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淮南王谢长珩三年,模仿他白月光的一颦一笑,模仿得惟妙惟肖。
直到他的寿宴上,有人送来一个歌姬,模样与白月光分毫不差。
他当众抱着歌姬嘴对嘴喂酒,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痴迷。
那一刻我便知,我这个替身该退场了。
我留下一封和离书,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长珩把和离书撕了,她爱我如命,闹够了脾气,自然会回来。
可他等了三年,等来的却是新皇登基,皇贵妃冠宠后官。
宫宴上,他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妲己之姿,魅惑君王的皇贵妃。
那人一袭红衣,眉眼冷艳,正是我。
而新帝亲自为我布菜,含笑问我:心肝,这南地的橘子,可还合胃口
1
淮南王谢长珩三十岁寿宴,王府灯火通明。
我身着正红色王妃常服,以主母之姿随他接受众人朝贺。
他领我敬过一轮酒,便径直走向主位,将我晾在人群中央。
满堂宾客的视线,都紧随谢长珩的身影。
我成了他身后一道华丽却多余的背景。
各路官员权贵献上奇珍异宝。
他只微微颔首,示意长史悉数收下。
直到安南侯献上一名绝色歌姬,满座的目光倏地一下全投向了我。
有怜悯,有幸灾乐祸,亦有冷眼旁观。
这三年,我已经习惯了各式各样探究的眼神。
谢长珩那张素来冷淡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难掩的激动。
那歌姬的眉眼,像极了他的白月光。
当着王妃的面给本王送人,安南侯好大的胆子。
谢长珩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安南侯连忙躬身笑道:王妃殿下贤良淑德,想必不会与一个玩意儿置气。
我并非不会置气,而是他们都认定,我没有置气的资本。
一个无名无分的孤女,被先王妃收留,才得以攀上高枝。
又怎敢对如今权倾朝野的淮南王说半个不字。
谢长珩抚摸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笑意从嘴角蔓延开来:既然王妃不反对,那就留下吧……
他话音未落,我已端着酒杯,缓缓行至他面前。
我细细打量着那歌姬的容貌。
安南侯确实是用心了,连她眼角那颗小痣的位置都与那位故人一模一样。
我忽然觉得有些倦了。
我似乎再也无法遵从先王妃的临终嘱托,维持这可笑的贤良表象。
我举起手中的青玉酒杯,对着主位上的谢长珩。
妾身,祝王爷与柳姑娘,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2
那名叫柳依依的歌姬被带回了后院,此刻正安静立在谢长珩的身侧。
她通身的气度,竟也与那位白月光有七分相似。
谢长珩慢条斯理地为柳依依理了理微乱的鬓发,目光却落在我身上。
你若容不下她,我让她住在别院便是。
你放心,我答应过母亲,绝不会废黜你的王妃之位。
他身旁的柳依依也柔声向我福身。
王妃殿下,您又何苦与自己过不去,似王爷这般的英雄人物,身边怎会只有一人。
依依只求能伴在王爷身侧,绝无他想。
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平放在他面前的紫檀木桌案上。
他眼波微动。
和离书。
谢长珩拿起那封信,并未展开,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封口。
信封在他指间翻转。
他将信递给一旁的柳依依:瞧瞧,这便是本王的王妃,一言不合便要休夫。
谢长珩站起身,脸上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去,对门外的侍卫下令。
传令下去,王妃身体不适,即日起在静心堂休养,任何人不得探视。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
将手中那封和离书撕得粉碎。
碎片如雪花般飘落,撒了我一头一脸。
想离开王府苏晚,除非我死。
3
谢长珩带着柳依依走了。
静心堂的大门被落了锁。
奶嬷嬷走上前来,叹了口气:王妃,您这又是何苦。
我拾起脚边一片碎纸,扔进一旁的火盆。
嬷嬷自去歇息吧,不必在此守着。
奶嬷嬷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我独自回到内室,褪下这身刺目的正红色礼服。
换上朴素的青色布衣,打开床底的暗格,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
