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键上的十五年
>林溪的琴盒里永远放着一页泛黄的旧琴谱。
>那是十五年前江屿写给她的,上面题着给永远的第一听众。
>如今她已成为顶尖小提琴家,而他是万众瞩目的指挥新星。
>重逢时,他问:还留着那页纸
>她答:早该扔了。指尖却紧攥着琴弓。
>音乐厅掌声雷动,无人知晓江屿的指挥棒下藏着他们断裂的青春。
>当真相揭开,原来当年被迫分离的残酷决定——
>竟是江屿母亲为她铺就的成名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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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场的后台,空气里浮动着松香的微尘、冷气机低沉的嗡鸣,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凝固的安静。林溪独自坐在化妆镜前,镜中映出的那张脸,眉眼间沉淀着多年舞台淬炼出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如同琴弦在极高张力下发出的无声颤栗,悄然爬上她的眼角眉梢。
她面前的琴盒敞开着,天鹅绒的衬里深黑如夜,更衬得那具名贵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温润如琥珀。然而,林溪的目光却并未流连在那价值连城的珍宝上,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无意识的执着,轻轻拂过琴盒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一页纸。
纸页早已泛黄、变脆,边角被摩挲得起了毛边,显出岁月漫长的痕迹。纸上是稚嫩却工整的手写音符,一首简单到近乎笨拙的练习曲。最上方的空白处,一行褪色的钢笔字迹,笔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一点笨拙的认真:给永远的第一听众——屿。
化妆间厚重的门被推开一条缝,经纪人苏晴探进头,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一粒石子投入寂静的水面:溪姐,还有十分钟。前面……好像有点骚动。
林溪的手指倏地蜷缩了一下,从那张旧纸上移开,仿佛被烫到。她没回头,只低低嗯了一声。苏晴口中的骚动,像一根无形的线,穿过厚厚的墙壁,精准地系在了她的心口,勒得微微发疼。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拇指用力按压在手腕内侧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陈旧疤痕上,仿佛那里正隐隐作痛。每一次重大演出前,这个早已愈合的旧伤总会不合时宜地提醒她一些东西,一些她以为早已被时间埋葬的东西。
知道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她小心地合上琴盒,将那页泛黄的琴谱彻底关在黑暗里,隔绝在视线之外。金属搭扣咔哒一声轻响,像一道微小的封印。
起身,走向通往侧幕的通道。脚下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耳膜。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份突如其来的心悸压下去。后台工作人员无声地忙碌着,向她投来敬畏又带着鼓励的目光。她微微颔首,步履稳定地走向那片等待她的、即将被聚光灯点燃的黑暗。
侧幕的阴影里,能清晰地看到舞台前方那巨大的、天鹅绒帷幕的轮廓。观众席的灯光渐次暗下,如同潮水退去,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涌动的黑暗。然而,就在那片黑暗的中心,靠近前排的某个位置,似乎聚集着一小团不同寻常的骚动。低低的议论声,手机屏幕幽微的光亮,还有……一个即便在模糊轮廓里也异常挺拔的身影,被几个人簇拥着落座。
林溪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指尖却无意识地、极其用力地抠紧了手中光滑的琴弓木柄,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灯光师在她身旁无声地打了个手势,示意准备。她闭上眼,再次深呼吸,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摁回心底最深的角落。
厚重的帷幕无声地向两侧滑开,瞬间,炫目的、带着热度的聚光灯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将舞台中央的林溪完全笼罩。那光芒如此炽烈,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台下,上千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掌声如潮水般涌起,热烈,持久,饱含着对这位享誉国际的小提琴家的最高敬意。
林溪微微欠身,向观众致意。她的姿态优雅而从容,是千百次谢幕打磨出的完美弧度。然而,就在她直起身,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观众席最前方——那个刚刚引起骚动的位置时,她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住了。
他就在那里。
江屿。
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头发总是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清瘦少年。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肩线宽阔平直。时间在他脸上刻下了更为清晰深刻的轮廓,下颌线条利落,鼻梁高挺,眉眼间沉淀着一种内敛而强大的气场,那是久居人上、手握权柄的指挥家特有的从容与威严。他坐在一群同样衣冠楚楚的人中间,却像磁石般牢牢吸引着周围所有的目光。此刻,他也正看着她,隔着喧嚣的掌声和刺目的光柱。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看不清情绪,但那目光的穿透力,却让林溪感觉自己精心构筑的舞台盔甲,在瞬间被洞穿了薄薄的一层。
她几乎是立刻移开了视线,仿佛被那目光灼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巨大轰鸣。她强迫自己转向舞台的另一侧,朝着伴奏的钢琴家点头示意。指尖抚上冰凉的琴弦,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
第一个音符,从斯特拉迪瓦里名贵的琴身里流淌出来,纯净、透亮,带着林溪特有的、如冷冽清泉般的音色。是帕格尼尼的《D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技巧繁复艰深,旋律华丽奔放。她的手指在指板上飞快地跳跃、揉弦,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如机器,每一个音符都饱满圆润,无懈可击。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完美的表象下,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失控。她的余光,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台下那个身影。每一次琴弓的挥洒,每一次身体的律动,都似乎被一道无形的视线牵引着、审视着。左手手腕上那个小小的旧疤,开始隐隐发热,带着一种迟钝的、却无法忽略的胀痛感,像一根细细的针,一下下扎进她的神经。少年时的江屿,总是固执地守在她练琴的教室窗外,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拉错一个音,他就在窗外大声叹气,气得她恨不得把琴谱砸过去。那时的手腕,练到酸痛肿胀,他会笨拙地用热毛巾帮她敷,嘴里还嘟囔着林小溪你再这么拼命,手要废掉了。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出,带着旧日阳光的温度和少年清朗的气息,猛烈地冲击着她此刻竭力维持的专注。一个原本应该饱满华丽的颤音,在她指尖下变得短暂而干涩,像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瞬间消失在宏大的乐句里。
她心头猛地一沉,指尖瞬间沁出冷汗。好在多年的舞台经验早已刻进骨子里,她几乎是本能地调整了呼吸,手腕极其细微地变换了一个角度,将下一个强音处理得更加坚定饱满,勉强掩盖了那一瞬间的瑕疵。
