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生日,我都会收到一份恐怖礼物。
十岁的断指、十八岁的毒药、二十岁的染血嫁衣。
身边人都死了,他们说这是爱我的人下的诅咒。
直到第十个生日,我烧掉所有礼物后收到一封信:
十年前车祸,你爱人成了植物人。
他父亲为了让他死心,每年用他身体的一部分制作礼物寄给你。
我冲向临终医院,却只赶上最后的心电嗡鸣。
他墓碑前放着我的遗照,下面压着张纸:
年年生日,我最想死在你怀里。
门铃声又响了。
不是那种欢快的、带点儿喜庆味道的叮咚声,也不是亲友来访急切的叮叮咚咚。今晚十点五十九分五十秒传来的这声,低哑、干涩,像垂死之人喉咙里挤出的最后一声叹息,强行楔入十月二十三日最后十秒的寂静里。冷得渗人。
我蜷在客厅沙发最深处的角落,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城市的呼吸。
来了。它从不缺席,比任何人的承诺都要守时。
滴答。滴答。墙上那只刻意被我调快了十分钟的挂钟,秒针固执又残忍地跳动着,声音被这片死寂放大了无数倍,每一下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太阳穴上。时间像凝固的蜂蜜,粘稠而缓慢,拉扯着神经,让人几欲窒息。还差三秒,十月二十四日的零点就要到来了。我的生日,开始了。
十、九、八……我在心里默数,冰冷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皮肉里,刺痛的微热感勉强拉扯着摇摇欲坠的神智。呼吸凝滞,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刮擦着喉管。胃袋缩成一团坚硬的冰块,沉甸甸坠在腹中,挤压着空无一物的躯体,吐不出又咽不下。
三、二、一。
笃、笃。
没有门铃声的第二遍催促,只有两下短促、冰硬的敲击。不是敲在木质门板上,更像是直接凿进了我的耳膜深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般的质感。没有急躁,只有……一种完成程序的、冷酷的终结感。
我像一具被无形丝线骤然扯起的木偶,脊椎僵硬地挺直,拖拽着沉重的腿脚走向门边。地毯吸走了脚步声,房间里只剩下我自己粗重而微弱的喘息,像破旧风箱残喘。
门把手冰冷刺骨,寒气顺着手臂蛇一样缠绕上来。转动时发出一声尖锐短促的吱呀,如同夜鸟濒死的哀鸣。
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风卷着冰冷潮湿的秋意猛扑进来,带着外面世界浑浊的腥气,混杂着深秋特有的腐败落叶与汽车尾气的味道。走廊尽头安全通道幽幽的绿光像一个模糊不清的鬼眼,冷淡地扫视着空旷的过道。
一个方形快递盒,静静地端端正正地放在门垫边缘的水磨石地上,棱角分明。没有任何快递标签,没有寄件人信息,连一张潦草的便条都没有。只有深灰的瓦楞纸壳,吸饱了楼道里昏黄黯淡的光线,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黑。
盒盖的一角,贴着一张方方正正、颜色惨白的便签纸。上面的字迹是用普通蓝色圆珠笔写的,结构呆板,横平竖直,僵硬得不带一丝人类气息,像机器冰冷的印刷体:
林晚小姐亲启。祝: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十年了。这份祝福,如附骨之蛆,年年准时抵达,带着淬毒的钩爪,一寸寸,一年年,撕开我的人生。
手伸出去,指尖快要触碰到那冰凉的纸盒边缘时,无法抑制地颤抖着。一股冰冷的、铁锈似的腥甜味道从喉咙深处翻涌上来。我猛地收回手,死死按住胸口,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能吐出来,只有几滴酸涩的唾液溅在冰冷的地砖上。
十岁生日那天,盒子打开时那股瞬间爆开的血腥气味混合着福尔马林的刺鼻,是我此生再也无法摆脱的嗅觉梦魇。那个透明的小玻璃罐里,泡着一根属于小孩的、苍白蜷曲的手指。
十岁。正是刚刚懂得期待生日的年纪。彩色气球,香甜奶油蛋糕,家人聚拢的笑脸。而我在尖叫撕裂客厅欢愉的空气后,人生只剩下这粘稠冰冷的恐惧药水味。从那以后,无论多么明亮的阳光,都驱不散鼻端隐隐浮动的、血腥与防腐剂混合的铁锈阴魂。