世人皆以为我与谢长珩的婚事是天赐良缘。
却无人知晓,三年前那场盛大的婚礼,不过是一场交易。
我替他安抚病重的母亲,他给我一个王妃的虚名。
我至今还记得先王妃临终前拉着我的手。
晚丫头,好好照顾珩儿,让他忘了过去。
可笑。
我以为用三年的时间,能焐热一块冰。
最终却发现,他心里那座冰山,我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我抱起包袱,在青禾的引领下,走向书房后的假山。
那里藏着一条我为自己准备了三年的退路。
十三岁那年,我被先王妃从死人堆里救出。
谢长珩站在廊下,目光疏离地打量着我。
然后转身对身后的母亲说。
娘,她的眼睛很像月姐姐。
4
我辗转千里。
耗时一月,从江南水乡到了北境朔州。
人言故土难离。
可对于一个本就无根的人而言,四海皆是客乡。
并无甚分别。
我在城西租了个小小的铺面,挂上了回春堂的招牌。
朔州方言粗犷,与我温软的南音格格不入。
好在来求医问药的人,更关心的是药效,而非大夫的口音。
一日,我正在后院晾晒药材,前堂传来一阵喧哗。
待我赶出去时,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倒在我的药铺门口。
周围的百姓指指点点,却无人敢上前。
他挣扎着抬起头,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救我。
我救下了他。
第二日我为他换药,才知他是走南闯北的镖师。
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上却布满了新旧不一的伤疤。
远离了京城的是非。
在这样一个每日与草药和生死打交道的地方,我才惊觉,我今年不过二十一岁。
只因困在淮南王府那方天地。
端着王妃的仪态,竟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已望到了尽头。
我从集市上买回几株耐寒的腊梅,种在后院的角落里。
虽然简陋,却是我亲手布置的第一个家。
淮南王府的内院,种满了白月光最爱的海棠,一到春天便开得如火如荼。
谢长珩的书房里,挂着一幅她亲手绘制的山河图,占据了整面墙壁。
那是他特意寻访名匠装裱的,任何人不得触碰。
当年我曾不慎打翻了墨盘,溅了那画一滴墨。
谢长珩罚我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
这幅画比你的命都重要,再有下次,你就滚出王府。
那幅画和那些海棠,都是王府里不可言说的禁忌。
5
傍晚,药铺的门被叩响。
秦漠穿着一身粗布短打,倚在门框上,看见我开门,扯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
苏大夫,我伤势未愈,想在你这寻个差事抵医药费,不知你是否愿意收留
说着指了指后院堆积的药材。
我知道,他身上还有未清的麻烦。
一般来朔州避祸的人,都需要一个安稳的落脚处。
我有些犹豫。
你放心!我什么活都能干,绝对不会白吃你的饭。
在他的坚持下,我还是点了头。
秦漠确实如他所说,十分能干。
他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将我三日才能处理完的药材全部分拣妥当,手上还利落地帮我劈好了柴。
我想让他多休息,结果被他用眼神制止。
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做这点事不算什么。
在药铺的日子,我们聊过彼此的来处。
我的过往被我编造成一个江南富商的落魄女儿。
无非是家道中落,流落至此。
最终成了朔州城里一个普通的女大夫。
而秦漠不一样,他口中的江湖总是充满了刀光剑影,快意恩仇。
人活一世,总得为自己争一次,我如今所求,不过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悄悄告诉你,我现在是个通缉犯,若是哪天官府的人找上门,你可千万别说认识我。
我看着他笑。
没想到我们都一样,是世俗眼中的逃亡者。
只是他有明确的目标要去夺回,而我曾经的失去,或许对谢长珩而言,是一种解脱。
6
秦漠在药铺里住了下来,又主动承担了夜间的守卫。
他大大咧咧地睡在我隔壁的柴房,夜里却警觉得像一只豹子。
苏大夫,要不要试试怎么用这个,比你的药方子管用。
在王府时,我被教导各种规矩,行住坐卧皆要符合王妃的身份。
听得最多的便是:王妃,此事于理不合。
像这样握着一把匕首,我以前从未想过。
只是现在,秦漠也没有给我犹豫的机会。
他已经握住我的手,调整我持刀的姿势,将我拉到了院子中央。
站稳了!