台下的掌声依旧热烈,没有人察觉那转瞬即逝的失误。但林溪知道,他一定听到了。那双指挥家的耳朵,对音乐的瑕疵有着猎犬般的敏锐。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那一刻,变得更加锐利和……复杂。
乐章的间隙,短暂的停顿。林溪垂下眼睑,调整着呼吸,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微微侧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近乎无声地吐出一句:专注,林溪。
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在说服自己,更像是在对抗某种无形的牵引。
她重新举起琴弓。灯光勾勒着她纤瘦却挺直的背脊,如同风暴中不肯折断的芦苇。
最后一个音符带着决绝的余韵,悬停在炽热的空气中,随即被更加汹涌的掌声淹没。林溪站在光柱中心,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微微喘息着向观众鞠躬。掌声、欢呼声如同实质的浪潮拍打着她,她却感觉那声音遥远得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幕墙。
视线再次掠过前排。那个位置,空了。深灰色的西装身影已经消失,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座位,像舞台上一个突兀的留白,无声地宣告着某种终结。
心口像是被那空座位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一股莫名的失落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疲惫瞬间攫住了她。她维持着完美的仪态,在掌声中再次欠身,然后转身,步伐依旧平稳,走向侧幕那片相对安全的阴影。
刚一踏入后台通道的昏暗,经纪人苏晴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溪姐!太棒了!完美!你没看到观众席的反应……
林溪扯了扯嘴角,勉强算是回应。她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小小的化妆间,关上门,独自舔舐手腕上那愈发清晰的灼痛感和心口莫名的空茫。她抱着琴盒,脚步加快了几分。
就在通往化妆间的拐角,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墙边阴影里,仿佛早已融入了那一片昏暗。
林溪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通道顶灯的光线吝啬地洒下几缕,勉强勾勒出江屿深刻的侧脸轮廓。他脱掉了演出时的正装外套,只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他就那样靠着墙,姿态带着一种松弛的、却极具压迫感的闲适,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像是在专门等她。
后台通道里人来人往,工作人员抱着道具匆匆而过,低声交谈着。然而,在江屿目光所及的这一小片区域,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所有的声音、人影都模糊退去,只剩下他们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无声地对峙着。
林溪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琴盒,冰冷的硬木硌着她的手臂,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
恭喜演出成功。江屿先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像是普通的寒暄,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林溪耳中。
林溪微微颔首,动作有些僵硬。谢谢。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短暂的沉默再次弥漫开来,比刚才更加粘稠沉重。通道里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此刻听起来更加遥远。
江屿的目光,缓缓地、极具目的性地,落在了她紧紧抱着的琴盒上。他的视线在那深色的琴盒表面停留了几秒,然后抬起眼,重新对上林溪强作镇定的目光。他向前迈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他身上清冽的须后水味道和一种属于指挥台的、淡淡的松木气息,瞬间侵入林溪的感官。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质询,直接穿透了周遭所有的背景噪音:
那页纸,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她,还留着么
林溪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那页泛黄的、写着稚嫩音符和给永远的第一听众的纸……他竟然还记得在分别十五年、各自登上音乐界巅峰之后,重逢的第一面,他问的竟然是这个
无数复杂的情绪——惊愕、难堪、被窥破心事的恼怒、还有一丝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酸楚——如同沸腾的岩浆,猛地冲上头顶。她猛地抬起头,迎上他深邃探究的目光,眼底瞬间燃起一簇冰冷的火焰。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冰冷的嘲讽:
早该扔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干脆利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然而,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巨大的虚脱感席卷了她。她抱着琴盒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泛出青白的颜色,指尖冰凉一片。更让她心惊的是,她握着琴弓的右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弓尖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法掩饰的弧光。
江屿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他的目光在她紧握琴弓、指节发白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是了然是刺痛还是别的什么快得让人无法分辨。随即,那复杂的情绪被他完美地敛去,重新覆上一层平静无波的冰层。
他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极轻地、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点了点头。那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那就好。他淡淡地说,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说完,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利落地转身,迈开长腿,毫不犹豫地朝着与化妆间相反的方向走去,皮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是敲在林溪紧绷的心弦上。
通道里的空气仿佛随着他的离开才重新开始流动。林溪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只有怀中的琴盒和右手紧握的琴弓,忠实地传递着她身体深处无法抑制的颤抖。那句冰冷的早该扔了还在耳边回荡,像淬了毒的冰凌,刺得她自己耳膜生疼。
溪姐溪姐苏晴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隧道尽头传来,带着担忧,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白江指挥他……
林溪猛地回过神,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强行压制的疲惫和一片冰冷的死寂。没事,她打断苏晴,声音沙哑得厉害,有点累了。回化妆间。
她抱着她的琴盒——那里面沉甸甸地装着价值连城的名琴,和一张她声称早该扔了的、泛黄的、写着少年心事的纸——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那间小小的、暂时属于她的避难所。
