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覆宫门
咔嚓!
琉璃瓦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昭阳殿前庭显得格外惊心,像垂死巨兽喉骨的最后一声脆响。一只沾满血污和焦灰的玄铁战靴,踏过那溅落的碎片,碾碎其下早已凝固成黑紫色的血冰,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木料焚烧后的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滚烫的灰烬。
萧玦站在一片狼藉的汉白玉阶顶,脚下是倾颓的宫门、燃烧的梁柱,以及无数倒伏的、昭示着终结的尸体。他身后,黑压压的玄甲铁卫沉默如渊,唯有刀尖上凝结的暗红血珠,沉重地、一滴、一滴,砸在破碎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污迹。寒风卷着初雪的冰粒,刀子般刮过他冰冷如石刻的脸庞,却吹不散他眼中深潭般的死寂。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掠过这片他曾匍匐仰望、如今却踩在脚下的废墟。视线尽头,一只不合时宜的、小小的鹅黄色绢蝶,正颤巍巍地停在一扇仅存的雕花窗棂残骸上。它脆弱的翅膀在凛冽的风雪中无助地翕动,那抹突兀的、脆弱的明黄,像一根冰冷的针,毫无预兆地刺穿了层层叠叠的杀伐与焦土,狠狠扎进他眼底最深处。
五年前那个春日,阳光也是这样刺眼……
一个骄纵而清脆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死寂的心湖里炸开,搅动起沉淀已久的、带着血腥味的淤泥。
第二章:骄阳与囚徒(回忆)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五年前的质子院,空气里蒸腾着新草和泥土被烈日烘烤后的燥热气息,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喂!你叫什么名字像个闷葫芦!
那声音如同滚烫的石子,砸破了质子院死水般的沉寂。萧玦正用一块粗砺的磨石,一下下打磨着手中坚硬的枣木。汗水顺着他低垂的脖颈滑落,渗进粗麻衣襟,留下深色的汗渍。他闻声,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连眼皮都未抬。沉默,是他在这座金丝牢笼里唯一的铠甲。
喂!聋了吗声音的主人显然失了耐心。一阵风带着清甜的果香卷到他面前,随即,一只穿着精致鹿皮小靴的脚,毫不客气地踢开了他磨木头的矮凳。
矮凳翻倒的闷响终于让他抬起头。逆着刺目的光,他只能看到一个纤细而耀眼的轮廓——一身鹅黄骑装鲜亮得像初绽的迎春花,发间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俯身的动作,折射出细碎而灼人的光点。一只同样鲜亮的鹅黄绢蝶,不知何时停落在她高高束起的马尾辫上,翅膀微微颤抖,仿佛是她发间一枚活着的、脆弱的宝石。
他下意识地眯起眼,避开那过于炫目的光芒。
少女见他抬头,小巧的下巴扬得更高,像只睥睨众生的孔雀:本宫问你话呢!你是哪个犄角旮旯送来的怎的连规矩都不懂
萧玦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如同沙砾摩擦:萧玦。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只颤动的绢蝶,它翅膀上细密的脉络在强光下几乎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灼热的空气融化。
萧玦少女——昭国最受宠的九公主楚阳,歪着头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随即嫌弃地撇撇嘴,真难听。不过,看在你名字还算有个‘玦’字的份上,本宫大发慈悲,准你以后跟着我玩儿了!
她不等他反应,目光落在他手中那块磨得棱角渐显的枣木上,以及他指腹间被粗砺木头磨出的红痕和水泡,秀气的鼻子嫌弃地皱起:啧,磨这破木头作甚没意思透了!走,带你去开开眼!
楚阳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沾满木屑的手腕。她的指尖带着阳光的温度,力道竟出奇的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理所当然。那只绢蝶受惊,扑棱着飞起,绕着他们飞了一圈,最终像一枚被驯服的星辰,稳稳落回楚阳的肩头。
萧玦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被迫跟上她轻快如风的脚步。手腕上被她指尖触碰的地方,传来一阵陌生的暖流,奇异般地驱散了质子院终年不散的阴冷潮湿。他有些茫然地被拖拽着,穿过层层叠叠、繁花似锦的宫苑,身后只留下那块未完成的枣木,孤零零地躺在尘土里,像一个被遗弃的旧梦。
第三章:血色春狩(回忆)
马蹄声如滚雷碾过初春的原野,卷起草屑和泥土的清香。皇家围猎的旌旗猎猎作响,是王权煊赫的象征。萧玦骑着一匹临时拨给他的老迈黄骠马,缀在队伍最末,几乎被淹没在飞扬的尘土里。他努力挺直背脊,握紧粗糙的缰绳,试图融入,但人与马的生疏,以及那份刻入骨髓的他者烙印,让他显得笨拙而格格不入。
前方忽地爆发出兴奋的呼喊和弓弦的嗡鸣。贵胄子弟们正围猎一头被驱赶出来的成年公鹿。萧玦勒住马,远远望着。阳光刺得他眯起眼。那鹿角雄壮,皮毛油亮,温顺的眼中此刻盛满了惊恐和绝望,徒劳地左冲右突,每一次尝试都被精准的箭矢和呼喝的骑手逼退。
一个宝蓝锦袍的年轻贵族——大概是某位侯府世子,正得意地策马绕着惊鹿打转,手中的强弓拉满,却迟迟不射,只戏弄般地将箭矢一次次擦着鹿身掠过,引起同伴阵阵刺耳的哄笑。鹿的哀鸣一声比一声凄厉,像钝刀子割在萧玦心上。
他胃里泛起不适的翻搅,正欲驱马离开这片令他窒息的喧嚣。
世子好箭法!再偏一寸,这畜生的皮毛可就毁了!
