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黑洞么
虽然一些科幻作品将黑洞渲染的神乎其神,但对尚存于现实的人类来说,它就是一个质量极大的天体。如果把太阳的半径压缩到其史瓦西半径,太阳也会变成黑洞。
有人说,黑洞是高维世界的入口,但没人能证明。就像没有人能从亡灵的国度回来,告诉人们地下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但是,但是,当它抵达我们的生活,我们又期望,它真是某种救赎而非毁灭。
自它到来后,人类就活在地下了,地表已不是适宜人类生存的乐园了。在原属于太阳的王座上,坐着一个沉默的弑君者,不再散发君主的任何慈爱,仅剩比太阳更毒辣的残暴。这里只有漫长的夜晚,和壮观的,由月亮碎片构成的天桥。
事实上,在它到来之前人类就已经观测到了它的存在。当看到它以一个较慢的速度向太阳驶来时人类就已经感到大事不妙了。
地下掩体,就是在当时敲定的计划。
太阳被吞噬,辐射暴迅速抵达地球,还暴露在地表的生命很快死亡。还有引力波冲击,引发的大地震达到里氏11级以上。
海啸、火山爆发、柔和的微风化作肆虐的飓风。
这个时代,希望比黄金珍贵。
地球,这个千疮百孔的星球,绕着太阳的尸骸做着徒劳的挣扎。迟早有一天,末日之矛会落在它的头上。而在它之上,演化了亿万年的奇迹,也会如泡沫般破碎。
我整理好自己的衣衫被褥,在队友的鼾声中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他们的营地是一个简易的白色立方体,在地表上。
正常来说,人类不可能在低于零下100摄氏度的地表生存,但余烬显然不是普通人。
距离营地不远处,有一道冲天而起的红色光柱,那是一个半残的行星发动机。曾经是人类试图自救的手段之一,但很显然,这个点子失败了,目前只能拖延人类文明的死期。
当然,也多亏了这个装置,附近的温度不至于低于零下200摄氏度。
黎明,如果这个时代还配得上这个词的话,不过是深蓝天幕褪去几分浓墨,漏下些许铁青的灰。没有太阳,没有温暖。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寒夜,和头顶那条由破碎月亮构成的、苍白凄冷的天桥——那是黑洞吞噬月亮的遗迹,横亘天际,无声地嘲笑着人类过往的渺小信仰。
营地,一个孤零零的白色金属立方体,像一枚被随手丢弃在冰原上的骰子。外面是零下185摄氏度的炼狱。我,白夜,裹紧多层复合材料制成的防护服,冰冷的金属搭扣在指尖留下短暂的刺痛。厚重的面罩将我的呼吸声放大成舱内唯一的噪音,隔绝了外部那足以瞬间凝固血液的极寒。同伴们的鼾声隔着薄薄的隔板传来,沉重、断续,带着挣扎一天的疲惫。我尽可能轻地推开气密门,一股远比舱内锐利百倍的寒气立刻透过防护服的缝隙舔舐进来,仿佛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骨髓。
门在身后无声关闭,切断了最后一丝人造的暖意。
门外,是世界的尽头。
视野被无垠的灰白覆盖,冰原铺展到目光无法企及的黑暗深处。风停了,空气凝滞如铅块,死寂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淌的微弱回响。营地不远处,一道粗壮、浑浊的暗红色光柱撕裂了这片凝固的灰白,直直刺向毫无生气的天穹。那是希望,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徒劳——编号祝融的行星发动机残骸。它曾是人类宏伟蓝图中最后一搏的象征,试图用微弱的光芒和推力,稍稍推开黑洞那不可抗拒的引力魔爪,为地底的方舟争取一点可怜的、逃逸的时间。现在,它只剩下核心还在苟延残喘,像一个垂死巨人的心脏,艰难地搏动着,喷吐着黯淡的光和聊胜于无的热量。
正是这残存的搏动,在营地周围勉强维系着一圈温度稍高的绿洲,将致命的绝对零度推远了一些。我朝光柱走去,靴底踩在冻结亿万年、坚硬如钢铁的冰层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咔、咔声,每一步都像在敲打这死寂世界的鼓面。防护服内部的温控系统低鸣着,对抗着外界无孔不入的酷寒。面罩内侧,呼出的水汽瞬间凝结成细密的冰晶,模糊了视线,又被内置的除霜器艰难地抹去。
靠近光柱,暗红色的光芒笼罩下来,在冰面上投下我巨大而扭曲的影子。这光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沉重的、带着辐射尘埃颗粒感的压迫。发动机庞大的金属基座深嵌在冰层里,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白霜,如同披着冰冷的尸衣。几根粗大的能量导管从基座延伸出来,其中一根断裂处闪烁着不祥的、时断时续的电弧,像垂死生物神经末梢的抽搐。这就是我此行的目标。
我打开工具箱,冰冷的金属工具在手中几乎冻得粘住皮肤。开始清理接口周围的冰霜,动作因厚重的防护手套而显得笨拙。每一次刮擦,每一次尝试对接,都在与这极寒的环境角力。防护服内的温度警报偶尔会尖啸一声,提醒我维持生命的热量正在被这冷酷的世界贪婪地吸走。我的意识在严寒的侵袭下有些模糊,只剩下身体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刮,擦,校准,再刮……
就在这时,通讯频道里响起一个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白夜又是你是岩峰,我的队友之一,一个地质学家,或者说,曾经的。那玩意儿…又闹脾气了他声音沙哑,背景里传来他翻身时床铺的吱呀声。
