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前,我是李家村最能干也最不值钱的姑娘。
每天四更天起床割猪草,挣的工分比男人还多,却喝着洗锅水般的米汤,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旧衣。
直到那天在苞谷地晕倒,姑奶奶搭脉后摇头:痨病,没救了。
家人立刻把我标上价码——隔壁村营长家的彩礼够给弟弟盖新房。
我索性掀了桌子:快死的人,凭什么不能吃干饭
嫁进王家那晚,军人丈夫低声承诺:随军报告批了,跟我去部队。
在婆家躺平三个月后,我揣着绝症诊断书登上北去的列车。
没想到刚进军属院,就被穿军装的男人堵在门口:病历我看了,你姑奶奶把麦冬当成了黄芪。
他掏出存折塞进我手里:从今天起,工资归你管。
而远处食堂烟囱冒出的炊烟,正画出我人生第一道自由的弧线。
初秋的凌晨四更天,夜露深重,李家院子黑黉黉的。
招娣在冰冷的土炕上悄无声息地坐起身,仿佛一片羽毛飘落,怕惊动了炕头那头的酣梦。
炕的另一端,弟弟李金宝裹在厚实的新棉被里,砸吧着嘴,睡意正浓。
土炕前,她摸着黑伸脚探寻地上早已磨得发凉的草鞋——那旧鞋帮子都快散了,硌脚地硌着生茧的皮肤。
灶屋里灶台冰冷,角落的猪草篓沉甸甸地压上她的后背时,弯身便是一阵眼前发黑。
她扶着土墙,粗糙坚硬的感觉扎手——这墙壁和她自己一样枯瘦坚韧,撑住了李家沉重的门楣。
柴门吱呀一声轻响,招娣把自己瘦弱的身板挤出院子,融入了外面无边的夜寒。
启明星冰凉而渺远,悬在灰蓝的天幕上,像是神祇漠然俯视人间的眼睛。
她缩紧脖颈,深吸了一口湿冷刺骨的空气,加快脚步,熟门熟路地踩着田埂边湿滑的草根,奔向村外河边那片长势最旺的荒草坡。
镰刀在手里闪着冷光,唰——唰——的割草声成了黎明未醒的寂静里唯一的调子,单调而执拗地回荡。
篓子很快满了,沉甸甸地压在背上,湿冷的露水寒气直往衣服里钻,勒在她肩头尚未愈合的旧磨痕上,又麻又刺,每一次迈步都在对抗着那沉重的分量,仿佛要耗尽她胸腔里最后一丝力气。
天边渐渐渗出一线鱼肚白,像一片泡肿的、褪色的破布,村庄朦胧的轮廓在薄雾里一点点浮现。
招娣背着满满一篓猪草,踏着湿滑的露水返回家。还没进院子,就听见弟弟金宝尖脆不耐的嗓音穿透清晨的冷冽。
饿死啦!饿死啦!娘,啥时候吃饭
随后是母亲赵金兰半带责骂半是哄劝的声音:哎呀我的小祖宗,莫急莫急,这不都给你摊着呢嘛!你姐不回来点火,灶膛还是冷的哩!
招娣默默地放下草篓,像一阵无声的风卷进灶屋。
柴草堆在墙角,冰冷潮湿,她麻利地抽了几把塞进灶膛。
火光哔啵一声跳跃起来,映在她脸上,那点微薄的热度还没来得及驱散身体彻骨的凉,就被她娘那尖锐的吩咐瞬间冻住。
可算回来了!赶紧的!多掺水,你爹待会儿吃了要上工,你弟还在长身子骨呢!
赵金兰已经端着大海碗等在灶边,碗里是昨夜特意留的、糊锅底刮起来的冷稠粥,锅巴又硬又厚。这才是给家里两个男人的好东西。
招娣低着头,往那口最大的铁锅里舀水,动作娴熟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灶火渐旺,锅里浑浊的水终于不安分地冒起细小的水泡。
她娘把那些珍贵的冷粥倒进去,浑浊的水花翻滚了一下,又迅速沉寂,稀汤寡水的颜色几乎透亮。
招娣拿起木勺搅动了几下,锅底刮下来的稠米星星点点,根本不够两个男人分。
水汽蒸腾上来,夹杂着一点酸馊的气味,就是招娣每日清晨唯一的餐食预告。
她娘麻利地撇着浮沫,小心地把米粒稍多的稀粥盛进两个厚实的粗瓷大碗里,又特意用勺子在里面沉了沉,捞出几粒凝缩的米芯。
看着招娣动作稍迟,赵金兰的眉头立刻拧成一个川字:发什么癔症!灶膛不用看了火头旺点!叫你弟饿着了你能担待!
她瞥见招娣拿铲子要去扒拉粘在锅底的一点焦糊糊,立刻斥道:手恁快干啥!那不是你该动的!留着给你爹晌午垫饥!
话音未落,她已经把旁边小碗凑到锅沿,舀了清得近乎见底、只有漂着零星几粒碎米的汤水递给招娣。
招娣捧着那碗滚烫的米汤,蒸汽灼痛了她冻得发木的手指。
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舌尖能数清那可怜的三两颗碎米粒——嚼在口中如同嚼蜡,滑下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刚落入空空如也的胃囊,就被更大的虚寒迅速吞噬,身体深处依旧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冷和虚。
腹中深处那种灼热的空烧感被瞬间浇灭,留下一片更加茫然的冰冷。
院子一角,那两只饥肠辘辘、拱着槽的肥猪哼哼唧唧,声音都比她喝汤的动静响上几分。
很快,堂屋传来父亲李大山沉重的踱步声和弟弟带着睡意的嘟囔。
招娣放下碗,那点可怜的食水根本填不住那无底的饿,胃里反而闹得更凶,一阵阵地痉挛。
她压下不适,一声不吭地再次拿起角落里的镰刀和另一个稍小的篓子——爹和弟弟吃饱了,该去上工的大人吃了粥要准备出工,而半大的劳力、女儿招娣,她的早工刚刚开始。
地里还有一片等着她趁太阳没完全出来前要打捆的干苞谷秆,那是队里牲口冬天贴膘的口粮,挣分顶要紧的活儿。
脚步踩在清晨带着湿气的土路上,虚浮得发飘。
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的大钟当当当敲响的时候,日头已爬上房脊,明晃晃的光照得人有些晃眼。
大队部的打谷场上人头攒动,尘土味混着新割稻谷的湿气弥漫开。
记分员老秦叼着半截自卷的旱烟,把磨得光滑溜的小板凳往大桌子旁一放,拉开嗓门:
李大山!李金宝!李家——招娣!
