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他以眼换我眸 > 第一章

导语:以眼换眼才能复明。医生的话像句残忍的玩笑。
直到绷带拆开,刺目光线里,我看到他深陷的眼窝,那双曾映着上海滩风云的眸子,此刻只剩空洞的黑暗。
他是手握重兵的军阀都督,我是落魄失明的戏班旧伶。
他剜目相赠,图什么
而当我捧着旧情人火海中抢出的木匣,看到里面被撕碎又粘好的婚书,和每年八月初七偷拍我背影的照片时……我才明白,这世上最重的债,是情债;最深的渊,是人心。
一边是剜目相赠、情深似海的恩人,一边是焚身护匣、隐忍十年的旧爱。
这场以眼为注、余生为局的豪赌,我该押谁赢
第一章
辛辣的薄荷烟草味钻进鼻腔。
林宛白站在无边的黑暗里,四周沉寂无声,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停在门口——顾三少来了。
绷带下的世界,她已习惯。
听觉变得异常敏锐,窗外落雪的沙沙声清晰可辨。
入冬了,她想,窗外的梧桐应已落尽枯叶。
三年,她重回上海,不为登台唱戏,只为这双眼睛。
顾三少带来了德国医生,一个传奇人物。
可希望燃起又迅速熄灭:她的角膜坏死了。复明的唯一方法,是以眼换眼。
以眼换眼她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一个戏子,谁会把眼睛给她
她顺从地接受治疗,顺从地等待绝望,只为不辜负三少眼底那份固执的期盼。
他指尖带着凉意,轻轻碰触她的脸颊,宛白,他的声音里混着喜悦与不安,若你复明了……会离开我么
她微微偏头,避开那触碰:三少,你明知我的过往,何必浪费光阴在我身上
过往他苦笑,我最悔的,是没能早些遇见你。错过了你的过去,我不想再错过将来。只要你肯,我顾辰愿倾尽所有,换你一世安稳。
安稳她哼起一段越剧,调子带着涩意,‘我曾与他海誓山盟,愿作鸳鸯共衾枕……’声音陡然转冷,‘终负前约啊……负前约……’
情字如刀,她赌怕了。
他双手捧住她的脸,掌心微颤,眼眶泛红:没关系,宛白。你不用应我。我有一生的时间可以耗。我的‘永远’,不必誓言,只到命终。
她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指尖摸索着绷带边缘,猛地一扯——
刺目的白光如针扎入!
她紧闭双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许久,才艰难地睁开一条缝。
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顾辰熟悉的脸。
他嘴角挂着那抹惯常的、淡得近乎无声的浅笑,带着沉茶般的苦涩余韵。
可他的眼睛……那双望向她的眼睛,空洞,灰暗,没有一丝光亮。
心脏猛地被攥紧!尖锐的疼痛从胸腔炸开,直冲头顶。
她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抚上他的眼皮:你……三少……你的眼睛!
指尖下的皮肤,冰凉。
顾辰轻轻握住她颤抖的手腕,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前阵子不小心伤着了。宛白,你失明时我照顾你,往后,该你照顾我了。
以眼换眼……以眼换眼……
这四个字在她脑中疯狂撞击。
她以为是个残忍的笑话!唇瓣被咬破,腥甜混着滚烫的泪滑落。
她猛地环顾四周——房间的每一个棱角,都被厚厚的海绵和丝绵包裹得严严实实!
难怪她失明三年,磕碰却极少。
他的情深,早已是她无法承受的重负!
欠他的,何止一双眼
她死死攥住他的手,指节青白:三少!从今往后,我林宛白,就是你的眼!