嗯,七号主馈线,接口冰封,能量逸散。我的声音透过面罩的拾音器传出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汇报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频道里沉默了几秒,只有电流的嘶嘶声。然后,岩峰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睡意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磨平了棱角的无力感:…有意义吗,白夜
我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刮刀继续刮擦着接口处顽固的冰晶。维护手册第……
别他妈跟我提手册!岩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烦躁,像绷紧的琴弦突然断裂,手册那是写给还有明天的人看的!看看我们头顶!他像是在用力指向什么,尽管隔着厚厚的冰层和岩层,谁也看不见谁,那个…那个怪物!它就在那儿!它吃掉了太阳,它撕碎了月亮!地球就是它嘴边下一块肉!我们做的这些…这些修修补补…就像…就像给一艘注定沉没的破船刷油漆!有什么意义最终不都是个‘无’
刮刀在冰层上划过,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岩峰的话语像无形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防护服和层层保暖层,扎进心底那片早已荒芜的冻土。虚无。这个词像幽灵一样,在人类龟缩进地底的第一天起,就无声无息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它存在于每一次食物配给减少的沉默里,存在于每一次引擎出力下降的警报声中,存在于每一个疲惫不堪的余烬队员空洞的眼神里。
我们被称为余烬,地表维护者。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悲怆的浪漫和残酷的自嘲——文明之火熄灭后,挣扎着不肯彻底冷却的最后一点火星。我们被挑选出来,经过严苛的基因和体能改造,才能在这连钢铁都会脆化的极寒地表短暂活动,维护这些早已被证明无法改变结局的巨型机器。
意义当太阳的王座被一个沉默的弑君者占据,当亿万年的演化奇迹即将在绝对的力量下化为乌有,意义本身,是否也已被那黑洞的视界无情吞噬
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面罩上凝结的冰花让我眼前的光柱变得朦胧而扭曲,像一团凝固的血污。我抬起头,视线试图穿透那暗红色的光晕,投向更高远的、被天桥碎片割裂的黑暗天穹。那里,在无数星辰的背景下,有一个纯粹的、连星光都无法逃逸的空无之处。它没有颜色,没有形状,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存在感——黑洞。它就在那儿,无声地宣告着一切的终点。
意义…我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低沉,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从冻僵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岩峰。
我重新拿起工具,不是刮刀,而是更精密的接口校准仪。冰冷的金属触感刺入指尖。我小心地清除着最后一点阻碍物,动作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却异常专注。
正因为头顶那个东西,我继续说道,目光没有离开那复杂冰冷的接口,它把‘意义’像垃圾一样吸走了,碾碎了,证明我们所有的挣扎,在它面前,连尘埃都算不上…正因为结局早已注定是‘无’…
校准仪的探针终于艰难地对准了接口的核心卡槽,细微的咔哒声通过工具柄传来。我用力,再用力,顶着极寒带来的巨大阻力。
正因为如此,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冰原上,在只有我和岩峰(或许还有其他默默听着的人)的频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我们此刻擦亮仪器的手指,我们维护这光柱的每一秒…这本身,就是我们能抓住的全部意义。
频道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工具与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和我自己粗重的、在面罩内回荡的呼吸声。
暗红色的光柱似乎稳定了一些,不再像濒死巨兽般痛苦地抽搐。但这份稳定脆弱得如同薄冰,随时可能被深空的寒流或引力涟漪彻底击碎。我完成了七号馈线的紧急修复,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工具。返回营地的路显得格外漫长,每一步都像拖着千钧重担。防护服内部温控系统的嗡鸣成了唯一陪伴我的声音,单调而固执。
推开气密门,一股混合着金属、机油、陈腐汗味和加热食物寡淡气息的温热空气扑面而来。狭小的公共休息区里,气氛像凝结的油脂。岩峰蜷缩在角落一张金属折叠椅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头负伤的困兽。其他几个队员——沉默的工程师莉亚,总爱摆弄数据板的年轻技术员阿川,还有负责医疗的生物学家老陈——都各自占据着一点空间,没人说话,只有莉亚手指无意识敲击金属桌面的轻微声响,像一颗微弱的、濒死的心跳。