旁边一个谄媚的声音响起。
哈哈,急什么猫捉老鼠,玩的就是这份乐趣!
宝蓝锦袍世子得意大笑,再次拉弓,箭头故意指向公鹿惊恐的眼睛。
就在这时,萧玦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右侧密林边缘,一道庞大得令人心悸的阴影正悄无声息地潜行而出!一头壮硕如小山的棕熊!它被喧嚣和血腥气激怒,粗壮的前肢按在地上,低伏着身躯,浑浊的黄褐色眼珠死死锁定了那还在戏鹿的世子!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充满死亡威胁的低吼,涎水顺着森白的獠牙滴落。
小心!熊!萧玦失声惊呼,声音在嘈杂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然而晚了!
那世子正全神贯注于他的游戏,对身后的致命威胁毫无所觉。棕熊庞大的身躯骤然暴起,带起一股腥臭的恶风,猛扑过去!快如一道棕色的闪电!世子闻声愕然回头,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被极致的恐惧撕碎,他甚至来不及发出尖叫,只本能地抬起手臂格挡。
噗嗤——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和皮肉撕裂声同时炸响!世子那条抬起的胳膊如同脆弱的枯枝,在熊掌的巨力下扭曲变形,鲜血狂飙!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撕裂长空!他整个人被那股巨力带得飞起,又像破麻袋般重重砸在地上,尘土混合着血沫飞扬。
变故陡生!方才还一片欢腾的围场瞬间陷入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惊马嘶鸣,贵胄们面无人色,仓皇后退,竟无人敢上前一步!棕熊被血腥彻底激发了凶性,人立而起,沾满鲜血的巨掌再次高高扬起,带着腥风,眼看就要拍碎地上那半死不活世子的头颅!
千钧一发!
一道极其锐利的破空声撕裂混乱的空气!一支乌沉沉的铁箭,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决绝,如流星赶月,精准无比地射入了棕熊因暴怒而大张的血盆巨口,直贯咽喉深处!
嗷吼——!棕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滞,那致命的一掌终究没能落下。它痛苦地甩着头,试图甩掉口中深入喉管的箭矢,涎水和鲜血混合着喷溅而出,状若疯魔。
混乱中,萧玦只觉得一股巨力狠狠撞在自己身侧!胯下的老马惊得前蹄扬起,他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带得离鞍飞出,像断线的风筝,重重摔落在冰冷坚硬的地上!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眼前金星乱冒,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却看见那头受创发狂的棕熊,竟放弃了地上垂死的世子,一双凶残暴戾的血红眼珠,如同地狱的灯笼,死死锁定了刚刚落地的他!那目光中只剩下纯粹的、要将一切撕碎的疯狂!
死亡的腥臭瞬间将他淹没!他甚至能看清熊口喷出的热气凝结的白雾!时间凝滞,耳边只剩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棕熊粗重如风箱的喘息。那布满倒刺的巨爪带着死亡的阴影,撕裂空气,狠狠抓向他的胸膛!
滚开!
一声清叱如惊雷炸响!一道耀眼的鹅黄色身影,如同撕裂阴云的闪电,从斜刺里猛冲出来!速度太快,快得只留下一抹燃烧的残影!楚阳竟在生死关头,不顾一切地策马撞向了那巨兽!
她的坐骑狠狠撞在棕熊的侧肋!沉闷的撞击声令人心颤!巨大的冲击力让棕熊庞大的身躯一个趔趄,拍向萧玦的致命一爪也因此偏了方向!
嗤啦——!
利爪擦着萧玦的颈侧狠狠划过!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烙印!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汹涌而下,迅速浸透了衣领,带来一片粘腻的温热。他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
蠢货!还愣着干什么!起来!楚阳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尖利和颤抖,她自己也因巨大的撞击从马背上滚落在地,发髻散乱,鹅黄骑装沾满泥污草屑,狼狈不堪。但她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寒光凛凛的短匕,强撑着站起,用自己纤细的身体挡在萧玦身前,死死盯住那再次被激怒、发出震天咆哮的棕熊。她像一株在狂风巨浪中倔强挺立的小树,渺小,却燃烧着玉石俱焚的孤勇。
后续侍卫的呼喝声、箭矢破空声终于密集响起。棕熊在更多攻击下轰然倒地,激起一片烟尘。
危机解除。萧玦捂着血流不止的脖颈,剧痛让意识模糊,视线里一片猩红晃动。恍惚间,他只看到楚阳踉跄着扑到他身边,鹅黄的衣袖上沾满了泥污和点点血渍——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他的。她冰凉颤抖的手指带着泥土的气息,用力压住他颈侧翻卷的伤口,那触感冰冷又灼热。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强装的镇定,穿透他耳中的嗡鸣:撑住!太医!快传太医!