顾辰无奈地低笑,空洞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若我需要的只是眼睛,又何必失去它我要的,一直只有你。
第二章
民国十二年冬,一场奢华的西式婚礼震动上海滩。
手握重兵的中京军阀都督顾辰,以倾城之力,迎娶梅苑戏子林宛白。
白纱曳地,水晶鞋剔透,首饰璀璨夺目。
礼堂金线织毯,士兵列队森严。
为圆她爱梧桐的念想,寒冬时节,庭院里竟植满盛放的梧桐。
那是顾辰耗费巨资、遣副官远渡重洋运回的奇迹。
戏子成公主。
林宛白之名,羡煞全城。
直到婚礼前夕,她才惊觉自己对顾辰所知甚少。
除了名字顾辰,她几乎一无所知。
是他一直追逐,而她,被动承受。
人群熙攘,祝福纷至。
顾辰紧握她的手,走向神父。
誓言即将出口。
林宛白,你愿意嫁给顾辰为妻么神父的声音庄重。
她抬眸,凝望着顾辰温柔的脸。
倏地,另一张面孔强势地挤入脑海——那张脸曾对她说:宛白,你要是嫁了我,就得等我一辈子,你愿意么……
黎淅的脸!挥之不去!她慌乱地摇头。
顾辰握着戒指的手,指节捏得惨白。
砰——!礼堂大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粗犷的身影冲进来,嘶声大吼:林宛白!你不能答应!你是我们大嫂啊!
是大山!林宛白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紧接着,她看到了那个身影——那个等了三年、盼了三年、以为此生永诀的男人——黎淅!
他就站在门口,风尘仆仆,目光如炬,直直刺向她!
刺骨的寒意瞬间将她淹没!她踉跄后退,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才勉强站稳。
林宛白!黎淅才是你丈夫!大山的吼声在死寂的礼堂回荡,激起一片哗然。
顾辰的手猛地收紧,将她拉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宛白,都过去了!
过去了三个字,像惊雷炸响在她脑海!身体摇摇欲坠。
顾辰慌忙摸索着搂住她,声音急切:是他负了你!三年前的伤还不够痛吗别想他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血气,转向黎淅,努力让声音平稳:先生,我不认识你。
这一幕,宛如三年前他对她那般……但是她却不知,她再怎么压抑,也掩盖不了声音中的颤抖与悲痛。
那尾音的颤抖,泄露了天崩地裂的痛楚。
黎淅死死抿着唇,唇线绷成一条惨白的直线。
他目光沉沉地看了她几秒,最终颓然开口,声音沙哑:大山,走。认错人了,那不是……我妻子。
插曲被强行压下。神父再次发问。
林宛白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三个字:我愿意!
顾辰猛地将她死死箍进怀里,力道大得让她窒息。
他滚烫的气息喷在她耳畔,带着失而复得的战栗:林宛白,从今往后,你是我顾辰的妻!我绝不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她回抱住他,脸埋进他肩头。直到咸涩的液体滑入嘴角,才惊觉早已泪流满面。
第三章
新婚夜,雪落无声。红烛摇曳。
一杯交杯酒下肚,林宛白便醉得不省人事。
清晨,顾辰立在窗前,点燃一支辛辣的薄荷烟卷。
那是种带着辛辣味儿的烟,入喉,很呛。
但她无意间说,喜欢这种特别的味道,他便一直抽,后来这种烟停产了,他便找到厂家特订,一抽便是三年。
指尖触到胸前的坠子,也是他特制的,世间唯一,一只裹在梧桐叶里的虫子,蓑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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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痴心的虫子,是他三年前在梅苑初遇她时记下的。
那时,她正为梧桐树上的蓑蛾烦恼,舍不得树,也舍不得虫。
叶子就是蓑蛾的家,它终生守在家里等爱人归来。她的话,刻进了他心里。
那时,他谎称是黎淅好友,将她接出戏园。
她雀跃着说:阿淅就要当父亲了。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晚了一步。
后来,副都督叛变,他遭伏击。是她将他推入窄巷,自己引开追兵!
