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罪人亲启
阁楼的空气里,漂浮着尘埃和旧纸张被岁月烘烤过的干涩气味。
我讨厌这种味道,它让我想起墓穴,想起终结,想起一切被时间掩埋后腐朽的质感。
而我,沈寻,一个十九岁的古籍修复师,却要终日与这些历史的尸体打交道。
讽刺的是,我能看透千年古纸的纤维肌理,却看不清朝夕相处十九年的父母的脸。
先天性脸盲症(Prosopagnosia)。医生是这么说的。我的世界是一片流动的、模糊的面孔,像被水浸泡过的油画。
我辨认人,只能依靠那些恒定不变的物证——父亲身上永恒的雪松味古龙水,朋友的特定款黑框眼镜,以及……母亲温岚发髻上那根从不离身的、尾部带有一丝细微裂痕的白玉簪。
那根玉簪,是我模糊世界里唯一的、辨认母亲这个角色的坐标。
是我的锚,我的灯塔。
今天,我修复的不是某个陌生朝代的残卷,而是我们家的历史。
父亲的书房要改造,母亲温岚让我把那些旧文件整理出来,捐给社区图书馆。
就在一个标记着旧信的牛皮纸袋底部,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异物。
一封信。
它不像其他信件那样被随意地塞着,而是被藏在一个更小的、几乎与纸袋内壁融为一体的夹层里。
信封已经泛黄,没有邮票,只有一个模糊的、仿佛被泪水浸染过的邮戳。
收信人是沈国锋、温岚,我的父母。地址,是我们家二十年前的老地址。
真正让我心脏骤停的,是信封背后那一行字。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笔迹,娟秀,却带着一股神经质的力度,仿佛每一个笔画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刺穿纸背。
那上面写着:罪人亲启。
一股寒意从我的尾椎骨窜上后颈。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用修复文物时才有的谨慎,拆开了这封信。信纸很薄,上面的字迹与信封背后如出一辙,怨毒与疯狂几乎要从纸上溢出来。
兄长,温岚:
展信如晤,别来无恙想必你们早已将我遗忘,将我埋葬在那个烈火焚烧的夜晚,像处理一件垃圾一样,抹去了我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但你们错了,我没有死。我活着,每一天,都活在你们赐予的地狱里。
你们偷走了我的一切——我的身份,我的未来,我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你们心安理得地住进我的房子,用着我的研究成果,享受着本该属于我的人生,以为能就此高枕无忧吗
我诅咒你们。
我诅咒你们的第一个孩子,那个顶替了我孩儿身份的孽种。
我诅咒他,一生错认,众叛亲离,最终归于虚无。
他将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认不出最亲近的人,也永远不被任何人真正认识。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被无情剥夺,正如你们曾对我所做的那样。他将在无尽的迷茫和孤独中,走向毁灭。
这,是我对你们的报复。它已经开始,永不终结。
你们永远的噩梦,
婉
信的末尾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婉字。
轰隆一声,我脑内的世界坍塌了。
一生错认……
这不就是我吗!
我不是生病,我是被诅咒了。我的整个人生,只是一个恶毒的报复仪式。
这个婉是谁父亲是独子,我们家没有姑姑。信里提到的兄长,难道是对父亲的某种讽刺称呼还有那场烈火焚烧的夜晚,这又是什么
无数个问题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大脑,我捏着信纸,指尖冰凉。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我的神经。我冲下阁楼,客厅里,母亲温岚正优雅地修剪着花瓶里的百合。岁月待她极好,她看起来总是那么从容、温柔。
妈。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她回过头,身上还是那件熟悉的米色羊绒衫,发髻上,那根白玉簪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当她的目光落在我煞白的脸和手里的信时,她那份永恒的从容瞬间破碎了。
你……你从哪里找到的她的声音在颤抖,眼神惊恐地四处躲闪,唯独不敢看我手里的信,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的妖魔。
回答我,这是什么我把信拍在茶几上,发出一声巨响。玻璃杯里的水都震了出来。这个‘婉’是谁诅咒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脸盲!
我一声声地质问,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我无法看到她脸上的细微表情,但我能看到她整个人的氛围在崩塌。她那温柔知性的气场被巨大的恐惧撕裂,只剩下脆弱和慌乱。
她盯着那封信,像是看着死神的判决书。良久,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哭声。
是真的……都是真的……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小寻,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竟然……是真的。
我的人生,我引以为傲的理智和专业,我用来对抗这个模糊世界的所有努力,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为什么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让我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那个‘姑-姑’是谁你们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用自己的儿子来偿还!
