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把屋顶砸得噼啪响,洪水漫过门槛,我死死搂着烧得滚烫的林瑶,她十二岁,是祭品名单上被红圈标着的名字。
村长举着黄纸,铜锣敲得震天响,陈三爷用拐杖戳我脸,说不洁之家的种没资格讨价还价,可他们裤脚沾着的泥里,混着没擦干净的银元边子。
我抓起碎瓷片往掌心划,血糊住林瑶的名字时,才看清祠堂神像眼睛里嵌着的,是去年被献祭的赵家小子的纽扣。
1
暴雨跟疯了似的砸下来。
茅草屋顶被砸得噼啪响,像随时会塌下来把我们活埋。
我把林瑶死死搂在怀里,她烧得浑身烫,嘴唇干裂得像块老树皮。
灶台上就这么点地方,洪水已经漫过门槛,墙角的蛛网被泡成黏糊糊的一团,看着就恶心。
突然有人踹门。
木门
吱呀
一声歪在一边,泥水顺着门缝涌进来,混着几个举着火把的人影。
是村长,那张皱巴巴的脸在火光里看着跟个鬼似的。
他手里攥着张黄纸,抖得跟筛糠似的,铜锣被他敲得震天响。
河神发怒了!
他嗓子劈得像被砂纸磨过,
祭品名单定了
——
林瑶!
红圈,那名字上圈着个红圈,红得跟血一样扎眼。
我脑子里

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见林瑶吓得缩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我胳膊。
不能是她!
我扑过去抱住村长的腿,膝盖

地砸在泥水里,
她才十二,还是个孩子!
滚开!
有人一脚踹在我胸口,我摔进水里,呛了好几口浑水。
是陈三爷,那老东西拄着拐杖,白胡子上还沾着泥,眼神比洪水还冷。
不洁之家的种,也配讨价还价
他用拐杖戳着我脸,
河神要她,是你们家的福气。
福气去他妈的福气!
我爬起来的时候,手掌被碎瓷片划开个大口子,血珠滴在水里,晕开一朵朵黑花。
我换!
我抓过村长手里的名单,抓起地上的碎瓷就往自己手掌心划,
我是长女,我替她!
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名单上,把林瑶的名字糊成一片。
村民们都看呆了,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往地上吐口水,说我疯了。
疯被你们逼疯的!
他们走的时候,火把的光越来越远,留下满地狼藉。
林瑶抱着我哭,眼泪打湿我肩膀,滚烫滚烫的。
姐……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闭嘴。我把她按在怀里,摸到她后颈的冷汗,
睡会儿,天亮了就好了。
其实我知道不会好。
我摸到祠堂去的时候,鞋底的泥块掉了一路。
神台就在祠堂正中间,那河神泥塑笑得跟个傻子似的,眼睛凸出来,看着就欠揍。
我跪在供桌前,血还在流,顺着指尖滴在神像脸上。
我抹了把血,直接糊在它眼睛上。
瞎眼的老东西。
我咬着牙笑,血腥味在嘴里散开,
想让我当祭品行啊。
但我告诉你,就算是死,我也得先咬碎你们这些杂碎的喉咙。
泥塑的眼睛被血糊住,看着就像个被戳瞎的废物,痛快。
后半夜,我摸到祠堂后头。
想看看他们到底要搞什么鬼把戏,毕竟死也得死个明白。
没想到刚蹲到窗台下,就听见里面传来笑声,是陈三爷和村长那两个老东西。
这批银元成色不错。
村长笑得牙都快掉了,
还是小姑娘值钱。
急什么。
陈三爷慢悠悠地说,
等把那丫头祭了,还能再捞一笔。
洪水呢万一……
怕个屁!