那决绝的背影,成了他心底永不愈合的烙印。
这些年,荣华享尽,又有谁对自己真心,又有谁会不顾及自己生死只有林宛白,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全名,他的身份。
还好后来他的人手赶到,最后压下了这场暴动,虚惊一场。
从那时开始,他开始疯狂嫉妒黎淅,想将她藏匿。
可他与穆玖的婚期将近。全上海都知道,穆玖是他的未婚妻。
最终,穆玖竟悔婚嫁给了黎淅!他成了全城的笑柄!怒火焚心,剜肉般疼痛!他以为这是被夺爱之痛。他发誓报复,不惜代价。
他查到黎淅有个情人,林宛白。
黎淅婚礼那天,他带她去了现场。他如愿看到那笑靥如花的女子,一步步走向黎淅,面如死灰,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
黎淅搂着红盖头的穆玖,冷冷道:姑娘,我不认识你。
这一幕,他策划了许久,然后预想的痛快并未降临,而是盐水浸透伤口般的剧痛!
他猛地清醒,他根本不爱穆玖!那只是不甘!他后悔了,不该将林宛白拖入这深渊。
醉酒后,他将一切算计和盘托出。
她像个被抽走魂魄的木偶,喃喃道: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你的誓言,不过是敷衍。那场婚礼……竟只是你生活的调味剂……而我,却当了真。
她消失了。
封锁全城,地毯搜索。三天后,找到了她。短短几日,她小产了,眼睛也……失明了。
他问她去了哪里,她只茫然摇头。
天地之大,何处可去
找到她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
他日夜守在她床边,心底竟涌起一丝卑劣的庆幸。
没了黎淅的孩子,她失明了……她终于可以留在他身边了。
第四章
烟灰簌簌落下。
辛辣的烟雾灼过喉咙。
带她四处求医三年,不过是逃避上海,逃避黎淅。
都说爱是快乐才想在一起。
原来错了。
爱是明知会遍体鳞伤,刻骨铭心,也要将她囚在身边。飞蛾扑火,不外如是。
三年倾心付出,他以为能水滴石穿。
真的能吗顾辰深深吸了口烟。
他想起了过去三年,每年八月初七,无论身处何地,她都会执意回到梅苑,在那棵老梧桐下,从日出呆坐到日落,风雨无阻。
八月初七,梧桐树……他什么查不到只是不愿,不敢去揭开那个答案。
床上传来压抑的啜泣。他慌乱地摸索到床边,掌心抚上她汗湿的额发。只听她梦呓般低唤:阿淅……阿淅……
身体骤然僵硬!细密的针瞬间扎满心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自嘲地抚过她紧闭的眼睑:宛白……眼睛给了你,一切都给了你……为何还是不屑一顾要我怎样……你心里才能有我才能忘了黎淅才能安心做我的妻子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士兵在门外急报:都督!府外有个叫大山的求见夫人!说黎家失火,黎淅……快不行了!
顾辰猛地站起,第一次失态怒吼:夫人歇着!不见!以后这等事不许扰她!
话音未落,床上窸窣作响!林宛白已赤脚冲下床,一把拉开房门,声音尖利:阿淅他怎么了!
顾辰追出,脚下踩空,狼狈地滚下两级台阶,手臂急切地向前伸着,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别走!宛白!别去!
林宛白脚步一顿,回头将他扶起,声音急促带着哭腔:三少!他要死了……我就去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回来!
他空洞的目光锁着她,声音沉痛而冰冷:丧子之痛,失明之伤,他给你的还不够!如今他富甲一方,当年穷困时尚能负你,你怎知他不会再次背弃我跟你赌——你在他心里,永远不是第一位!他,一定会再负你!
林宛白身体一震,泪水汹涌而下。
她死死咬着唇,盯着他空洞的眼睛,一字一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好!我跟你赌!
若真如你所说……我林宛白……用一辈子来还你!