我卸下沉重的头盔,冰冷的空气立刻舔舐着脸颊。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让我站立不稳。我默默走向角落的维护终端,将手套脱下,露出冻得发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开始录入刚才的维修记录。屏幕的冷光照在我脸上。
七号馈线接口冰封,清理复通。能量逸散率下降至警戒阈值内。建议…增加周期性主动除冰频率。我的声音干涩,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建议岩峰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金属,白夜,你在建议什么建议我们在这艘注定沉没的破船上擦甲板擦得更勤快一点吗他站起身,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摇晃,看看外面!看看那‘天桥’!那就是我们月亮的坟场!下一个就是我们!
他挥舞着手臂,指向舱壁,仿佛能穿透厚厚的金属看到外面那凄凉的景象。
我们算什么‘余烬’他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笑,充满了自嘲和绝望,哈!说得真他妈好听!我们就是一群…一群被抛弃的、在棺材盖上跳舞的傻子!意义你告诉我,在黑洞面前,意义是什么是安慰剂吗是让我们死得好看一点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边缘的歇斯底里,是零!是虚无!我们做的一切,最终都会被那个怪物碾成最基本的粒子,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我们维护的光柱,它照亮的只有我们自己的绝望!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沉默里。莉亚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阿川盯着数据板,屏幕却早已暗了下去。老陈深深叹了口气,摘下眼镜,疲惫地揉着鼻梁。沉重的绝望感弥漫开来,几乎要压垮这小小的金属盒子。
我停下了输入。屏幕上,建议增加周期性主动除冰频率的字样闪烁着光标,像一个未完成的、荒诞的注脚。我慢慢转过身,看向岩峰,也看向其他人。他们的眼神里,有痛苦,有麻木,有被岩峰点燃的同感,也有微弱的、不愿熄灭的挣扎。
你说得对,岩峰。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空洞,像这片冰原本身,黑洞会吞噬一切。光柱会熄灭。地球会终结。我们的存在,我们所有的努力,最终都会归于‘无’。就像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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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休息区顶灯惨白的光线,照得大家脸色灰败。
加缪说,面对荒诞的世界,人只有三种选择:生理自杀,哲学自杀(放弃思考,皈依虚妄的信仰),或者…反抗。我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空气,生理自杀太容易了。哲学自杀骗骗自己,说黑洞是天堂之门抱歉,我做不到。
我向前走了一步,防护服厚重的靴子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反抗,就是承认荒诞,然后带着这荒诞活下去。就是明知徒劳,依然选择推那块注定滚落的巨石。我的目光落在角落工具箱里,那些沾着冰屑的工具上,维护‘祝融’,就是我们的反抗。不是因为相信它能拯救什么,而是因为…在承认了头顶那终极的虚无之后,维护它,擦亮它,让它多亮一秒…这行为本身,就是我们在这荒诞宇宙里,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意义。
我抬起手,指向舱壁,指向外面那暗红色的光柱方向。
那光柱,它不是太阳。它照不亮整个黑夜,它甚至无法温暖我们脚下的冰。但它在那儿,是我们点着的。这就够了。意义不在结果里,它只在…我们每一次举起工具,每一次对抗这严寒和虚无的行动里。就像西西弗…他的意义,就在他每一次走向山脚,每一次推动巨石的路上。
休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岩峰脸上的愤怒和绝望凝固了,变成一种复杂的茫然。莉亚重新抬起了头,眼神里那点微光似乎跳动了一下。阿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暗掉的数据板边缘。老陈重新戴上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了许多。
沉重的虚无感并未消散,它像舱外的严寒一样永恒存在。但在这片死寂的虚无之上,似乎又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如同冰层深处一缕游丝般的暖流,艰难地渗透出来。那是行动本身带来的重量,微小,却真实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警报!引力畸变峰值!重复,引力畸变峰值!所有地表人员立即进入一级防护状态!这不是演习!
