如山,赤发如焰,脚踏着青岩山蜿蜒的龙脉。他的声音如同滚雷,震得人魂魄欲散:王家铁匠铺的小子听着!拿你家祖传的‘千锻铁心’来换水!若锻不成……山神巨大的爪子猛地插入龟裂的大地,生生扯出一段血淋淋的残肢,就用你王家的血脉,填满地裂!
被点名的,是铁匠铺的第四代传人,王大锤。他身材魁梧,沉默寡言,最醒目的是左手天生六指。王家祖训代代相传:狮口闭,铁火灭。此刻,望着死寂的石狮和惊恐的乡亲,王大锤古铜色的脸上肌肉紧绷。他走到祖辈传下的铁砧前,粗糙的六指抚过冰冷的砧面,最终,只吐出一个字:赌!
诛心之熔:百家铁器的抉择
炉火在王铁匠铺后院熊熊燃起,映红了王大锤刚毅又疲惫的脸。他面对的,是青岩镇百户人家拼凑出的百家铁。它们堆成小山,在火光下闪烁着沉重而杂乱的光泽。每一件铁器,都浸透着主人的汗水和命运。
豁了口的张家铁锅,锅底还粘着几片风干的菜叶,诉说着主妇日复一日的操劳;断了柄的李家锄头,木把上深深镌刻着丰年二字,承载着农人对土地的期盼;陈寡妇抱来的那把旧剪刀,被红绸布层层包裹,她递出时未语泪先流:这是…俺当年绞喜轿帘的物什…剪刀的寒光仿佛还映着昔日喜庆的红。
当第一把铁器投入熔炉,炉火猛地蹿高,发出噼啪的爆响。铁水翻涌间,竟浮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细看之下,竟是前年饿死在逃荒路上的赵货郎!那虚影攥着半串铜钱,发出凄厉的嘶喊:留我秤砣!没秤砣…来世怎么做买卖…王大锤左手六指剧烈抽动,他抄起那根取自乱葬岗雷劈槐木的雷纹木,狠狠插入炉心:尘归尘,土归土!青烟腾起,惨叫骤歇,炉中铁水却泛出污血般的暗红。
夜深人静,熔炼仍在继续。每一件铁器入炉,都伴随着无声的悲鸣和挣扎。王大锤拿起李寡妇的剪刀,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红绸布,眼前骤然炸开一片幻象:一顶颤巍巍的大红喜轿抬过镇口石狮,娇羞的新娘掀开轿帘偷看,银剪咔嚓一声绞下半幅红帘。忽然,天地变色,旱风如鬼啸卷过,轿夫化作森森白骨,新娘掀开盖头,露出的竟是他早已饿死的亲妹妹枯槁绝望的脸!哥…别熔…别熔了我的念想…幻影中的枯手直直抓向他的心窝!
啊——!剧痛与惊骇让王大锤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下意识地抄起通红的铁钳捅向幻影!嗤啦!皮肉焦糊的剧痛瞬间将他拉回现实——滚烫的钳头正烙在自己紧握钳柄的左手上!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喘息着看向炉口,那柄红绸包裹的剪刀已经落入烈焰,绸布燃起幽蓝的火苗,铁水中,新娘带泪的笑靥渐渐模糊,最终熔化成铁水里一滴刺目的朱砂泪。
当熔炼到第九十九件时,沉重的脚步声传来。瞎眼阿嬷在村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进铁匠铺的院子。她枯瘦的手在怀中摸索良久,掏出一个层层包裹的油布包。油布一层层揭开,里面躺着一柄锈迹斑斑的短刀,刀柄上缠着褪色发黑的红绳,细看竟编织成锁链的纹路!
这是…山神庙供着的…斩龙匕…阿嬷空洞的眼窝对着王大锤的方向,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当年…你太爷爷王铁头…就是用这把刀…逼着山神…立下了那百年赌约…
仿佛被这句话点燃,炉火轰然一声,爆窜起三丈多高的烈焰!炉膛中本已平静的铁水骤然沸腾,扭曲着凝成一条狰狞咆哮的龙形虚影,疯狂地撞击着炉壁!与此同时,整个青岩镇所有幸存的铁器都嗡嗡震响,石狮方向传来令人心悸的地裂声,大地在脚下颤抖!
王大锤双目赤红,猛地仰天发出一声狂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悲愤与决绝。他左手六指箕张,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裸露的胸膛!要血脉是吧王家男儿的血…管够!嗤啦!布帛撕裂,指尖划过心口上方,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瞬间绽开!滚烫的血箭激射而出,精准地射入炉心那翻滚的龙形铁水!