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林溪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地微微下滑。她低头,看着自己依旧死死攥着琴弓、指节青白的手。
早该扔了……
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嘲笑自己的软弱。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光滑的弓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手腕上的旧疤,灼痛得更加清晰了。
化妆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林溪急促的喘息声打破。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昂贵的演出礼服裙摆堆叠在冰凉的地砖上,像一朵骤然萎谢的花。脸颊上那一点湿意迅速变得冰凉,她抬手,近乎粗暴地抹去,指腹蹭过皮肤,留下微红的痕迹。
她低头,目光落在依旧紧攥的琴弓上。那滴眼泪留下的水痕已经快干了,只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暗影。可那早该扔了四个字,却像淬了毒的针,一遍遍在她脑海里穿刺回响,搅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搅起来。
门外传来苏晴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和压低的声音:溪姐你还好吗庆功酒会那边……
推掉。林溪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冷硬,就说我不舒服,头疼。
门外静默了几秒,苏晴显然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应道:……好,我知道了。那你好好休息。
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溪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没有动。她只是侧过头,目光投向静静立在墙角的琴盒。那个深色的、沉默的盒子,此刻像一个潘多拉魔盒,散发着无声的诱惑与禁忌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她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拨开了琴盒上冰冷的金属搭扣。
咔哒。
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天鹅绒的衬里深黑依旧,那具斯特拉迪瓦里安静地躺在其中,流淌着岁月沉淀的温润光泽。林溪的目光却径直越过它,落在角落——那个被她刻意塞在边缘、几乎要被天鹅绒的黑色吞没的纸角上。
她的指尖犹豫着,悬停在空中片刻,最终还是带着一丝自虐般的决绝,伸了过去。指尖触碰到那粗糙、脆弱的纸张边缘,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心口。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抽了出来。泛黄的纸页脆弱得仿佛一用力就会碎裂。上面稚嫩工整的音符,那行褪了色的钢笔字——给永远的第一听众——屿,在化妆镜前明亮的灯光下,纤毫毕现。每一个音符的弧度,每一笔一划的用力,都清晰得刺眼。
十五年前那个闷热的、弥漫着栀子花香的夏夜,毫无预兆地冲破记忆的闸门,汹涌地扑向她。
老旧居民楼的楼道里,声控灯时好时坏,光线昏暗。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糖浆,混合着各家各户飘出的饭菜味道。少年江屿就站在她家门口,额发被汗水濡湿,倔强地贴在额角,洗得发白的T恤后背也洇开一片深色。他手里紧紧攥着的,正是这张纸。
林小溪!他的声音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一股不管不顾的执拗,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我写的!给你的!
刚练完琴、手指还酸痛着的林溪打开门,一脸的不耐烦和疲惫:吵什么啊烦死了!
她那时脾气又急又冲,像只炸毛的小猫。
江屿却不管不顾地把那张纸往她手里塞,眼睛亮得惊人,带着某种献宝般的期待:我……我学了好久!你拉给我听!就现在!
现在林溪瞥了一眼纸上那简单到近乎幼稚的旋律,撇撇嘴,嫌弃地想把纸推开,这什么呀难听死了!我才不拉!
她那时心气极高,只盯着那些名家大师的艰深曲谱。
不难听!江屿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蛮横,林小溪你拉一下试试!就一下!你肯定能拉好!
他的手指滚烫,掌心带着汗水的湿意,紧紧箍着她纤细的手腕。林溪被他抓得生疼,又气又恼,用力想甩开:放开!疼死了!江屿你神经病啊!
你不拉我就不放!少年执拗得像头小牛犊,眼睛死死瞪着她,那眼神里有急切,有期待,还有一丝被拒绝的委屈和受伤,亮得灼人。
就在两人在昏暗的楼道里拉扯僵持时,吱呀一声,隔壁的门开了。江屿的母亲,那个总是打扮得体、眼神却像精密量尺般锐利冰冷的女人,站在门口。她穿着考究的丝绸睡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先是落在儿子紧抓着林溪的手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随即又扫过林溪另一只手里捏着的那张写着音符的纸。
阿屿,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冻结了楼道里闷热的空气,这么晚了,在楼道里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回家。她的视线落在林溪身上,那目光很平静,却让林溪下意识地松开了攥着那张纸的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妈!我……江屿还想争辩。
回家。江母的声音加重了几分,不容置喙。
江屿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他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低着头咬着嘴唇的林溪,最终,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松开了手。他弯腰,捡起那张飘落在地上的纸,塞回林溪手里,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固执。
拿着。他低低地说,声音闷闷的,然后转身,跟着母亲走进了家门。门关上时发出的那声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像一个小小的休止符。
林溪独自站在昏暗的光线下,低头看着手里那张被攥得有点皱的纸。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滚烫的指痕,隐隐作痛。她烦躁地想把纸揉成一团扔掉,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泄气般地垂了下来。她鬼使神差地将纸折好,塞进了自己随身的琴谱夹层里。
烦人精……她对着紧闭的江家房门,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却没了刚才的怒气,只剩下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烦闷。
回忆的潮水骤然退去,留下冰冷的现实沙滩。
化妆间里明亮的灯光刺得林溪眼睛发酸。她低头看着手中这张脆弱的纸,上面稚嫩的音符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刚才那句斩钉截铁的早该扔了。手腕上那个小小的旧疤,又开始隐隐作痛,带着一种迟来了十五年的灼热感。
她猛地将那张纸拍在冰冷的梳妆台玻璃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像是要甩掉某种纠缠不休的鬼魅。
接下来的日子,林溪感觉自己像被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旋涡。她试图用排得满满当当的行程——采访、录音、大师课、慈善演出——将自己彻底填满,用无休止的忙碌来麻痹那晚重逢带来的混乱心绪。
然而,江屿这个名字,和他所代表的那个指挥位置,却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