那抹刺目的、染血的鹅黄,成了他陷入无边黑暗前最后、最清晰的烙印。
第四章:萤火微光(回忆)
蝉鸣聒噪,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声网,笼罩着盛夏的昭国宫苑。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唯有夜风拂过荷塘,带来一丝裹挟着水汽和莲叶清香的微凉,勉强驱散一丝暑意。
颈侧的伤早已结痂,留下一道蜿蜒的、蜈蚣般的暗红凸起,丑陋地盘踞在皮肤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封印。萧玦独自坐在临水的石阶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道疤痕,粗糙的触感在指腹下蔓延。远处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隐约飘来,是前朝夜宴的喧嚣,与他所处的这片水榭的寂静格格不入。他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植物,汲取着夜色和凉意。
喂!闷葫芦!躲这儿偷凉呢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自身后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水面。
萧玦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身。楚阳像只轻盈的雀鸟,几步跳到他身边坐下,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果酒甜香的气息随之而来,冲淡了荷塘的清冷。她今日没穿那身标志性的鹅黄,换了一袭湖水绿的轻纱宫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在朦胧月色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如同她此刻的神情。
喏,给你的!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纸包温热,散发着诱人的、刚出炉的甜香。
萧玦低头打开,是几块晶莹剔透的豌豆黄,还带着炉火的余温。
御膳房新做的,甜得很,正好堵堵你这闷嘴葫芦!楚阳托着腮,侧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映着水光和月色,像两泓清泉,脖子还疼不疼太医说那疤……怕是去不掉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萧玦拿起一块豌豆黄。甜糯温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奇异地抚平了喉间的滞涩。他摇摇头,声音低沉:无碍。
哼,就会说‘无碍’。楚阳撇撇嘴,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荷塘。大片的莲叶在月光下舒展成墨绿的圆盘,粉白的荷花亭亭玉立,暗香如丝如缕,悄然浮动。忽地,几点微弱的、幽绿色的光芒在荷叶间悄然亮起,如同坠入凡间的星屑,悠悠荡荡地浮升,点亮了沉寂的夜色。
呀!萤火虫!楚阳惊喜地低呼一声,猛地站起身,湖水绿的裙裾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她提起裙摆,像怕惊扰了什么精灵,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阶,靠近水边。
萧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只见她屏住呼吸,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极其缓慢地探向一只正停在一朵半开荷花上的萤火虫。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微弱而神秘的光点。就在那一瞬,一阵稍大的夜风吹过,荷花摇曳,那只小小的光点倏然飞起,轻盈地绕着她飞舞了一圈,仿佛在告别,然后汇入水面上方那片逐渐多起来的、星星点点的绿色星河之中。
真像……楚阳仰着头,望着漫天流萤,喃喃自语,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痴迷与向往,像不像天上的星河……被打碎了,落进了这水里
萧玦也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无数流萤在他们周围无声地飞舞、明灭,将她的侧脸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水光、月光、萤光交织,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流转,仿佛蕴藏了整个夏夜最静谧璀璨的梦境。他看得有些失神,喉结微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有风掠过荷叶的沙沙声,如同情人低语,和流萤翅膀无声的振动,编织着夜的旋律。
萧玦,楚阳忽然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眼中光芒闪烁,比最亮的萤火更灼人,等以后……等你能回去了,做你想做的那个人……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憧憬和试探,飘散在萤火点点的夜风里,我们一起去你家乡看萤火虫,好不好听说北境草原上的夏夜,星河会垂到地上,萤火虫多得像……绿色的雪。
萧玦的心猛地一缩,像被那微凉的夜风瞬间灌满了胸腔,又胀又涩,带着尖锐的刺痛。家乡那个只存在于模糊记忆和冰冷质子文书里的词他想做的人一个连名字都带着屈辱烙印的囚徒,谈何想做的人更遑论带她去看北境的萤火……这许诺像眼前飞舞的萤火,美丽而虚幻,触手可及,却又注定在黎明前飘散无踪。
他沉默着,像一块被月光浸透的石头。只是伸出手,在楚阳微微愕然的目光中,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拂去她发梢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片细小莲叶碎片。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沾着露珠的梦。
指尖离开她发丝的瞬间,一只大胆的萤火虫悠悠飞来,停驻在他刚刚拂过的位置。那一点幽绿的光,在她乌黑的发间一闪,一闪,像一颗短暂寄存的星辰,也像一个无声的、无法兑现的诺言。
楚阳怔住了,随即,一个比萤火更明亮、更真实的笑意在她唇边缓缓漾开,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点亮了整个荷塘的夜色。那一刻,萧玦几乎要溺毙在那笑容里,也溺毙在无边无际的绝望里。
第五章:书海惊雷(回忆)
秋意渐深,宫墙内高大银杏树的叶子被染成一片灼目的金黄。风过时,扇形的小叶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如同心碎般的碎裂声。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属于草木枯荣的萧索气息。
昭国皇宫的藏书阁,位于宫苑最幽静的西北角。巨大的楠木书架高耸入梁,直抵穹顶,弥漫着陈旧纸张、墨锭和岁月沉淀下来的沉郁芬芳。这里是知识的瀚海,也是帝国权力的禁脔。寻常宫人不得擅入,连皇子公主们,也只在需要查阅特定典籍时才会踏足。
楚阳却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秘密花园,更是萧玦的学堂。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总能避开值守的侍卫和内侍,轻车熟路地带着萧玦溜进来。空旷的书阁里,只有他们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低语。
喏,接着!楚阳的声音在寂静的书阁里带着点空灵的回响。她踮着脚,费力地从最顶层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抽出一卷用深蓝色布套包裹的书册,看也不看就朝下面扔去。