嗡——!
刺目的青光从熔炉的每一个缝隙中爆射而出,瞬间吞噬了整个后院!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席卷开来,将那狰狞的龙影彻底冲散、融化。青光敛去,一颗拳头大小、通体青幽、内部仿佛有液体火焰流动的铁心,静静悬浮在炉膛中央,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炽热与沉重。
真容显露:千年孤寂的补丁
子时将至。山神庙前,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王大锤捧着那颗滚烫沉重的千锻铁心,如同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他将其郑重地放在供桌之上。
刹那间,天地失色!月光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抹去,只余下深沉的黑暗。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凭空降临,山神庙前的地面瞬间化作翻滚的烂泥潭。黑暗中,一只裹挟着雷云电闪、巨大无比的鬼爪,撕裂空气,带着毁灭的气息,直直抓向王大锤的咽喉!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就在那嶙峋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王大锤皮肤的刹那——
咔嚓!
供桌上的青幽铁心,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龙影,带着无匹的锋锐与古老的愤怒,悍然冲出!龙影发出一声穿金裂石的咆哮,狠狠撞在那只巨大的鬼爪上!
嘶啦——!
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彻夜空!鬼爪上的雷云被瞬间驱散,裹挟其上的宽大黑袍袖袍被龙影撕开一个巨大的裂口!破碎的黑色布料如乌鸦般纷飞飘落。
月光,诡异地重新洒落下来。
黑袍之下露出的,并非想象中神祇的金甲玉肤,而是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中衣!尤其是那肘部的补丁,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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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补丁用的是灰扑扑的土布,针脚走得歪歪扭扭,粗陋得如同蚯蚓爬过。然而,当月光流淌其上,那缝补的纹路竟隐隐显现出松针的形状!更令人心惊的是,那纹路并非寻常丝线,而是用深山地脉特有的青苔染就,每一道褶皱里,都嵌着星星点点、未经打磨的赤铁矿砂,闪烁着微弱却倔强的暗红光泽。补丁的边缘,甚至粘连着半片岩鳞甲,那鳞甲边缘焦黑卷曲,下方沁着黑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污迹,散发着一股硫磺与岩石混合的奇异气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那巨大的身影猛地一滞。笼罩周身的黑雾迅速褪去、消散,露出了一个踉跄后退的身影。他不再是梦中那顶天立地的山神形象,身形变得与常人相仿,甚至有些佝偻。赤红如焰的须发迅速褪色、枯萎,如同秋日衰败的野草。额间象征着神威的纹路寸寸龟裂、剥落。
老伙计…你硌了我…整整一百年啊…他——或者说他,踉跄着跌坐在冰冷的石狮脚爪旁,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摸着石狮冰冷的表面,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沧桑。
就在此时,王大锤左手那根奇特的六指,突然传来一阵钻心蚀骨般的灼痛!一股不属于他的、磅礴而古老的记忆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意识堤防。
幻象如潮水般涌现:那是一个暴雨倾盆、地动山摇的夜晚。濒临崩塌的龙脉裂口处,一个赤着双脚、身穿粗布短褂的年轻樵夫,正不顾一切地跪在泥泞和乱石中,用身体死死抵住一块即将滑落的巨大山岩。他浑身浴血,对着即将彻底断裂的龙脉发出绝望而执拗的嘶吼:让我守山!拿命守都成!而在他的对面,一个面容冷峻、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短匕(正是那把斩龙匕)的年轻铁匠——王大锤的曾祖父王铁头,脸上没有敬畏,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算计。他举着匕首,锋刃在雷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芒,一步步逼近跪地的樵夫,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赌不赌输了,就把你的龙魂封进这石狮,永世镇守此地!用你的命,换这方水土的平安!
真相如同冰冷的月光,残酷地流淌在王大锤的心头:那场奠定青岩镇百年平安的赌约,根本不是山神的意志,而是王家先祖趁龙脉崩塌、守山地仙(赤须郎)力竭濒死之际,用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强行逼他立下的不平等契约!当石狮吞下那半缕维系地脉的龙魂时,无形的锁链便已深深勒进了赤须郎的脚踝。那身象征山神威严的黑袍,不过是为了掩盖囚徒身份和那道狰狞龙脉伤疤的遮羞布!