来啦来啦!赵金兰扯着儿子金宝挤过人群,脸上堆着讨好的笑,顺手把李大山也往前推。
招娣被挤在后面,默然地站在爹娘和弟弟的身影之后。
老秦翻了翻工分簿,眼皮抬了抬:大山家昨个儿运谷子去了
十担湿谷子,算你一个半工(标准男劳力一个工记为10分,女劳力7分)。
金宝年纪小,跟着搬了几趟麻袋,力气有限,算你半个娃力活儿,两分吧!
他又转向赵金兰,还有你,磨磨蹭蹭筛了一天糠秕,按惯例,给五分,顶个女劳力。
轮到招娣,老秦手里的烟顿了顿,似乎在回想:招娣……割苞谷秆那五亩地是你完成的吧
没等回答,旁边一个晒得黧黑的汉子——管生产的吴队长就粗声粗气接了话:错不了!
秦老倌,你可看清楚!那五亩地,比壮劳力割得都干净利索!
一点茬子没留!这活儿顶硬,搁小伙子身上也就刚砍下来,她一人全担了,还收拾妥当捆好拉到地头。
这工分,满红(最高10分)!
旁边三三两两正等着记分的男女社员听了,都朝着招娣看过来,眼神里有惊异,也有复杂,隐约听见有人低声咕哝:啧……还真能顶上汉子!
老秦笔下顿了顿,在招娣名字后面利索地写下拾分的字样。
赵金兰脸上一瞬间掠过光彩,可那光彩退潮更快,马上又堆起平常的笑,对着四围拱拱手:哎哟,娃不懂事,瞎使蛮力,承大伙儿高看了……
她说话时,眼角余光都没朝女儿这边扫一下。
李大山清了清嗓子,背着手,一副当家人被抬举了的矜持模样。
招娣低着头,看着脚上破草鞋边粘着的枯黄苞谷叶,那点被当众抬举的稀薄暖意,像一缕烟,立刻被心底的冰冷和无垠的疲倦卷走。
十分工是女人里的满分,可这分,一分一毫,攥不到她手里。
秋风卷着土渣子和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大队部院墙角。
散工了,人群呼啦啦涌向场院出口。
招娣!等我一等!
一个同样穿着打补丁旧衣、头发枯黄的姑娘赶上来,是同村的大丫。
她胳膊里挎着一个布包裹,走得小心翼翼。
招娣,大丫压低了点声音,脸上带着点兴奋和偷偷摸摸的快意。
我跟你说,我哥昨儿个在后山套到只野兔子!喏,
她神秘兮兮地拍了下自己鼓囊囊的布包,我娘让我去给我姐……我嫂子家拿点去……我、我偷偷给你掰了一小点……
布包掀开一条缝,里面是一块深褐色的、边缘焦黄的熟肉块,散发着诱人的油香肉味,丝丝缕缕钻进招娣的鼻腔。
那只野兔的味道,招娣知道,昨晚风小的时候,从大丫家破窗户里透出来的气味,馋得李家那两只猪都在圈里不安分了半宿。
这味道猛地窜入鼻腔,像一把尖刀猛地扎进她麻木的胃,搅得里面翻江倒海,发出一阵擂鼓般的鸣响。
招娣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胃里那只沉睡多时的怪兽彻底被惊醒了,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嘶吼、痉挛、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身体里有股隐秘的本能,驱使她想去接过那块足以抚慰无底深渊的美味,然而另一只手却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襟下摆,把那点疯狂的冲动死死按在冰凉的五指之下。
她飞快地摇头,声音干涩得像破风箱:不、不行……大丫……这个……这个是肉……我不能要……
哎呀怕啥!大丫有点急了,看看左右没人,干脆把肉块硬往招娣手里塞。
那肉还是温热的,油脂蹭到招娣指尖,灼得她猛地一哆嗦,像被火炭烫了手,下意识就往后退。
真不行!招娣的声音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尖利。
她看见远处爹娘和弟弟金宝正往这边张望,娘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刺过来。
这肉若是进了口,娘那双仿佛能穿透她的眼睛定会发觉。
想到那随之而来的污言秽语、冷眼羞辱甚至可能更狠的笤帚疙瘩,心就像掉进了冰窟窿。
那点肉香带来短暂的诱惑,代价却是她无法承受的耻辱和代价。
招娣你……大丫拿着肉,脸上有些下不来台,更多的是不解和怜悯。
招娣迅速把手在背后裤子上蹭了两下,仿佛要抹去那罪恶的诱惑痕迹。
她对着大丫扯出一个极度勉强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底干涸的疲惫如死水般凝结不动。
……我娘……在喊我了。她僵硬地转身,几乎是踉跄地迎着刺目的光斑走向不远处等得不耐烦的家人。
身后,那烤焦兔肉的奇异香气还在固执地追逐着,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幽魂。
正午刚过,阳光烈得能砸人。
整个李家院都陷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和寂静里,只有角落里几只老母鸡无精打采地刨着土。
招娣伏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书桌上,面前摊开的是金宝那张油迹斑斑、揉得发皱的算术卷子。
空气像是凝固的熟石灰浆子,沉甸甸地压在身上,黏糊糊的汗浸透了她的旧布衫。
一个简单的四则运算题,金宝硬是弄成了连环结。
招娣刚用铅笔记下第一步,那歪歪扭扭的阿拉伯数字便在眼前旋转、发虚,最后化为一片模糊晃动的墨点。
头越来越沉,像被灌满了滚烫的铁水,一阵强过一阵的抽痛从太阳穴一路碾向后颈。
喉咙发干发紧,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起胸腔深处压抑不住的、类似呜咽的气音。
这个……爹……爹给金宝买……
招娣艰难地吸着气,用尽全身力气指着卷子上一个单位换算题,想再解释一遍。
可话还没说完,旁边坐着、一手摇着蒲扇给自己扇风、一手忙着给一个刚偷摸煮的鸡蛋剥壳的李金宝已经不耐烦了。
啪!他把一个光溜溜、颤巍巍的白煮蛋按在桌上,手指沾满了蛋壳碎屑。
知道啦知道啦!烦死了你!金宝嫌恶地皱起鼻子,眼睛死死盯着那蛋,根本没看招娣,娘快看我剥好了!