她不是你姑姑!温岚突然抬起头,激动地反驳,泪水糊了满脸,她是个疯子!小寻,你听妈妈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开始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父亲堂妹的故事,一个从小就偏执、善妒,一直爱慕着我父亲而不得的女人。她说这个叫婉的堂妹,在他们结婚后就彻底疯了,臆想自己被抢走了一切,最后在一个雨夜失踪,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这封信……是她失踪前寄来的。温岚哭着说,试图抓住我的手,我当时太害怕了,怕你爸爸担心,就……就把它藏了起来。小寻,你的病是天生的,是意外!跟她的胡言乱语没关系!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藏着它让你今天看到,让你胡思乱想……
她的解释听起来……似乎有那么一丝可能性。一个因爱生恨的疯狂女人的报复性臆想。
但我的理直觉告诉我,她在撒谎。
既然是疯言疯语,你为什么要哭你为什么要道歉我冷冷地抽回手,你怕什么你在心虚什么
我……我是怕你多想!我心疼你!她哭喊着,似乎被我的不信任深深伤害了。
是吗我拿起那封信,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纸的边缘,那是我的职业本能,妈,你刚才说,这信是二十年前,你和我爸刚结婚时寄来的
是……是的。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就有意思了。我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种纸,是用过氧化氢和臭氧复合漂白技术处理过的机械木浆制成的环保纸。这项技术,是近五年才在造纸业普及的。二十年前,全世界都找不到一张这样的纸。
温岚的哭声,戛然而止。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她可能从未想过,她引以为傲的、主修历史的儿子,会用如此冰冷的技术手段,来戳穿她的谎言。
你……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要我继续吗我逼近一步,目光如刀,信封上的邮戳,虽然被水渍泡过,但碳基墨水的痕迹是不会消失的。只要给我半小时,用工作室的红外光谱仪扫一下,我就能知道它确切的邮寄日期和地点。你确定要我这么做吗
不……她终于崩溃了,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为什么要骗我我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编造了那么一个故事,是想掩盖什么这个‘婉’,她根本就没死,对不对她就在这附近,这封信,是她最近才寄来的!
我求你……温岚的身体顺着墙壁滑落在地,她所有的防线都被我击溃了,只剩下最原始的哀求,小寻,别问了……真的,别再问了……
我要拿去给爸看。我说着,作势要往外走。
不要!
温岚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迅猛姿态扑了过来,死死抱住我的腿,将我整个人都拖拽住。她仰起那张我永远看不清的、泪水纵横的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绝望。
小寻,算妈妈求你了……不要告诉你爸爸,千万……千万不要让他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你们不是一起犯罪的同谋吗你为什么要替他隐瞒
不一样的!她歇斯底里地摇头,发髻上的白玉簪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在灯光下划出一道道冰冷的光弧,你爸爸他……他不能知道。他知道了,这个家就全完了!真的,全完了!
她守护的,究竟是父亲,还是这个家或者说,是这个用我的残缺人生构筑起来的、华美而虚假的牢笼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我叫了十九年妈妈的女人。她的声音,她的哀求,都像一张无形的网,要把我和这个肮脏的秘密一起捆绑、窒息。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发髻上那根白玉簪上。
那是我辨认她的唯一标志。此刻,它尾部那道细微的裂痕,在我眼中无限放大,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好。我听到自己平静地说,我不告诉他。
温岚如蒙大赦,浑身一软,瘫坐在地毯上,放声大哭。
她没有看到,在我垂下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妥协。
我是一个修复师。我的天职,就是揭开层层伪装,还原事物本来的面目。无论是残破的古籍,还是一个被谎言包裹的人生。
这个诅-咒,我要亲手修复它。
而温岚的这句你爸爸不能知道,恰恰给了我第一个突破口。她以为自己在保护父亲,却不知道,她恰恰暴露了,父亲,才是这个秘密里,更核心、更不能被触碰的存在。
我假意安抚好母亲,带着那封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没有去工作室,因为我知道,她现在一定会想尽办法监视我。我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登录了一个加密的线上学术论坛,将信纸的高清扫描件发给了一位专攻现代纸张与墨迹分析的德国教授,并附上了一句:急,请帮我分析这份样本的具体年份与墨水成分,越详细越好。另外,帮我查一下,这种带裂痕的玉簪,在二十年前的中国,有什么特殊的文化意涵吗
我看着屏幕上发送成功的字样,心中一片冰冷。战争,已经开始了。
第二章
谎言的裂痕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温岚不再哭了,她恢复了往日的温柔,甚至比以前更加体贴。她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我爱吃的菜,嘘寒问暖,仿佛之前那场撕心裂肺的对峙从未发生过。但她的眼神,总是在不经意间,掠过我紧闭的房门,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紧张和探究。
