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雨落重生时 > 第一章

1
重生之痛
暴雨将至,空气凝滞得如同吸饱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长沙城的青灰瓦檐上。1933年秋末的夜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寒峭,卷过空旷寂寥的街道,卷起几张枯黄的残纸,打着旋儿,粘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远处隐约传来更夫嘶哑含混的梆子声,一声,两声,断断续续,敲不破这死水般的沉寂。
督军府书房内,沉重的紫檀木书案后,张启山猛地睁开眼,像是溺水之人骤然破出水面,胸膛剧烈起伏,喉间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窒息感。冰冷粘稠的液体灌满口鼻的窒息感。
还有……子弹撕裂皮肉、灼穿内脏的剧痛。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左胸心脏的位置,指尖下的军装布料平滑挺括,完好无损,没有黏腻的温热,没有狰狞的血洞。只有一颗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视线由模糊急速转向清晰。眼前是熟悉到刻入骨血的景象: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军报卷宗,墙角立着的黄铜地球仪幽幽泛着冷光,桌角那盏绿罩台灯,光线昏黄而稳定。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卷、墨汁和他惯用的雪茄混合的、属于他张启山督军府的独特气味。窗外,是1933年深秋长沙城沉滞的夜。
不是1953年那个血与火交织、硝烟弥漫的上海码头。不是那颗呼啸着穿透他身体、也带走了他最后一丝意识的子弹。
他回来了。
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抓住桌上一份摊开的军报。油墨印刷的日期清晰刺目:民国二十二年,十月十九日。
十月十九日!
张启山霍然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下的高背皮椅,沉重的椅子砸在地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如同惊雷炸开。他却浑然不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就是明天!
明天,长沙城将迎来一场精心策划的巨变。而他,他张启山,在前世那个鲜血淋漓的明日黄昏,在督军府外那条被夕阳染成暗红的长街上,眼睁睁看着那个人……二月红……像一只断了线的血蝶,倒在他面前,替他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击。那双总是盛着水光、或含情或带笑的桃花眼里,最后的光彩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丝他当时未能读懂、如今想来却痛彻心扉的释然还是……恨
佛爷书房门被急促地推开,副官张日山一脸惊惶地冲了进来,腰间配枪的枪套扣子都来不及扣好,您没事吧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倒地的椅子和张启山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张启山猛地扭头看他,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刚从地狱归来的森冷煞气和一种张日山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急迫。
现在几点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
张日山被他看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回佛爷,刚过亥时一刻(晚上九点十五分)。
亥时……梨园!张启山脑中轰然作响,前世那个模糊却痛楚的片段再次闪现:也是在这样一个风雨欲来的寒夜,他端坐梨园包厢,隔着袅袅茶烟和喧哗人声,看着台上那人水袖翻飞,唱着力拔山兮气盖世,身姿孤绝清冷。他当时只当是寻常应酬,甚至带着几分利用的冷漠。却不知,那竟成了他最后一次看二月红登台唱那出《霸王别姬》!
备车!张启山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军呢大衣,看也不看就往身上套,动作带着一种失魂落魄的踉跄,去梨园!快!
张日山被他吼得一愣,去梨园佛爷此刻的神情,像是要去战场搏命,而不是去听戏。佛爷,外头天气……他试图提醒。
我说备车!立刻!张启山已经旋风般冲到了门口,大衣的扣子都扣错了位,眼神里的焦灼和恐慌几乎要溢出来,那是张日山从未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佛爷脸上见过的神情。张日山心头剧震,再不敢多言半句,转身如离弦之箭般冲下楼去。
2
风雨梨园
督军府专用的黑色斯蒂庞克轿车引擎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撕裂了长沙城昏昏欲睡的宁静。车灯如同两道凌厉的光剑,劈开浓稠的夜色,车轮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疯狂碾过,溅起浑浊的水花。张启山坐在后座,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双手死死攥成拳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目光死死盯着车窗外急速倒退的、被车灯切割得光怪陆离的街景,仿佛要将这夜色和即将到来的风雨一同吞噬。
前世二月红倒在他怀中,那温热粘稠的液体浸透他军装,生命急速流逝的触感……还有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清亮如星、后来染上风尘也依旧顾盼生辉的桃花眼,最后看向他时,里面翻涌的究竟是什么是恨他步步为营的算计还是怨他薄情寡义的利用亦或是……在最后那声微弱的张启山快走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别的什么
不!张启山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车厢内冰冷而带着皮革和汽油味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眼底的灼热。这一次,绝不能再有半分差池!他要护住他,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哪怕对方恨他入骨!