他对着窗外厨房方向喊。
哎哟我的儿,真能干!赵金兰的应声立刻带着喜悦响起。
她脚步声在门槛那边顿住,声音不高却像鞭子抽在招娣耳膜上,教个学磨磨唧唧,教你弟识个数都费劲卷子弄干净点!你看你弟弟多出息,剥个鸡蛋都比你手脚利落!白吃那么多饭了!
她目光刀子似的扫过招娣被汗浸透的后背和那紧攥着铅笔的、指节发白的手。
一股更猛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招娣喉头,带着胃里那点可怜的、早上喝的稀汤水的酸气。
眩晕如同黑色的浪潮,呼啸着将她吞没。
她本能地想抓住桌沿稳住自己,可手指颤抖得厉害。
世界彻底倾斜、翻转,书桌、试卷、那个白晃晃的煮蛋……一切都失去了重量和方向。
下一秒,沉重的麻木从四肢末端猛袭上来,砰!
一声闷响,她的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桌面棱角上,紧接着整个人就像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滑到地上,蜷缩在坑洼的泥地上,毫无声息。
金宝吓得往后一蹦,手里的鸡蛋差点掉地上。
赵金兰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变调的尖叫,但那尖叫声里的慌张很快被一种赤裸裸的、生怕惹麻烦的嫌弃取代了。
李家堂屋被一股浓烈的草药味闷得人透不过气,老式的窗格子把光线割成惨淡的几条,屋里暗沉沉的。
姑奶奶枯瘦的手指搭在招娣软绵绵的手腕上,那皮肤冰凉无汗,像冬天的死蛇。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桌上那碗放凉了的水倒映着窗外一点点暗下来的天光。
终于,姑奶奶收回手,深深叹了一口气,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褶子都盛满了悲悯。
唉……她声音发沉,对守在旁边的李大山和赵金兰摇摇头,压低了嗓子,老骨头年轻时在药铺见识过……这孩子脉象浮芤,沉取无力,还伴着细微如游丝的涩……这……怕是……‘肺痨’的路数啊。
肺痨!
赵金兰脱口而出,脸色刷地变白又转青,眼睛惊恐地飞快扫过地上不省人事的招娣,又惊恐地看着李大山。
李大山脸上闪过愕然与慌乱:姑妈……这……真……真没救了
他问得艰难,喉结滚动了一下。
姑奶奶又重重叹息一声,浑浊的眼盯着地上的招娣,摇了摇头,声音在草药苦涩的空气中飘忽不定:
难啊……早年间叫‘干血痨’,耗死人的病。
这孩子小小年纪亏空得太厉害,精血都没了,髓枯油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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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人参吊着怕也……
唉,烧钱费力还不落好……
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李大山和赵金兰都僵住了。
赵金兰眼睛里的惊恐迅速褪色,另一种冰冷的、精于算计的光芒在昏暗中骤然亮起。
她那尖刻得能刮伤人的嗓子刻意压低了声音,却清晰地钻进刚刚有了点意识的招娣耳膜里:
肺痨……是那个传人的肺痨
她声音带着隐秘的兴奋和一点怕,要死死外面去!
可不能死在这屋里头!染着人了咋办
名声还要不要金宝马上说亲呢!
她急促地喘了口气,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盯住李大山,
趁现在……还有口气在,还值点东西!
王家那营长娘……早前不是托人打听过咱招娣
能干的名声在外头亮得很!
赶紧,赶紧寻过去问问!
要是不忌讳病……能捞多少彩礼是多少!
这看病吃药就是无底洞!别傻到往里砸钱!
钱要给金宝留着娶媳妇盖新房哩!
这话字字句句,如同冰冷的铁钉,一枚枚砸进招娣混沌未开的意识里,凿开一个血淋淋的洞,涌出的不是血,是彻骨的绝望和荒寒。
招娣眼皮很重,缝隙里看到的只有房梁上落满灰尘的蛛网,在死灰色的光影里随风微微摆动,像一张无形的、要罩住她的死亡罗网。
那浓烈的草药味钻进鼻子里,带着土腥气和腐朽的气息,成了痨病这死亡宣判的具象注释。
肺痨……无底洞……不能死家里……彩礼……金宝的新房……
招娣躺在那冰冷的土炕上,身体像被掏空、又填满了沉甸甸的生铁。
脑子却是清醒的,一种濒死回光返照般的清醒。
外面堂屋,爹娘的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滋滋作响地烫穿薄薄的隔断门板,一个接一个字狠狠敲在她心上:
王营长他娘……那精明劲儿……瞒紧点
是爹含糊犹疑的声音,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本能的迟疑。
怕啥!
娘那尖利的嗓门毫不犹豫地压下,招娣只要不用力,看着就是瘦点!
那王家婆子看中的不就是咱招娣下力气能干
咱不说,外人谁瞧得出来她是痨病鬼
就说是女儿家长大了爱俏了,想歇歇养养,顺带着相看个人家!
再说,王营长常年不在家,那婆子自己也有的是活计使唤她,能舍得离得了这头勤快牲口
只要过门前人没断气儿,那就是王家的媳妇!
到时候咱只管咬定了当初没瞧出病来!谁能赖上咱家
对、对……爹的声音被说服了,带上了一种决绝的冷酷,
王家老大当官呢,出手定阔气!