排练厅里,她刚结束一场高强度练习,汗水浸湿了鬓角。苏晴拿着平板走过来,眉头微蹙:溪姐,下个月柏林爱乐新年音乐会那边的最终确认函过来了。指挥……她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林溪的脸色,是江屿。
林溪擦汗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接过平板,目光快速扫过那几行官方措辞。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指尖在屏幕冰冷的边缘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指腹微微泛白。
知道了。她将平板递还给苏晴,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按流程准备就行。
苏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好。
几天后,一份包装精美的快递送到了林溪的公寓。寄件人栏是空白的。拆开层层防震泡沫,里面静静躺着一张黑胶唱片。封面是极简的设计,深蓝底色上只有一行烫银的德文标题和一个抽象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指挥棒图案。旁边,用极其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笔迹写着一行中文小字:听听看——屿
是江屿最新录制的马勒《第五交响曲》黑胶限量版。
林溪捏着那张沉甸甸的唱片,指尖冰凉。她盯着那行小字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都有些发涩。最终,她一言不发地将唱片放回盒子里,连带着那张写着字的卡片,一起塞进了客厅书架最顶层、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可当夜深人静,她独自在琴房练琴时,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旋律——那张旧琴谱上的简单音符,马勒交响曲中某个片段苍凉的铜管——却总是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交织盘旋,干扰着她的节奏。有一次,在练习一首高难度的现代作品时,一个极其尖锐的不和谐音突然在她指下失控地爆开,刺耳得如同玻璃碎裂的声音在琴房里回荡。
该死!林溪猛地停下琴弓,胸口剧烈起伏。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烦躁地将琴弓扔在谱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响,颓然地坐倒在琴凳上,双手用力插进发间。
她以为只要不看、不听、不想,就能把那个名字和那个人重新关回记忆的牢笼。可他却像个无孔不入的影子,通过工作邀约、通过一份突如其来的礼物、甚至通过她自己无法掌控的琴音,一次次宣告着他的存在。
这种被无形之手操控、被过去阴影笼罩的感觉,让她感到窒息般的烦躁和一种深切的无力。
这种烦躁的积压,终于在一次至关重要的联合排练中找到了突破口。
那是一场为即将到来的国际音乐节筹备的联合乐团排练,规格极高,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顶尖乐手。林溪作为乐团首席,早早来到排练厅。巨大的空间里已经坐满了乐手,调试乐器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松香、金属和皮革混合的独特气息,紧张而充满能量。
当排练厅厚重的侧门被推开,江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整个空间似乎瞬间安静了一瞬。他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步履沉稳,径直走向指挥台。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乐队,那眼神像在检阅他的士兵。
早上好。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排练厅,沉稳有力,带着天生的掌控感,我们开始。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他的目光,终于落定在林溪身上,林首席
林溪微微颔首,将琴稳稳架上肩头。她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琴弦和乐谱上。
开始的乐队引子雄浑而充满张力。江屿的指挥手势清晰而富有激情,每一个起拍和收束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林溪凝神静气,等待着独奏的进入。
当她的琴声第一次加入,清亮如泉的旋律流淌而出时,江屿的指挥棒在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精准地为她引领着节奏。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她,眼神专注而深邃,带着一种指挥家对独奏家特有的、全然的信任与托付。
然而,随着乐章的推进,进入一个情感极其浓烈、需要独奏与乐队反复对话、碰撞的华彩段落时,分歧出现了。
林溪的处理,带着她一贯的冷冽透彻和锋芒毕露的技巧性,如同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直指人心。她将某个关键的乐句处理得异常迅疾、锐利,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感。
而江屿的手势,却在那个乐句处明显放缓、下沉,试图引导出一种更为内敛、深沉、带着浓郁悲剧色彩的厚重感。他眉头微蹙,指挥棒带着强烈的暗示,指向低音提琴和大提琴声部,要求他们加重、拖慢。
两种截然不同的音乐理解和情感表达,在同一个瞬间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林溪的琴声如同高速行驶的列车,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而江屿的指挥棒则像一道无形的闸门,试图强行将她拉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轨道。乐队的声音在指挥的强力引导下变得厚重迟缓,瞬间拖住了林溪那疾风骤雨般的琴音!
刺耳的不和谐感瞬间爆发!
停!江屿猛地放下指挥棒,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鞭子抽打在空气里,整个排练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乐手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指挥台和林溪身上。
江屿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射向林溪,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一丝被违逆的愠怒:林首席,这里的处理,我们需要的是沉思!是命运重压下无法喘息的悲鸣!不是冲锋号!你的速度太快,情感太外放,完全破坏了整体的悲剧基调!他的措辞毫不留情,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下。
林溪只觉得一股热血嗡的一声冲上头顶。手腕上那个旧疤猛地灼痛起来,连带着心口压抑了许久的烦躁、委屈和某种被当众否定的难堪,轰然炸开!她霍地放下琴弓,挺直背脊,毫不畏惧地迎上江屿审视的目光。她的声音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微微发颤,却清晰无比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排练厅:
江指挥,悲鸣就一定要拖泥带水、哭哭啼啼吗她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锋芒,勃拉姆斯写的是挣扎!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是快刀斩乱麻的决绝!用近乎崩溃的速度去演绎在绝望边缘的狂奔,难道不比慢吞吞的‘悲鸣’更贴合作曲家身处命运风暴中心的灵魂撕裂感吗她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出膛的子弹,带着灼人的热度,你的‘沉思’,听起来更像是……怯懦的逃避!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偌大的排练厅里激起无声的巨浪。所有乐手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素来以冷静专业著称的首席,竟然如此尖锐地、当众顶撞权威如日中天的指挥!