萧玦站在梯子下,稳稳接住。布套解开,露出里面的书册。封面是素净的深青色,没有题签,透着一股内敛的厚重。他翻开扉页,一行墨迹古朴苍劲的篆字如同惊雷,轰然映入眼帘——《九域志》!他的手指猛地一顿,呼吸骤然轻浅,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这是记载着中原九州乃至更远地域山川形胜、风土人情、物产兵备的舆地奇书!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被严密看管、视若拱璧的战略典籍!他猛地抬头看向梯子上那个纤细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如同在看着一个点燃了火药桶却浑然不觉的孩子。
楚阳却像扔下了一颗无关紧要的糖果,扶着梯子轻盈地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浑不在意: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有什么,我父皇书案上还放着《昭国山川关隘详图》呢!喏,这本是讲北境的,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和分享秘密的狡黠,你不是从那边来的吗看看,写得对不对
萧玦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几乎要破膛而出。他迅速翻开书页,目光如同饥饿的鹰隼,贪婪地扫过那些墨色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的名称,手指无意识地、带着轻微颤抖抚过描绘北境风雪草原的插图。书页在他指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历史隐秘的低语,更像无数金戈铁马在耳边奔腾。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烧得他口干舌燥。
还有这个!楚阳又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袖袋里摸出几卷用丝带系着的帛书,塞到他怀里,《盐铁论》、《农政辑要》……这些讲怎么管钱粮、怎么让老百姓吃饱穿暖的,可比那些酸儒写的诗赋有用多了!你以后……她顿了顿,眼波流转,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他震惊的脸,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笃信,你以后总得学着点这些吧光会……
她想起什么,促狭地笑了笑,模仿着他当初窘迫的语气,‘待我归国……’
空口说大话谁不会总得有点真本事才行吧光会刻簪子可不够哦。
待我归国……这四个字如同真正的惊雷,在萧玦脑中轰然炸开!那是数月前,他在某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笨拙地用一块劣质青玉雕刻一支竹节簪时,被她撞见后窘迫之下脱口而出的妄言!那更像是一句绝望中的呓语,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早已被深埋在心底的尘埃里。却没想到,她竟一直记得,还以这种方式,给了他一个看似荒诞却无比沉重的回应——用整个昭国最核心的秘密,作为他妄言的注脚!
他抱着那些滚烫的、重若千钧的书卷和帛书,站在沉甸甸的书香和飘落的金色光尘里,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疯狂地破土而出,带着尖锐的痛楚和难以抑制的、毁灭一切的渴望。是野心是力量还是一种被彻底点燃、再也无法熄灭的、名为复仇与野望的火焰他分不清。他只看到楚阳眼中那个倒映着的、面目模糊的自己,似乎正被这火焰吞噬着,扭曲、变形,即将挣脱所有束缚。
藏书阁的寂静仿佛有了千钧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只有书页在指尖摩挲的细微声响,如同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预兆,和窗外偶尔飘落的银杏叶坠地的轻响,像一声声叹息。
第六章:寒夜薪火(回忆)
隆冬的雪下得无声无息,却在短短一夜之间,将整座昭国宫城裹进一片刺目的、死寂的银白里。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穿透厚重的宫墙,钻进骨髓深处,将血液都冻得凝滞。
质子院的破败在这酷寒中显得更加凄楚可怜。窗户纸早已被朔风撕开几道大口子,呜呜的风声如同鬼哭般灌进来,卷着冰冷的雪沫子。炭盆里的火微弱得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吝啬地散发着聊胜于无的热气,几乎驱不散满屋的寒意。萧玦裹着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旧棉袍,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一角,昏沉中只觉得身体一阵阵发冷,又一阵阵滚烫,骨头缝里都透着钻心的酸痛,像被无数冰锥刺穿。额头上搭着的湿布巾,也早已被滚烫的体温烘得半干,失去了最后一点清凉的作用。
是前几日被几个心怀恶意的昭国宗室子弟堵在偏僻宫道上泼的那几桶冰水,终究还是发作了。高烧像无形的烙铁,灼烤着他的神志,将他拖入混沌的深渊。
意识模糊间,他似乎听到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一股凛冽的、带着雪粒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炭盆里那点微弱的火星子猛地一跳,几乎熄灭。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晃动。
门口,一道纤细的身影裹挟着满身刺骨的寒气闯了进来。是楚阳。她穿着一件镶着雪白风毛的猩红斗篷,兜帽上落满了晶莹的雪花,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也是红的,长长的睫毛上都凝着细小的冰晶,像挂满了霜花的蝶翼。她跺了跺脚上的鹿皮小靴,抖落一地雪沫,一眼便看到榻上烧得昏沉、脸颊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萧玦。
天杀的!烧成这样!那些狗奴才都是死人吗!她低骂一声,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和毫不掩饰的怒火,显然是顶着风雪一路跑来的。她几步冲到榻边,一把掀开萧玦身上那床薄得可怜的旧棉被,冰凉的手指带着屋外的寒气,直接覆上他滚烫的额头。
那冰凉的触感让萧玦打了个剧烈的寒颤,混沌的意识似乎被强行拽回了一丝清明。他模糊地看到楚阳眉头紧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焦急和熊熊燃烧的怒气。她迅速解下自己那件还带着体温的猩红斗篷,毫不犹豫地、严严实实地盖在他身上。那瞬间包裹而来的、带着她淡淡馨香和体温的暖意,像一道微弱的暖流,试图对抗他体内肆虐的寒冰。
来人!去太医署!就说本宫急症!把当值的张院判立刻叫来!拖拖拉拉,本宫要他的脑袋!快!她猛地扭头朝门外厉声吩咐,语气是萧玦从未听过的、属于上位者的冰冷威仪和不容置疑。门外似乎有她带来的心腹内侍应了一声,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风雪中。
楚阳转回头,又看了看那奄奄一息、几乎只剩灰烬的炭盆,眉头拧得更紧,几乎能夹死苍蝇。她环顾这简陋得近乎家徒四壁、寒气逼人的屋子,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角落里堆放的一些废弃木料上——那是萧玦平日练剑劈砍留下的残块。
她二话不说,几步走过去,竟弯腰捡起一块稍大的、布满劈痕的硬木,又找到角落里一把锈迹斑斑、刃口都钝了的旧斧头。然后,在萧玦模糊而震惊的视线里,这位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九公主,就在这冰冷的、如同冰窖的屋子里,挽起华贵的锦缎袖子,露出了纤细白皙的手腕。她咬着下唇,双手有些笨拙地握住那沉重的、冰冷的斧柄,深吸一口气,眼神异常执拗,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抡起斧头,狠狠劈砍在那块硬木上!