这彩礼,够把咱家房子西边那两间偏厦翻盖成亮堂大房了……
金宝成亲也有排场……
那声音带着贪婪的兴奋,仿佛即将落袋的不是女儿的彩礼,而是一座金山。
死了心吧你闺女!赶紧办事,拖不起!
娘最后的话斩钉截铁。
冰冷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到心脏深处,在那里凝聚成一块坚硬的、永不会融化的寒冰。
从前种种的逆来顺受、日夜操劳、那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隐忍……
突然间都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可悲的笑话。
原来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能干,都只是为了最后称斤论两地把她卖个好价钱!
原来她的价值,就是为金宝垫起一块盖新房的砖!
一种从未有过的炽热怒意猛地从冰封的胸口炸开,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不想忍了!
凭什么要忍!
姑奶奶说了,髓枯油尽!
她就要死了!
一个一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人,还需要顾忌什么
当赵金兰端着和往常一样的米汤——里面甚至刻意多漂了几根沉底的糊糊条——走进来,堆着一脸夸张的假笑,声音慈和得能滴下蜜来时:招娣啊,起来喝口糊糊暖暖……
招娣睁开了眼睛。
那眼睛里不再是空洞的疲惫和麻木,而是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硬的亮光,像是坟地里飘起的磷火。
她猛地坐起身,力气大得掀开了那床薄薄的破被。
不等赵金兰反应过来,招娣干瘦、指节突出的手已经快如闪电般伸过去,目标不是那碗清汤寡水,而是直接探进糊糊汤里!
赵金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懵了,下意识要往后躲,怒骂已经到了嘴边:死丫头你发啥……
话音未落,招娣的手指已精准地从滚烫稀薄的汤底捞起了唯一沉在碗底、凝缩成团的一块焦糊锅巴!
那锅巴是熬糊了的稠粥精华,又厚又硬,原本是该留给她男人或宝贝儿子的。
招娣把那块沾着稀汤水的黑乎乎的锅巴塞进嘴里,牙齿狠狠咬合下去,发出咯嘣一声脆响。
滚烫的温度灼痛了口腔,那股混合着焦糊的、被长年渴望放大了无数倍的粮食香气在唇齿间爆开!
她像是饿了三生三世的疯狼,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撕扯、咀嚼、吞咽着!
粗糙的颗粒刮过喉咙,带来的是一阵近乎疼痛的、灭顶的满足!
赵金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端着碗的手气得直哆嗦,脸上的假笑瞬间碎裂,换成一种暴怒的赤红和难以置信的错愕:
反了!反了天了!你个作死的蹄子!
这是给你爹留的!你这饿死鬼托生的贱……
她骂人的本能一下子冲到了顶,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招娣脸上。
招娣猛地抬起头!
她下巴还沾着湿淋淋的褐色糊糊和焦黑碎屑,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娘那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脸。
那眼神锐利得像浸过冰的刀子,又带着一股疯狂破釜沉舟的煞气!
我就要吃这个!
她声音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决绝的力量砸出去,
姑奶奶说了……我没几天活头了!
死了都要蹬腿进土的人了……
我干吗还要喝你们那洗锅水!
她把手里剩下的大半块锅巴当着赵金兰的面,再一次狠狠塞进嘴里,用力地嚼着,眼神不屈,甚至带着一丝挑衅的、报复性的酣畅淋漓!
她嚼得那么凶狠,像是在嚼碎自己十八年卑微如尘的过去。
赵金兰被她眼睛里那股冰冷的、疯狂的死气彻底骇住了!
那痨病和快死了的断言带来的不是恐惧,反倒给了这死丫头发疯的本钱!
后面预备好的刻毒咒骂像是被噎在了喉咙口,竟然一时不敢出口。
她端着那只被玷污了的碗,僵在原地,手抖得像得了伤寒。
片刻之后,那暴怒化成了另一种怨毒的低吼,她重重把碗掼在炕沿那脏乎乎的木板上:
好……好!作!你可劲作!
吃干饭行!
这顿吃了,我看你还能有下顿!
她恨恨地转身出去,脚步声又重又急。招娣靠在冰冷沁骨、油腻发黑的炕头土墙上,手里捏着最后一点硬实的锅巴边角料。
口腔里弥漫着那短暂的真实味道——焦糊的粮食味,是她用一场疯狂撕破假面换来的片刻胜利的滋味。
胃里有东西在实打实地坠着,那种饱胀的暖意奇异而陌生,也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脱。
王家的堂屋点着两盏油灯,光线摇曳不定,影子在四周墙壁上张牙舞爪。
空气里飘着劣质香烟、灶台烟火气还有一点刚擦过桌子的湿抹布味。
媒婆张婶子的唾沫星子简直能划破沉闷的空气:
……王大姐,您瞅瞅!
李大山家那闺女,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能干!
您听听外头咋说的
‘李家招娣,起得比打鸣的公鸡还早,放工顶得上两头壮劳力!
那一院子猪喂得油光水滑,灶上针线,哪一样不是一把手
模样也周正!’
张婶子一拍大腿,圆胖的脸上堆着奉承的笑,刻意忽略了能干背后那份掩不住的干瘦和枯槁,
要不是李家要一心给金宝那小子攒钱说亲备彩礼,怕是还不舍得这么早嫁出门呢!
这不,李家嫂子透话了,姑娘大了心思也活泛,近些日子是想打扮打扮想歇歇,不乐意在地头苦熬了——
到底是姑娘家要脸面嘛,懂得收拾下见人了,好事好事!
王家奶奶坐在正对大门的方桌旁,一张刻着岁月风霜的脸在油灯下有些模糊。
她手里慢悠悠地转着个油光水滑的玉镯子,那是预备给新媳妇的传家宝。
她精明的目光像针,细细密密地在昏暗中搜寻着蛛丝马迹,但那张脸上露出的却是恰到好处的满意笑容:
那可不
能顶男劳力的,到了咱家,我这身子骨不好,屋里外头不也轻省些
伺候婆婆照顾男人,本就是她们女人的本分嘛!