苏晴站在后台入口,脸色瞬间煞白。
江屿的脸色,在林溪那句怯懦的逃避出口的瞬间,彻底沉了下去,冷得像一块寒铁。他握着指挥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风暴般的怒意,那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林溪身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整个排练厅陷入一片死寂。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沉重得能压垮人的神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穿着考究套裙、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走了进来。她是乐团的艺术总监,格洛丽亚女士,一位在音乐界德高望重的传奇人物。
她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排练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步履从容地走到前排预留的座位上坐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对着台上的江屿和林溪微微颔首,示意他们继续。
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像一根针,瞬间戳破了那紧绷到极致的气球。
江屿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强行压下眼中的风暴。他移开目光,不再看林溪,转而看向整个乐队,声音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硬度:继续。从华彩段前,乐队引子。林首席,请你,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控制好你的速度。按总谱来。
他没有再提情感基调,只是强调了冰冷的总谱和速度。
林溪咬着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她重新架起琴,下巴紧紧抵着腮托,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压进琴身里。接下来的排练,她的琴声依旧精准无误,每一个音符都如同手术刀般精准,技巧无可挑剔。只是那琴音里,再没有了之前的情感锋芒,只剩下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的机械感,像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永不融化的坚冰。
排练在一种极其诡异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乐手们收拾乐器的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没人敢大声说话。
林溪第一个收拾好琴盒,看也不看指挥台的方向,径直朝着出口走去。她只想立刻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林溪。
江屿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清晰力量。
林溪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你所谓的‘孤勇’,江屿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像冰锥一样扎进她的耳膜,就是永远像个刺猬一样,把靠近的人都扎得遍体鳞伤包括你自己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她反应的时间,但林溪僵硬的背影没有任何回应。他继续说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失望十五年过去,你还是只会用琴弓当武器,把自己锁在那个硬壳里。林小溪,你的琴声告诉我,你还在害怕。
害怕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林溪的心脏!她猛地转过身,眼中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死死地瞪向江屿。
你懂什么!她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撕裂般沙哑,江屿,收起你那高高在上的指挥家腔调!你懂什么是害怕你懂什么是……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扼住了喉咙。后面的话是什么害怕失去害怕被抛弃害怕再次被推开那些深埋心底、连她自己都不愿触碰的脆弱,此刻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让她无法呼吸。
她看着江屿,他站在几步之外,灯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的眼神深邃复杂,有尚未褪尽的怒意,有深沉的疲惫,似乎还有一丝……痛楚那眼神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仿佛自己拼命隐藏的什么东西,早已被他洞悉。
巨大的难堪和一种更深层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无法再面对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林溪猛地转回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排练厅的大门,将江屿和他那句未说完的诘问,连同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彻底甩在身后。
走廊里明亮的灯光晃得她眼前发花。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最近的卫生间,反手锁上隔间的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手腕上的旧疤,此刻像被烙铁烫过一样,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撕扯般的剧痛,顺着神经一直蔓延到心脏。她大口喘息着,冰冷的泪水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砸落在紧紧环抱着自己的手臂上。
害怕……她无声地重复着这个词,泪水汹涌得更凶。十五年前那个被强行分开的雨夜,少年江屿在铁门外绝望的拍打和嘶喊,混杂着江母那冰冷而充满善意的话语,如同破碎的玻璃片,狠狠扎进她的脑海。
林溪,阿姨是为你好。
阿屿的前途不能毁在你手里。
你的手……医生说再拖下去,就真的废了,永远拉不了琴了……
分开,对你们两个都好。你还小,不懂……
那些被她刻意尘封、用层层坚硬外壳包裹起来的记忆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和冰冷的雨水气息,在江屿那句害怕的催化下,轰然冲破禁锢,将她彻底淹没。
她颤抖着,在狭小的隔间里蜷缩起来,像一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孩子。原来那个坚硬的壳,从来就不曾真正存在过。它只是伤痕累累的自己,用琴声、用冷漠、用拒人千里之外,勉强糊起来的一层薄纸。
柏林爱乐音乐厅,这座矗立在泰尔公园边缘的音乐圣殿,今夜灯火通明,如同沉入夜幕中的一颗巨大璀璨的钻石。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着城市的流光溢彩,台阶下铺着猩红的地毯,一直延伸到灯火辉煌的入口。身着华服的绅士淑女们鱼贯而入,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水的芬芳、期待的低语,以及一种属于顶级艺术殿堂特有的、近乎神圣的肃穆感。