陈三爷啐了一口,
每年都来这么一出,哪次真靠河神了水退了是我们的功劳,不退就再杀个祭品,横竖都是我们赚。
我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原来如此。
什么河神,什么祭祀,全是骗人的。
他们就是拿我们的命换钱,拿我们的血填他们的腰包。
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伤口里。
疼这点疼算什么。
我看着祠堂里透出的光,突然想笑。
我悄悄退开,脚底下踢到个硬东西。
摸起来是块银元,上面还沾着泥,应该是他们刚才数钱的时候掉的。
我把银元揣进怀里,冰凉的金属贴着胸口,像块烙铁。
回屋的时候,林瑶还在睡,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坐在灶台上,看着外面没完没了的雨。
2
天还没亮透,窗外是死鱼肚皮那样的灰。
我正给林瑶换额头上的湿布,门就被撞开了。
陈三爷带着两个后生闯进来,他手里拎着个铜铃,上面缠满了黄符,符纸边缘发黑,看着就晦气。
时辰到了。
他眼神扫过我手腕,像在看块待宰的肉。
两个后生扑上来按住我,我挣扎着踢翻了水盆,水溅在他们裤腿上,引来一阵骂骂咧咧。
林瑶吓得尖叫,想扑过来却被其中一个推倒在地。
别动她!
我吼得嗓子发疼。
陈三爷冷笑一声,抓起我的手腕就把铜铃按上去。
铃舌是尖的,像根淬了毒的针,他猛地一用力,那玩意儿直接扎进我皮肉里。

——
我疼得浑身发抖,血顺着铃身往下滴,在地上砸出个又一个红点儿。
这叫锁魂铃。
他用指甲刮过铃面的咒文,
走一步,响一声,让河神记着你的罪。
我呸。
我罪个屁,有罪的是你们这群披着人皮的狼。
他们押着我往外走,锁魂铃每晃一下,就像有把刀在我肉里搅。
村口的老槐树上贴了张黄纸,是村长那厮的笔迹,歪歪扭扭写着禁口符三个大字。
旁边围了几个村民,看见我过来都往后缩,眼神里全是嫌恶。
陈三爷说了,谁敢听这丫头片子说话。
村长举着铜锣敲得震天响,
河神就会把谁的舌头拔了喂鱼!
我盯着人群里那个张婶,上次林瑶发烧,还是她偷偷塞给我半把草药。
张婶,你看这个!
我从怀里摸出昨夜捡到的银元碎片,举得高高的,
他们骗你们的!祭祀是假的,他们在捞钱!
张婶的脸唰地白了,她慌忙转过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抓了把符灰就朝我脸上撒。
晦气!快滚!
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符灰进了我的眼,涩得我直流泪。
我又转向旁边的李叔,他儿子去年被当成祭品扔进河里,尸骨无存。
李叔!你儿子是被他们害死的!
我往前冲了两步,却被押着我的后生踹了一脚,
他们拿了你的钱,却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叔猛地别过脸,抄起墙角的扁担就朝我挥过来。
疯婆子!妖言惑众!
他眼睛红得吓人,
我儿子是去侍奉河神了,是福气!
我躲得慢了些,扁担擦着我肩膀过去,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周围的村民开始朝我扔石头,有块砸在我额头上,血顺着眉骨流进眼睛里,世界都变成了红的。
他们一个个就像被灌了迷魂汤。
宁愿信那个泥胎河神,信这两个满口谎话的老东西,也不愿看一眼手里的证据。
我拖着血脚印挨家挨户敲门,门板拍得震天响,回应我的只有紧闭的门窗和里面传来的咒骂。
滚远点!
别脏了我们家的地!
河神快收了这个妖孽吧!