她眼睛瞟向旁边一脸恭敬站着的儿子王海生。
王海生穿着半旧的绿军装,肩膀很宽,眉骨硬朗,刚毅的线条在油灯下显得沉默而可靠。
他是临时接到家信,披星戴月赶回来的。
此刻他只是静静听着,灯光跳跃在他眉峰上,表情有点僵硬的沉默。
王营长,您瞅着张婶子趁热打铁,眼睛瞟向一直沉默的王海生。
王海生的目光越过油灯昏黄的光晕,落在墙角那个瘦小的身影上——招娣。
她低着头,几乎要缩进身后那堵刷着旧石灰的墙里,长长的头发散下几缕,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绷紧的、苍白的唇角。
穿着一身半旧的碎花布褂子,也是李家临时翻出来撑面子的,挂在她单薄的身上还是显得空荡。
从进门到现在,她没说过一个字,像一道惨淡的影子。
他想起信里母亲反复强调的能干、顶门立户、能吃苦耐劳……眼前的沉默和脆弱,与这些词之间隔着巨大的沟壑。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浑厚,带着行伍人惯常的简洁:
娘觉得……能操持家就好。
他的话,在昏暗的灯影里落得很轻,像是同意了,又带着一丝模糊的不确定。
那目光在招娣低垂的头顶停留了一瞬,最终转开,看向自己手腕上磨得发白的手表——部队的纪律压过了那一点模糊的不安。
嗐!瞧这闺女羞得!
张婶子笑得像朵开了花的棉花糖,再次用高亢的声调强行抹掉空气中那一点凝固,
新媳妇上门,哪个不这样
熟络了就好了!
海生啊,听婶子的,保管没错!
是个能撑家立业的好媳妇胚子!
王奶奶脸上的笑纹更深了些,似乎儿子的沉默就是满意。
她摩挲着手镯:那就定下吧!我看这月初五就是个旺日。
彩礼按之前说的……
海生假不好续太久,军务耽误不得,等新媳妇歇稳了脚,安顿好了……
她转向儿子,再给部队打报告,把媳妇接去随军。
后半句,她特意放慢了调子,说得十分笃定。
招娣依旧低垂着头,黑发遮着脸。
那玉镯在油灯下反射出一点温润的光泽,刺得她眼睛发痛。
家……婆家……随军
这些词在她空洞的心房里回荡,如同石子投入万年死水,只激起一道轻蔑的涟漪。
一个即将踏入坟墓的旅人,去哪儿还不是归途
只是从一个苦海,挪到另一个火坑罢了。
那点油灯的光,映不进她漆黑的眼底。
天没亮透,村里还沉在灰蓝色的晨霭里。
招娣躺在王家东厢屋的新炕上——坑确实是新盘的,烧得不透,还透着一股湿泥和生稻草混合的呛鼻气味。
嫁过来几天,她没做过一顿饭,没扫过一下院子。
王家那点家底和婆婆的心思,她一眼就能看到底——找她来,不就是图个顶替劳力伺候婆母、操持家务
昨儿夜半时分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又涌上来过。
招娣闭着眼,感受着喉咙深处那隐隐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她甚至没力气咳出声来,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要消耗掉身上最后残存的一点热量。
她裹紧了那床唯一的新被子,身子冰凉,寒气仿佛在骨缝里生了根。
隔壁灶屋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有婆婆压低嗓子却足够清晰的抱怨: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生火
真当自己是新嫁的贵人娘娘了
接着是锅盖磕碰水缸的响动,带着明显的气急败坏。
招娣纹丝不动。那抱怨声像嗡嗡的苍蝇,落在她耳朵里。
新娶的媳妇贵人娘娘
她的嘴角在黑暗中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冷笑。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走近了。
门没插,吱呀一声被推开。
婆婆那张带着怒气憋得通红的胖脸出现在门口。
她一手叉腰,声音拔高了几度:
招娣!日头都要晒屁股了!
还赖着鸡等你喂猪等你喂
一家人的粥等你熬
新媳妇一点规矩也没有了
懂不懂什么叫伺候公婆!
招娣这才缓慢地、极其费力地扭过头,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嘴唇也是淡得发灰。
她半睁着眼,看向门口气势汹汹的婆婆。
声音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微弱、沙哑,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
……婆家……规矩
她轻轻地咳了一下,那咳嗽虚弱得几乎没有震动胸腔,却让她的脸皱得更紧,透出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
她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露在被子外面那细得可怜的手腕,声音更低了些,每一个字都像落在灰烬里的火星:
姑奶奶说……痨病根子……顶不好呢……沾着谁……都脱不了干系……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冻住了王家奶奶所有汹涌澎湃的怒气!
她的胖脸像是被人猛地打了一拳,先是一愣,随即惊恐的阴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了整张面孔!
痨病!
沾上谁就甩不脱的痨病!
她想起李家嫁人前的遮掩,想起招娣那苍白瘦弱的模样……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王家奶奶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像是被烫着般连退了两步。
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再看招娣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嫌恶和恐惧。
那样子仿佛招娣是个随时会爆炸的瘟疫罐子!
刚才所有的气势和训斥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惊恐的低吼:
你……你……你……
婆字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变成了一个惊恐万状的尾音。
她再也没看炕上的招娣一眼,几乎是用逃命的速度冲出了厢房,反手把门摔得山响!
招娣重新闭上眼睛,嘴角那丝弧度加深了一点,又很快被一阵更猛烈的寒意和窒息般的咳意覆盖过去。
屋外传来婆婆又急又惊惶、对着王海生低吼的声音,随后是儿子那低沉、简短的解释。
隔着薄薄的门板,那些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婆婆那尖利尾音里透出的恐惧格外清晰。
她不知道王海生说了什么。
片刻后,房外脚步声又起,这次是沉稳而略带沉重的步伐。
门再次被推开一条缝,丈夫的身影立在门口。
清晨的光线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和紧绷的下颚线。
他没进来,也没捂口鼻,只是沉默地看着炕上那个像纸片一样单薄的、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新婚妻子。
部队……随军的报告,批了。
男人的声音隔着几步距离传来,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很沉,像裹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我假期满,明天走。
招娣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没睁眼。
男人的喉结滚动着,似乎在压制某种情绪,停顿了一下,像是承诺,又像是陈述一个无可更改的决定。
你……收拾收拾。
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不温不火,却穿透了弥漫着病气的空气。
在家养几天。等我那边彻底安排好,有人来接你。
招娣依旧闭着眼。
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近及远,出了门,渐渐消失在了院子外清冷的晨风里。
三个月的光阴如同一匹劣质的粗布,在王家灰蒙蒙的屋檐下,被油灯熏燎得灰暗无光。
婆婆那张脸,从最初的盛怒、惊恐,渐渐发酵成一种无法言说的怨毒。
招娣那张痨病鬼的免死金牌好用,却也格外刺激人。
起初她只敢在招娣窗外啐痰、指桑骂槐:
懒死鬼托生的!比瘟猪还能躺!吃白饭的老鼠精!