她在监视我,提防我。她怕我把那个秘密的潘多-拉魔盒,彻底打开。
而我,则扮演着一个被母亲安抚好的、暂时放弃追究的儿子。我每天正常上课,正常去工作室修复那些与我无关的古物,表现得毫无异常。
但我真正的战场,在线上。
德国的克劳斯教授很快给了我回复。他的效率高得惊人,结论也与我的初步判断完全一致,甚至更加精确。
沈,我的朋友。这纸张的木浆纤维配比和无氯漂白工艺,是德国一家公司在四年前研发成功,三年前才开始向中国出口的。信封上邮戳的墨水,是一种特殊的快干型碳素墨水,成分与中国邮政系统在三年前更换的新一批打印机完全匹配。所以,这封信的书写和邮寄时间,可以精确到三年前的六月。绝不可能是二十年前。
三年前。
我那个早已过世的精神失常的姑-姑,在三年前,从我所在的城市,寄出了这封信。
温岚的谎言,被冰冷的数据彻底粉碎。
但更让我心惊的,是克劳斯教授对玉簪的回复。
至于你说的玉簪,这种形制在古代中国很常见。但尾部带裂痕……这让我想起了一些地方志的记载。在某些偏远的地区,流传着一种古老的巫术或仪式。当一个家族遭遇不公,或是有至亲被夺走时,他们会取一件与受害者有极深情感链接的贴身之物,通常是玉器,将其故意弄出裂痕,称之为‘裂玉为誓’。这道裂痕,象征着不完整的仇恨和永不愈合的伤口,是用来‘锚定’诅-咒或誓言的信物。直到大仇得报,这块玉才会被彻底摔碎,以示了结。当然,这只是民间传说,当不得真。
裂玉为誓。
锚定诅咒的信物。
我的目光,穿透房门,仿佛能看到客厅里,温岚发髻上那根日日夜夜戴着的白玉簪。那道我从小看到大的裂痕,原来承载着如此恶毒的涵义。
她知道吗她一定知道。否则,她不会在每次情绪失控时,都下意识地去触碰它。
这根簪子,不是装饰品,不是护身符。它是一把枷锁,一个提醒,一个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的仪式。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黑暗中拼图的人,每一块碎片都散发着寒气,拼凑出的画面,让我不寒而栗。
我需要更多的物证。我需要知道那个叫婉的女人到底是谁,她和我们家,究竟有什么血海深仇。
机会,以一种我意想不到的方式,送到了我面前。
我的导师,陈教授,交给了我一个特殊的修复任务。
小寻啊,这活儿有点棘手,也只有你这双‘圣手’能干了。陈教授递给我一个防火密封袋,一个老客户,家里十几年前遭了火灾,很多旧东西都毁了。这是他父母唯一的一张合影,被熏得面目全非。他想看看能不能修复出来,多少钱都行。
我接过袋子,打开后,一股陈旧的烟熏火燎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一张被烧得卷曲、焦黑的老照片,只有角落还勉强保持着原状。
尽力而为吧,老师。我点点头。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暂时逃离家中那团迷雾的出口。
在工作室里,我戴上口罩和手套,开始了我最擅长的工作。修复火灾损毁的照片,是一个极其精细的过程,需要绝对的耐心。我先用蒸汽将卷曲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展平,然后用特制的有机溶剂,一点点地,清洗掉表面的烟灰和污渍。
照片的主体已经完全碳化,无法复原。但幸运的是,照片的右下角,因为被相框的金属边压着,受损相对较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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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清洗,那一角露出了模糊的影像。似乎是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侧身坐着,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的轮廓。
我将照片扫描进电脑,开始进行数字修复。我放大那个女人的影像,逐个像素地调整对比度和色彩饱和度,试图从那些被热浪扭曲的噪点中,还原出更多的细节。
女人的脸依旧模糊,像融化的蜡像,这对脸盲的我来说毫无意义。我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那些可供识别的物证上。
旗袍的款式……耳环的样式……
然后,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在那女人模糊的发髻上,插着一样东西。
一样我熟悉到骨子里的东西。
一根白玉簪。
款式古朴,尾部……尾部有一道清晰可见的、独一无二的裂痕。
轰——
我的世界,第三次,也是最彻底的一次,崩塌了。
我像疯了一样,反复放大、比对。我甚至调出了前几天偷拍的、温岚戴着那根簪子的照片,将两者的图像数据导入专业比对软件。
软件给出的结论是:器型、长度、光泽、裂痕位置、角度、深度……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这不是模仿,这不是复制,这就是同一根!
这怎么可能!
我颤抖着手,翻看客户留下的资料。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这张照片拍摄于二十五年前。而这个家庭,姓林。一个与我们沈家,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家庭。
一根属于林家女人的玉簪,二十五年后,怎么会戴在我母亲温-岚的头上,成了我沈家的传家宝
温岚……我的母亲……她到底是谁是一个小偷还是……一个更可怕的角色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按在水底,四周全是冰冷、黑暗、令人窒息的秘密。
我必须知道这个林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利用学校的权限,进入了城市档案馆的内部数据库。我输入了关键词:林家、火灾、十九年前。
一条尘封了十九年的新闻档案,跳了出来。
知名神经科学家林正德住宅失火,其子不幸罹难,其女林婉失踪
林……婉!
是那个在信上落款的婉!