十八岁,成年礼。盒子被塞到我的宿舍门口。我以为会是高考习题册或者某本落下的参考书。撕裂封口胶带,里面塞满干燥的灰白色粉末。粉末无声滑落,露出一张折痕生硬的纸片,依然是那种机器般的字体:
剧毒‘氰化钾’。可溶于水。生日赠礼:解脱。
盒子被我砸在水泥地上,白色的尘埃飘起,带着微苦杏仁的、致死的甜腻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粉末覆盖下的,是一个透明小袋,装着几粒白色的药片。袋子背面印着一行小字,冰冷地宣告着身份。
我浑身抖得无法站立,像溺水者抓住电话,用尽全部力气挤出几个字:喂……报警……宿舍……有毒药……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扼住,每一个字都带出了血腥的铁锈味。
我的生日宴会在警车刺耳的呼啸中画上句点。空气里炸开的不是彩带,而是恐惧无声的碎片,冰冷地扎进所有围观同学的眼睛里。
朋友散了,像沙堡在潮水中崩塌。再没人说晚晚,生快。只剩下经过走廊时瞬间压低的交谈,警惕的目光黏在我背后,如同审视一个即将爆裂的感染源。恐惧在我周身形成一道冰冷的结界。她们窃窃私语中反复出现的词——诅咒。爱带来的、深重的、无法摆脱的诅咒。
二十岁生日,礼物是压垮我的最后重量。拆开层层包裹,里面叠放着一件刺目的中式嫁衣。大红色缎面金丝密绣,凤冠霞帔的纹样,本该是满堂欢喜之色。
嫁衣的右襟,靠近胸口的位置,浸染着一大块暗沉发黑的血污,早已干涸凝固,如同附骨之疽。血污之下,衣襟的丝绸被某种锋利的锐器粗暴地撕裂开来一道歪斜的裂口。
仿佛能听见那声布帛碎裂的嘶响,伴随着一声未及出口的短促闷哼。
裂口边缘的丝绸呈现出脆硬的质感,血液渗进去的地方颜色深得如同最浓的墨。那暗色一路蔓延,顺着织物的纹理向下流淌,凝固在地板浅色瓷砖上。
我僵硬地站在那里,像被那刺目的红和狰狞的黑钉在了原地。目光无法从那撕裂的口子上移开分毫,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浪潮猛地倒灌进胸腔,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
眼前闪过妈妈接到老家电话时骤然惨白的脸,和她失手摔落的手机屏幕碎裂时绽开的那道刺目光痕。
小姨出嫁的路上。花车失控……翻下山道……新娘当场……
手机还捏在手里,指关节因用力过猛而发白,屏幕因为溅上的泪滴而模糊一片。屏幕角落里显示的时间正是我拆开这个盒子的时间点。
巧合
我的生日,又一次成了亲人的忌日。那件染血的嫁衣,是我小姨穿着踏上黄泉路的那一件。冰冷的事实砸碎了最后一线侥幸。
再之后……是阿咪。我唯一留存的微弱暖意。那只通体雪白,只有尾巴尖一点黑的猫。它在深夜里柔软的蹭蹭,咕噜声穿透我混乱的梦境。
它消失在我的二十三岁生日前夜。
礼物在二十四号凌晨准时抵达。盒子比往年都要小一点,掂在手里却意外的沉。没有刺鼻气味渗出。
掀开盒盖,里面填充着冰凉的、细碎的白色泡沫颗粒。手指拨开那些白色,触感滑腻,带着一种冰冷的弹性,完全不似正常的填充物。
泡沫颗粒深处,露出来一只猫科动物的眼。
它被特殊处理过,整个嵌在一个小巧的玻璃眼球里。玻璃晶莹剔透,纤毫毕现地包裹着里面收缩的黑色瞳孔和浅绿色的虹膜纹理。
我的手指瞬间缩回,像被滚烫的烙铁灼了一下。心脏停跳一拍,随即疯狂擂动,几乎撞碎肋骨。一种尖锐的、冰冷的痛意从指尖窜起,瞬间冻僵了整个手臂。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那冰冷的填充颗粒仿佛活物,顺着指缝涌流,贴住皮肤,带来令人作呕的湿滑触感。
是阿咪。
右眼。它异色瞳孔中那只更翠绿一些的眼球。
我的世界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光亮,陷在永恒粘稠的黑暗里。剩下的日子,只是拖着这具残破的躯壳,在无尽的恐惧和自毁的欲望夹缝里,等待着最后一个生日,最后一个礼物。或者,是它终结我,或者,是我终结它。
一年复一年,我像一座移动的灾难坟场,走到哪里,就有人被吞噬进死亡的泥沼。亲友故交如同被诅咒的链条串联着,一个接一个在晦暗角落无声无息地消散,最后彻底切断了我与过往的一切联系。那些低语,汇成一条毒河,在我脑海中奔腾不息:爱是最深的诅咒,那个不知名姓的施咒者,以爱为名,行凌迟之刑。