渐渐地,怨气压过恐惧。
粥熬得越发稀薄寡淡,清可见底。
送来的咸菜只剩了碟子底那点齁咸齁咸的菜帮子。
偶尔有几块带油星的肥肉丁,婆婆的手指头会格外明显地在碗沿上敲两下,眼神像淬了冰的针:
吃药(意指招娣该吃油水)药渣子都没你金贵!
堂屋的门帘后,总有婆母那双窥视的老眼。
招娣但凡胃口好些,多扒拉两口稀饭,那怨怼的寒气能瞬间冻僵整间屋子。
就连婆婆给院里那头懒猪切野草添料时,那剁菜的砧板声都格外用力,似乎在砍着什么解恨的东西。
每一次难熬的白天过去,招娣缩在潮冷的被子里,那封揣在贴身旧衣里、已经揉得软烂的肺痨诊断书就成了唯一的慰藉和支撑。
她把那张写着陌生字迹的纸抚平,看着上面肺痨待查几个字,心头竟涌起一丝病态的、快意的安慰。
这就是她的催命符,更是她的护身符。正是这符咒,让她得以在这冰冷的敌意环绕中喘息下去。
不用去挥汗如雨地伺候公婆,不用再在地里弯腰如牲口般劳作——那字里行间的死气成了唯一的生机。
王家奶奶敢怒不敢言的扭曲表情,甚至让她心头闪过扭曲的痛快。
军绿色的火车在辽阔的、开始覆盖薄雪的华北平原上轰隆奔驰。
车轮撞击着枕木的缝隙,发出单调而又震耳欲聋的节奏。
招娣蜷缩在硬座车厢靠窗的位置,脸颊贴着冰凉油腻的车窗玻璃。
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倒影: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嵌在纷乱油腻的头发里,像贴在窗上的人形剪纸。
窗外是灰黄色的、裹着薄霜的田地,飞快地向后掠去。
一些低矮的土房散落在空旷的地平线上,秃树枯枝在寒风中摇曳。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条细长蜿蜒的土路指向北方——
那是她将赴的未知,也指向她冰冷的归途。
手指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抠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里,留下白痕——
那是那张揉烂了的肺痨诊断书的位置。
她把那张写着死期的纸揣在了贴身缝死的小口袋里,那是她的绝境通行证。
几天的颠簸,火车吐出了这个渺小的身影。
西北的风像裹着粗粝的砂纸打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干燥寒冷刺骨。
她背着那个瘪瘪的、装着几件破旧衣物的蓝布包袱,按照信封上那潦草的地址,像个游魂般磕磕绊绊,终于找到了地处荒僻、被高大围墙和肃穆警卫亭包围的军区大门。
森严的岗哨,士兵审视的目光,让她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她颤抖着双手摸出那封王家奶奶最后塞给她的、说清来路的信,还有皱巴巴的结婚证。
那张薄薄的红纸是她进入这个陌生世界的唯一证明。
门岗的值班军官看了她一眼,又低头仔细核对着证件和旁边花名册上的记录。
那审视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刮过她灰败不堪的脸和单薄得能被风吹跑的身板。
招娣的腿肚子都在打颤,只觉得下一秒自己这张肺痨鬼的脸就会被识别出来,然后像扫垃圾一样被轰出去。
王海生营长的家属
军官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确认。
招娣喉咙发干,像吞了一把沙子,只用力地点了点头,把脸埋得更低些,几乎缩进那破旧的棉袄领子里。
军官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拨号。
简单几句后,他放下电话,冲旁边一个年轻的士兵挥了下手:
新来的随军家属,找后勤的张干事安排家属院临时住一下。
他转向招娣,语气略微缓和,但没什么温度,
王营长任务还没回来。你先安置。
招娣心头那根绷得快断的弦,终于嗡地一声松弛下来——
第一关,竟是过了!