您…您恨吗王大锤的声音干涩发颤,巨大的愧疚与震撼几乎将他淹没。
赤须郎——这才是他本来的身份——正弯腰,动作迟缓地拾起地上的一片黑袍碎布。他用那打着松针纹苔藓补丁的粗布袖口,轻轻擦拭着石狮脚爪上的积年尘土,带下一缕蛛网和石屑。听到问话,他动作顿了顿,随即发出一声低沉沙哑、仿佛砂石摩擦般的笑声,充满了无尽的苍凉:恨呵…早锈死在锁链里啦…他抬起手,指向石狮喉间那轮被卡住的、散发着清冷光辉的月牙,你看…这像不像当年溪水边…那些被水流冲刷得圆润的鹅卵石他浑浊的眼中,竟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遥远的温柔,那会儿…我给山脚下住的阿绣姑娘…捡了好多…给她压绣绷用…
血泪梅花与定情针的悲鸣
咚!
一声闷响打断了赤须郎的呓语。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庙门口,瞎眼阿嬷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蜷缩着倒在地上。她脸上那条蒙眼的布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开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暗红!那红色并非寻常鲜血,更像是凝结的绛珠砂混入了陈年铁锈,透着一股沉重的不祥。
随着血泪的渗出,滴落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血珠并未晕散开,反而迅速凝结、凸起,转眼间绽开成一朵栩栩如生、带着凄厉美感的三瓣血梅!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血梅不断增多,花瓣层层叠叠,竟在青砖上蔓延开一片带刺的九重血梅图案!
赤须郎浑身剧震!他猛地从石狮旁站起,踉跄着扑到那血梅前,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那朵最大的血梅,却在距离半寸时,如同触电般僵住,再也不敢触碰分毫。他死死盯着那梅花的形状,干裂的嘴唇哆嗦着:阿绣…阿绣的眉间花…是她…百年前的记忆碎片再次涌上心头:溪水边,少女阿绣眉间总爱点着三瓣胭脂梅花,撒娇着非要他亲手画上去……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一丝微弱的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那头枯草般杂乱纠结的须发间,似乎别着什么细小的东西。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一根褪色发脆的红绳被扯了出来,绳头赫然系着一枚米粒大小、锈迹斑斑的绣花针!
这枚针的出现,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赤须郎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剧烈颤抖起来。那枚小小的绣针从他枯槁的手指间滑落,坠向地面。
不是不想捡,是那只手抖得完全失控!皮下的筋肉像是有无数活物在疯狂窜动、啃噬,拱起一个个小包,从指尖直窜到手腕——那是当年被强行封入石狮的半缕龙魂在反噬!王大锤看得真切:赤须郎右手中指的关节处,突兀地隆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硬物,分明是某种青花瓷的碎片深深扎进了骨头里!百年前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混乱中,阿绣摔碎了定情的青花簪,碎片四溅……
莫动!地上的阿嬷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脸上蒙眼布渗出的血珠,恰好滴落在那枚下坠的绣针针尾上。
嗡!
奇异的嗡鸣声响起!那枚锈迹斑斑的绣针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竟在离地三寸之处骤然悬停,随即疯狂地旋转起来!针尾沾染的血迹被拉成一条极细的血线,在清冷的月光下飞速舞动,竟在空中清晰地勾勒出一行古老的绣纹小字——松鹤双栖!
这正是当年阿绣心心念念、准备绣在嫁衣上的图样!
阿绣当年…把针拍进我掌心时说…赤须郎左膝重重砸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死死盯着那枚悬空的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伴随着他肘部那早已破败不堪的松针纹补丁针脚寸寸崩裂的声音,说这针…沾了她的心头血…专钉…专钉负心人…他伸出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抓向那枚旋转的血针。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针尾的瞬间——
吼!一声狂暴的龙吟从他喉咙深处炸响!他脖颈处的皮肤猛地凸起,剧烈地扭动,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龙要破喉而出!绷紧的手筋瞬间扭曲如弓弦,巨大的力量反噬,啪的一声脆响,他右手大拇指的指甲盖竟被硬生生掀翻开来!露出的甲床并非血肉,而是青黑色、布满石锈的硬壳——他的血肉,早已在百年囚禁中,与这镇压他的山岩同化了!