顾三少手上用力,林宛白的手指却一寸一寸自他手掌脱离,他痴笑起来,宛白,你记住,我会像蓑蛾那样,永远等你回家。我的永远,不用海誓山盟,只到生命尽头。
言毕,他潇洒的转身,轻轻拂去眼角的泪水,咬牙道:备车,安全护送夫人!
第五章
雪,无声地覆盖着上海。
林宛白冲进弥漫着焦糊味的房间。
黎淅躺在那里,浑身是火燎的伤,背部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然而,他双臂死死箍着一个不起眼的旧木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大山红着眼说:大哥是为抢这个匣子冲进去的……这是他的命根子,谁都不让碰,总对着它发呆傻笑……
宛白……宛白……昏迷中的黎淅,呓语般唤着她的名字。
所有的恨与怨,在这沙哑的呼唤里瞬间瓦解。心像被狠狠攥住,疼得她指尖发颤。
她抚上他焦黑的脸颊,这张曾让她倾尽所有、海誓山盟的脸。
她想起十六岁那年,戏园暴动。
她发现倒在血泊中的黎淅,像捡回一只垂死的鸟。她救了他,每日偷偷出去买药,再用嘴嚼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
他发热高烧不醒,她便偷偷四处求药,最后只得跪在梅苑中央的百年梧桐下,不住祈祷:求求您,求求您,保佑他早日醒来,我愿将自己寿命的二十年折给他……
当夜,下起了大雨,她浑身湿透,却挺直了腰杆,倔强的跪了一整晚,生生淋了一夜的雨。
她是魔障了,才会发疯似的祈求上天。
然后,头顶的雨停了,一片阴影投下,她抬眸,黎淅为她撑着伞。
四目相视,她怔怔的落下泪,像个傻子似的又哭又笑。
或许世间总有那么一个人,会让自己成疯成魔吧。
就像自己对黎淅,不惜折二十年寿命,不惜变卖所有的首饰,最后,当她倾尽所有,他依旧卧床不起时,她应下了爱慕者的求婚,收下了一箱箱的聘礼。
她嫁人,便可以用聘礼救他。
何况,她终究是一名戏子,嫁给爱慕者已是让不少人眼红,明明是两全其美的结局,可她心口,却生生的疼。
一月后,夫家来了人,黎淅不顾一切的挡在她面前,他说:我在这里已经养伤很久,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你以为我们还会有清白吗
从此,她被毁了清誉,她本该拼命辩解,可她却选择了与他十指相扣。
棍棒如雨落下。
他将她死死护在身下。
遍体鳞伤后,他牵着她跪在梧桐树下,三叩首,拜了天地。
潦草又简单的仪式,没有见证人,唯一的信物是两张黑白照片,背后是他亲手写下的婚书:黎淅、林宛白缔结终生,海誓山盟,永不分离。
她不会写字,只按下鲜红指印。
黎淅说,等他解决所有事情后,才能给她一场盛大的婚礼。
她点了点头,笑得像个孩子。
然后,他们约定以后每年的今天,他们都要相伴来梧桐树下留影。
如此,流年似水,从青葱岁月到苍苍白发。
那天,是八月初七。
婚后的日子像偷来的蜜。
他知道她喜欢梧桐,特意在窗前开垦了一处地,撒上了梧桐的种子,每天浇水施肥,用来见证他们的爱情。
他总在梧桐树下教她写字,宛白却不愿学别的,只想知道黎淅怎么写。然后将黎淅,林宛白一字并排的刻在梧桐树上。
后来,大山来了,带来黎淅必须离开的消息。
关于原因,黎淅只抿唇,不言。
临行时,他紧紧的抱着她说:宛白,你嫁了我,就得等我一辈子!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往事如烟,一幕幕清晰如昨日。她是想如约等他,可腹中的孩子等不及啊!