新年音乐会。古典音乐日历上最璀璨的明珠之一。而今晚,它因两位东方骄子的联袂而更添传奇色彩——蜚声国际的小提琴家林溪,与冉冉升起的指挥新星江屿,在睽违十五载后,首次同台献艺。海报上,林溪手持名琴的侧影冷冽如霜,江屿的指挥剪影则沉稳如山,两人的形象在深蓝背景上形成微妙的张力,无声地撩拨着所有乐迷的心弦。
后台,气氛紧绷如满弓之弦。
林溪坐在专属的化妆镜前,镜中映出的脸孔被精心勾勒得无可挑剔,眉眼间的沉静下,却压抑着风暴来临前的死寂。她刚刚完成最后一次热手练习,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琴弦的微颤。化妆师在她颈后扑上最后一层定妆粉,动作轻柔而谨慎。
林老师,好了。您……化妆师欲言又止。
林溪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镜中自己苍白的指尖。手腕内侧那个小小的旧疤,在明亮的灯光下几乎看不见,却传来一阵阵熟悉的、钝刀割肉般的闷痛。这痛感从昨晚就开始了,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溪姐!苏晴几乎是撞开门冲了进来,脸色煞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巴掌大小、看起来极其陈旧的深蓝色绒面首饰盒,盒盖上的镀金纹饰已经磨损得模糊不清。出事了!这个……这个刚才有个不认识的人送到后台,指名必须立刻交给你!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惊惶。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她接过那个冰冷的绒盒,指尖触碰到磨损的边缘,一种莫名的寒意瞬间顺着脊椎爬升。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宿命般的预感,掀开了盒盖。
没有璀璨的珠宝。
盒子里,只有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泛黄变脆的纸张。纸张的边缘被时光侵蚀得如同枯叶,透着一股陈旧的霉味。最上面一张,是一份德文医疗报告的复印件,日期赫然是十五年前。报告上的专业术语冰冷刺目,但关键的诊断结论和预后却被特意用红笔圈了出来,像一滩凝固的血迹:
左手腕韧带及软组织严重劳损性损伤……伴有早期神经压迫症状……预后:如不立即停止高强度演奏并进行系统康复治疗,存在永久性功能丧失、无法继续专业演奏的高度风险。
林溪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
报告下面,压着几页写满字的信纸。纸张同样泛黄,字迹是极其熟悉的、属于江屿母亲的、那种优雅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笔迹。信是写给她的,开头是冰冷而疏离的林溪同学:
林溪同学: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或许已过去多年。有些真相,如鲠在喉,今日终须吐露。当年那份诊断报告,你看到的是结果,却不知它从何而来……
林溪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几乎捏不住那脆弱的纸张。她飞快地往下读,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烙印进她的脑海:
……诊断是真的。你的手伤,确实已到了悬崖边缘。但那份被刻意强调‘立即停止演奏、否则终身残疾’的预后评估……是我要求的。我恳求了那位与你母亲相熟的陈医生,请他务必在报告里……‘加重’后果的描述。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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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别无选择。阿屿那时,收到了维也纳少年天才班的破格录取通知!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殿堂,是他音乐生命腾飞的唯一契机!通知要求他必须立即动身,不得延误。
而你,林溪。你的倔强,你的固执,你对小提琴那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狂热……我比谁都清楚。一份普通的诊断报告,绝不可能让你停下追逐梦想的脚步。你只会更拼命,哪怕废掉那只手!而阿屿……他视你如生命。如果你倒下了,如果他为了照顾你、陪伴你而放弃那次机会……他的一生,将就此改写!他的才华,将因无谓的牺牲而蒙尘!
所以,我做了那个残忍的、不可饶恕的决定。我利用了你对音乐深入骨髓的爱,也利用了你母亲对女儿前途的担忧。我‘说服’了陈医生,然后……将那份被‘加工’过的报告,‘适时’地交给了你母亲。同时,我强硬地、不容分说地,带走了阿屿。
信纸在林溪剧烈颤抖的手指间发出簌簌的悲鸣。她看到信的最后,那力透纸背的字迹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知道,我摧毁了两个孩子最纯粹的感情,也亲手在你和阿屿之间划下了一道可能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我并非要求你的原谅。只是……十五年过去,看到你们各自在音乐的山巅熠熠生辉,看到阿屿从未真正快乐过的眼神……这份沉重的枷锁,我不能再独自背负。
选择何时、以何种方式告诉阿屿真相,在你。我罪愆深重,余生难安。
信纸的最后,是一个力竭般、深深划下的署名。
嗡——
林溪的脑子里像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苏晴焦急的呼唤、门外乐队调音的嘈杂——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几张泛黄的纸在疯狂旋转,上面那些冰冷的文字,每一个都化作狰狞的利齿,疯狂撕咬着她的神经。
诊断是真的……但终身残疾的判决,是人为的枷锁!
她被迫放弃的不只是练琴,更是她赖以生存的、与江屿之间唯一的、最珍贵的联系!是江屿的母亲,亲手导演了那场分离,用一份被夸大的诊断书,作为斩断他们之间所有可能的铡刀!
十五年来支撑她的所有恨意、所有不甘、所有用坚硬外壳包裹起来的委屈……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原来她一直恨错了人!她恨江屿当年的不告而别,恨他母亲的冷酷拆散,恨命运的不公……到头来,她最深的伤口,竟是由一个母亲打着为你好的名义,用最残酷的爱亲手划下!
而她……而她刚才在排练厅,竟然用那样刻薄的话去刺伤他!指责他怯懦的逃避!
呵……一声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冷笑从林溪喉间溢出。她猛地抬手捂住嘴,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佝偻,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搅碎。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溪姐!溪姐你怎么了别吓我!苏晴惊恐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工作人员清晰而紧张的催促:林老师!准备上场了!江指挥已经登台!
上场
林溪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像是从地狱深处燃起的鬼火,混乱、破碎,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身华美的演出服,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手腕上的旧疤,此刻传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剧痛,仿佛被那真相生生撕裂开来!