几乎就在赤须郎指甲翻裂的同时,地上那朵最大的九瓣血梅,花瓣诡异地向上卷曲、凸起,变得锐利如刀。阿绣(或者说阿嬷)那只枯槁的左手,正摸索着触碰到血梅花心。
指尖刚一碰到滚烫粘稠的血瓣,她脸上的蒙眼布下,骤然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啦声,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之上!她佝偻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浑身的筋络在干瘪的皮肤下暴凸、扭曲,如同疯狂生长的老藤。然而,在那张饱经沧桑、痛苦扭曲的脸上,嘴角却极其诡异、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硬生生拉扯出一个令人心胆俱裂的惨笑:
赤须郎…你的…梅花烙…呵…比当年…深了三寸啊…
血雾随着她的话语弥漫开来,那九瓣血梅仿佛成了映照过去的魔镜。
幻象重现:暴雨如注,电闪雷鸣,龙脉崩塌的恐怖之夜。濒死的守山地仙赤须郎,被无形的契约锁链拖拽着,一步步滑向张开的石狮巨口。少女阿绣疯了一般扑上来,雨水将她眉间精心描画的三瓣梅花胭脂冲得稀烂,化作刺目的血溪在她脸上流淌。他挣扎着扭过头,眼中是撕心裂肺的痛苦与不舍:阿绣…等我破…
破什么!阿绣的惨笑声如同最尖锐的锥子,狠狠刺穿雷鸣,扎进他的耳膜,破开这石狮子的肚子吗!
话音未落,她猛地拔下一直珍藏在怀中的那枚定情绣针!没有丝毫犹豫,对着自己眉间那被雨水冲花的胭脂印,狠狠地、一针接一针地扎了下去!
一针!两针!三针…九针!
每一针都深可见骨,每一针都伴随着她凄厉到变调的惨笑!滚烫的鲜血混着雨水,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横流,染红了衣襟,也染红了赤须郎绝望的眼!
此刻,阿嬷枯瘦的手指,正一遍遍抚摸着青砖上那九瓣凸起的血痕。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仿佛在点数着早已腐烂的伤口:
这一瓣…是你…在蟠桃宴上…喝的琼浆玉液指甲猛地抠进花瓣深处,狠狠一掀!皮肉翻开,露出的创面下,竟闪烁着金灿灿的酒渍光泽!
这一瓣…是你…收下的蟠桃寿礼指甲再次抠进另一片花瓣,更深,更狠!腐肉被掀起,半枚坚硬如铁的蟠桃核赫然嵌在其中!
这一瓣…这一瓣…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枯指狠狠刺入第九瓣血梅的核心!是你忘了归期…忘了…溪边的石头吗!
噗嗤!
第九瓣被彻底洞穿、撕开!整朵九瓣血梅骤然变形、扭曲,瞬间化作一个布满森然倒刺的巨大铁蒺藜!阿嬷仰起头,喉咙里爆发出歇斯底里的惨笑!笑声尖锐刺耳,蕴含着百年的怨毒与绝望,竟震得脸上那条早已被血浸透的蒙眼布嗤啦一声,彻底迸裂四散!
露出的,是一个空洞、幽深的右眼眶。那里面没有血,没有泪,只有半截早已枯黄、却依旧尖锐的松针,深深扎在一颗早已萎缩、僵死的瞳仁中央!松针的尾部,还穿着一小段褪色发灰、几乎快要断裂的鸳鸯线!
石吞魂寂:真相与终局
够啦——!!!
赤须郎的嘶吼如同受伤濒死的洪荒巨兽,带着足以震塌山岳的悲怆与狂怒,轰然炸响!整座山神庙剧烈摇晃,瓦砾簌簌落下。
他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向自己心口!早已不堪重负的粗布中衣彻底崩碎,露出了胸膛上那道触目惊心、如同岩浆般翻滚流淌着的巨大伤疤——那是龙脉断裂时留下的永不愈合的烙印!破碎的布片如黑色的蝴蝶纷飞。
就在布片纷飞、伤疤暴露的瞬间,那枚悬在空中、沾染着阿绣血泪的定情绣针,仿佛受到了致命的吸引,化作一道微弱的血光,嗖地一声,精准无比地扎进了那道翻腾着岩浆般光芒的龙脉伤疤中心!
嗷——!!!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痛苦、都要悠长、都要绝望的龙吟,从赤须郎的胸腔深处迸发出来,直冲九霄!那不是神吼,而是魂灵被撕裂的哀鸣!
与此同时,石狮喉间那轮被卡住的月牙,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白光!狮口猛地张开,一团氤氲的青雾喷涌而出!雾气翻滚间,赫然显现出一幅清晰无比的景象:清澈的溪水边,一个赤着双脚、须发如火的年轻樵夫(正是当年的赤须郎),正笨拙而温柔地俯身,用手指沾着鲜红的胭脂,小心翼翼地点在一个少女(阿绣)的眉间。少女眉眼弯弯,笑容明媚如春阳。
阿嬷(阿绣)用那只完好的左眼(此刻竟奇异般地恢复了一丝清明),死死看着雾中的景象,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梦呓般的声音:当年…你被封进石狮…最后一刻…可…可看见…我右眼里…留着什么…
最后的真相,伴随着石狮喉间流淌的月露,汹涌而出:
百年前,就在赤须郎被契约锁链彻底拖入石狮腹中的刹那,阿绣用尽最后力气剜出的那颗血淋淋的右眼珠,挣脱了眼眶,如同有生命般,精准地弹射进了同时闭合的狮口之中!正是这颗凝聚着少女全部爱恋、绝望与诅咒的眼珠,堵在了狮喉深处,以其残存的灵性,夜夜渗出那救命的狮涎露!石狮喉间卡住的,从来不是什么月牙碎片,而是那颗历经百年风霜、早已凝成琥珀的眼珠!