砰!砰!砰!
笨拙而有力的劈砍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突兀地、沉闷地响起,盖过了屋外的风声。木屑飞溅,落在她华贵的裙裾上,落在她冻得通红、甚至很快被粗糙斧柄磨红的手上。她的动作显然生疏,好几次斧刃都劈歪了,震得她纤细的手臂发麻,虎口生疼,但她眼神却异常执拗,咬紧牙关,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和这冰冷的木头、和这无情的寒冬拼命!
萧玦躺在榻上,烧得昏沉,视线模糊晃动,只看到那个猩红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奋力挥动斧头。每一次笨拙的劈砍,都像砸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那飞溅的木屑,像冬日里绝望开出的苍白之花;那固执而倔强的神情,像一把烧红的锥子,刺穿了他所有伪装的冷漠和疏离。这幅荒诞却又令他灵魂震颤的画面,带着一种原始而悲壮的力量,深深烙印进他高烧的脑海。
不知过了多久,几块粗糙但足以燃烧的木柴被劈了出来。楚阳喘着粗气,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缕缕白雾。她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和可能沾染的灰,将新劈的木柴一股脑儿塞进冰冷的炭盆里,又拿起火折子,用力吹了几口,橘红色的火苗终于艰难地、贪婪地舔舐上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充满希望的轻响。热气开始艰难地、一丝丝地驱散屋内的严寒。
楚阳这才松了口气,搬了个冰冷的小杌子坐到炭盆边,伸出冻得通红、甚至被木刺划了几道细细血痕的小手,凑近那跳跃的火苗取暖。火光跳跃,映着她疲惫却依然明亮的侧脸,汗水浸湿的鬓发贴在颊边。
别睡过去!撑着点!听见没有!她转过头,对着榻上的萧玦命令道,语气又恢复了惯有的骄纵,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强装的凶悍,眼睛紧紧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将他从昏沉中拽出来。
萧玦努力睁大眼睛,视线里,她的身影在火光和烧灼的视线中重叠、晃动。喉咙干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殿下……何苦……
楚阳拨弄炭火的手顿了一下,跳跃的火光在她眼中明明灭灭。她没有回头,只是盯着那簇新生的、温暖的火苗,半晌,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炭火的噼啪声盖过,却清晰地、重重地钻进萧玦混沌的意识深处:
本宫乐意!
那三个字,像炭盆里爆出的火星,烫得他心口一缩。
第七章:山河易主
时光如指间流沙,倏忽便是五年。
五载光阴,足以让稚嫩的少年蜕变为深沉莫测、手握生杀大权的枭雄,也让锦绣江山在无声的腐朽中悄然崩塌。昭国宫廷表面的繁华之下,早已被蛀空。皇帝沉疴难起,缠绵病榻,形同虚设。太子与几位年长皇子为那至尊之位明争暗斗,党同伐异,朝堂倾轧不休,忠良遭贬,奸佞横行。曾经固若金汤的昭国,在无休止的内耗中,筋骨渐朽,门户洞开,如同熟透的果子,只待一阵狂风将其吹落。
而遥远的北境,一股沉默而强悍的力量正在冰原和朔风中悄然凝聚、膨胀。那个曾被踩在昭国宫廷泥泞里的名字——萧玦,如同深埋地底的玄铁,在无数场血与火的淬炼、权谋与背叛的洗礼中,终于被锻造成一柄寒光四射的利刃。它带着令人胆寒的光芒和铁蹄的轰鸣,裹挟着北地凛冽的罡风与积压了二十年的仇恨,以摧枯拉朽之势,悍然出鞘!