锁魂铃在我手腕上晃啊晃,响声越来越刺耳。
我看着那些紧闭的门,突然就笑了。
3
天黑透的时候,我趁着看守打盹,咬断了绑着脚踝的绳子。
锁魂铃还在响,我干脆把胳膊贴在身侧,让那玩意儿少晃悠些。
祠堂的门没锁,大概他们觉得我这副模样,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供桌上摆着个米碗,里面的米白得发亮,应该是准备给河神上供的。
我掏出那块银元碎片,狠狠按进米里。
银角子刺破米粒,露出半截银白色的边,像颗等着复仇的牙。
做完这些,我正想退出去,后颈突然挨了一下。
眼前一黑,我栽倒在地。
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吊在房梁上。
肩膀上传来钻心的疼,低头一看,一根铁签从肩胛骨穿过去,把我牢牢钉在木梁上。
陈三爷坐在下面的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个银元,眼睛眯成了条缝。
胆子不小啊。
他慢悠悠地说,
敢在祠堂里动手脚。
我疼得喘不上气,锁魂铃还在响,叮铃,叮铃,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你以为他们会信你他笑出声,
他们宁愿信泥胎,也不愿信自己的眼睛。
也许吧。
但那又怎么样。
我看着他那张得意的脸,突然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烧。
锁魂铃晃了一下,我跟着那节奏轻轻哼起来。
一声铃,记你贪。
两声铃,记你骗。
三声铃,记你把人骨头磨成面……
陈三爷的脸沉了下去,他抓起旁边的拐杖就朝我砸过来。
我没躲,拐杖打在我肚子上,疼得我眼前发黑。
但我还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铁签在肉里晃啊晃,锁魂铃的响声越来越急。
铃声替我数你们的罪。我看着他眼里的狠戾,一字一句地说,数清楚了,我们到河神面前好好算。
他气得发抖,转身摔门而去。
祠堂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没完没了的铃声。
血顺着铁签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
我盯着那水洼里自己的影子,突然觉得这锁魂铃还挺好听。
就像丧钟,提前为他们敲响的丧钟。不知过了多久,锁魂铃突然乱响起来。我猛地抬头,看见看守举着鞭子走进来,他脸上带着狞笑:
三爷说了,让你好好清醒清醒。
鞭子带着风声抽在我背上,疼得我浑身抽搐。铁签在骨缝里剧烈晃动,我咬着牙没让自己哼出声。
看守打累了,啐了口唾沫:
贱骨头,明天就是你的死期。
他转身要走,我突然开口:
你女儿今年七岁了吧
看守猛地回头,眼里闪过惊慌。
去年她发水痘,是你偷偷换了陈三爷家的药才救活的。
我盯着他攥紧的拳头,
你说要是陈三爷知道了......
鞭子再次落下时,我听见了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后半夜祠堂的门被悄悄推开,瑶瑶被推了进来。她手腕上的勒痕还在渗血,看见我被钉在房梁上,突然发出嗬嗬的哭声。看守在门外压低声音:
天亮前我会把钥匙塞在香炉底下,能不能活看你们的命。
我看着瑶瑶踮起脚想够到我的衣角,突然明白这锁魂铃响的不是诅咒。瑶瑶从怀里掏出半截断裂的银簪,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信物
——
原来她被关在柴房时,偷偷藏起了这个。铁签穿骨的疼好像减轻了些,我对她眨眨眼:
把簪子给我。
银簪尖插进铁签与木梁的缝隙,我忍着剧痛扭动身体。汗水混着血水浸透衣襟,锁魂铃随着动作疯狂作响。咔哒
一声轻响,铁签终于松动了。我摔在地上的瞬间,抓起瑶瑶的手就往香炉跑。
钥匙果然在那里。
刚打开祠堂侧门,就听见陈三爷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把水牢的闸打开,让洪水漫到祠堂,就说是河神显灵要亲自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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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拽着瑶瑶躲进柴堆,看着几个家丁扛着铁锹往水牢方向走。
瑶瑶突然指着灶台,我顺着她的手看去
——
灶膛里藏着个黑陶瓶,瓶身上刻着诡异的花纹。这是他们明天要掺进符水里的致幻剂!我摸出怀里的火折子,突然有了主意。
4
绳索勒进脖子的瞬间,我闻到了稻草腐烂的味道。
膝盖磕在祭台木板上,震得骨头缝都疼。
陈三爷站在我面前,铜铃摇得像催命符,每一声都往我耳朵里钻。
时辰到
——他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刮得人耳朵疼。
村长在旁边举起鼓槌,那面鼓就立在祭台左侧,鼓皮黄得发暗,边缘还留着没刮干净的血渍。
我盯着那鼓皮,眼睛突然烧起来。
那道月牙形的疤痕不会错
——
是爹年轻时被牛角撞的伤。
他们竟然把爹的皮剥下来做鼓!这群畜生!这群披着人皮的恶鬼!