刺耳的合成女声撕裂了营地死水般的沉寂,尖锐得如同钢针刮过玻璃。红色的警示灯疯狂旋转,将狭小的舱室染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血色。脚下坚固的金属地板猛地一跳,随即开始持续、低频的震颤,如同沉睡的巨兽在噩梦中翻身,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呻吟。货架上的工具和零件叮当作响,互相碰撞,演奏着混乱的死亡序曲。
几乎是本能的,我们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瞬间扑向各自的紧急维生装置——厚重的、带有独立供氧和缓冲系统的重型防护甲胄。冰冷的金属构件贴合身体,锁扣咬合的声音在警报的间隙中格外清晰。面罩扣下,将外部尖锐的警报声过滤成模糊的嗡鸣,只留下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外部监测!快!我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系统传出,带着金属的质感。
莉亚已经扑到主控台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成一片残影,调取着营地外布置的远程观测阵列的数据。屏幕上,代表引力波强度的曲线不再像以往那样是平缓的涟漪,而是变成了一头狂暴的巨兽,疯狂地向上蹿升,瞬间突破了所有预设的警戒阈值,甚至撞到了图表的顶端,变成一条令人绝望的直线!
峰值…还在升高!超出传感器量程了!莉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被厚重的面罩过滤得更加失真。
源头方向!岩峰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嘶哑紧绷。
指向…指向‘天桥’!阿川调出另一组数据,声音因恐惧而尖利,黑洞的引力透镜效应…它在拉扯月亮碎片带!
天桥…那条由破碎月亮构成的、横亘天际的苍白疤痕!黑洞,那个沉默的弑君者,终于对这颗曾经地球忠贞伴侣的残骸,伸出了它无形的、毁灭性的手!
出去!必须亲眼确认!我吼道。巨大的、未知的灾难感攫住了心脏,像冰冷的铁爪。理论数据在此时苍白无力,唯有亲眼目睹,才能感知那来自宇宙深渊的真正恐怖。
厚重的气密门艰难地滑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仿佛外面的空间本身变得粘稠。我们冲了出去,沉重的维生甲胄在冰面上踩出深深的凹痕。一踏入那永恒的极寒,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力量便攫住了全身。那不是风,而是一种空间本身的扭曲感。脚下的冰层不再是坚实的平面,它如同巨大的、活着的生物皮肤,在看不见的力量下起伏、呻吟、皲裂!巨大的裂缝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深不见底,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冰屑和尘埃被无形的力场卷起,悬浮在空中,形成诡异的、缓慢旋转的涡流。
抬头望去。
景象超出了人类想象力的边界。
横亘天际的天桥——那条由无数月亮碎片构成的、曾经凄美而冰冷的星尘之河——此刻正在经历一场无法言喻的酷刑。黑洞那无法抗拒的引力,像一双来自深渊的巨手,狠狠地、残忍地拉扯着它!靠近黑洞一侧的碎片带,被恐怖的力量拉伸、扭曲,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银色丝线,在引力的烈焰中疯狂地延展、变薄,发出无声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哀嚎。明亮的碎片被拉成一条条惨白的光带,指向那吞噬一切的中心。而更远处的碎片,则被狂暴地甩脱束缚,如同被巨轮碾碎的浪花,化作亿万颗燃烧的、绝望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冰冷的尾焰,朝着宇宙的四面八方、朝着我们脚下的地球,倾泻而下!