十年了。我像一个踽踽独行的影子,寄生在角落廉价冰冷的出租屋里。每一次开灯,灯泡昏黄的光都像是在勉强支撑,映照出墙壁上斑驳发黄的痕迹和空气中无孔不入的灰尘。窗外透进来的路灯灯光永远是城市底层的浑浊血色。
桌上一片狼藉,堆积着未开封的速食面、干瘪的面包,还有几张皱巴巴、尚未缴纳的账单。唯一清晰的是散落在桌面边缘的小药片,白色、黄色、蓝色,药房冷光灯下买来的、强行塞进睡眠裂缝里的廉价镇定剂。空气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浑浊而绝望的气味,像角落深处正在缓慢腐烂的什么东西。
而这第十个生日礼物,就在脚下。这个沾满楼道灰尘和冰冷秋意的灰盒子,像一个量身定做的铅制棺盖。
今年的会是些什么是某种器官更贴近核心部位的一小块吗还是……最终宣判的毒药
够了。都够了。
十年累积的恐惧、十年的憎恨、十年的绝望,在这一刻被灰盒子上刺眼的生日快乐彻底点燃。不是火焰,是冻结一切的寒冰利刃,瞬间刺穿所有麻木。
我弯腰,双手如同冰凉的铁钳,紧紧箍住那冰硬的纸盒。手指抠进粗糙的纸壳缝隙里,用力到骨节发白,指甲似乎下一秒就要撕裂。一股巨大的、蛮横的力量在身体深处嘶吼着冲撞,如同濒死野兽的反扑。
拖着沉重的腿,我回到冰冷空荡的客厅中央。手臂挥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盒子粗暴地掼向客厅中央冰冷的地砖。
哐当——!
纸盒发出沉闷的重响,棱角撞击在坚硬的地面。盒子没散开,只是底部撞击的那一角微微凹陷下去,露出里面包裹的填充物——似乎是大团深灰色的、类似棉絮的东西。客厅死寂得可怕,只有我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和心脏擂鼓般撞击胸腔的回音,在冰冷的墙壁间嗡嗡作响。
这还不够。它不该以任何完整的形式存在。一秒都不该!
我扑向厨房,脚步虚浮踉跄,撞在冰冷的灶台边缘。手臂传来一阵钝痛。疯狂地摸索灶台下积灰的抽屉,手指被生锈的铁皮抽屉角刮过也毫无察觉。终于,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金属。
打火机。一个廉价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机,塑料壳边缘已经发黄起毛。
走回客厅中央,站在那个沉默的、饱含恶意的盒子前。我盯着它,眼神空洞。然后,屈膝,蹲下。塑料打火机在拇指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下,两下……第三下,惨蓝色的火苗猛地蹿了出来,不安分地摇曳、扭动,散发着炽热的、令人皮肤刺痛的温度。
火苗带着令人眩晕的燥热气息靠近盒子一角灰暗的瓦楞纸。塑料外壳迅速在高温下卷曲、发黑、滴落,发出滋滋的轻响和一股刺鼻的焦糊臭味。明黄色的火舌猛地舔舐上来,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纸壳,向上蔓延。填充物——那些灰色的棉絮一样的东西——遇到火焰立即猛烈燃烧起来,发出比纸张燃烧更响的呼呼声和噼啪轻响,冒出颜色怪异的烟,气味更加刺鼻辛辣。滚烫的空气翻涌着,热浪扭曲着我的视野,将那张写着生日快乐的便签纸吞噬、烧焦、化为蜷曲的黑色碎片,最终成为簌簌落下的余烬。
火光在我呆滞的瞳孔里跳跃、燃烧、疯狂舞动。十年。十件带来撕裂与死亡的礼物。我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进卧室最深处。
卧室角落里那个被我用深色旧床单紧紧包裹起来、再塞进半人多高储物箱的黑色大号垃圾袋,像个畸形的、肿胀的毒瘤。我把它猛地拖拽出来,布料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出沙沙的刺响。厚重的旧床单已经被扯烂了一个角,露出里面漆黑油腻的垃圾袋。
我疯狂地撕扯着包裹的旧布,直到那巨大的黑色垃圾袋彻底暴露在眼前,像一团凝固的夜。袋子用扎带死死封口。顾不上找剪刀,我直接用指甲抠进粗糙的塑料封边,用牙齿撕咬!断裂的扎带边缘锐利无比,瞬间在唇角划开一道火辣辣的小口子,血腥味在口腔弥漫开。