喉咙里涌上腥甜,我死死咬住舌尖。
藏在牙缝里的碎瓷片硌着牙龈,这是昨天从祠堂墙角抠的,边缘比刀还利。
村长的鼓槌落下来了,咚
——
一声闷响,震得祭台都在抖。
就是现在!
我低下头,假装被鼓声吓瘫,下巴抵住胸口,用碎瓷片狠狠割向手腕的麻绳。
麻绳被水泡过,又韧又滑,瓷片割进去,连带着划破皮肤,血珠立刻渗出来。
第二声鼓响落下时,绳断了。
我猛地抬头,陈三爷的铜铃正好晃到眼前。
我像疯了一样扑过去,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右手抢过鼓槌
——
村长还没反应过来,鼓槌已经到了我手里。
铛!
鼓槌砸在铜铃上,碎响比鼓声还尖。
陈三爷的手被震得发麻,铜铃脱手的瞬间,我又补了一槌。
裂纹顺着铃身爬开,最后咔嚓裂成两半,碎片溅到村民脚边。
人群炸开了锅,尖叫声比鼓声还吵。
我趁机扯开袖口,里面藏着的松脂火把露了出来
——
是昨天从柴堆里摸的,裹了油布,还没湿透。
火柴早被我藏在鞋垫下,划燃的瞬间,火苗窜得比手指还高。
你们看清楚了!
我吼着,把火把扔向祭台四周的稻草。
干燥的稻草遇火就着,橙红色的火舌舔上神像的蓝布裙摆,像贪吃的蛇。
我抓起地上的铜铃碎片,往人群里狠狠一撒。
那是河神的法器!
有人尖叫着躲闪。
碎片划破了谁的脸,血珠滴在地上,混着火星,像开了朵妖异的花。
村长的山羊胡被火星溅到,瞬间燃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扑打,活像个跳梁小丑。
拦住她!快拦住她!
陈三爷的嗓子劈了,指着我喊,
洪水要加倍了!河神要发怒了!
村民们慌了神,想往村口跑,可刚跑到栅栏边就惨叫起来
——
那些带刺的荆棘被人用麻绳捆得死死的,根本钻不出去。
我站在祭台上,看着被火围住的人群,突然笑出声。
火已经烧到神像的脸,泥胎裂开,露出里面的稻草芯。
爹的人皮鼓还在响,不过这次是村长在地上打滚时撞的,声音杂乱得像哭丧。
这就是你们信的神!
我抓起半块烧焦的神像胳膊,往陈三爷脚下扔,
用活人换钱,用死人做鼓,你们拜的到底是神,还是吃人的恶鬼
陈三爷捂着被碎片划破的脸,眼睛里全是怨毒:
妖女!她是河神派来的灾星!
他想扑过来抓我,可火已经烧到祭台边缘,热浪把他逼了回去。
我踩着发烫的木板往后退,后背抵住神像的残骸。
神像的头已经被烧得歪在一边,泥块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看着越来越旺的火,看着被荆棘困住的村民,看着气急败坏的陈三爷
——
这火,烧得好。
最好把这祠堂,把这神像,把这吃人的规矩,全烧干净。
烧干净了,或许瑶瑶就能喘口气了。
我摸了摸怀里的另一块碎瓷片,锋利的边缘硌着心口
——
接下来,该算算爹的账了。
——————————————————————————————————————————————————————
5
浓烟呛得我肺腑生疼。
火舌已经舔到祭台的木梁,噼啪作响的声音里混着村民的尖叫。
我死死攥着林瑶的手腕,她的指甲嵌进我掌心,像几枚小小的钩子。
姐……
我怕……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闭嘴!
我吼她,嗓子里像塞着团烧红的棉絮,
跟着我跑,掉下去就喂鱼!