我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点开新闻的详细内容。
报道称,十九年前的六月五日,著名神经科学家林正德位于城郊的别墅深夜失火。火灾中,他唯一的儿子,年仅五岁的林浩当场死亡。而他二十一岁的女儿,林婉,则离奇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被警方列为失踪人口。火灾原因,至今不明。
林婉。那个被我母亲称为精神失常、早已过世的堂妹,原来是这个林家的女儿。
她没有死,她只是失踪了。
而我母亲头上那根玉簪,就是她的东西。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藤一样在我心中疯狂滋-长。偷走玉簪的人,会不会和当年那场火灾,和林婉的失踪,有直接关系
我需要更多的证据。我将目光投向了新闻档案里提到的另一个人——林婉的父亲,神经科学家,林正德。
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我鬼使神差地回到家中,直奔父亲的书房。改造工程还没开始,一切都保持着原样。父亲沈国锋是大学的历史系教授,他的书柜里,除了史学专著,还有很多他年轻时读过的旧书。
我像一只警犬,在书架间来回搜寻。终于,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塞满了旧期刊和草稿的箱子里,我找到了一沓用牛皮筋捆着的、纸张已经发黄的旧研究论文。
论文的作者,赫然写着:沈国锋。
而其中一篇论文的标题,让我如坠冰窟——
《关于基于特定物件信标的情感记忆锚定与移植的初步构想》
这篇论文的末尾,在致谢一栏里,我看到了那个让我头皮发麻的名字:
特别感谢我的导师,林正德先生,以及在实验中给予我极大帮助的师姐,林婉。
父亲,和林家,原来早就认识!
他是林正德的学生,林婉是他的师姐!他们曾一起进行过关于记忆移植的研究!
温岚的谎言,不攻自破!她说不认识林家,可我父亲,分明就是林家最亲近的人!
他们所有人,都在骗我!
一股被彻底愚弄和背叛的狂怒,淹没了我的理-智。我拿着那份论文,像拿着一张宣战书,冲出了书房。
这一次,我找的不是温岚。
我要找那个一直以来,以博学、正直、慈父形象存在的男人。
我的父亲,沈国锋。
客厅里,他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岁月静好。温岚则在厨房里忙碌,飘出饭菜的香气,一个典型的幸福家庭的傍晚。
我将那份沾满灰尘的论文,狠狠摔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发出的巨响,让厨房里的切菜声也停了下来。
爸。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你的‘师姐’林婉,是怎么变成我那个‘精神失常的姑-姑’的
沈国锋扶了扶眼镜,抬起头。他的目光扫过论文,脸色,第一次在我面前,变了。
温岚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看到我手里的论文,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我知道,这个家的平静,到此为止了。
对质的时刻,终于来临。
沈国锋的镇定只维持了不到三秒,他立刻恢复了那副学者式的从容,沉声道:小寻,你不要听你母亲胡说八道。林婉……确实是我的师姐,但那都是陈年旧事了。她后来精神出了问题,总幻想我们迫-害她。
他说得如此坦然,仿佛我手中的论文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注脚。但我捕捉到了他话语里的一个漏洞,我冷笑着,将那张修复好的、林家女主人戴着玉簪的照片也拍在了桌上:是吗那这个呢林婉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师母,为什么会戴着和我妈一模一样的簪子爸,你那位‘精神失常’的师姐,是不是连她母亲的遗物,都‘幻想’成是你的了
第三章
父亲的科学
我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沈国锋刚刚建立起来的防御。
那张修复后的照片,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可以解释与林婉的关系,可以把一切推给一个女人的疯狂,但他无法解释,这根代表着传承和归属的玉簪,为什么会出现在两个毫无关联的女人头上。
沈国锋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他眼中的镇定终于出现了裂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阴沉。
温岚则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地靠在厨房门框上,嘴里反复念叨着:完了……全完了……
小寻,坐下。沈国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缓缓摘下老花镜,用指关节揉了揉眉心,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他知道,再用简单的谎言来搪塞,已经毫无意义。他必须抛出一个更重磅、更具说服力的真相,来覆盖我发现的这些漏洞。
既然你已经查到这一步,有些事,瞒着你也没有意义了。他开口,声音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疲惫的、尘埃落定的沙哑。
我依言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我知道,接下来我听到的,将会是一个精心编排过的、用来解释一切的故事。
你猜的没错,我认识林家。林正德是我的恩师,林婉是我的师姐,也是……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曾经的未婚妻。
未婚妻!