巨大的黑色垃圾袋被一股脑倾倒在地板中央。积攒十年的礼物散落一地:装小孩断指的罐子、装着剧毒氰化钾残留的袋子、带着凝固血污的嫁衣碎片、装着阿咪那只被做成标本的猫眼……还有后来那些我叫不出名字、认不出用途、但每一次接触都带来生理性厌恶的残缺东西……所有东西一股脑倾倒在瓷砖地上,发出沉闷杂乱或轻微碎裂的声响。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陈旧灰尘、消毒水残余、福尔马林、干涸血迹和细小霉变的复合气味猛地升腾起来,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我看着这一切,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打火机嘶叫,蓝焰疯狂窜向最近的嫁衣一角。带着血污、早已僵硬的绸缎边缘贪婪地舔舐着火焰,瞬间由暗红转为燃烧的明黄橘红,火苗猎猎作响。滚烫的热浪扑上我的脸。很快,火焰吞噬了碎裂的嫁衣一角,沿着干燥的布面迅猛地向上爬升,金丝银线在高温下扭曲、熔化。
断指的罐子被我一脚踹向燃着的火焰边缘。薄薄的玻璃在热浪与地面的双重撞击下应声碎裂!罐里粘稠浑浊的液体瞬间泼洒开来,接触到空气,那股防腐剂与人体组织腐败的酸败气味被高温猛烈蒸腾、激活,混合着正在燃烧的布料的焦糊臭气,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致密的死亡气息,狠狠冲入鼻腔。
阿咪那只被永久冻结在玻璃眼球里的浅绿色瞳孔,在跳动的火舌映照下,反射出幽幽的、妖异的光。我盯着那只眼睛看,仿佛阿咪还在,只是瞳孔深处淬着地狱的火焰。
更多火苗从各处窜起,像恶魔伸展出猩红的爪牙。塑料物品在高温下扭曲、熔化、滴落,发出滋滋作响和更浓的黑烟。那个装着氰化钾的透明塑料袋开始蜷曲、塌陷、融化,黑色的焦块混杂在升腾的浓烟里。火焰舞动着,映在斑驳污渍的墙壁上,影影幢幢,如同群魔在末日狂欢。灼热扭曲的空气席卷了整个狭小的客厅,几乎要将仅存的氧气抽干,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滚烫的尘渣和呛人的黑烟,深入肺腑如同吞下燃烧的炭屑。热浪舔舐着脸颊,汗水还没流出就被烤干。墙壁上积累多年的污渍在高温中蒸腾出陈旧油腻的气味,混杂着焚烧的焦糊与塑料熔化的刺鼻毒烟。
我的脸颊被炙烤得发痛,眼睛被浓烟熏得刺痛流泪,视野里只剩下跃动的橘红火焰和滚滚的黑烟。高温空气挤压着胸腔,呼吸变得极其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滚烫的尘渣和呛人的焦糊味道。意识如同摇曳的火苗,在令人窒息的热浪与眩晕中飘摇不定。大脑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尖叫着要逃离,但身体僵立在原地,像一尊即将被高温烤裂的石膏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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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猛烈些吧!一起烧干净!把这十年不堪入目的、带着无数人血肉的礼物,连同我这具早已被蛀空的躯壳,一并付之一炬!把这恶毒的、纠缠不休的诅咒,彻底烧成灰烬!
火焰腾起一人多高,燎着了天花板角落半垂落的旧电线塑料皮。焦糊味陡然升级。
警报器刺耳的蜂鸣声撕裂了炽热的空气,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回荡。高频的嗡鸣声如同尖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深处,穿透浓烟与火焰的咆哮,直抵大脑中心。
嗡鸣声如同冰水兜头浇下。那是我为自己预设的最终边界线。失控的火焰会引来邻居,招来警察。让周砚白的名字永远沾上我这个疯子的污点不。
最后一丝被强行嵌入身体里的本能瞬间压倒了焚毁一切的疯狂。跌跌撞撞冲向厨房,水,需要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顺着粗糙的脸盆边缘溢出,溅湿了我的裤脚和地面瓷砖。咬着牙,我抬起沉重的脸盆,对着那熊熊燃烧的核心猛地泼了过去!