毁灭的暴雨!死亡的烟火!
神啊……老陈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敬畏和恐惧,微弱得如同叹息。
没有人回应。我们被钉在原地,如同冰封的雕塑,仰望着这场发生在头顶的、无声的宇宙级处决。巨大的月亮碎片,曾经反射过太阳光辉、寄托过无数诗篇的星体残骸,此刻变成了最恐怖的陨星,带着毁天灭地的动能,刺破稀薄的大气层,摩擦出刺目的白光和震耳欲聋的爆鸣!它们砸向遥远的地平线,每一次撞击都引发一次小规模的地震,沉闷的轰鸣透过冰层和甲胄传来,撞击着我们的骨骼和灵魂。更近处,细密的碎片雨点般落下,撞击在冰原上,炸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冰屑之花,留下无数焦黑的、冒着青烟的深坑。
空间在扭曲,光线在弯曲。透过那被引力扭曲的空气,连远处祝融那暗红色的光柱都变得怪诞、摇曳不定,如同在狂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巨大的、无形的压力笼罩着一切,维生甲胄的关节在哀鸣,仿佛随时会被这来自宇宙本身的恶意碾碎。
末日…开始了…岩峰的声音响起,不再是之前的愤怒或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陈述。那声音里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已被眼前的景象抽干,只剩下冰冷的现实。
我们站在大地的边缘,站在文明的墓碑之上,目睹着月亮——这个陪伴了地球数十亿年、见证了生命诞生与演化的亲密伴侣——在黑洞的引力场中被彻底肢解、粉碎。它的毁灭,清晰地昭示着地球不可逆转的命运。那曾经高悬天际、象征着永恒与诗意的银色圆盘,如今只剩下漫天坠落的、燃烧的残骸,和一条被拉伸至断裂的、惨淡的星尘挽歌。
死亡,从未如此具象,如此宏大,如此…迫近。
冰原在持续的低频震颤中呻吟,如同垂死的巨兽。头顶,那场由月亮残骸上演的、无声而惨烈的死亡之舞仍在继续。燃烧的碎片如同亿万颗坠落的星辰,将灰暗的天幕割裂得支离破碎,每一次撞击大地传来的沉闷轰鸣,都像敲打在心脏上的重锤。
我们退回了营地,沉重的甲胄卸下,像剥掉一层凝固的冷汗。狭小的空间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岩峰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身体微微颤抖。莉亚盯着主控屏幕上依旧爆表、毫无回落迹象的引力畸变曲线,脸色惨白如纸。阿川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金属地板。老陈默默地检查着应急医疗包,动作机械而缓慢。绝望,这一次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像舱外的寒气一样,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冻结了每一寸空间,每一次呼吸。
结束了…岩峰的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传出,带着一种彻底被抽空的疲惫,‘天桥’完了…它撕碎了月亮…就像撕碎一张纸…下一个…就是我们…就是地球…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彻底的灰烬,反抗意义白夜…看看外面!你的‘西西弗’,他的山…连整座山都要被碾成粉末了!还有什么石头可推还有什么意义可谈只剩下…等死。
他的话像冰冷的铅块,砸在每个人的心头。连莉亚敲击键盘的手指都彻底停滞了。主控屏幕上,刺眼的红色警报和那令人绝望的峰值曲线,就是最冷酷的判决书。
我站在舱壁旁,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面罩早已摘下,但外面的寒意似乎已侵入了骨髓。我望着那面厚实的合金舱壁,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外面那摇摇欲坠、在引力风暴中明灭不定的暗红色光柱——祝融。
岩峰说得对。结局已定。黑洞的盛宴已经开始,月亮的毁灭只是开胃的前菜。地球,这艘承载着所有过往、所有挣扎、所有爱与恨的方舟,终将在无法抗拒的力量下解体、消散。我们所有的努力,在这宏大的终局面前,渺小得连尘埃都算不上。虚无,是唯一的答案。荒诞,是宇宙的底色。
承认它。直面它。像直视正午的太阳,即使会被灼瞎。
我缓缓转过身,动作因疲惫和某种沉重的觉悟而显得有些滞涩。目光扫过队友们死寂的脸。岩峰的崩溃,莉亚的苍白,阿川的空洞,老陈的沉默。他们的绝望,是此刻最真实的存在。
是的,岩峰。我的声音响起,在死寂的舱室里显得异常清晰,没有激昂,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结束了。月亮死了。地球…也快了。我们做的一切,最终都会被那个怪物抹平,像从未存在过。