尽管心里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词,还是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炸响。林婉,那个诅-咒我的女人,曾经是我父亲的未婚妻那我母亲温岚呢她算什么
那你和妈……
我和你母亲温岚,当时只是同学。沈国锋平静地接话,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是你师公林正德的另一位助理。我们三个人,一起协助老师进行那个……‘记忆锚定’的研究。
研究的内容,就是论文里写的那些我追问,心脏狂跳。
可以这么说。沈国-锋点点头,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而专业,仿佛在进行一场学术报告,老师的理论很超前。他认为,人的情感和记忆,可以像数据一样,通过一个强有力的‘信标’——比如一件与个人有极深情感链接的物品——进行导出,甚至……植入。那个时候,我们都为这个疯狂的构想而着迷。
他说着,眼神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这种姿态,极具迷惑性。
那后来呢火灾是怎么回事林婉为什么会失踪
沈国锋的脸色沉了下来。后来……实验失控了。老师变得越来越偏执,他想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进行活体实验。林婉坚决反对,他们父女俩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就在那个晚上,实验室……也是他们的家,起火了。
火灾中,林婉的弟弟,五岁的林浩,没能跑出来。而林婉,因为吸入大量浓烟和头部撞击,虽然被救了出来,但……她失忆了。
失忆了。原来不是失踪,是失忆。这个解释,比死了或疯了要高明得多,因为它为后面的一切不合理,都提供了一个完美的理由。
她忘了所有人,忘了所有事,包括我。沈国-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老师林正德也因为这场事故,精神彻底崩溃,不久后就去世了。偌大的林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是一个悲伤的、充满巧合的意外。
所以,我妈……温岚,是在那个时候和你在一起的我试图将逻辑链条串起来。
是。沈国锋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愧疚,林婉失忆后,一直由我们照顾。但她什么都不记得,对所有人都充满恐惧和敌意。那段时间,是你母亲一直陪在我身边,安慰我,支持我……我们后来走到了一起,然后,有了你。
这个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一个悲剧,一段旧情的结束,一段新感情的开始。
那封信呢那个诅-咒呢我依然没有放松警惕。
那就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在记忆混乱中的臆想和报复。沈国锋叹了口气,林婉的记忆一直在缓慢地恢复,但都是些碎片。她把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我们,认为是温岚抢走了我,而你,是取代了她‘本该拥有’的孩子的存在。她变得偏激、怨恨,所以才会写下那种恶毒的信。小寻,你明白吗所谓的‘诅-咒’,根本不存在。你的脸盲症,只是一个不幸的生理缺陷,一个巧合。是那封信,利用了你的病,给了你强烈的心理暗示,让你把一切都联系了起来。
他的逻辑强大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科学性。他说得对,我是一个极易被暗示的脸盲症患者。一生错认,这四个字对我来说,杀伤力太大了。也许……也许真的只是我想多了
我的内心,第一次产生了动摇。看着父亲那张我看不清但能感受到其真诚的脸,我几乎就要信了。
那……玉簪呢这是我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疑问。我指着那张照片,林婉母亲的遗物,为什么会在妈的头上
沈国-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那是……林婉送给温岚的。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在她记忆还算平稳的一段时间里,她把簪子送给了温岚,说是……感谢她的照顾。这根簪子,是林婉和她母亲唯一的念想,她把它交给你母亲,代表着一种……托付和放下。你母亲很珍惜这份‘和解’的礼物,所以一直戴着。
这个解释,听起来也……合情合理。一个悲伤的女人,将自己最重要的信物,托付给照顾自己的人,象征着过去的终结和新生的开始。
我沉默了。所有的疑点,似乎都被父亲用一个悲伤而合理的故事串联了起来。一个失忆的未婚妻,一个默默守护的女人,一个被怨恨扭曲的可怜人,和一个被心理暗示困扰的、有生理缺陷的儿子。
难道,真的是我想错了我所有的调查,都只是建立在一个巧合上的、偏执的臆想
就在这时,一直瘫软在门边的温岚,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笑。
哈哈……哈哈哈哈……和解托付她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她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沈国锋,对我说道:小寻,你别信他!你别信这个满口谎言的伪君子!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
温岚,你闭嘴!沈国锋脸色大变,厉声喝道。
我为什么要闭嘴温岚彻底疯了,她所有的理智都在这场对峙中被焚烧殆-尽,她像是要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沈国锋,你不敢说,我来说!什么狗屁和解的礼物!这根簪子,是她从林婉头上硬抢过来的!就在那场大火里,林婉那个贱-人被打晕了,她就趁机拔下了这根簪子!她说,这根簪子是林家女主人的象征,从今以后,她才是!
你胡说八道!沈国锋冲过去,想要捂住她的嘴。
我胡说温岚一把推开他,她双目赤红地瞪着我,充满了报复的快-感,小寻,你想知道真相,我告诉你!那场火,根本不是意外!是他们!是沈国-锋和林正德那个老疯子,为了抢夺实验成果,联手制造的!他们要逼林婉交出核心数据,林婉不肯,他们就……
够了!沈国锋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温岚的脸上。
清脆的响声,在客厅里回荡。
温岚被打得摔倒在地,发髻散乱,那根白玉簪也当啷一声,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尾部的裂痕,在灯光下显得那么刺眼。
她捂着脸,先是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更疯狂的笑声。
打我你敢打我沈国-锋,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对你言听计从的温岚吗她从地上爬起来,指甲几乎要戳到沈国锋的鼻子上,你怕了!你怕他知道真相!你怕他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生理缺陷!你怕他知道,他这该死的病,是你亲手造成的!
你怕他知道,那个记忆移植实验,根本不是什么狗屁构想!
你们成功了!
而第一个成功的实验品,就是他!你的亲生儿子!
温岚的最后一句话,像一颗核弹,在我的脑海里引爆了。
我……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那林婉呢
我感觉自己彻底被搞糊涂了,这两个人,一个说我是他们生的,一个说我是林婉生的,到底谁在说谎
然而,沈国锋的反应,却给了我答案。
在听到温岚吼出第一个成功的实验品就是他时,他那张伪装出来的、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揭穿后的、死灰般的绝望。
他没有反驳。
他默认了。
我终于明白了。
父亲的那个故事,是一个更高级、更缜密的谎言。他不是在解释真相,他是在修复我发现的漏洞,试图用一个看似完美的悲剧,来掩盖一个更加丑陋和肮脏的秘密。
而温岚的崩溃,则像一把失控的锤子,将他刚刚修复好的完美外壳,砸出了一道致命的裂缝。
这根玉簪,不是和解的礼物。是战利品。
火灾,不是意外。是谋杀。
而我的脸盲症,也不是巧合。
是……人祸。
爸,我看着他,看着地上那根玉簪,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现在,我想听听真话了。那个记忆移植实验,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沈国锋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深刻的恐惧。
他怕的,不是我知道真相。
他怕的,是我……想起来。
想起来我捕捉到了他眼神里的信息,冷笑一声,想起来什么想起来你们把我绑在手术台上想起来那台冰冷的机器还是想起来……你们是怎么一点点,把我脑子里,关于另一个女人的记忆,活生生挖走的
我每说一句,沈国-锋的脸色就更白一分。而瘫在地上的温岚,则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尖叫道:别说了!别再说了!他会想起来的!他会记起那台机器的!到时候,我们两个……谁都跑不了!