当第一缕带着不祥预兆的漆黑狼烟在昭国北境的天际线上升起时,昭京的醉生梦死才刚刚开始。然而,一切都已太迟。萧玦麾下那支在苦寒和血仇中磨砺出的铁骑,如同挣脱了锁链的远古凶兽,挟裹着毁灭的风暴,以雷霆万钧之势,接连撕碎了昭国边境一道道看似坚固、实则早已腐朽的防线。城池陷落的消息如同雪片般飞入摇摇欲坠的昭京,恐慌如同瘟疫,在每一条街巷、每一座府邸中疯狂蔓延。昔日的繁华盛景,在铁蹄的阴影下瑟瑟发抖。
终于,在一个朔风凛冽、彤云密布得如同铅块压顶的冬日黄昏,震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战马的嘶鸣和垂死的哀嚎,彻底碾碎了昭国帝都最后一丝虚假的宁静。玄色的铁流如同毁灭的黑色潮水,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轰然冲垮了象征昭国最后尊严与气数的巍峨宫门!
昭国,这座曾经煊赫了百年、歌舞升平的帝国心脏,在萧玦复仇的铁蹄下,发出了最后的、绝望而短促的哀鸣。宫阙倾颓,雕梁画栋在熊熊烈火中呻吟着化为焦炭与飞灰。曾经光洁庄严的汉白玉阶被鲜血浸透、染成暗红,又被无数奔逃踩踏的靴底和倒伏的尸体覆盖、践踏。浓烟滚滚,遮蔽了本就阴沉的天日,将整个皇宫笼罩在末日般的血色黄昏里,如同地狱在人间的投影。
第八章:血殿相逢
昭阳殿,这座象征着昭国至高无上皇权的巍峨主殿,此刻却成了这场覆灭剧目的最后也是最惨烈的修罗场。殿内金碧辉煌的装饰在刀光剑影中支离破碎,巨大的蟠龙金柱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的深刻痕迹和喷溅的、尚未凝固的暗红鲜血。象征着九五至尊的蟠龙宝座歪倒在丹陛之下,被一只沾满泥污和血渍的玄铁军靴随意踩住,如同一个被亵渎的图腾。
萧玦站在殿中。
一身玄色冰冷的甲胄已被敌人的鲜血反复浸透、凝结,呈现出一种暗沉沉的、令人心悸的紫黑色,肩甲上狰狞的螭兽吞口犹在缓缓滴落粘稠的血珠。他手中并未持刃,只是随意地垂在身侧,指节上沾着干涸的、暗红的血痂。那张曾经被昭国宫廷的阴霾笼罩、如今却深刻如刀凿斧刻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寒冽如北境终年不化的冰湖,缓缓扫视着这座他曾经只能匍匐仰望、如今却踩在脚下的殿堂。目光所及之处,残存的抵抗者如同被无形的寒气冻结,不由自主地瑟缩后退,兵器脱手坠地的哐当声零星响起。殿内死寂一片,只有殿外隐约传来的垂死哀嚎和火焰吞噬木料发出的噼啪爆响,如同地狱的伴奏。
五年血火,五年隐忍,五年刻骨铭心的屈辱与仇恨……尽在这一眼睥睨之中。曾经需要仰望的穹顶,如今就在头顶,却只让他感到一片冰冷的虚无。
陛下!一名浑身浴血、甲胄上布满刀痕的玄甲亲卫大步踏入殿中,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地打破了死寂,宫城肃清!负隅顽抗者,尽诛!余者皆降!
他的声音里带着胜利者的亢奋和血腥的余韵。
萧玦的目光甚至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他微微颔首,动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如同神祇俯视尘埃。
那亲卫顿了顿,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冷酷而了然的狞笑,继续禀报:另,于西苑冷泉殿后夹道,擒获昭国九公主楚阳!已押至殿外候审!
最后几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如同献上最珍贵的战利品。
楚阳二字,如同两枚烧红的钢针,骤然刺入萧玦看似古井无波的心湖深处!他负在身后的手,在无人可见的角度,指节猛地攥紧,骨节瞬间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发出轻微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咔声。然而,他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有那深不见底的寒眸深处,仿佛有极细微的、冰层碎裂的纹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刻意放缓的节奏,目光投向那被两名魁梧玄甲军士粗暴地推搡进来的身影。每一个动作都像在凌迟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楚阳被粗暴地推搡着,踉跄跌入这血腥弥漫、如同巨兽腹腔的殿堂。她身上那件象征着昔日无上尊荣的鹅黄色宫装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烟灰和不知是谁的暗红血渍,像一块被丢弃在泥泞血污里的、褪色的锦缎。发髻完全散乱,乌黑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和脖颈上,几缕发丝被汗水或血污粘在额角。昔日那双清澈灵动、盛满骄阳与星辉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枯井,映着殿内跳跃的火把光芒,却照不进一丝光亮,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她微微佝偻着背,纤细脆弱的脖颈上套着一圈粗糙冰冷的铁链,锁链的另一端,如同牵牲口般握在身后一名魁梧军士手中。
她像一件被捕获的、等待最终审判的战利品,被那冰冷的铁链拖拽着,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大殿中央,走向那个站在血泊与权力之巅、如同魔神般的男人。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粘稠的血污里,发出轻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噗嗤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无限放大。
大殿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空气凝固得如同万年玄冰。
萧玦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她狼狈不堪、失去所有光彩的身体,带着一种审判般的残酷。最后,那目光死死定格在了她纤细脖颈上那道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盘踞的暗红色疤痕上——五年前春狩围场,她为他挡下熊爪而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那道疤,在此刻,像一个无比讽刺的烙印。
时间仿佛被冻结。他终于动了。
一步一步,踩着脚下粘稠冰冷的血泊,他向她走去。沉重的战靴踏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清晰、沉闷、如同丧钟般的回响,在死寂的大殿里每一次落下都敲击在所有人的心脏上。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吞噬。