我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肺叶。
意义…从来不在结局里。结局是注定的‘无’。我的目光变得锐利,像在黑暗中搜寻火种的微光,意义,只在…我们如何走向这个结局的路上。
我迈开脚步,走向角落,那里挂着我们日常维护用的轻便防护服。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硬挺的复合材料表面。
穿上。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冰层开裂时发出的第一声脆响,所有人。
岩峰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疯了!外面!外面是地狱!月亮碎片还在往下砸!引力畸变随时可能撕碎一切!出去送死吗
对,出去。我拿起自己的防护服,开始穿戴,动作稳定,没有丝毫犹豫,去‘祝融’那里。
莉亚也站了起来,眼中是惊惧和不解:白夜,数据…数据已经说明一切!‘祝融’的核心已经受到引力扰动影响,输出功率极不稳定!它随时可能彻底崩溃!我们过去…能做什么
不能做什么。我扣上最后一个搭扣,拉下面罩,声音被过滤得有些失真,却更加清晰,也许只是…再看它一眼。也许只是…让它在我们眼前熄灭前,再擦一擦它的外壳。我看向他们,目光透过面罩的视窗,或者,仅仅只是…站在它旁边。站在我们点燃的、这最后一束光下面。
我走向气密门,厚重的金属门在指令下缓缓滑开。外面,毁灭的图景依旧:冰原崩裂,流星如雨,天空被扭曲的光线和燃烧的残骸涂抹得一片狼藉。那暗红色的光柱,在狂暴的引力乱流中剧烈地摇曳、明灭,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尼采说,上帝死了。我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回舱内,平静地叙述着一个事实,现在,月亮也死了,太阳早他妈就死了。超人…不是超越死亡的神,而是在认识到死亡是唯一结局后,依然能说‘是’的生命!是能在虚无的深渊上起舞的生命!
我站在门口,毁灭的寒风灌进来,吹动我的防护服。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舱内凝固的队友们。
穿上衣服。然后,选择。我的声音斩钉截铁,是像等待宰割的羔羊一样,在这铁盒子里,听着末日倒计时的滴答声,被自己的恐惧吞噬还是…走出去。以‘余烬’的身份。站在我们点燃的光下,站在这毁灭的中心,清醒地、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最后
我一步踏出,沉重的靴子再次踩在呻吟的冰原上。不再回头。身后的气密门,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冰冷的空气中。选择权,留给了门内那片死寂的虚无,和门内那些被绝望冻结的灵魂。
我独自走向祝融。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层在持续的震动下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有些地方甚至开始缓慢地隆起或塌陷,如同大地的伤口在无声地溃烂。空气不再是凝滞的,狂暴的引力乱流卷起冰屑和尘埃,形成无形的漩涡,拉扯着我的身体,让前进变得像在粘稠的胶水中跋涉。防护服关节处的应力警报器发出低沉的蜂鸣,提示着外部力量的巨大压迫。头顶,月亮碎片坠落的尖啸和撞击的闷雷从未停歇,燃烧的轨迹如同天神的鞭子,抽打着这片濒死的土地。
距离光柱越近,那股令人心悸的引力扭曲感就越发明显。空间仿佛变成了哈哈镜,远处的景物扭曲变形,祝融那庞大的金属基座在我眼中时而拉长,时而压缩,暗红色的光柱像一条痛苦挣扎的巨蟒,在扭曲的视界中疯狂地扭动、明灭。巨大的能量导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金属疲劳的悲鸣透过冰层传来。空气中弥漫着臭氧被电离的刺鼻气味,以及某种更深层的、仿佛空间结构本身被撕裂的、无法形容的嗡鸣,直接作用于我的神经末梢。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踩在破碎的冰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但通讯频道里响起了声音。
妈的…疯子…是岩峰的声音,喘息粗重,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和一种豁出去的粗粝,…等等我!他的身影从后方赶上,防护服上沾满了溅起的冰泥,面罩后的脸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之前死寂的灰烬似乎被某种更炽热的东西点燃了——那是一种近乎自毁的愤怒,一种向毁灭本身发起冲锋的狂野。