脚下的泥水混着血,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锁魂铃还在手腕上晃,铃舌穿肉的地方早被血糊住,这会儿倒不怎么疼了,只剩麻木的坠胀。
村口的吊桥就在眼前,火光里能看见绳索被烧断的焦黑茬口。
然后我就僵住了。
桥桩断了。
不是被火烧断的,是被锯断的。
断口齐整得像用尺子量过,只剩一根胳膊粗的横木搭在两岸,在洪水冲击下晃晃悠悠。
跑啊!怎么不跑了
陈三爷的声音从背后追来,带着铃铛似的奸笑。
我回头,看见他举着火把站在火光里,白胡子上沾着火星,身后跟着十几个举着锄头的村民。
河神要收你们姐妹俩呢,
他把火把往地上一戳,泥水溅起半尺高,
这桥是我特意留的
——
用你们的血镇桥,洪水才能退嘛。
林瑶的哭声像只被捏住的猫。
我把她往横木那边推了推,她的脚刚踏上木头就滑了一下,赶紧抱住我的胳膊。
姐……
上去!
我咬着牙把她往木头上送,
爬过去,别回头!
她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烫得像刚泼的沸水。
陈三爷他们离得更近了,火把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像几团扭曲的鬼。
抓住她们!别让河神的祭品跑了!
有人喊,听声音是村东头的王老五,去年他还求我娘给缝过棉衣。
我猛地转身,抓起脚边半截燃烧的神像胳膊
——
大概是刚才放火时炸飞的,泥胎外壳烧得焦黑,里面的竹骨还在噼啪燃烧。
陈三爷脚边就放着个油罐,是他们准备浇祭台用的,刚才混乱中没来得及搬走。
老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我举着燃烧的神像残臂笑。
他的脸在火光里变了色,
你敢
——
我没等他说完就把那半截神像砸了过去。
油罐炸开的瞬间,火浪像条红舌头卷起来,舔着每个人的裤脚往上爬。
惨叫声里,陈三爷被热浪掀得踉跄了几步,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旁边的洪水里,白胡子漂在水面上,像朵发霉的花。
瑶瑶!快爬!我回头吼。
林瑶已经爬到横木中间了,木头被她压得往下弯,水里的漩涡正一点点啃着木头发根。
我刚要抬脚跟上,肩膀突然传来一阵撕裂似的疼
——
之前被铁签刺穿的伤口崩开了,血顺着胳膊流进袖口,把整个袖子浸得通红。
姐!你的血……
林瑶回头看见,吓得差点掉下去。
别管!爬!
我按住肩膀往前走,刚踏上横木,木头就猛地晃了一下。
洪水拍打着横木根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随时都会断。
姐,我拉你……
林瑶伸出手,她的手抖得比横木还厉害。
我刚要抓住她的手,横木突然往下一沉,靠近我们这边的那头已经快掉进水里了。
你先走!
我腾出一只手按住木尾,把全身重量都压上去,木头总算稳了些,我随后就来!
我不!要走一起走!
她突然哭着往回爬,膝盖磨在木头上发出刺啦声。
你他妈给我滚!
我吼得嗓子都破了,血沫子溅在她脸上,
替我活下去!听见没有把他们的神烧成灰!把他们的祠堂扒了!把那些银元都扔给狗吃!