他缓缓抬起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却沾染着干涸血迹和硝烟气息的手,带着战场上特有的死亡味道。指尖冰冷,如同淬火的玄铁。
在无数道屏息的、或惊惧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那冰冷的指尖,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狎昵的缓慢,轻轻抚上了楚阳颈侧那道凸起的、蜿蜒的疤痕。指尖顺着疤痕扭曲的走向,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划过她冰凉细腻的皮肤,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触感。
楚阳的身体在他指尖触碰到的瞬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舐,又像是被烙铁烫伤。她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动,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不安的阴影。牙关紧咬,下唇瞬间被咬破,渗出一缕刺目的鲜红,顺着苍白的唇角缓缓流下。
萧玦的手指停在那疤痕的末端,微微用力按了一下,感受到她身体无法抑制的痉挛。他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冰冷的气息,能看清她睫毛上细小的颤动。他的声音低沉、平缓,没有任何波澜,却像淬了寒冰的刀刃,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凿进楚阳的耳膜,也凿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公主当年为救孤留下的这道疤……他顿了顿,冰冷的呼吸拂过她耳际的碎发,……今日,该还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刺目的寒光自他身后骤然亮起!是侍立一旁的亲卫,心领神会地、带着一丝嗜血的兴奋,拔出了腰间佩剑,双手恭敬地奉上!剑身出鞘的龙吟声凄厉地回荡在空旷血腥的大殿中,如同死神的召唤。
萧玦的手,稳稳地、没有丝毫犹豫地握住了那冰冷沉重的剑柄。剑身狭长,刃口流动着青幽的、渴血的寒芒,映着他毫无表情如同面具的脸,也映着楚阳苍白如纸、紧闭双眼的面容。他手腕微沉,动作精准而冷酷,剑尖带着冰冷的杀意,不容置疑地抵在了楚阳单薄染血的宫装下、心口的位置!锋锐的剑尖瞬间刺透了布料,紧贴着她温热的肌肤,传递着死亡的寒意。
殿内的空气彻底冻结,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所有目光都凝固在那一点寒星之上,等待着最后的审判落下。
楚阳被那刺骨的寒意激得浑身一颤,被迫睁开了眼睛。那双空洞的眸子,此刻终于映入了近在咫尺的、萧玦那张冰冷如同神祇石刻、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脸。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近乎解脱的虚无。她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又仿佛穿透他,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第九章:断簪同殒
就在那冰冷剑尖即将刺入血肉、结束一切的刹那!
楚阳一直紧握在身侧、被破烂衣袖遮掩着的右手,猛地动了!动作快得如同回光返照,带着一种绝望的决绝!她手中赫然紧握着一物——一支通体青碧、样式朴拙、却打磨得温润生光的竹节玉簪!正是当年藏书阁外,银杏叶飘落的秋日里,萧玦笨拙地刻下、又羞窘地赠予她的那支!承载着萤火夏夜的微光,承载着待我归国妄言的玉簪!
她看也不看,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和刻骨的悲凉,双手握住那支脆弱的玉簪,猛地向自己屈起的膝盖上狠狠砸去!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如同美玉落地、琉璃迸溅的碎裂声,骤然撕裂了死寂!在空旷血腥、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大殿里,这声音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惊心动魄,像整个世界碎裂的声音!
那支凝聚着少年笨拙情愫、见证过萤火微光与秋日书香的青玉竹簪,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她染血的膝上,断成了两截!断裂处,露出玉石内部温润的肌理,在摇曳的火光下泛着凄清而绝望的光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
萧玦那双深不见底、寒冽如冰的瞳孔,在玉簪碎裂的脆响传入耳中的瞬间,骤然收缩到极致!如同被最毒的蝎尾狠狠刺中了心脏!那层覆盖了五年的、由铁血权谋和刻骨仇恨浇筑而成的坚冰面具,在这一声轻响面前,猝不及防地、轰然崩塌!露出了下面从未愈合的、鲜血淋漓的、属于萧玦而非新帝的底色!那是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混杂着绝望、剧痛和毁天灭地般眷恋的眼神!
阿阳——!!!
一声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瞬间冲垮了所有冰冷的堤防,响彻整个血腥殿堂!
在所有人,包括楚阳自己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瞬间!萧玦那只握剑的手,快如闪电般猛地撤回!剑锋在楚阳心口宫装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破口。然而,那柄刚刚还欲取她性命的利剑,在萧玦手中猛地调转了方向!剑尖,直指他自己的胸膛!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迟疑!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同归于尽的决绝姿态,将那柄寒光凛冽的长剑,狠狠捅进了自己的心口!
噗嗤——!
利刃贯穿血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鲜血如同压抑了许久的喷泉,猛地从他玄色甲胄的破口处汹涌而出!滚烫的、刺目的猩红,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的冰冷铁甲,也如同最凄艳的花朵,溅上了楚阳苍白失色的脸!那温热粘稠的触感,让她浑身剧震!