顾三少出现时,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连质疑都没有,只想迫不及待去见他……
不想,往日的幸福瞬间化为湮灭,自己的苦等换来的却是礼堂里的不相识。
她伤心欲绝,却也心有不甘。
她宁愿相信黎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所以她找到穆玖,说自己和黎淅早已是夫妻,希望穆玖能够放手,将黎淅还给自己。
穆玖只说,让黎淅自己选。
不曾想,黎淅冰冷的看着她,一点一点将她当做宝贝的黑白照片撕得粉碎,丢在她脸上,他说:这样儿戏的婚姻怎能算数穆玖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那一瞬间,胸口仿佛破了个洞,寒风不住的往里灌,浑身冷入骨髓的疼。
她没提孩子,守着最后一丝尊严,拖着步子离开。
那死灰般的绝望,连孩子也承受不住了。
一步一步走在雪地里,伴着温热的血,孩子就这么没了……
泪水最后伴着血水,直到再也流不出泪,眼睛也看不见了。
有风从窗户的缝隙间夹着雪花涌进来,冷冷的吹乱了林宛白的头发。
雪花落在脸上,眼角眉梢是流成溪的泪。
那些情深似海的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一切清晰得如一块红铁烙印在骨子里。
就算顾三少陪在她身边百般宠爱,也只能让那些记忆变淡,而不能消失。
那个木匣子,黎淅抱得很紧,骨节微微泛白,任谁都掰不开。
黎淅……林宛白声音哽咽,手指颤抖地触上他紧抱的木匣,轻轻触了触,他便松了手。
大山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林姑娘!别怪大哥!黎家当年被灭门,大哥带着我逃出来,满身血仇!穆家是上海商界龙头,他需要穆玖的助力!这三年他步步为营,报仇雪恨,去年就和穆玖离了!他心里只有你啊!你是他唯一的妻!
林宛白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木匣。
里面是几件褪色的旧首饰,正是她当年变卖救他的那些。
几张被撕得粉碎又用胶水小心翼翼粘合的黑白照片,那是他曾在礼堂当众撕碎、丢在她脸上的儿戏婚书。
最底下,是三张她从未见过的照片:是她独自一人,在八月初七的梧桐树下,落寞垂泪的身影。每张背面都标注着日期:民国十年、十一年、十二年。
原来,她并非独自守约。
照片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是他遒劲的字迹:
我的人生如棋,一步错,满盘输。我的妻有两种:一种助我青云直上,一种与我生死与共。宛白,你非前者,我亦……舍不得你做后者。等我!一定要等我!
舍不得……
林宛白喃喃念出这三个字,滚烫的泪砸在纸上。
原来他的狠心推开,竟是蚀骨的舍不得!
第六章
黎淅昏迷不醒,医生摇头。绝望再次攫住林宛白。
她独自驾车回到梅苑,像多年前那样,扑通跪在梧桐树下,对着苍茫风雪嘶喊:黎淅!你不能死!我折给你的二十年寿,还没到时辰!你不能死——!
寒风卷着雪片抽打她的脸。预想中的冰冷并未落下。她僵硬地抬头——
一把伞撑在她头顶。黎淅站在风雪中,脸色苍白如纸,却对她虚弱地笑着。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她随他回到他们当年的小屋。院落整洁,那棵他亲手种下的梧桐已高过屋檐。
她抚过粗糙的树皮,指尖触到深深镌刻的凹痕——
黎淅、林宛白。
刻痕里浸染着暗红的色泽,那是……他的血!字字染血,字字入骨!
他从身后拥住她,气息拂过她颈侧:宛白……再等等……等我拿下天字码头,让黎家站稳脚跟,我们就定居这里,哪儿也不去了……
林宛白身体微僵。这一刻,她想起了顾三少空洞的眼,和他那句直到生命尽头的永远。
情深似海,却给错了人,便是无法承受之重。
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黎淅的声音带着憧憬。
孩子!林宛白猛地挣脱他的怀抱,压抑的哭声终于爆发!泪如决堤!