横木发出了快要断裂的呻吟。
我看见水下的根茬已经磨得只剩细细的一点了。

——
林瑶的哭声里混着风声和水声。
我突然用力推了她一把。
她尖叫着往前扑,手脚并用地抓住了对岸的石头。
几乎就在同时,横木咔嚓一声断了。
失重感传来的瞬间,我看见林瑶趴在岸边回头看我,她的脸在火光里白得像张纸。
洪水像只冰凉的手抓住我的脚踝,把我往水底拖。
我呛了口泥水,腥臭味里混着铁锈味
——
大概是刚才抓神像时蹭上的。
漩涡卷着我往暗礁那边去,礁石的影子在水里黑沉沉的,像头张开嘴的野兽。
锁魂铃还在手腕上响,叮铃叮铃的,倒像是在给我送行。
也好。
烧了他们的神,毁了他们的桥,就算死了,也够这群混蛋恶心半辈子了。
我闭眼前最后看见的,是林瑶站在岸边举起了一块石头,朝着追来的村民砸了过去。
那丫头,总算敢动手了。
6
洪水像双粗粝的手,把我往暗礁缝里塞。
我抓住块浮木时,指甲几乎嵌进朽木的纹路里。
呛进肺里的泥水带着河底的腥气,每咳一声,肋骨都像被拆下来重新组装。
不知漂了多久,脚突然触到了硬地。
我趴在泥地里干呕,吐出的水里混着血丝。
抬头才看清,这是祠堂后山的乱葬岗,去年冻死的乞丐就埋在那棵歪脖子树下。
锁魂铃还在响,只是铃舌早被血痂粘住,声音闷得像口破锣。
我扶着石头站起来,腿肚子转筋,每走一步都像踩着棉花。
身后的洪水还在涨,浪头拍打着礁石,发出巨兽般的低吼。
然后我就踩空了。
脚下的土地突然裂开道缝,我像只被扔进陷阱的兔子,顺着湿滑的泥土滚了下去。
失重感没持续多久,后背重重撞在木板上,震得我眼前发黑。
等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掉进了个地窖。
一股霉味混着铜锈味钻进鼻子。
我摸出怀里那截没烧完的火把
——
刚才抓神像残臂时顺手塞进去的,居然还燃着点火星。
晃了晃,火光腾地起来,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了。
整箱整箱的银元堆到顶,木箱上的铜锁都生了绿锈。
角落里堆着绸缎包裹的金饰,凤钗的尖上还沾着暗红的东西,看着像干涸的血。
最显眼的是靠墙的那摞地契,每张都用红绳捆着,封皮上写着村民的名字
——
王老五、李二婶、张屠户……
都是些平时见了陈三爷就磕头的主。
我走过去,手指划过最上面的木箱。
箱盖边缘有圈深色的印记,仔细看是密密麻麻的指印,每个指印中心都透着暗红。
这是……
血指印
我突然想起每年祭祀前,陈三爷都要让村民按指印立誓敬神。
原来敬的是这些银元。
喉咙里涌上股腥甜。
我踹开个没上锁的箱子,银元滚出来,撞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无数个被活埋的冤魂在哭。
去年被选为祭品的赵家小子,他娘把陪嫁的银镯子都捐了;前年是李家寡妇,她跪在祠堂前磕得头破血流,只求留女儿一条命。
他们的钱,都在这里。
我的手开始发抖,不是怕,是恨。
恨得牙根发痒,恨得想把这些箱子都啃碎了咽下去。
最上层的箱子上压着本账簿,蓝布封皮,边角磨得发亮。
我抓起来翻开,墨迹里混着油星,字是陈三爷的笔迹
——
我认得,他给我娘写过驱邪符,就是这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第一页记着十年前的事:
献祭刘老栓之女,得银元三十,地三亩。
刘老栓的女儿,我有印象,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那年洪水刚退,就听说被河神收走了。
翻到中间,看见献祭林氏之夫几个字,我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掐进纸里。
爹不是病死的。
他们说爹是触怒河神被卷走,原来也是祭品。
账簿上写得清楚:
林某体弱,不堪献祭,换其地五亩,银元十五。
下面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火把啪地掉在地上。
火星溅起来,烧着了我的裤脚。
我却没感觉,只是死死盯着那行字,直到眼泪砸在纸页上,晕开了那片墨迹。
娘就是从爹被卷走后开始疯的。
她总说看见爹从河里爬上来,浑身是水地站在门口,问她为什么不救他。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知道那些敲锣打鼓的祭祀,不过是场用亲人命换钱的买卖
我抓起账簿,狠狠抹了把脸。
血从额头流进眼睛,红得像祠堂里的供品。
咬破指尖,把血滴在封皮上,一笔一划写:血债血偿。
血珠渗进布纹里,像朵开在地狱里的花。
把银元往衣襟里塞,能塞多少塞多少。
冷硬的银元硌着肋骨,却让我觉得踏实
——
这些都是证据,是陈三爷他们吃人的证据。
刚走到地窖口,就听见头顶传来脚步声。
……
就在这附近,我亲眼看见她掉下来的!