我也不再扭捏,依言照做。
站定后,他的气息就在耳后,温热又危险。
我和秦漠就这样在院中,他教我刺、挑、格、挡,招式简单却致命。
我也在心中做了一个更清晰的决定。
要真正站稳脚跟。
一味躲藏,终究是苟延残喘。
我应当去学习更强的本领,掌握自己的命运,直到将来再遇见他时,我已无需再仰视任何人。
7
京城里。
被提及府中王妃失踪的传闻,谢长珩也只是表情冷漠。
王妃只是回乡省亲,不日即归。
所有人都羡慕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能被先王妃看中,最后又风光嫁入王府,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可只有身处其中才知,被所有人当成影子,被谢长珩憎恶,空有王妃的头衔,却在王府里活得像个透明人。
每年海棠花开的季节,谢长珩都会让下人将满树的花剪下,堆在白月光的衣冠冢前。
那幅山河图,每日都有专人拂尘。
那位白月光死了,可谢长珩却在用各种方式提醒我,她无处不在。
谢长珩以为我无非是在用这种方式逼他就范,让他对那个柳氏死心。
他知道,我最在乎的就是先王妃的嘱托。
可是那又怎样。
先王妃不在了,我又没有宗族庇护,唯一的依靠就是他。
从前受了委屈就喜欢一个人躲在藏书阁。
他可没那个兴致去哄我回去。
在外面碰了壁就知道王府的好,迟早会回来求他。
于是对长史说:一个孤女,离了王府,她能去哪
传令下去,不必寻找,等她自己回来了再通报。
8
半年时光,倏忽而过。
谢长珩推开我寝殿的门,屋内一尘不染。
所有陈设都维持着我离开时的模样。
他每日都会来这里站上一会儿。
起初是盛怒下的审视,后来是烦躁中的踱步,如今只剩下空洞的凝望。
管家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今天,王妃……可有消息
这是他每日必问的一句话。
管家的头垂得更低,声音里满是谨慎。
回王爷,还没有。
又是这句回答。
谢长珩的心沉了下去。
他走到梳妆台前,上面整齐摆放着一整套新送来的赤金头面。
吩咐下去,再采买一批秋季的新衣。
是,王爷。
首饰也该换新的了,去宝源斋挑最好的送来。
是,王爷。
管家应声。
王爷的命令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没有道理。
这些东西被送来,然后封存,从未有人碰过。
它们只是在静静地提醒着所有人,这座王府的女主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谢长珩走出寝殿,迎面便撞见了柳依依。
她端着一碗精致的燕窝,脸上挂着温婉柔顺的笑。
王爷,您清减了许多,喝点东西暖暖身子吧。
她的声音还是那般娇柔动听。
曾几何时,他最喜欢她这副模样。
可现在,这声音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不必了。
柳依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王爷,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自从我离开后,谢长珩便再也没有踏足过她的院子。
她从万千宠爱于一身,变成了王府里一个尴尬的影子。
谢长珩终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温度。
他绕过她,径直走向书房。
柳依依端着那碗燕窝,僵在原地,全身冰凉。
她不明白。
那个女人已经走了半年了,为什么王爷反而像是被抽走了魂。
9
转眼,又是一年。
淮南王府再次迎来了谢长珩的生辰。
只是今年的王府,冷清得不像话。
没有宾客,没有歌舞,没有喜气。
谢长珩独自一人坐在正厅,面前摆满了酒坛。
他一杯接着一杯,只想用酒精麻痹自己。
酒意上涌,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他仿佛看到苏晚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微笑着向他走来。
王爷,今日是您生辰,妾身亲手为您做了碗面。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往年的每一年,她都会这样做。
无论他前一夜是在哪个侍妾房中歇下,第二日清晨,她总会准时出现。
她会为他挑选生辰朝服,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
她会为他束好玉冠,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他。
她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了小心翼翼的爱慕。
可他一次都没有正眼瞧过她。
他总是冷着脸,让她把东西拿走。
他记得她每次转身时,那双明亮的眼眸都会黯淡下去,像熄灭的星辰。
如今,那双眼睛,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过了。
王爷……
柳依依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也端着一碗面,脸上是精心模仿的温顺。
滚出去。
柳依依吓得一颤,手中的碗险些摔落。
她从未见过王爷如此失态。
滚!