溪姐!你……苏晴看着她惨无人色的脸和那双燃烧着可怕火焰的眼睛,吓得魂飞魄散。
林溪却猛地推开了苏晴搀扶的手。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像是从冰窖里抽出来的,冰冷刺骨。她站直身体,挺直背脊,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她一把抓起梳妆台上冰冷的琴弓,看也没看那个装着惊天秘密的绒盒,转身,朝着通往舞台的侧幕通道,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每一步,都伴随着手腕旧疤那撕裂般的剧痛。
通道尽头,巨大的帷幕缝隙里,透出台下观众席模糊而浩瀚的光海。舞台中央,一束孤零零的顶光下,江屿背对着她,站在指挥台上。他高大的身影在强光下显得有些孤寂,深色的燕尾服衬得他肩背宽阔而紧绷。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凝视着乐谱架上的总谱,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林溪走到侧幕边缘的阴影里,停下了脚步。她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那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背影。十五年的时光洪流,夹杂着被篡改的真相、被误解的离别、被刻意遗忘的伤痛,在此刻轰然倒卷,将她彻底淹没。
她握紧了手中的琴弓,冰冷的木柄硌得掌心生疼,那疼痛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该怎么做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走上台,完成这场被精心策划、却早已被谎言蛀空的演出还是……
帷幕,在洪亮的开场号角声中,庄严地向两侧缓缓拉开。金色的灯光如同熔化的黄金,瞬间倾泻在恢弘的舞台之上。台下,座无虚席,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所有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舞台中央。掌声如海啸般爆发,带着新年的热望和对巅峰艺术的顶礼膜拜。
江屿立于指挥台前,背脊挺直如松。他抬起双臂,动作沉稳而充满力量感,如同即将开启一个神秘世界的祭司。掌声在他的手势下如潮水般退去,整个音乐厅陷入一片庄严肃穆的寂静,落针可闻。空气中只剩下数千人压抑的呼吸声,和一种高度期待的张力。
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侧幕的阴影处,那是首席小提琴即将登场的信号。那目光深邃平静,仿佛之前排练厅的激烈冲突从未发生。
林溪的身影,从阴影中缓缓步入那金色的光瀑之下。
她穿着银灰色的曳地长裙,简洁的剪裁勾勒出纤瘦却挺拔的身形。灯光流淌在她身上,却奇异地未能驱散她周身笼罩的那层寒意。她的脸色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唯有那双眼睛,在苍白的底色上,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幽暗而破碎的光芒,像是风暴过后残存的冰冷余烬,又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她走到自己的位置,架起那具名贵的斯特拉迪瓦里。动作精准,却僵硬得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械。她没有看江屿,目光低垂,落在面前空白的谱架上——那里本该放着勃拉姆斯协奏曲的乐谱,此刻却空无一物。这个细微的异常,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第一颗石子。
台下的前排,艺术总监格洛丽亚女士敏锐地扶了扶眼镜,眉头微微蹙起。乐队成员们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苏晴在后台控制室,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江屿的视线在林溪空荡荡的谱架和她苍白得异样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波澜——是疑惑是了然还是更深的沉郁快得让人无法分辨。随即,他恢复了指挥家绝对的掌控姿态,目光扫过整个乐队,手中的指挥棒沉稳地抬起,划破寂静的空气。
乐队引子奏响。勃拉姆斯深沉而充满张力的旋律,如同命运沉重的车轮,带着磅礴的悲剧力量,碾过整个音乐厅。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发出浑厚低沉的呜咽,定音鼓如同遥远天际传来的闷雷。
江屿的指挥手势大开大阖,充满了澎湃的力量和深沉的悲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精准地引导着乐队,构建起一座宏伟而压抑的情感大厦。他看向林溪,眼神带着指挥家对独奏家全然的托付和期待,等待着那如利剑般破开阴云的小提琴独奏。
林溪架着琴,下巴紧紧抵着腮托。乐队沉重的悲鸣在她耳边轰鸣,手腕的旧疤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撕裂般的剧痛。然而,更痛的是心口那个被真相彻底挖开的巨大空洞。
引子即将结束,独奏进入的临界点。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江屿的指挥棒悬停在半空,清晰地指向她,一个充满力量的起拍手势!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林溪动了。
不是勃拉姆斯协奏曲那辉煌而略带忧郁的独奏旋律!
一道极其微弱、纤细、如同游丝般的小提琴旋律,极其突兀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从她那把斯特拉迪瓦里上飘了出来!
那旋律简单、稚嫩、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重复。音符跳跃着,像山涧里跌跌撞撞奔流的小溪,像夏日午后穿过树叶缝隙的、跳跃的光斑,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未被世俗尘埃沾染的纯粹快乐。它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庞大的乐队悲鸣所吞噬,却又固执地穿透了那厚重的音响织体,如同黑暗幕布上划开的一道微弱却无比刺眼的光痕!
是那张旧琴谱上的旋律!
是十五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少年江屿固执地塞给她,被她嫌弃地说难听死了的练习曲!
整个音乐厅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惊愕!前排的格洛丽亚女士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乐队成员们彻底懵了,有人甚至下意识地停下了演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首席。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背离总谱的噪音,像一个巨大的休止符,粗暴地打断了勃拉姆斯精心构建的悲剧世界!
江屿悬在半空的指挥棒,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彻底僵住了!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死死地盯在林溪身上!那张总是沉稳从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无法控制的情绪波动——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凝固成一种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沉痛!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指挥棒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他认出来了!那简单到笨拙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刻在他青春最深处!
林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闭着眼,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动。她无视了凝固的乐队,无视了台下死寂的惊愕,更无视了江屿那几乎要洞穿她的、沉痛而复杂的目光。她只是近乎偏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拉着那段简单的旋律。琴弓在弦上滑动,不再是精准的机器,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那稚嫩的旋律在她手下,时而微弱如风中残烛,时而又爆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尖锐刺耳的强音,像是在绝望地呼唤着什么,又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整个音乐厅,只剩下这把孤零零的小提琴,拉着那支不合时宜的、来自遥远过去的童谣。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突然!
僵立在指挥台上的江屿,猛地动了!
他没有试图去阻止林溪,也没有示意乐队重新开始。他高高举起的、紧握着指挥棒的右手,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般的决绝,在空中划出一个巨大而凌厉的十字!
停!
一个单音节的命令,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音乐厅上空,清晰、冰冷、不容置疑!
庞大的乐队瞬间彻底噤声!所有乐器发出的最后一个音符,都被这道命令生生掐断,留下令人心悸的、巨大的空白回响。
音乐厅陷入了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数千双眼睛,带着极致的惊愕和茫然,聚焦在舞台中央那两个如同凝固在风暴中心的身影上。
林溪的琴弓,在江屿那声惊雷般的停字出口的瞬间,也如同被无形的利刃斩断,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留下一道尖锐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她依旧闭着眼,身体保持着拉琴的姿态,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破碎的枯叶。
江屿放下了手臂,手中的指挥棒无力地垂在身侧。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向林溪。舞台顶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总是深邃如海、掌控一切的眼眸,此刻清晰地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痛楚、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要将人溺毙的哀伤。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个无声的、沉重的凝望。
这死寂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却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随即,巨大的哗然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爆发!