第四章
我是谁的儿子
温岚那句绝望的嘶喊,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那台机器。
她又提到了那台机器。
这个词,仿佛是什么禁忌的咒语,让沈国-锋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不再伪装,不再辩解,只是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你想不起来的……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你当时只是个婴儿……你不可能有记忆……不可能……
有没有记忆,不是你说了算。我一步步逼近他,将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物证——信,照片,论文,还有那根罪恶的玉簪——一件件捡起,摆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像是在进行一场审判的陈列。
你们编造了一个又一个谎言,把我当傻子一样糊弄。一个说我是被收养的,一个说我是你们亲生的。一个说林婉是疯子,一个说她是失忆的可怜人。你们两个,就像在演一双簧,把我耍得团团转。
我拿起那根玉簪,在指尖把玩着,冰冷的触感让我更加清醒。
现在,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我的目光扫过他们两人,告诉我,我到底是谁的儿子林婉,她到底在哪那台机器,又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客厅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玻璃,一触即碎。
最终,是温岚先开口了。她的精神似乎已经彻底错乱,时而哭,时而笑,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怨毒,反而是一种诡异的、病态的怜悯。
傻孩子……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她凄然一笑,你看看他,她指着沈国-锋,你再看看你自己。你们哪里像了你真以为,我会让沈国-锋的孩子,管那个贱-人叫了十几年的‘师姐’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不是他的儿子。温岚看着我,一字一顿,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说出了那个颠覆我整个世界的真相。
你是我的儿子。但你的父亲,不是沈国锋。
……
……什么
这个反转,比之前任何一个都要猛烈,都要荒谬。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这巨大的信息量。
温岚!沈国-锋猛地站起来,想要阻止她。
你给我坐下!温岚也站了起来,气势上竟然完全压倒了他,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让他死心,让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好吗!
她转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我,继续说道:没错,林婉是沈国-锋的未婚妻,他们青梅竹马,是学术上的神仙眷侣。而我呢我只是一个跟在他们身后,给他们打下手的、不起眼的助理!我爱了沈国-锋十年!十年!可他眼里,从来都只有林婉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嫉妒。
我不甘心。凭什么论才智,我哪点比林婉差凭什么她一生下来就拥有一切,而我只能当她的陪衬
所以,我找到了另一个人。一个同样不甘心的人。她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你的外公,林正德。那个伟大的神经科学家,他受够了自己那个处处掣肘、满口伦理道德的女儿。他需要一个能理解他、支持他完成伟大实验的伙伴。而我,就是那个人。
我们……走到了一起。不仅仅是学术上的伙伴。她毫不避讳地说,然后,有了你。一个秘密,一个能彻底扳倒林婉的,最有力的武器。
我感觉一阵反胃,胃里翻江倒海。
我竟然……是母亲和自己导师的私生子我的外公,是我的亲生父亲这是何等荒唐、何等违背伦理的丑闻!
