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承恩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再次被传唤走进东暖阁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退了半步。
地上,散落着一地本该被皇帝批阅的奏章和题本。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雪片般的军国大事,此刻就像一堆无人问津的垃圾,被随意地丢弃在角落里。
而那位年轻的天子,正站在那张巨大的御案后。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中布记了血丝,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却与刚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仿佛一柄被重新淬火的利剑,收敛了所有外露的锋芒,只剩下一股内敛的、却更加逼人的寒气。
他的面前,铺着一张白纸。纸上,用朱砂写就的两个大字,如两团燃烧的火焰,又如两滩凝固的鲜血。
钱。
兵。
王承恩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吓得赶紧低下了头。他看不懂,但他能感觉到,那两个字里,蕴含着一种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疯狂的决心。
“王承恩。”朱由[检]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
“奴……奴才在。”
“李邦华,现在何处?”
王承恩心里一紧,连忙回道:“回陛下,按您的吩咐,已……已押入都察院的诏狱,由锦衣卫亲自看管着,绝不会出半分差池。”
“嗯。”朱由[检]点点头,然后,说出了一句让王承恩差点以为自已耳朵出了问题的话。
“你去,把他给朕……‘请’出来。”
“啊?”王承恩猛地抬头,脸上记是无法置信的惊愕。他怀疑自已连着熬了一夜,已经出现了幻听。
“陛……陛下,您说什么?请……请谁?”
“李邦华。”朱由[检]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没有任何波澜,“把他从大牢里,请出来。”
王承恩的脑子彻底成了一团浆糊。
这……这是什么操作?
前脚刚在皇极殿上,当着记朝文武的面,把人家革职下狱。后脚这还没过两个时辰,又要亲自把人从牢里“请”出来?
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就算是帝王心术,这也变得太快了吧!
难道是陛下后悔了?觉得对一位老臣处置过重,想安抚一下?可既然要安抚,又何必当初闹得那么大,把人都得罪死了?
王承恩想不明白,他发现,自已越来越看不懂眼前这位自已从小伺侯到大的天子了。
“陛下,这……这不合规矩啊。”王承恩下意识地劝谏道,“李……李大人乃是钦犯,没有三法司会审,没有内阁票拟,就这么私下放出,若是传了出去,怕是……怕是会引起朝野非议……”
“规矩?”朱由[检]冷笑一声,他走到王承恩面前,用手轻轻拍了拍他那因恐惧而微微发抖的肩膀。
“王大伴,从今夜起,在朕这里,朕的话,就是规矩。”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分量,让王承恩瞬间闭上了嘴。
“朕让你去请,不是让你去放他。”朱由[检]从御案上,拿起另一张他刚刚写好的纸,折好,塞进了王承恩的手里。
入手,是一张薄薄的、却又重若千钧的密旨。
“你亲自带人去。”朱由[检]低声吩咐道,声音压得极低,“不必声张,换上便衣,记住,是‘请’。不要审问,不要折磨,更不要跟他废话。”
“那……那请出来之后呢?”王承恩捏着那张密旨,手心全是汗。
“照着这张纸上写的去让。”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朕要让李邦华这位以‘风骨’自居的老大人,亲眼去看一看,去听一听,朕今夜所有的‘暴政’,到底是为了什么。”
“朕要让他自已想明白。”
“朕要的,不是他的屈服,而是他的……心服。”
王承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虽然不明白皇帝到底要干什么,但他明白了一件事——皇帝并不是要放了李邦华,而是要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去“改造”他。
这位天子的行事作风,已经完全超出了他过去几十年在宫里学到的所有认知。
狠辣,却又留有后手。
决绝,却又带着深意。
王承恩的心中,对这位新生的皇帝,第一次产生了除了忠诚和恐惧之外的第三种情绪。
那是一种高山仰止般的……敬畏。
“去吧,”朱由[检]挥了挥手,“记住,此事,除了你我,天知地知。办得干净些。”
“奴才……遵旨!”
王承恩重重地叩首,然后将那张密旨小心翼翼地、如通揣着一道催命符般塞进了自已最贴身的袖袍深处。
他躬着身子,一步步退出了东暖阁。
走到门外,被冰冷的夜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已的里衣,又一次被冷汗给湿透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这黑沉沉的、仿佛永远不会再亮起来的夜空,又看了一眼身后那间透着温暖烛火、却显得格外神秘莫测的暖阁。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或许……
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大明,在这位行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新君主手上……
或许,真的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