可随即,一种更深的茫然和无处着落的恐惧攫住了她。
逃出来了
逃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同样令她无所适从的迷宫。
王海生推开家属院那扇半新不旧的绿色房门时,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冰冷的、尘土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
营房老旧的暖气片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温热,根本驱不散西北冬天深入骨髓的寒冷。
屋子里光线昏暗,东西摆放得很规矩——
那是他走前自己整理好的,但此刻,整个屋子透着一股被人侵入又未曾真正融入的死寂和零乱。
墙角那张行军床边,放着一个磨得发白的小马扎。
招娣就缩在那只小马扎上,小小的,像只被冻坏了的鹌鹑,努力把自己团得更紧一点取暖。
听见开门声,她猛地抬起头。
三个月不见,她的脸在昏暗中显得更加瘦削,下巴尖得能戳人。
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里面盛满了惊惶、戒备,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等待审判的灰暗。
王海生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他的脚步顿住,就在门内几步远的地方。
他没捂鼻子,也没立刻说话,高大的身躯像一堵沉默的山,挡住了身后走廊里透进的一点光,屋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沉重逼仄。
他深绿色的军装领口紧束,肩头的风尘仆仆尚未洗去。
他的视线沉静地扫过招娣——她身上那件薄薄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领子缩得死紧。
没有想象中的病容,却有着比痨病更浓重的、一种行将枯萎的死气。
他那眼神并不温和,反而像结冰的湖面,带着审视一切的穿透力,洞穿了招娣竭力想藏匿的脆弱和惊惧。
王海生没有继续往里走,他沉默着解下身上洗得泛白的军绿色武装带,将其连同军帽一起挂在了门口墙上那枚孤零零的钉子上。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秩序感。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招娣走了几步。
那军靴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一下下清晰的叩击声,如同鼓点敲在招娣绷紧的心弦上。
招娣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攥着棉袄边缘的手指深深陷了进去。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像等待最终宣判。
她甚至准备好了听那必然响起的怒斥:
吃白饭、装病、骗婚……
或者更可怕的,直接指着门让她滚回那个冰冷的婆家。
王海生在她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她。
没有咆哮,没有指责。
他那带着粗粝茧痕、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下。
昏暗光线下,招娣只能辨别出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纸张被捏着,边缘绷得紧紧的,显出他手指的力度。
王海生平静地看着她,眼神像深不可测的古井,没有任何情绪剧烈波动,只有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
他开口,声音是平铺直叙的低沉,每个字都落地有声,清晰得不容置疑:
你娘……寄来的那张‘诊断书’,营卫生队看了。
他没有用病或者痨病这种刺耳的词。
招娣浑身绷紧如石。
他顿了一下,视线没有从招娣脸上移开分毫,仿佛在捕捉她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那目光不是质疑,更像是在验证某个早已了然于胸的事实。
麦冬。
他吐出两个字,然后顿了顿,像是在给这个词增加重量。
不是黄芪。
他补充道,语气如同在陈述作战命令一般平静无波,但那平静之下蕴含的确定感,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摧毁力。
他往前又凑了半步,将那捏得紧紧的纸递到招娣面前很近的距离,让她足以看清上面他后来写下的、比原来诊断略大些的几个字。
昏黄的光线下,招娣能认出气血亏虚,重劳损的字样。
招娣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张纸和被点出的药材名上!
麦冬黄芪
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她的脸颊!
不是痨病
她像是被人从万丈深渊猛地拽上了岸,又被丢进一片茫然的、刺目的白光里!
羞愧感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
她骗了他!
骗了这个虽然冷漠却给了她容身之所的男人!
她以为那姑奶奶的断语是判词,却不过是她娘那贪婪算计的工具和她自己无知认命的帮凶!
一种被撕碎所有伪装的无地自容让她浑身都发起抖来。
没等招娣脸上那剧烈的红潮褪去,没等那份要把她烧穿的羞愧找到一个宣泄的口子,王海生紧接着又做了一个动作。
他那粗糙的大手,没有丝毫犹豫地再次伸进另一个口袋。
这次掏出来的,是一个薄薄的、深蓝色塑料封皮的小册子——军人储蓄折。
他两根带着厚茧的手指捏着那存折一角,不容拒绝地伸到她几乎要埋进胸口的面前,动作强硬得近乎蛮横。
军绿色的存折小本子被他手指的力量顶进招娣冰凉的手里,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和他不容置疑的力量。
拿着。
简短到只有两个字命令。
招娣只觉得掌心那个硬硬的塑料角硌得她生疼,上面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
那小小的硬壳本子,在她手里像个突然燃烧起来的小火炉!
烫得她手心一抽,几乎本能地想甩开——那是钱!
是厚厚实实、沉甸甸、活命的底气!
是过去的整整十八年,李家人永远只会往自己兜里、更往金宝嘴里塞的东西!
怎么会……递到她手心里!
她彻底懵了。
羞愧与震惊在胸腔里激烈地搏杀,让她说不出一个字,整个人僵得像根冰棍,只有捧着存折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撞进王海生那双依旧平静、却似乎有了点不易察觉变化的目光里。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最初的审视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洞察的定论。
没有她预想中的暴怒咆哮,更没有她恐惧到骨子里的滚。
王海生紧盯着她那副又惊又愧、仿佛捧着个烫手烙铁的呆傻样子,他那张线条刚硬的脸上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呼气声。
紧接着,他用那特有的、斩钉截铁的军人口吻下达了第一条给她的命令:
以后,按月。
伙食团打饭,换点有油水的。
话落,他不再看她,径直转身走向屋子里唯一那张简陋的书桌。
他脱下厚重的军大衣挂在自己那张椅背上,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硬的白衬衣,领口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喉结下。
他拉开椅子坐下,开始整理桌子上散放的部队文件和信函,纸张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
招娣像个凝固的影子定在房间中央。
军人的硬壳存折冰冷地印在掌心的纹路里,那细微的、凹凸的触感越来越清晰,像带着微弱的电流,一点一点从麻木的指尖爬向冰冷的四肢百骸。
书桌那边传来王海生低沉平稳的声音,打破冻结的死寂,听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明天……我去问问后勤。
他的视线并未离开手中的信件,像在陈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家属工厂……或者基地食堂……看哪里能安排个活计。
招娣猛地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像一条离水的鱼重新挣扎着吸到了氧气。
那压抑太久的悲鸣、委屈、后怕……所有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冲破眼眶,无声地、大颗大颗地砸在她胸前的旧棉袄上,迅速地洇开一圈又一圈深色的湿痕。
她没有去擦,任由温热的泪水灼烫着脸颊的皮肤。
她看着书桌前那个沉默而宽厚的背影,肩膀微微抽动着,喉咙里发紧,终于挤出了一声破碎的呜咽:
对不起……王海生……我……我真的……对不住你……
灶火把半面墙壁熏烤得微微发亮,温暖裹挟着油盐饭食的浓郁香气,在食堂这略显嘈杂的空间里浮荡。
灶膛里的火舌翻卷着红焰,舔舐着漆黑厚实的大锅底,发出欢快而稳定的呼呼声。
招娣穿着一身洗得微微发白的蓝色工作服——那是后勤专门发的,袖口挽起几道,露出结实了一小圈的手腕。
腰间系着一条半新不旧的围裙,她站在宽大的操作台前,正麻利地切着菜墩上一捆翠绿带水的芹菜。
刀刃落在厚厚的木质砧板上,噔噔噔噔,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和旁边锅里汤汁咕嘟冒泡的动静交织在一起,像是在唱着最朴实的烟火歌谣。
一大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已在她利落的刀下变成均匀纤细的长丝。
几篓土豆、白菜和鲜嫩的萝卜堆在台子一角,那是食堂今天午餐的底气。
隔壁灶台翻炒的锅铲撞击声、水龙头冲水的哗哗声、同事们用天南地北口音扯着家常的嘈杂笑语……
所有的声音都成了这幅忙碌画卷里的背景音。
汗水顺着她饱满了一些的脸颊滑落,浸湿了鬓角细碎的发丝,但她眼神明亮,神情专注,嘴角自然地挂着一点轻松的浅弧。
汗水在额头上蒸腾出氤氲的热气,在灶火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光泽。
招娣姐!肉丝腌着了油锅热了!