台下,惊愕的低语瞬间汇聚成一片嗡嗡的声浪,如同沸腾的蜂巢。前排的乐评人和资深乐迷们震惊地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闪光灯开始疯狂闪烁,试图捕捉这注定载入古典音乐史册的灾难性瞬间。混乱像瘟疫般蔓延开来。
后台控制室,苏晴瘫软在椅子上,面无人色,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片巨大的混乱和声浪即将吞噬整个音乐厅时——
林溪动了。
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放下了架在肩上的小提琴。动作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然后,她抬起头,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荒芜的死寂。所有的激烈、所有的破碎、所有的疯狂,都沉淀了下去,化为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她没有看台下骚动的人群,也没有看身旁如同雕塑般凝固的乐队成员。
她的目光,穿越了舞台上混乱的光影和弥漫的、名为灾难的硝烟,笔直地、死死地,钉在了几步之外,那个同样身处风暴中心的男人身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
没有声音。但在那一片喧嚣的哗然声中,在江屿死死锁定她的、翻涌着惊痛的目光里,她的口型,清晰无比地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耗尽生命般的疲惫和……最后的决绝:
散、场。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抱着她那把价值连城的名琴,像逃离炼狱般,决绝地、头也不回地冲下了舞台!银灰色的裙摆在她身后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迅速消失在侧幕深重的阴影里。
留下身后,一个彻底失控的、哗然鼎沸的音乐厅,和舞台上,如同被遗弃在孤岛中央、脸色惨白、眼神空茫的江屿。
他手中的指挥棒,啪嗒一声,掉落在光洁的指挥台上,发出一声清脆而绝望的回响。
柏林爱乐音乐厅后台的走廊,像一个被骤然抽干了空气的窒息空间。林溪抱着冰冷的琴盒,跌跌撞撞地狂奔,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如同她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却早已碎裂的心跳。身后音乐厅里那巨大而混乱的声浪,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模糊而遥远,却又如同附骨之蛆,紧紧追噬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员工通道的。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割在脸上,刺得生疼。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雪霰,冰冷的颗粒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痛。她毫无知觉,只是凭着本能,朝着远离那巨大建筑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风雪弥漫的夜色里。
柏林冬夜的街头,行人稀少。昏黄的路灯在纷飞的雪霰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圈,将她的影子拉长又扭曲。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着一种铁锈般的腥甜味。手腕上的旧疤在寒风刺激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顺着神经一路蔓延到心脏,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沉重的闷痛。
她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冲进街角一个废弃电话亭狭小的空间里。冰冷的金属外壳隔绝了部分风雪,却挡不住那刺骨的寒意。她背靠着冰冷的玻璃,身体控制不住地顺着电话亭内壁滑坐到地上,昂贵的礼服裙摆沾满了肮脏的雪水和尘土。
琴盒被她死死抱在怀里,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她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拨开了琴盒的搭扣。天鹅绒的衬里依旧深黑,那页泛黄的旧琴谱,像一个沉默的幽灵,静静躺在角落。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想要去触碰它。指尖距离那脆弱的纸页只有毫厘之遥时,却猛地停住了。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轰然袭来,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十五年……
十五年的分离,十五年的误解,十五年的恨意与自我封闭……支撑她一路攀上巅峰的坚硬外壳,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构筑在一个被精心设计的残酷谎言之上!她用琴声当武器,将所有人都推得远远的,包括那个她曾经视为生命全部意义的少年。到头来,伤得最深的,竟是她自己,和她最不愿伤害的人。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那声音破碎、嘶哑,带着血沫的腥气,在狭小的电话亭里绝望地回荡。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琴盒上,砸落在她紧攥的、指节青白的手背上。
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和冰冷的琴盒之间,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无法控制地颤抖。单薄的肩膀在冰冷的空气中耸动着,无声地承受着那灭顶而来的、迟到了十五年的巨大悲伤和无处宣泄的愤怒。
雪,无声地下着,渐渐覆盖了电话亭脏污的玻璃,将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隔绝成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和泪水滴落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生。电话亭外,纷飞的雪幕中,一个高大而沉默的身影,由远及近,踏着地上薄薄的积雪,一步步走了过来。
脚步声停在电话亭外。
细密的雪霰落在江屿深色的呢子大衣肩头,迅速融化,洇开深色的痕迹。他没有打伞,头发和眉毛上都沾着细小的白色冰晶。昏黄的路灯光晕落在他脸上,映照出深刻的五官轮廓,那双总是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背负了整个世界的哀伤。
他隔着被水汽和冰霜模糊的玻璃,看着电话亭里那个蜷缩在角落、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身影。她单薄的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银灰色的礼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团揉皱的、失去光泽的锡纸。
江屿抬起手,指节轻轻叩了叩冰冷的玻璃。
叩、叩。
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穿透力,清晰地传入狭小的空间。
蜷缩着的林溪猛地一颤,身体瞬间僵硬。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泪痕纵横的脸上,那双红肿的眼睛透过模糊的玻璃,看到了外面那个熟悉的身影。风雪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像一座沉默的山峦,带着冬夜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
四目相对。
隔着模糊的玻璃,隔着十五年的误解与伤痛,隔着刚刚那场惊天动地的演出事故,隔着漫天飞舞的冰冷雪花。
电话亭内,是崩溃的余烬和无尽的悲伤。电话亭外,是沉默的等待和风雪兼程的跋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雪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