又是一声怒吼。
柳依依不敢再多言,狼狈地退了出去。
正厅里又只剩下他一人。
谢长珩猛地将桌上的酒坛全部扫落在地。
陶瓷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管家闻声匆忙赶来,看到满地狼藉,吓得脸色发白。
王爷,您醉了。
谢长珩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头痛欲裂。
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画面,此刻却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在他心上。
管家看着他痛苦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开口。
王爷,王妃已经离府一年了。
这些日子,属下派出去的人,都没有……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管家顿了顿,鼓起勇气。
要不……再加派些人手,去更远的地方找找吧
谢长珩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猩红。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身形有些摇晃,却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不必。
他的声音冰冷,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外面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她最是娇气,受不得一点委屈。
等她在外面吃够了苦头,自然就会乖乖回来求我。
她那么爱我,舍不得我,她会回来的,迟早会回来的。
她一定会回来的……
一定……
管家低下头,不敢再劝。
10
又是一年冬。
距离我离开,已经整整两年。
王府里的海棠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谢长珩的书房里,炉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一丝寒意。
管家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进门。
王爷。
谢长珩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树上。
那是我离开前,亲手种下的腊梅。
管家声音更低了。
王爷,外面世道乱,匪寇横行。
王妃她孤身一人,又无处可去,会不会……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茶杯砸向管家。
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管家吓得立刻跪倒在地。
谢长珩怒道:。
你敢咒她
王妃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王要你全家抵命!
管家不住地磕头,身体抖得像筛糠。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谢长珩一脚踹开椅子,冲门外怒吼。
来人!
侍卫们闻声冲了进来。
传令下去,再加派三千人手!
给本王一寸一寸地找!
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王妃给本王找回来!
可无论派了多少人手去找。
我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半点消息。
谢长珩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他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是我离开时决绝的背影。
还有那封被他撕碎的和离书。
不过数月,他便清瘦脱相,眼窝深陷。
王府上下,人人自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一日,谢长珩在酒楼宴请宾客。
听到几个商贾打扮的人,正在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淮南王府那位王妃,到现在还没找回来呢。
一个没根没底的孤女,能嫁进王府已是天大的福气,还不知足。
我听说是跟人私奔了,王爷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啧啧,也不知是哪个野男人,有这般本事……
那人话还没有说完。
就被谢长珩一剑毙命。
那人捂着喉咙,一身是血,眼中满是惊恐和不解,缓缓倒了下去。
酒楼里顿时乱作一团。
谢长珩提着滴血的长剑,走向剩下那几人。
他们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谢长珩的剑尖,抵住另一个人的喉咙。
她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说完,手腕一抖。
血花飞溅。
他没有再看那些尸体一眼,转身走出了酒楼。
11
回春堂的生意却越来越好。
秦漠成了药铺里不可或缺的帮手。
劈柴,碾药,守夜,他包揽了所有重活。
街坊们都说,我是捡了个宝。
起初,我们只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各自安好。
后来,他会在我熬夜看医书时,送来一杯热茶。
也会在我出门采药时,默默跟在身后,为我背上沉重的药篓。
渐渐地,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滚烫。
终于在夜里,他握住了我的手。
低头狠狠吻住了我的唇。
我没有挣脱。