旁边负责帮工的半大小伙子刘卫国大着嗓门招呼,风风火火地往大铁灶下添着大块的煤渣。
又扬起一张年轻热切、挂着黑灰的脸问:
昨儿个听张干事说你有主意,这萝卜丝咱除了炒,还能换个啥花样别老一个味儿啊!
能!招娣脆声应着,声音里的怯意已荡然无存。
她手上不停,娴熟地挑起盘里码好的肉丝,哗啦一声倾入滚油沸腾的宽口铁锅中,瞬间激起一片响亮的爆响和弥漫开来的浓烈肉香。
另一口大锅里翻腾着奶白的骨头汤,咕嘟着,飘散出浓郁的香气。
她把新点子抖出来:骨头汤……鲜着呢!
剩下白萝卜丝焯软了捞出来晾凉,临出锅前浇一瓢这滚开的骨汤下去,香!
撒点芫荽末碎提味儿,比肉汤还清甜爽口!
她说着,手里的长勺在热锅里灵活翻动,油亮的肉丝在裹了酱色的翻炒中逐渐染上诱人的焦香。
窗外营区操场的尽头,遥远而嘹亮的军号声划破凛冽的空气,悠长地传了过来。
换岗的战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军靴踏在清扫过的路面上,发出沉实而富有节奏的回响。
声音穿过带霜的玻璃窗,变得有些渺远。
招娣抬起头,循着那号声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窗向外望去。
远处高远的天空下,几根粗大的、刷着黑漆的烟囱笔直地矗立着,向无边无际的苍蓝色天幕上,喷吐着滚滚的、乳白色的浓烟。
浓烟在明净而高远的天空中被强劲的西北风拉扯、舒展,肆意地画出自由奔放的、强劲有力的线条,像一幅巨大而生机勃勃的动态画,宣告着这冬日营地里忙碌、坚韧、又不断升腾着的新生力量。
那烟囱是后勤锅炉房的,燃料充足,火力雄劲,烟色纯正浓郁,带着一种稳定的、无所顾忌的力量感。
她看着那被风不断塑形的白色烟痕,目光澄澈。
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那口装着酱香肉丝的沉重铁锅在她并不粗壮的胳膊下稳稳翻动,铁勺刮擦锅壁的滋啦声依旧清脆锐利。
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眼底倒映着窗外喷薄的浓烟与晴朗高远的天空,那是比烟痕更清晰、也更执着的、独属于她的——崭新的、自由奔放的路径。
食堂门口人来人往,饭菜刚备好,就开饭了。
穿着各色工装的干部和工人们闹哄哄地在打饭窗口排起了长队,喧哗与寒意在冷风中不断升腾。
窗口上方的巨大时钟指向了十一时三十五分整。
王海生军装笔挺,肩章上的一颗星在食堂明晃晃的日光灯下简洁硬朗。
他从食堂的侧门走进来。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整个食堂秩序,随后落在厨房操作区那道忙碌的熟悉身影上——
招娣正站在一口大锅前,长柄炒勺在她手里灵活翻飞,热气腾腾的白汽在她面前蒸腾,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有那动作娴熟麻利,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身上带着门外卷入的凉气。
他没有立刻走过去,只是站在那几步远的距离看着。
那张总显得冷硬沉默的军人脸庞上,极其细微的,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和悄无声息地漾开,如同严冬冰面上骤然落入的一颗暖阳,顷刻又归于冷硬沉寂。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他要去军部开会的时间点快到了。
王海生转过身,刚迈出一步准备向食堂门口走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略显急促而清亮的脚步声,伴随着她独有的、带着点试探又坚定的招呼:
王海生!
脚步停住,他回身。
招娣几步小跑到他面前,额头上沾着细密晶亮的汗珠,脸颊被灶火烤得红扑扑的,带着厨房特有的油烟饭香味道。
她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
一个裹了干净包布的小小长方形饭盒,沉甸甸的,温度透过那几层厚实的笼布熨帖着手心。
……刚收锅里……炸的耦合,脆生……配着你带来的馒头。
她的声音不高,有点急,眼睛却亮亮地看着他,像是急于分享。
那眼神清澈得毫无保留,如同刚刚被擦拭一新的玻璃,映着窗外澄澈的天光。
王海生低头接过那温热的饭盒。
隔着几层蒸腾着热气的包布,能感受到里面食物滚烫的存在和沉甸甸的分量。
他嗯了一声,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了这份关切和期待,依旧是标志性的惜字如金。
但他的目光在她汗湿的鬓角和那双盛着光亮的眼睛上停顿了两秒。
走了。
又是简短的两个字,却似乎比平常多了一丝分量。
他没再多言,紧握了握手中的饭盒,转身大踏步走向食堂门外。
军绿色的挺拔背影消失在寒风中。
招娣站在食堂入口处,门帘在他身后落下,将室外凛冽的风隔开。
她轻轻吐出一口温热的白气,带着整个身体的暖意。
那口腹中的暖意,由灶火烹出的油香饭菜凝聚,也因手中攥得踏实的工作换来的柴米油盐而笃定。
她抬眼望向窗外烟囱上那道新喷吐出的浓烈烟迹——
它在呼啸的西北风驱使下,狂放地飞向天际,飞向远方,不知疲倦,不知停歇,仿佛将无限的远方与未来都尽数包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