是陈三爷的声音,带着气急败坏的沙哑。
三爷,这地窖……有人问。
闭嘴!找到人再说!
他的拐杖重重戳在地上,震得头顶的泥土簌簌往下掉。
火把的光透过石缝照下来,正好落在我脸上。
我看见光里浮动的尘埃,像无数个被愚弄的魂魄。
握紧了怀里的账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们来了。
也好。
省得我再爬上去找他们。
我吹灭了手里的火把。
地窖里瞬间陷入黑暗。
只有衣襟里的银元还在发烫,像揣着团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
头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石缝里透进的光也越来越亮。
我往后退了退,后背抵住那箱沾着血指印的银元。
手里悄悄摸起块锋利的银元边角
——
刚才塞钱时刮破了手,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听着陈三爷哼哧哼哧的喘气声,我突然想笑。
7
地窖的霉味还粘在鼻腔里,我抱着账簿撞开朽木盖板的瞬间,铜铃的乱响就刺进耳朵。
陈三爷那张皱得像腌菜的脸正对着人群,手里黄纸被风掀得哗哗响。
新神谕到
——
他嗓子里像卡着沙,
河神怒了!要拿这孽障的心肝祭祖!
我没等村民举锄头围上来,转身就跳上祭台残架。
木头在脚下咯吱作响,没烧透的横梁还冒着青烟。
祭祖
我扯着喉咙笑,血沫子溅在账簿上,
先看看你们的‘神’吞了多少黑心钱!
怀里的银元硌得肋骨生疼,我抓起一把就往人群里砸。
叮当
——
银元落在泥地里滚出老远,有个老婆婆扑过去抱住,手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这是我家给娃治病的钱……
她嚎啕大哭的声音,比洪水拍岸还难听。
更多人蹲下去捡,指节捏着银元发颤,有人认出上面刻的自家堂号。
不是河神收了吗
陈三爷说……
说要沉河底的啊……
我把整箱银元掀翻,白花花的银子淌得满地都是,像条淌不完的脏河。
看清楚了!
我踩着账簿吼,
你们拜的河神,就藏在这老东西的钱袋里!
陈三爷的脸涨成猪肝色,铜铃被他攥得咯吱响:
妖言惑众!拿下她!
几个壮汉刚要往上冲,我已经把账簿撕开了。
纸片飞得比纸钱还急,落在火堆里的瞬间,腾起的火苗差点燎到我的眉毛。
有人看清纸上的字,突然瘫坐在地。
是我家的地契……
那行字是我男人的笔迹……
他说给河神添香油的……
火焰窜得比祠堂还高,把半边天都烧红了。
我瞅见供桌上那截没烧完的神像头颅,陶土裂缝里还卡着金箔。
抓起它的瞬间,烫得掌心起了泡。
血珠滴在陶土上,立马被火烤成焦黑的印子。
你们拜的河神
我举着燃烧的头颅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发烫的木板上,
不过是个用活人换钱的泥胎!
人群往后缩,有人手里的火把掉在地上,燎着了旁边的草堆。
我妹妹差点被你们推进河里的时候,
我盯着陈三爷笑,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你们说这是天意。
我娘被你们逼疯的时候,
火舌舔着我的裤脚,热得能闻到布焦味,
你们说不洁之人就该这样。
现在知道疼了
我把燃烧的头颅砸过去,正落在陈三爷脚边,
晚了!
陶土裂开的脆响里,他那撮白胡子突然窜起火苗。

——
他捂着脸打滚,金箔在火里化成金水,顺着皱纹往下流。
我站在祭台最高处,看他像只被烧秃的老狗。
火苗已经舔到我的衣襟,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烫。
告诉你们,
我扯开嗓子喊,声音盖过噼啪的燃烧声,
从今天起,我才是你们真正的诅咒!