也是从那时起,我才真正明白,男女之事,并非只有冰冷的责任。
在淮南王府的三年,侍寝对我而言,是一种屈辱的酷刑。
谢长珩从不看我,也从不与我交流。
他只是完成一个丈夫的义务,像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差事。
他的身体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每次结束,他都会立刻起身离去,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空寂的床榻和满心的荒凉。
我曾以为,那就是夫妻间该有的样子。
直到我遇见了秦漠。
秦漠不一样。
他年轻,强壮,充满了野性的力量。
在榻上,他会用滚烫的唇吻遍我的每一寸肌肤。
他会用粗重的喘息告诉我,他对我的渴望有多么真实。
我不再是那个端庄得体的淮南王妃。
我只是一个在他爱着的普通女人。
我第一次体会到身体被点燃的滋味。
那种极致的快乐,让我战栗,也让我新生。
他每晚都要缠着我,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他让我明白了,何为鱼水之欢。
谢长珩给我的,是无尽的空虚和寂寞。
而秦漠给我的,是鲜活的,能触摸到的温暖和满足。
淮南王府的一切,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旧梦。
我甚至快要记不清谢长珩的模样。
我只记得秦漠抱着我时,坚实有力的臂膀。
和他落在我耳边的,灼热的呼吸。
12
这天午后。
我在院子里翻晒药材。
秦漠在院子里劈柴。
他偶尔抬眼看我,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突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回春堂的门口。
一队身着玄甲的卫士,气势森严。
为首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身穿宫中内侍的官服。
朔州城里从未见过这般阵仗。
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
中年内侍快步走进院子,身后跟着两名卫士。
然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奴才参见九皇子殿下。
秦漠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你来做什么
中年内侍伏在地上。
殿下,陛下他……驾崩了。
临终前留下遗诏,传位于您。
请殿下即刻随奴才回京,主持大局。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是我救下的镖师,是我药铺的伙计,是我夜里的情人。
可他也是当朝的九皇子。
秦漠走到我面前,握住我冰凉的手。
晚晚,我们回京城。
他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叫京城的牢笼里逃出来。
如今,却要跟着另一个男人,再回去。
回京的路上,我们乘坐着宽大华丽的马车。
秦漠不再是那个穿着粗布短打的伙计。
他换上了一身绣着暗纹的锦袍,眉眼间是我从未见过的威严。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安。
别怕。
他将我揽入怀中。
有我在。
抵达京城后,我们并未直接入宫,而是住进了一座临时的行宫。
当夜,秦漠屏退了所有下人。
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上。
等我处理好朝堂上的事,就册封你为皇后。
我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我曾是淮南王妃。
如今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分的逃妃,如何能做皇后
朝堂上的大臣们不会同意的。
百姓们又会如何议论
秦漠将我的身子转过来,强迫我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灼热而坚定。
晚晚,我只要你。
至于那些大臣,他们同不同意,不重要。
后宫之中,我保证,永远只有你一人。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没有犹豫。
可我还是害怕。
王府三年的阴影,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别人的口水,是能淹死人的。
秦漠捧起我的脸,重重地亲了一下。
如果做了皇帝,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要时时被那些老家伙钳制。
那这个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继续跟你回朔州,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江湖侠客。
我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就定了下来。
13
秦漠登基,年号永安。
他遵守了诺言。
诺大的后宫,只册封了我一人。
位份是皇贵妃,距离皇后之位,仅一步之遥。
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贴身侍女青禾为我梳理着长发,脸上满是忧色。
娘娘,外面的人……说得很难听。
我问:都说了些什么
说吧,本宫恕你无罪。
他们说……说娘娘您嚣张跋扈,恃宠而骄。
还说……无子尚且如此,若诞下皇子,岂不是要一手遮天。
我轻轻一笑,让他们说去。
这些流言蜚语,比起淮南王府的冷寂,根本伤不了我分毫。
14
新帝登基大典之后,朝堂并未迎来新朝的祥和。
风暴的中心,是我。
三宫六院,空无一人。