嗤——!
猛烈的水流撞击在高温焦黑的物体上,爆发出巨大的白色蒸汽。水与火的激烈交锋声,如同两股仇敌死命的搏斗嘶吼。滚烫的水汽和白烟翻滚着席卷开来,扑在我脸上、手臂上,带来灼痛又湿冷的诡异触感,瞬间又凝结成水珠滴落。灰烬混杂着烟尘被气浪卷起,如同黑色的雪花漫天飞舞,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咳出泪水和肺部的灼痛。
客厅重新陷入一种粘稠的寂静。积水在地面横流,浑浊得如同混合了泥土的墨水,漂浮着漆黑的碳化物碎片、烧糊的塑料残渣,以及那些礼物焚烧后无法识别的灰烬。湿透的垃圾袋碎片像烂掉的皮肉一般瘫在地上。白色的烟雾尚未完全散尽,湿漉漉地附着在空气里,混合着残余的焦糊、腥臊和冷水的气味,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
我靠着冰凉湿润的墙壁,缓缓滑坐到满地狼藉的冰冷湿地上。全身的力气都在刚才泼水的那一刻被彻底抽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种劫后余生又坠入更深深渊的疲惫。脸颊、手臂上被溅起的沸水和热气灼伤的皮肤,在冰冷的水汽里开始火辣辣地疼痛。肺里还残留着方才烟熏火燎后的灼痛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处微微的裂痛。
就这样吗第十年就这样了吗烧了它,然后呢
水正缓慢地流向客厅角落,冲刷着残存的一小块尚未彻底焚烧的东西。那是什么似乎是一本书一个本子边缘焦黑发卷,但似乎还有一部分被水浸湿后显出一点原有的纸张质地。
身体太沉,几乎挪动不了。只是徒劳地,眼睁睁看着水流冲刷过去。火光映照着我被烟灰和水痕涂抹污脏的脸颊,像覆了一层肮脏、即将碎裂的壳。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稍微从虚脱中挣回一丝力气。冷水浸透的裤子黏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冰冷。我挣扎着,四肢酸软地撑起身,像个关节生锈的提线木偶,挪到角落里那片湿透焚烧过的焦黑残骸前。
勉强辨认出那确实是一本书。塑料封面早已熔化大半,粘在烧焦的书页上。书脊断裂,内页散落变形,焦黑蜷曲的边缘一片狼藉。
几页没被烧透的纸张浸在污水里,粘连在一起。上面似乎有手写的字迹,墨水晕染开一团团模糊的蓝黑色污痕。
我颤抖着伸出手,手指冰冷僵硬得不听使唤。指尖触碰到冰冷湿透的纸页,小心翼翼、艰难地揭开焦黑粘连的部分。一些字迹在被水浸染后,像幽魂般晕染开来,但还残留着能勉强辨认的骨架。
……10月……23日……
……车……
心脏骤然像被一只巨大的冰手攫住。
目光疯狂往下扫,用力盯着那污浊的纸张上残留的字迹:
……高速……周……砚白……脑部重创……开颅手术……永久性……
周砚白。
这三个字如同三颗烧红的子弹,瞬间洞穿我的胸腔!
他……那天……我生日的前一天……他是要去赶回来的!他要回来的!
那天晚上,我守着一堆冷掉的外卖,看着指针划过午夜十二点,手机沉默得像个冷硬的冰块。他说过一定会来的……然后……再也没有然后。
整整十年!我找了十年!像个疯子一样找遍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报警、贴寻人启事,甚至去找那些神神叨叨的灵媒……所有人都告诉我,他走了,或许不想见我,或许死在了某个我不知道的角落。而现在……躺在我指下这污秽冰冷的焦纸残片上……
……脑部重创……开颅手术……永久性……植物人状态……生命维持……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锉刀在神经上来回刮擦!
后面的字迹被水彻底浸透,成了模糊一片的墨色污水痕。
呼吸彻底停滞。整个客厅似乎都在高速旋转、扭曲,污水中的焦黑纸片成了视觉里唯一清晰的点。
那些被强行压抑、遗忘、几乎粉碎殆尽的记忆,裹挟着尖锐的碎片汹涌回卷!阳光穿透图书馆玻璃窗落在少年柔软的黑发上投下暖暖光泽的瞬间,他趴在画纸前侧过脸,眼睫下盛满清澈的光,冲我勾起唇角的笑……篮球场上汗水浸透的鬓角贴在额头上……冬天哈出的白气里他笨拙替我裹紧围巾时微微发红的指尖……
周砚白!周砚白!