你……你都知道!你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孩子……
他手臂收紧,不让她逃离。
林宛白不明白,他为达目的,竟能狠心将她推入地狱!这就是她赌上一切的男人
顾三少的赌言在耳边炸响:你在他心里,永远不是第一位!他定会再负你!
她忽然没了底气。
第七章
考验来得猝不及防。黎淅押上全部身家的天字码头,被国军一纸公文强行征用。
一夕之间,他倾家荡产。
林宛白看着他灌下一杯又一杯苦酒,第一次见他如此颓唐。黎家的门楣荣耀,是他刻入骨髓的责任。
只能找军阀的人……他醉眼朦胧,声音沙哑,各处关节都打通了……没用……只有找都督……人称……顾三少。
顾三少三个字,像冰冷的刀,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牵连。
林宛白瞬间读懂了他的眼神。
第一次选择穆玖,她尚可安慰是为复仇。
可这一次呢
若真愿抛下一切厮守,为何执着于一个码头所谓的定居,终究抵不过他的抱负
第八章
梅苑,老梧桐下。
梧桐花簌簌飘落,又是八月初七将至。
林宛白站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中,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那把耗尽她余生希望的赌局,她输得彻底。
夕阳的余晖里,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珍藏三年的黑白照片碎片。那些海誓山盟永不分离的字迹,早已支离破碎。
一阵熟悉的辛辣薄荷烟草味悄然弥散。一只宽厚温暖的手绕过她的颈项,轻轻系上一条链子。
她低头,指尖触到一个温润的玉坠——叶子卷曲,包裹着一只小小的虫子。
蓑蛾。
耳畔,是他离去时的话语,清晰如昨:我会像蓑蛾一样,永远等你回家。我的永远……直到生命尽头。
她没有回头。任身后的男人张开双臂,将她拥入一个坚实而沉默的怀抱。
宛白,顾三少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我们去德国吧……医生说,我的眼睛……还有希望。
林宛白茫茫然抬起手。一手紧紧握住胸前的蓑蛾玉坠,另一只手,缓缓地、坚定地,与他十指相扣。
她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飘落的梧桐花,不敢,不能,不愿,也不想……再回头。
远处巷口,黎淅扶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剧痛和心碎而微微佝偻。噬心的痛楚在他眼中翻涌。他死死盯着她决绝的背影融入顾三少的怀抱。
大哥,既然相爱,何必……大山声音哽咽。
黎淅艰难地喘息,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扯动全身的伤口。
火海的旧伤正疯狂吞噬他残余的生命。他深深、深深地凝望着那个背影——那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那个愿为他折寿二十年的傻姑娘。
让她……彻底死心吧……他惨然一笑,泪水无声滑落,我宁愿她恨我,忘了我……也好过……带着对我的念想……痛苦一生……顾三少……待她好……我放心……
梧桐花落,又是一年八月初七将近。
他知道,自己再也等不到下一个相约之日了。他顺着顾三少设下的局,亲手将她推向了能给她安稳和光明的人身边。这结局,痛彻心扉,却也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林宛白:
光回来了……却照见他空荡的眼窝。
这恩情太烫手,比失明时更灼人。
梧桐树下的旧约是碎镜,蓑蛾的新巢是牢笼。
剜目情深与焚身旧债——我这一生,终究困在情字炼狱,做不了还债人。
顾辰:
用这双眼睛,换你看清世界……值了。
可为何你的梦里,仍是伤你至深那人的名字
赌你回头不……我从不赌博。我步步为营,算计一切,却也得不到你的心。
我像蓑蛾那样守着枯叶,在我的永远燃尽前,你能否带我去光里,或更深的夜……只要你在,便是我的白昼。
黎淅:
火海里抢出的匣子,锁着我一生的光。
舍不得三个字,是插进我们两人心头的刀。
梧桐花又落……八月初七,今年我等不到了。
忘了我,恨我……都好。
只要她能岁岁安好,这剜心蚀骨的痛,便是我最后的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