那场火灾……我艰难地开口。
是我们计划好的。温岚冷笑着承认,林婉发现了我们的关系,也发现了你的存在。她要毁了我们,要带着核心资料去告发我们。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我们和沈国-锋做了个交易。
她看向一旁脸色死灰的沈国-锋。
我们帮他,除掉林婉这个‘障碍’,让他能顺利得到林家的研究成果。而他,则要承认你,是他的儿子。给我们母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所以,火灾那天,我们联手,将林婉打晕,制造了她‘失踪’的假象。实际上,她被我们囚禁了起来。
而你,她看着我,眼神变得复杂,你被我们带了出来,名正言顺地,成了沈家的独子。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这是一个由嫉妒、野心、背叛和乱-伦构筑起来的,最肮脏的阴谋。
那我的脸盲症呢我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核心的问题,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回答我的是沈国-锋。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声音麻木而空洞。
因为你……认出了她。
你刚出生的时候,虽然什么都不会说,但你的眼睛,会一直追随着林婉。我们把你从她身边抱走,你就哭个不停。我们把你放在温岚怀里,你哭得更厉害。只有在林婉怀里,你才会安静下来。
温岚……她受不了。她不能容忍自己的亲生儿子,只认那个被她踩在脚下的情敌。
所以……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所以,我们对你,使用了那台机器。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我们想抹掉你对林婉的‘母体记忆’,这种记忆,超越了视觉,是一种更本能的链接。我们想强行切断它,然后将温岚的‘母亲’身份,植入你的认知里。那根玉簪,就是‘信标’。我们让你从小就把它和‘母亲’这个概念绑定在一起。你辨认的不是温-岚,你辨认的,是那根从你‘敌人’头上抢来的、象征着胜利的战利品。
可是实验……对一个婴儿的大脑来说,负担太重了。它成功地让你忘了林婉,却也……永久性地损伤了你的面部识别神经中枢。
所以,沈寻……沈国锋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那封信上写的,不是诅咒。
是事实。
你‘一生错认’,因为我们让你错认了自己的父亲,也错认了你血脉里真正的敌人。你将‘众叛亲-离’,因为你所有的亲人,都是犯下滔天罪行的罪犯。而你最终将‘归于虚无’,因为‘沈寻’这个人格,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被我们捏造出来的、虚假的谎言。
真相,以一种最残酷、最血腥、最荒诞的方式,被揭开了。
我不是沈寻。
我是一个罪恶的私生子,一个被篡改了记忆的实验品。
我的病,是我母亲和外公犯下罪行的、永不磨灭的证据。
而那个诅-咒我的姑姑林婉,那个我以为是我亲生母亲的女人,实际上,是我母亲的情敌,是我名义上父亲的未婚妻,是我……最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叫了十九年爸爸、妈妈的罪人,感受不到愤怒,也感受不到悲伤。
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荒谬的虚无。
原来,诅-咒早已应验。
我的人生,在十九年前,就已经归于虚无了。
她在哪我听到自己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平静到可怕的声音问。
林婉……她在哪
温岚和沈国-锋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每年的六月十二日,就是那封信的邮寄日。沈国锋颤抖着说,那一天,是……是我们对林婉,进行‘记忆加固’的日子。我们必须定期……清除她新恢复的记忆……否则,她会想起一切……
她在哪!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
温岚终于彻底崩溃了,她指向窗外,颤抖着说出了一个地址。
一个我从未听过的,位于城市最偏僻角落的,私人疗养院的名字。
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我转过身,一步步地,走出了这个由谎言、罪恶和偷窃构筑起来的家。
身后,是温岚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沈国-锋绝望的哀嚎。
但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封信上的最后一句话,在反复回响。
最终归于虚无。
不。
我不会归于虚-无。
我要去找到她。
找到那个被囚禁了十九年的女人。
然后,从他们手中,拿回属于她的公道。
也为我这个荒诞的存在,找到一个最终的结局。
我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拨通了报警电话。
在说完地址和人名后,我挂断电话,将手机卡掰断,扔进了下水道。
然后,我叫了一辆车,对司机说出了那个疗养院的名字。
在法律的审判到来之前,我要亲眼见一见那个女人,那个搅乱了我整个命运的,核心人物。我要问她一个问题,一个只有她能回答我的问题。
第五章
终局与新生
那家私人疗养院,隐藏在一片寂静的梧桐林深处。高墙,铁门,没有挂任何招牌,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它不像是疗养院,更像是一座精致的监狱。
我没有走正门。报警电话已经让警察在路上,我没有时间进行正常的探访流程。
我绕到疗养院的侧面,这里的围墙相对低矮,墙上爬满了藤蔓。我深吸一口气,凭借着年轻身体的优势,几下就翻了进去。
疗养院内部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根据温岚给出的房间号——顶楼,最东侧,301室——一路潜行。这里的安保似乎很松懈,他们大概从未想过,会有人从外部闯入。
我找到了301室。房门是厚重的隔音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观察窗。我凑上去,看到房间里很明亮,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消瘦的女人背对着我,正坐在窗前的画架旁,安静地画着画。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裙,头发很长,随意地披在肩上。她的身上,有一种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沉静而忧郁的气质。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一种强烈的、莫名的情绪,攫住了我。不是血脉相连的熟悉感,而是一种……宿命般的对峙感。
她就是林婉。
我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在外面等着。等着警察的到来,也等着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
我该如何面对她一个被我母亲和我名义上的父亲,联手毁掉了一生的女人。
我该对她说些什么对不起还是……同情
不,我没有资格。我本身,就是罪恶的产物。
大约十分钟后,疗养院里响起了警笛声,由远及近。我知道,时间到了。
我拧动门把手,门没有锁。我推门而入。
她听到了开门声,但没有回头。
沈教授,今天的‘治疗’,又提前了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疲惫的、认命般的空洞。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揪住。
原来,所谓的记忆加固,在她这里,就是治疗。她把一次次的记忆清洗,当成了常规的治疗。
我不是沈国-锋。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女人的身体,微微一僵。她画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一张我完全陌生的脸。清秀,苍白,眼窝深陷,带着长年不见天日的病态。
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有疑惑,有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埋的、永不熄灭的火焰。那是恨。
我们,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对望着。
一个脸盲的罪恶之子,一个被囚禁的复仇女神。
一场跨越了十九年的、荒诞的会面。
你是谁她问,声音里带着戒备。
我没有回答,而是从背包里,拿出了那根白玉簪,放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当我将那根沾染着两代人罪与罚的簪子,放到她面前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她死死地盯着那根簪子,眼神从迷茫,到震惊,再到痛苦。无数被压抑的、破碎的记忆碎片,似乎在这一刻,于她脑海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双手抱住头,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这根簪子……是我的……是妈妈给我的……她喃喃自语,眼神涣散,火……好大的火……浩浩!我的弟弟……浩浩死了!