风卷着火星扑过来,把我半边头发都燎焦了。
但我看清了,人群里有人把锄头转向了祠堂。
有人捡起地上的符纸,狠狠踩进泥里。
陈三爷在火里滚得像个火球,嘴里还嘟囔着河神显灵。
我往火堆里啐了口带血的唾沫。
显个屁。
这火,是我替那些被推进河里的冤魂点的。
烧不死的,就等着我们姐妹俩回来算账。
8
火烫的气浪裹着焦糊味往喉咙里钻。
我扶着祭台残角站稳时,正看见二柱他爹捏着块银元发愣。
那银元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印,是他昨天磕头时磕破额头蹭上的。
狗日的陈三爷!
他突然把银元往地上一摔,抬脚就往陈三爷那边冲。
人群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炸开了锅。
有人举着锄头,有人拎着扁担,骂骂咧咧地追过去。
陈三爷刚才还硬挺挺的腰杆,这会儿弯得像根晒蔫的芦苇。
他想往祠堂后面钻,被石头绊倒在泥地里,白胡子沾满了黄泥巴。
饶命……
河神会罚你们的……
他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比我家那只快死的老母鸡还难听。
没人听他瞎咧咧。
三五个壮汉扑上去,把他胳膊反剪到背后。
村长更惨,早被他亲侄子按在地上,脸都快埋进牛粪堆里了。
把他们拖去断桥!
有人喊了一嗓子。
这声喊像道军令,立马有人找来麻绳。
我认得那绳子,去年春花被选为祭品时,就是用这绳子捆的。
绳子勒进陈三爷手腕时,他突然怪笑起来。
洪水不退……
你们都得死……
他的话刚落地,就被人踹了后脑勺,笑声卡在喉咙里,变成呜呜的猪哼声。
我没跟着去断桥,转身看向还立着的祠堂。
神像的半个脑袋还挂在梁上,金漆被熏得发黑。
还愣着干啥
我抄起根烧黑的木柴,往神龛那边扔,
留着这骗钱的泥胎过年
最先动的是王寡妇。
她男人前年被当成祭品沉了河,她这会儿抱着块石头,疯了似的往神像上砸。
我男人的命啊!你赔!
石头砸在陶土上,裂出蛛网似的缝。
更多人涌进来,拆梁的拆梁,掀瓦的掀瓦。
噼里啪啦的响声里,我听见自己肩膀在发烫。
低头一看,绷带早就被血浸透了,暗红的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滴在脚边的灰烬里。
姐!
林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回头时,正看见她扶着门框喘气,脸上还沾着泥点。
你咋来了
我皱了皱眉,想走过去,却被脚下的木板绊了一下。
她跑过来扶住我,小手冰凉,抓得我胳膊生疼。
我怕……
她声音发颤,眼睛却亮得很,
我怕你又出事。
我刚想骂她不听话,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外面。
洪水退了。
刚才还淹到村口老槐树半截的水,这会儿已经退到河床上,露出光秃秃的淤泥地。
有几块地里的麦子,竟然还竖着绿油油的苗。
水……
水退了……
有人指着河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人再砸祠堂了。
所有人都扭头看着河那边,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
陈三爷的话还在耳边飘,可眼前的景象,比任何神谕都管用。
不是河神……
王寡妇突然蹲在地上哭,
是我们自己傻……
我把林瑶往背上一甩,她胳膊勒得我脖子发紧。
走了。
我拍了拍她的腿,
这破地方,咱不待了。
踏过灰烬时,鞋底烫得发疼。
村口那边传来铁链拖地似的响,是有人在砸那些挂在树上的锁魂铃。
叮铃哐啷的,倒像是在敲送别的锣鼓。
断桥方向传来几声惨叫,很快又没了声息。
我没回头。
那些债,该怎么算就怎么算,轮不到我来可怜。
林瑶的下巴磕在我肩上,暖暖的气吹在我脖子上。
姐,咱去哪
我望着远处灰蒙蒙的荒原,那边有没被洪水淹过的新地。
去能种麦子的地方。
我咬着牙往前走,血珠滴在地上,印出一串歪歪扭扭的红点子,去没人敢再提祭品的地方。
背后的祠堂塌了半边,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天。
砸锁魂铃的脆响还在继续,像在为我们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