秦漠的后宫里,只有我一个皇贵妃。
言官御史们将我视为动摇国本的祸水。
他们弹劾我出身卑贱,却独占君心。
弹劾我心机深沉,更有人言之凿凿,称我无子尚且如此嚣张跋扈。
他日若诞下龙嗣,必将效仿前朝妖后,干预朝政。
秦漠对那些奏折,看也未看。
终于,在一次大朝会上,以御史大夫为首的一众老臣,彻底爆发了。
他们跪在金銮殿上,声泪俱下,恳请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广纳后宫,以安天下。
龙椅上的秦漠,抬起手。
守在殿外的禁卫军,如潮水般涌入。
为首的御史大夫,被两名高大的卫士死死按住。
他的嘴里还在高呼着社稷为重。
紧接着,是方才所有附议的朝臣。
他们被一个个从地上拖起,像拖拽死狗一般,拖出了金銮殿。
惨叫声和求饶声,甚至来不及响起,便被堵在了喉咙里。
那一日,菜市口的血,染红了半条长街。
十几位朝臣,人头落地。
秦漠用最冷酷,也最直接的方式,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
从那以后,朝堂之上,再无一人敢非议我的存在。
我的名字,连同长信宫一起,成了宫中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最初的轻蔑,变成了深深的恐惧。
秦漠为我扫清了所有的障碍。
他用铁血手腕,给了我至高无上的荣宠。
15
淮南王府里,再也见不到任何女眷的身影。
歌姬,连同满院的侍妾,早在一年前就被谢长珩尽数遣散。
如今的王府,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冷清。
谢长珩每晚都睡在我的寝室。
这里的一切,都维持着我离开时的原样。
他将脸埋进我睡过的枕头里,用力地嗅闻着。
那上面曾有我身上淡淡的草药香。
可如今,什么都闻不到了。
他抱着那个枕头,才能勉强入睡。
这一年多,夜夜如此。
他开始明白。
有些爱,不是一见钟情的烈火。
而是温水煮茶,是日复一日的浸润。
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那样的爱,细水长流,无可取代。
他曾以为自己深爱着白月光。
可如今想来,那不过是少年时的一场绮梦,一场不甘的执念。
至于柳依依那样的女人,更只是一时兴起的新鲜玩物。
唯有苏晚。
只有那个女人,用三年的时光,无声无息地占据了他全部的生活。
她为他备好的茶,温度总是刚刚好。
她为他缝制的衣衫,针脚总是最细密。
她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他读不懂的深情和卑微。
可他做了什么
他把她的好,当成理所当然。
把她的爱,踩在脚底。
他亲手将她推开了。
他现在终于懂了。
他爱的是她。
是那个被他忽视了整整三年的妻子,苏晚。
可是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他想见她。
疯了一样地想见她。
可他甚至不知道,她究竟身在何方。
她还活着吗
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被人欺负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脏就揪紧了,疼得无法呼吸。
很痛。
很冷。
谢长珩蜷缩在床上,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他将那个冰冷的枕头死死抱在怀里,仿佛那就是我。
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压抑的呜咽。
晚晚……
你回来好不好……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晚晚,我太想你了。
15
这一日,户部侍郎王德海,却大张旗鼓地前来拜访。
他身后跟着一个用纱帽遮住面容的女子。
谢长珩在书房接见了他。
王德海满脸谄媚的笑意。
王爷,下官知道您思念王妃,特意为您寻来一人。
那女子缓缓摘下纱帽。
一张与我有七分相似的脸。
谢长珩起身,走到那女子面前。
王德海以为自己的计策得了逞,脸上笑意更深。
王爷请看,这眉眼,这身段,是不是像极了王妃娘娘
那女子也学着我当年的模样,怯生生地对他行礼。
奴家……见过王爷。
声音刻意模仿着江南的软糯,却显得矫揉造作。
谢长珩伸出手,捏住了女子的下巴。
他仔细地端详着这张脸。
像。
确实很像。
可她的眼睛里,没有苏晚的坚韧。
她的举止间,没有苏晚的从容。
这只是一个拙劣的仿品。
一个空洞的,没有灵魂的躯壳。
王德海还在喋喋不休。
王爷,人总要向前看,何苦再为难自己。
有了新人陪伴,日子久了,自然就能忘了旧人。
忘了
谢长珩想起了三年前。
他也是这样,在寿宴上,当着苏晚的面,收下了柳依依。
他用一个替身,去慰藉对另一个人的思念。
却用这个替身,狠狠地刺伤了苏晚的心。
原来,那是如此可笑,又如此残忍的一件事。
他松开了女子的下巴。
锵的一声。
他抽出长剑。
一道寒光闪过。
王德海的头颅滚落在地。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那女子满身。
女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瘫软在地。
谢长珩的剑尖,还滴着血。
他看也未看地上的尸体。
他只是冷冷地对那个吓傻的女子说。
滚。
女子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书房。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谢长珩丢下剑,踉跄着退后两步,撞在书架上。
他终于明白。
他曾为白月光寻找替身,是多么荒唐。
而如今,他竟然连一个苏晚的替身都容不下。
因为爱,是无可替代的。
苏晚,是独一无二的。
他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锥心之痛。