他在这里!他一直在这里!以一种比死亡更残酷的方式!
那十年的礼物那些断指毒药染血的嫁衣阿咪的眼睛!
……每年……用他身体的一部分……制作礼物寄给你……
那行字像一把带着剧毒锈迹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我的心脏深处最柔软的位置,又在里面恶毒地绞动!胃部剧烈地痉挛,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我猛地俯身,干呕起来,吐出的只有酸涩的胃液和灼痛的空气。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尖锐的、失真的嗡鸣。
原来折磨了我十年的恶魔,是周砚白的父亲!是他那个权势滔天、恨我入骨的亲生父亲!那个男人眼中,只有冰冷利益考量的商人!恨我蛊惑了他前途无量的儿子,恨周砚白一次次违逆家族安排,一次次固执地走向我这个所谓的门不当户不对的累赘!
那个疯子!为了彻底断绝周砚白可能存在的渺茫复苏的念想,为了让我这个灾星彻底远离周家,为了让我清醒而主动滚远!
他把活死人般的儿子当作原料,年复一年,把他最珍贵的血肉……做成一件件……一剑件刺向我的诅咒!
我的手指痉挛般抠进冰冷湿粘的地砖缝隙,指甲在用力下瞬间崩裂,指尖传来钻心的刺痛,混杂着皮肤被粗砺地面磨破的血腥。他却用这种方式……十年了……十年我都在咀嚼着他儿子破碎的血肉……
呕——!终于无法遏制,我跪在冰冷刺骨的污水里,整个胃似乎都翻了过来,撕裂般的疼痛顺着喉咙攀爬。剧烈的痉挛让身体蜷缩成一团,额头抵着乌黑冰凉的地板。泪水汹涌流出,冰凉的液体在灼热脸颊上冲刷出扭曲的痕迹。
他躺在冰冷的机器中间,听着心跳监测微弱的滴答声。他的器官被切割,他的骨血被制作成令人崩溃的恐怖信息。他知道吗这折磨他的十年……
不行!我要见他!现在!马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酷刑!这十年到底是谁在承受地狱是谁!
跌跌撞撞地扑向沙发上那个沾满水渍的手包,颤抖的手指几乎无法拉开拉链。混乱地翻找着,钥匙、零钱、揉皱的票据撒了一地,最后终于抓住那个冰冷的长方形塑料壳——手机!
屏幕被水汽模糊。手指胡乱地抹过,留下几道肮脏的水痕,刺痛着屏幕上模糊的字迹。通讯录被打开,指尖颤抖,模糊的视野在无数名字上疯狂掠过……该死,周家有专门的管家!
终于找到一个名字——周叔。周家多年管家,一个在周父庞大产业边缘沉默穿行、打理琐碎事务的中年男人。电话被迅速拨出。
嘟……嘟……嘟……
漫长的忙音,每一秒都像心脏被铁锤狠狠敲打一次。焦灼、惊恐、绝望灼烧着我的神经。接啊!快接!
就在我几乎以为不会接通时,一个疲惫沙哑的男声响起:……林小姐
他在哪!告诉我!他现在在哪!我的声音嘶哑尖利,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颤音和强行撕开的喉咙撕裂感。
电话那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剩下微微沉重的呼吸声,电流的底噪在耳边嗡嗡作响。
说话啊!周叔!求求你!告诉我!他到底……他还……他在哪里!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缠紧脖颈。他会拒绝吗像这十年一样,把我当成空气彻底隔绝不!不要!
……城南……安宁……临终关怀中心。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沉重的迟滞,住院部……顶楼……加护……7号房。
……谢谢!谢谢您!喉咙滚烫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林小姐……电话那端的声音低沉下去,混杂着沉甸甸的无奈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压低的哽咽,……别太难……
后半句是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猛地挂断,像甩掉一块滚烫的烙铁。
手机被狠狠砸在冰冷的沙发坐垫上,弹跳了一下,屏幕裂开几道惨白歪斜的痕迹。它碎裂的样子扭曲了我的视线。
安宁临终关怀中心。
临终关怀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铁刺,深深楔入眼球!