轰隆隆——!
大地剧烈震颤,仿佛整座青岩山都在悲鸣。赤须郎的身形在青雾与白光的交织中开始暴涨,残存的粗布彻底化为齑粉。束缚了他百年的、狂暴的龙魂之力,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从他的七窍、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中喷涌而出!然而,这些狂暴的龙魂能量在触及狮喉中那颗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琥珀眼珠时,却如同冰雪遇到烈阳,发出一阵阵滋滋的哀鸣,迅速消融、化作缕缕绝望的青烟,消散在冰冷的夜空中。
他最后的目光,穿过翻腾的雾气,深深地、深深地望向青砖上那朵正在血雾中缓缓消散的九瓣血梅,望向血梅中那个同样在消散的阿绣的虚影。那目光中,是百年的囚禁,千年的孤寂,和无尽的悔恨与爱恋,最终都化为一片死寂的虚无。
拿稳…你的针…阿绣消散前最后的声音,如同风中游丝,却清晰地传入他即将溃散的意识,这回…别再丢了…
石狮巨大的口,带着万钧之势,轰然闭合!
将半缕不甘咆哮的龙魂余烬、那朵带刺的九重血梅残影、那枚染血的定情绣针、以及所有未能诉说的爱恨与千古的孤寂,永远地、沉沉地锁进了冰冷黑暗的狮腹之中。
山风呜咽着穿过空寂的山神庙,月光重新变得清冷而柔和,静静流淌在青岩镇的土地上。石狮的巨口紧闭着,但喉头深处,那枚琥珀色的眼珠微微转动,一缕清冽甘甜的露珠,正沿着狮牙的缝隙,缓缓渗出,滴落在地,发出滴答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尾声:千露灯
岁月流转,青岩镇的石狮依旧夜夜流淌着清露,滋养着一方水土。人们感激着这份恩泽,却鲜少有人知晓那场发生在惊蛰之夜的惊天赌约与血泪悲歌。
只有镇西头王家铁匠铺的屋檐下,常年悬挂着一盏样式奇特的灯。
灯罩并非琉璃或纸糊,而是用半片洗得发白、边缘毛糙、清晰地保留着松针纹苔藓线痕迹的粗布肘部补丁,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中心一颗散发着柔和温润白光的琥珀圆珠。灯芯则更加奇异,是一根褪色发脆的红绳,穿着一枚锈迹斑斑、针尖却隐有血痕的绣花针。每当灯油燃起,灯芯便会噼啪作响,炸开九点细小却异常明亮的金红色火星,在灯罩内跳跃闪烁。
铁匠铺的主人,王大锤,每夜子时,都会提着一只特制的玉勺,默默走到镇口石狮前,轻轻刮取狮口渗出的月露。他将这清冽的露水,一勺一勺,添入那盏怪异的灯盏之中。
昏黄而奇异的灯火下,灯罩内壁的琥珀珠上,偶尔会浮现出朦胧的光影:清澈的溪水,圆润的鹅卵石,笨拙点着胭脂的赤须少年,和眉间带着三瓣梅花、笑容明媚的少女身影。光影摇曳,如真似幻。
偶尔有过路的货郎,被这盏奇特的灯吸引,忍不住问:王铁匠,你这灯油烧得也忒金贵了夜夜都用狮涎露添着。
王大锤总是沉默地抬起他那只天生六指的手,粗糙的指腹缓缓抚过灯罩上凸起的松针纹和包裹着琥珀的粗布补丁,目光深邃地望着灯火中跳跃的金红火星,良久,才低沉地开口:
不费油…费的是…百年霜露…也腌不透的…相思骨…
恰在此时,一滴饱满的月露从石狮口中滚落,精准地坠入灯盏。
滋……
一声轻响,青烟袅袅升起,在昏黄的灯光与清冷的月光交织下,那升腾的烟雾竟隐隐约约凝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鹤,绕着灯盏盘旋了一瞬,最终消散在寂静的夜色里,只留下那盏长明的灯,和灯下铁匠沉默的身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