她痛苦地尖叫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温岚……沈国锋……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了浩浩!抢走了我的东西!
她的记忆,在信物的刺激下,正在以一种狂暴的方式回归。
我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我知道,这是她必须经历的过程。那些被强行掩埋的真相,正在破土而出。
走廊里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和警察的喊话声。
林婉猛地抬起头,那双含泪的、燃烧着恨意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
你是他们的儿子她问,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刀锋,你来这里干什么看我的笑话还是来替你的罪犯父母,进行最后一次‘治疗’
我不是他们的儿子。我摇摇头,迎着她审视的目光,平静地说出了那个荒诞的真相,我是温岚和林正德的儿子。
林婉,愣住了。
她眼中的恨意,瞬间凝固,变成了极致的错愕和荒谬。她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天外来客,一个刷新她认知极限的怪物。
你……说什么
我,是我母亲,用来报复你,也是用来讨好你父亲的,一件工具。我平静地陈述,而我的脸盲症,是他们为了抹去我天生对你的亲近感,进行记忆实验失败后,留下的后遗症。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婉呆呆地看着我,她眼中的恨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刻的情绪。有怜悯,有同情,有荒唐,还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
我们都是受害者。
我们都是那场罪恶阴谋的,牺牲品。
警察破门而入。他们看到了房间里对峙的我们,看到了桌上那根玉簪,也看到了林婉脸上那混合着痛苦与清醒的表情。
林婉女士带头的警察小心翼翼地问,我们接到报警,沈国锋和温岚涉嫌非法拘禁……请问,您是自愿住在这里的吗
林婉没有回答他,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
良久,她对我,问出了一个问题。
那封信,你看到了
我点点头。
那你现在,相信那个诅-咒吗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被毁了一生的女人,终于问出了我来这里的,唯一目的。
在你写下那封信的时候,在你诅-咒那个‘孽种’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瞬间,哪怕只有一瞬间,会想到……他也可能是无辜的
这是我最想知道的答案。
林婉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她的眼中,闪过无数种情绪,最终,都归于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在那个时候,我只记得恨。我恨所有与他们有关的一切。我甚至不知道,我诅-咒的,究竟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孩子,还是只是我臆想出来的一个复仇的符号。
但是……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清澈,现在我知道了。
她朝我,伸出了手。不是触摸,不是拥抱,只是一个邀请的姿态。
我们的人生,都被他们毁了。但我们,还活着。她说,从今天起,忘了那个诅-咒,也忘了你的身世。你只是你。一个无辜的人。
我看着她伸出的手,终于,在这一片狼藉和废墟之上,感受到了一丝……救赎的光。
一年后。
沈国锋和温岚,因涉嫌故意杀人、非法拘禁、故意伤害等多项罪名,被判处无期徒刑。那台罪恶的机器,以及所有相关研究资料,都被作为证据封存,最终销毁。
林婉拒绝了所有赔偿和采访。她卖掉了林家名下所有的资产,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用于救助那些在非法科学实验中受到伤害的受害者。
她成了一个传奇,一个浴火重生的复仇女神。
而我,则彻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我没有改回林姓,也没有留在她身边。我那荒诞的身世,注定了我无法像一个正常的家人一样,与她共处。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罪恶和鲜血。
相忘于江湖,是对彼此最好的温柔。
我去了那个曾经在梦里出现过的海边小镇,继续做我的古籍修复师。我修复残卷,修复字画,在那些沉默了千百年的物件里,寻找着秩序和安宁。
我的脸盲症,没有任何好转。
我依旧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包括镜子里的自己。
但奇怪的是,我不再为此感到痛苦和恐慌。
我接受了这个设定。
一生错认,或许不是诅咒,而是一种解脱。既然看不清,索性就不再执着于分辨。我开始学着用心,而不是用眼睛,去感受这个世界。
我与小镇的邻居们关系很好。我记住了卖鱼大婶爽朗的笑声,记住了邮递员小哥自行车清脆的铃声,也记住了花店老板娘身上永远带着的淡淡的栀子花香。
我的世界,不再是一片模糊的色块,它由无数个生动的、温暖的物证构成。
我的人生,似乎正在从虚无中,一点点地,被我自己重新建立起来。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包裹。
里面,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男孩的背影,他站在海边,看着远方的落日。画的风格,我无比熟悉。
在画的背面,有一行字,是那娟秀而有力的笔迹,但这一次,不再有任何恨意,只有平静和温柔。
上面写着:
愿你,一生被爱,众生皆亲,最终归于真实。
我拿着那幅画,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潮起潮落。海风吹来,带着咸湿的气息。
我笑了。
我的人生,曾被一个恶毒的诅-咒所定义。
而现在,它被一个新的、温柔的祝福,所重新开启。
我将那幅画,挂在了我床头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醒来,我都会看到那个背影。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那就是我。
一个正在努力,走向真实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