16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宫宴,设在太极殿。
淮南王谢长珩位列宗亲之首。
他端坐席间,神色漠然。
殿内金碧辉煌,歌舞升平。
可这一切繁华,都未曾落入他的眼中。
他遍寻了三年,依旧没有苏晚的任何消息。
时间越久,他心中的恐慌就越甚。
就在此时,殿门口传来内侍高亢的唱喏。
皇贵妃娘娘驾到。
满堂瞬间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殿门的方向。
谢长珩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他听过太多关于这位皇贵妃的传闻。
有人说她妲己之姿,魅惑君王。
有人说她手段狠辣,专宠后宫。
他从未在意过。
一个女人而已。
直到那抹红色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她身着一袭正红色宫装,裙摆曳地。
金凤衔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眉眼冷艳,神情疏离。
那张脸,是他寻遍天下,刻入骨髓的模样。
是苏晚。
真的是苏晚。
谢长珩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
他的呼吸停滞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款款走来的身影。
data-fanqie-type=pay_tag>
新帝秦漠亲自离席,迎了上去。
他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引她走向龙椅旁特设的软座。
秦漠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宠溺与痴迷。
他为她布菜。
亲自剥开一颗南地进贡的橘子。
将橘瓣送到她的唇边。
心肝,这南地的橘子,可还合胃口
谢长珩捏碎手中的酒杯,碎片割了一手鲜血。
他看着那个曾经只对他一人展露温柔的女人,此刻正安然享受着另一个男人的极致恩宠。
尖锐的刺痛,从掌心传来。
酒液混着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落。
可这点皮肉之痛,远不及他心中痛楚的万分之一。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三年前的寿宴上,苏晚看着他抱着柳依依喂酒时,也是这般锥心刺骨的痛。
不。
她的痛,一定比他现在更甚。
因为那时候,她还爱着他。
谢长珩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就在这时,高位上的苏晚,往他的方向看了一样。
只有一瞬。
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爱。
只有死水般的平静。
仿佛在看一个全然无关的陌生人。
这一眼,彻底击溃了谢长珩所有的伪装。
龙椅旁的秦漠,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他微微蹙眉。
下一刻,他俯下身,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低头吻住了苏晚的唇。
他似乎在用这个动作,向所有人宣告他的主权。
吻罢,秦漠的视线扫过谢长珩。
他一把将苏晚打横抱起。
苏晚顺从地环住他的脖颈。
秦漠抱着她,转身便向大殿后方走去。
谢长珩呆呆地坐在原地。
掌心的血已经染红了衣袖。
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只觉得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边无际的寒冷。
他失去了她。
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她。
在他终于明白自己爱她的时候。
在她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心肝时。
原来,世间最残忍的惩罚,不是死亡。
而是让你亲眼看着,自己曾经唾手可得的珍宝,成了别人捧在掌心的唯一。
那个孤女,没有在外面吃苦。
她没有回来求他。
她找到了一个,比他尊贵千百倍的男人。
一个愿意将天下都捧到她面前的男人。
17
谢长珩踉跄着站起身。
他撞翻了面前的酒案。
玉盘珍馐碎了一地。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大殿。
宫外的冷风,让他清醒了一瞬。
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痛楚。
他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淮南王府。
径直走向了那间他守了三年的空房。
他推开门。
屋子里的一切,都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梳妆台上的赤金头面,还静静地摆在那里。
可这里再也没有了她的气息。
他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手掌的伤口再次裂开,血珠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将头埋进双臂。
压抑了三年的悔恨与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嘶哑的哭声,从他喉咙里冲出。
他一遍遍地捶打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错了……
晚晚,我真的错了……
你回来……
回应他的,只有满室的死寂。
和他永无止境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