冲出家门时拖鞋丢了一只,脚底板直接踩在冰冷的水门汀走廊地面上也毫无所觉。狂奔向小区外的主干道,凌晨凄厉的风如同无数冰冷的匕首剐过脸颊和裸露的手臂,寒意穿透薄薄的衣衫刺骨钻心。
出租车——!嘶喊声在空荡的马路上如同受伤野兽的嗥叫。
一辆车灯惨白如刀光的黄色空车,幽灵般滑行到面前。车门拉开时金属合页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师傅!快!城南安宁临终关怀中心!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栗,肺里的空气被巨大的恐惧挤压殆尽,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刀刃刮喉的剧痛。
司机在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我衣襟湿漉、头发凌乱、沾满烟灰污渍、双眼赤红如同厉鬼的样子,显然吓了一跳,却并未多问,一脚油门下去,老旧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嘶吼,车身猛地向前一蹿。
车窗外的城市在高速倒退。霓虹灯在沾满灰尘的车窗上拉长模糊成惨白、猩红、幽蓝的光带,光怪陆离,转瞬即逝。车轮碾过冰冷柏油路面的摩擦声、轮胎高速摩擦地面空洞的呼哨声、夜风撕裂车窗玻璃缝隙灌入的呜咽声……所有的声音都扭曲着钻进我的耳朵,在脑壳里搅成一团疯狂旋转的旋涡,嗡鸣不止。
安宁临终关怀中心那栋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冰冷的白色建筑,终于在视野尽头显现出来。它像一个巨大的冰柜矗立在城市的边缘,每一扇窗户都黑洞洞的,没有一丝活人气息,只有楼顶红色的十字标识在沉沉夜色里无声地闪烁。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车头猛地顿住,司机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我几乎是同时撞开了车门,冰冷的风灌入车内。狼狈地扑出车外,顾不上丢过去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甩上车门,像一道虚脱的闪电扑向那栋死亡的迷宫。
电梯!电梯在哪!冲进弥漫着浓重消毒水气味的大堂,对着冰冷的前台嘶吼。
深夜值班的护士猛地站起身,面露惊恐:女士!您……
7号房!顶楼!加护7号房!我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凄厉,根本不理会任何阻拦,冲向她身后通往病区的感应门。
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护士紧张的呼喊隔绝在外。空旷的走廊仿佛通向地狱,只有惨白刺眼、毫无温度的顶灯投下冰冷的光晕,映在光滑得能反出人影的地砖上,如同一块巨大的寒冰。空气里只有消毒水冰冷刺鼻的气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死寂,沉重地压迫着肺部。
加护病房区在走廊尽头。一扇厚厚的门将内外隔绝开,门上一方小小的玻璃观察窗,里面透出同样的惨白色调。
我双手猛地拍上那冰冷的门板!沉重闷响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激起细微的回音。
里面有人影晃动。一个穿着浅蓝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身影出现在小窗后。她眉头紧锁,眼神严厉冰冷,像审视一个闯入停尸间的狂徒。
让我进去!我要见周砚白!他在里面!周砚白!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的哭腔,手掌因为用力拍打冰冷的门板而震得发麻。
护士的眼神在口罩上方锐利如冰刀,隔着门板闷声传出:探视时间早就过了!没有医生特批,禁止进入!你再这样吵闹,我叫保安了!她的手指指向了墙上一个红色的按钮。
那按钮像一个狞笑的催命符。
我猛地扑到冰冷的门板上,额头紧紧抵着门中央那块厚实的金属,试图将声音撞进去:求求你!就五分钟!看一眼……我只看一眼……我是林晚……林晚!他认识我的!他会认得我!让我进去……求求你了……让我进去……泪水汹涌地糊住了视线,顺着冰冷粗糙的金属门面滑落。
护士的眼神闪过一丝犹豫,但职业的冷酷迅速覆盖了它。她转身拿出步话机,开始呼叫。
来不及了!
走廊另一头传来了清晰的、沉重的皮靴脚步声,正疾速靠近。一下,一下,踩在心脏上!