紧接着,是莉亚冷静却微微急促的声音:白夜,右前方三百米,冰层应力集中,有大规模塌陷风险!绕行坐标已标记!她的身影也出现了,步履稳定,手中紧握着便携式探测仪,屏幕的微光映亮了她专注的侧脸。工程师的本能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此刻,她眼中只有需要规避的风险和需要维护的目标。
然后是阿川,跌跌撞撞地跟上来,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白…白队!我…我检测到‘祝融’核心磁场正在发生异常谐波!强度…强度还在增加!这…这跟理论模型对不上!恐惧还在,但分享数据、报告异常已成为他此刻对抗恐惧的唯一方式。
最后是老陈,他走得最慢,却最稳,声音低沉而温和:生命体征监测…大家都还行。岩峰,肾上腺素有点高,悠着点。阿川,深呼吸…对,就这样。他像一位守在战场边缘的老医官,用最朴素的关怀维系着这支走向毁灭的队伍。
没有言语,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通讯频道里交错,只有靴子踩碎冰面的声响。我们沉默地汇合,在摇摇欲坠的冰原上,在毁灭的礼花之下,重新组成一个小小的、逆流而上的箭头,指向那在扭曲空间中痛苦挣扎的暗红光柱。
岩峰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他没有看我,只是死死盯着前方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扭曲的祝融基座,声音嘶哑地挤出一句:…操他妈的虚无!老子偏要看看,它怎么吞了我!
莉亚迅速调整着探测仪:塌陷区绕过了。前方路径相对稳定…暂时。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精准,仿佛我们只是在执行一次普通的维护任务。
阿川紧紧跟在莉亚身后,带着哭腔的声音还在报告:谐波…峰值又跳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黑洞的引力扰动不该引发这种频率的磁场振荡啊!
老陈落在最后,平静地回应:未知,就是未知。记录它,阿川。记录下这一切。
我们终于抵达了祝融巨大的金属基座之下。这里仿佛是风暴的中心,又像是宇宙这面哈哈镜扭曲最严重的地方。向上望去,那粗壮的暗红光柱不再是笔直的,它在引力的魔掌中被拧成了诡异的麻花状,光芒剧烈地闪烁、脉动,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庞大的金属结构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和能量过载的爆鸣,每一次声响都让人心惊肉跳,仿佛下一秒整个庞然大物就会分崩离析。
没有工具,没有维护手册能指导此刻的行动。站在这里,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反抗。
我们站成一排,渺小的身影在巨大的、濒临崩溃的发动机基座下,如同狂风中的几株野草。仰望着那在黑洞引力下扭曲、挣扎、随时会熄灭的光。
看…我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响起,混合着能量过载的轰鸣和空间撕裂的嗡鸣,异常平静,却又像用尽全身力气,看这光!它在扭动!它在挣扎!它在被黑洞的力量撕扯、玩弄!
我抬起手臂,指向那在扭曲视界中痛苦不堪的光柱,指向那由月亮碎片构成的、正在彻底崩溃的天桥,最终,指向那片吞噬一切星光、宣告着终极终结的黑暗——黑洞的方向。
这光柱,是我们点燃的!这挣扎,是我们赋予它的!这毁灭本身…我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了所有的噪音,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荒诞的骄傲,就是我们的意义!我们站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我们清醒地面对着这‘无’!这就是我们创造的…火种!
光柱猛地一阵剧烈的、不祥的闪烁,暗红色的光芒如同回光返照般骤然亮了一瞬,将我们渺小的身影和身后崩裂的冰原、燃烧的天空,短暂而清晰地投映在这宇宙的墓碑之上。然后,光芒急速衰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
毁灭的顶点,亦是存在的证明。我们站着,仰望着终结的降临,如同远古的人类第一次在荒野中点燃篝火,仰望着无垠的、未知的星空。
这便是余烬,最终的文明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