呃……萧玦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如同金纸。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瞳孔因极度震惊而扩散、仿佛灵魂都被抽离的楚阳,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是毁天灭地的痛楚,是刻骨铭心的眷恋,是深入骨髓的绝望,还有一丝……尘埃落定的、近乎扭曲的解脱。
他握着剑柄的手因剧痛而青筋暴起,骨节泛白,却支撑着没有立刻倒下。另一只沾满自己滚烫鲜血的手,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地将呆若木鸡、如同破碎人偶般的楚阳狠狠扯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永不分离!
冰冷的铁甲硌得楚阳生疼,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僵硬地被禁锢在他怀里,感受到他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和生命力如同退潮般急速的流逝。
萧玦的头无力地垂落在她瘦削的肩窝,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濡湿了她颈侧的皮肤和散乱的黑发。他急促而破碎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沫声,如同破败风箱最后的挣扎。
阿阳……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沫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与眷恋,断断续续地、如同呢喃般送入她耳中,……我恨的是……需要靠恨你……才能活着的……自己……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如同琴弦彻底崩断。他紧箍着她的手臂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变得沉重而冰冷。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沉重地、彻底地向下瘫软、滑落。
不——!楚阳喉咙里终于爆发出被扼住太久、撕心裂肺般的悲鸣!那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破碎感。她下意识地伸出双臂,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他下坠的身体,却被他沉重的分量带得一同跌倒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被彻底打破!惊呼声、抽气声、兵器脱手落地的哐当声乱作一团!玄甲亲卫们目眦欲裂,如同疯了一般扑上前,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恐惧:陛下!陛下——!!!
楚阳什么都听不见了。她跪坐在粘稠的血泊中,紧紧抱着怀里迅速冰冷下去的身体。他的头枕在她臂弯,双目紧闭,面容竟奇异地褪去了所有的冰冷和戾气,只剩下一种近乎安详的平静,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心口处,那柄长剑依旧深深贯穿着,鲜血还在不断涌出,染红了她的衣裙,也染红了身下冰冷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金砖。那温热粘稠的液体,如同一条绝望的河流,从他破碎的心口汩汩涌出,浸透了她早已冰冷的衣襟,烫得她浑身剧烈地颤抖。她徒劳地用颤抖的手去捂那狰狞的伤口,却只染了满手粘稠的、迅速失温的猩红,如同捧着他流逝的生命。
萧玦……萧玦……她一遍遍嘶哑地、破碎地唤着,声音不成调,像被车轮碾过的枯叶,充满了绝望的哀求。没有回应。只有他身体在她臂弯里一点点沉下去的重量,冰冷而决绝,带走她世界里最后一丝温度。
殿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雪。初雪。洁白的雪沫被凛冽的风卷着,穿过破碎的殿门和窗棂,无声地飘洒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身体上,落在满地刺目的血污上,落在断裂的青玉簪旁,试图温柔地覆盖这世间最惨烈的景象。
一片六棱的、晶莹的雪花,悠悠荡荡,最终落在了楚阳空洞失焦、沾着血污的眼睫上。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臂弯中那张褪去了所有凌厉、只剩下苍白平静的脸。血污沾染了他的下颌,像一道凄厉的泪痕。她忽然停止了徒劳的呼唤,沾满他鲜血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抚上他冰冷的脸颊,动作温柔得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一个沉睡的爱人。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不远处血泊里,那断裂成两截的青玉竹簪。簪身温润的光泽被血污覆盖,断裂处露出的玉茬,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着微弱而凄清的光,像两颗凝固的泪珠。
楚阳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那笑容空洞,悲凉到了极致,却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奇异平静。像是在嘲笑这荒诞绝伦的命运,又像是在祭奠那早已埋葬在时光深处、被血与火焚毁的萤火、荷香与银杏叶。
她闭上眼,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冰冷染血的额头上,如同五年前那个寒冷刺骨的冬夜,她守着高烧的他、劈柴生火时那样。然后,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冰冷的身躯,更深、更紧地依偎进他逐渐僵硬的怀抱里,仿佛要汲取那早已不存在的最后一点暖意,又仿佛要融化进这最后的归宿。
殿内死寂。扑上前的玄甲军士们僵立在几步之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石雕,脸上是巨大的惊骇、茫然和不知所措。无人敢上前一步,打破这血泊中诡异而绝望的永恒相拥。
唯有殿外的风雪,呼啸着,越来越大。
洁白的雪花,温柔又残酷地覆盖下来,渐渐掩去他玄甲上刺目的猩红,掩去她鹅黄宫装上斑驳的污迹和血迹,也掩去地上那两截染血的青玉断簪。
最终,覆盖了一切痕迹,将这片血腥的废墟,连同废墟中相拥的两人,一同裹进一片无垠的、寂静的纯白。
史书工笔,铁骨铮铮,只会记载新朝开国皇帝萧玦,于昭历永昌二十七年冬,率虎狼之师,踏破昭京,尽诛楚氏皇族,光复故国,开万世之基业。煌煌功绩,彪炳千秋。
无人知晓,亦无人会记下。
那场初雪温柔覆盖的废墟里,新朝的太阳与旧日的明月,曾以最惨烈的方式,相拥着沉入永恒的寒夜。那支断裂的青玉簪,连同那句消散在风雪中的低语,最终成了被历史尘埃彻底掩埋的谜题——他最后刺向自己的那一剑,究竟是迟来的忏悔,是绝望的爱意,还是另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恨
只有那年的初雪,兀自无声地落着,覆盖了宫门,覆盖了玉阶,也覆盖了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爱恨嗔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