保安!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扇厚重的门上,门中央下方,靠近锁孔的位置,有一个圆形的金属栅格通气口,用于病房内部的空气循环。
周砚白!周砚白——!是我!晚晚!你能听见吗是我啊!我来了!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着,声音被阻隔在这扇死寂的门之外。泪水疯狂奔涌,混合着绝望的咸腥气息,顺着脸庞奔流。
不行!他听不见!这厚重的门板隔断了一切!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击中我。几乎是在意识到的瞬间,我就趴了下去,像扑向水中最后一根漂浮稻草的溺水者,将一只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手臂死死地、不顾一切地塞进了门下方那个狭小的圆形金属栅格通气口!铁栅冰冷的边缘如同利齿切割着小臂的皮肤,瞬间传来尖锐的刺痛感。
没有时间思考这动作的不顾一切和疼痛!手指在冰凉的铁栅内侧徒劳地摸索着,指尖在粗糙的水泥墙壁上刮擦!快!记起来!
那是在很久以前,在他刚进飞行学校没多久,我们坐在图书馆后面爬满藤蔓的安静角落里……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黑色的睫毛上跳动……我们分享同一个耳机,里面是悠扬的蓝调……他突然把一本书推到我面前,是厚厚的《国际摩尔斯电码》,翻到了某一页……他那有点狡黠的笑容……以后要是紧急情况联系我,说不定有用呢我是未来的机长。他修长干净的手指,在光滑的书页上,对着那些点和划,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页角,眼神专注而明亮……指尖轻敲木桌,发出笃、笃的轻响:最简单的……‘早安’……点、划、划、点,再重复一次……像心跳一样。
早安……
我猛地收回手臂!顾不上小臂上火辣辣的剧痛和深深嵌入皮肤的铁格血印!指甲!我用右手食指冰凉的、带着灰尘和烟灰污迹的指甲盖边缘,对着冰冷坚硬的金属门框边缘,狠狠敲了下去!
笃、笃笃、笃。(.
-
-
.)
指尖的骨头每一次撞击坚硬金属时都承受着钻心的钝痛,几乎碎裂。
我死死盯住门板,仿佛要用目光穿透这三寸厚的阻碍。
死寂。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声。
突然——
滴……滴……
是心跳监护仪!
声音微弱如耳语。但那绝不是平时匀速、单调的滴滴响!
是两声连续的、短促得如同蜂鸟翅膀拍动的频率,紧接着是两声稍长的间隔,然后又一次:滴滴……滴滴……
滴、滴、滴、滴!(.
.
.
.)
滴滴——滴——滴——滴(.
-
-
.)
门内侧传来一声尖锐又沉重的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猛地扯断绷紧后重重垂落砸在床沿或者硬物上的声音!
嘟————————————
尖锐、持续不断、撕心裂肺的长鸣,如同钢锯疯狂切割空气!穿透厚重的门板,尖锐地、冰冷地、绝望地灌满了我周围所有的空间!
心脏监护仪!它发出了濒临死亡的长鸣!如同金属的刀刃划破黑暗最后的屏障!红灯疯狂闪烁的光芒透过门上方小小的玻璃观察窗,如同地狱的火焰在门的另一面剧烈地燃烧!红色刺目的光将整个狭窄走廊瞬间映成一片猩红!那红光激烈地、无情地泼洒在冰冷的墙壁和地板上,也泼洒在我脸上。
门板后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惊恐的呼喊隐约传来:快!抢救!快推除颤器!血压骤降!心跳停了!准备……
厚重的门猛然被从里面狠狠拉开,强大的气流冲出来,带着死亡般冰冷的消毒水气息和绝望的氛围!
我如同被抽掉所有骨头的提线木偶,瞬间失去支撑,向前重重栽倒下去!
砰!
额头传来尖锐的剧痛。冰冷的瓷实地砖猛然撞上额头。视野里只剩下疯狂闪烁的、吞噬一切的红光,和一种无边无际、足以将灵魂完全淹没的钝痛与彻底的空洞。
有什么冰冷的、粘稠的东西顺着额头蜿蜒流下,模糊了双眼。
……带我走吧。
最终,我还是去了墓园。
安宁医院冰冷的告别室里,那个叫周叔的瘦削管家沉默着,将一份薄薄的文件递给我。我僵立在那里没有伸手去接,眼神空洞地落在文件上方冰冷的死亡医学证明书几个黑体大字上。
……节哀。周叔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他顿了顿,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避开我的目光,投向窗外灰暗的云层,少爷……他其实……早就不在了。这句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背脊佝偻下去,……今天……只是……仪式而已。
他告诉我,墓地在城北远郊的苍山陵园,周家购置的那片巨大得令人心寒的家族墓地之中。没有告别仪式,没有花圈挽联,葬礼低调得如同掩埋一粒尘埃。
周家甚至没有通知我确切的下葬时间。但我知道他会被安葬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