梨园那熟悉的、飞檐斗拱的轮廓终于在车灯的光晕里显现。门口悬挂的大红灯笼在凄冷的夜风中剧烈摇晃,投下明明灭灭、如同鬼魅般的光影。戏园子里传出的锣鼓点、胡琴声和那清越悠扬的唱腔,隔着厚重的雨幕和紧闭的大门,依旧隐隐透了出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正是《霸王别姬》!正是那段垓下悲歌!
张启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沉入万丈冰窟。他猛地推开车门,甚至等不及司机绕过来,高大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入凄风苦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脸颊、军装大衣,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扇紧闭的、隔绝了他和台上人的朱漆大门。
开门!他低吼,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
守门的班主显然认得这位长沙城只手遮天的张大佛爷,被他此刻浑身湿透、眼神骇人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哪里敢有半分阻拦,手忙脚乱地拉开了沉重的大门。
吱呀——
门开的瞬间,戏园子里特有的喧嚣热浪混合着脂粉香、茶香和汗味扑面而来,与门外的凄风冷雨形成刺骨的对比。台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身着霸王蟒袍、头戴紫金冠的项羽正背对着台下,水袖沉重地一甩,唱出那英雄末路的悲怆:虞兮虞兮奈若何!背影挺拔,却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和苍凉。
正是二月红!
张启山甚至没有看清台下黑压压的看客,没有理会瞬间因他闯入而变得死寂的戏园子和无数道惊愕、探究的目光。他像一头锁定猎物的猛虎,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裹挟着门外卷入的风雨寒气,几步就冲到了戏台之下。湿透的军靴重重踏上光洁的台板,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没有任何停顿,更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冲了上去。在满园惊骇欲绝的抽气声中,在乐师们错愕停下的瞬间死寂里,他一把抓住了台上那霸王的手腕!
那只手,隔着冰凉的衣服,腕骨纤细得惊人,却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冷硬。
二月红猝不及防,被他巨大的力道带得一个趔趄,头上的紫金冠都歪了半分。他猛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戏台上炫目的灯光清晰地映照出彼此的脸。
张启山看到了。那双他曾在无数午夜梦回中忆起的桃花眼,此刻映着舞台刺目的光,里面翻涌的,绝非仅仅是对他这鲁莽行径的惊怒。那眼底深处,沉淀着太多太多东西——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是历经沧桑后的冰冷死寂,是洞悉一切的了然,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更深更沉的痛楚和……恨意
那绝不是一个二十多岁、正当盛年的名伶该有的眼神!那是被命运反复磋磨、被背叛和绝望浸透了的眼神!和他自己眼中此刻翻腾的、重活一世也无法消弭的沉痛与急迫,何其相似!
张启山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闷痛得让他几乎窒息。一个荒谬绝伦、却又瞬间攫住他全部心神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钻入脑海——他也回来了!二月红……他也重生了!
跟我走!张启山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手上力道更紧,几乎要将那截腕骨捏碎,这次我护你周全!这句话,是他用两世血泪换来的承诺,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二月红被他眼中那几乎要灼烧一切的急切和痛苦刺了一下,但随即,那点微澜便被更深的冰寒覆盖。他薄唇紧抿,勾勒出一个极其讽刺、极其冰冷的弧度。
呵……一声轻嗤,带着戏台上练就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张启山耳中,也落入了台下死寂的众人耳里。他手腕猛地一挣,力道之大,竟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硬生生从张启山铁钳般的手中挣脱出来!动作间,头上的紫金冠彻底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台板上,滚了几滚。
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有几缕黏在他被雨水和薄汗打湿的颊边,衬得那张本就俊美无俦的脸,此刻在强光下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妖异的冷艳。
他微微扬起下巴,桃花眼斜睨着张启山,里面淬满了冰渣和毫不掩饰的讥诮:
护我周全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盘上,清脆,冰冷,带着刻骨的嘲讽,佛爷好大的口气。他缓缓抬起方才被张启山攥过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已赫然留下几道深红的指痕,在灯光下刺目惊心。他轻轻晃了晃手腕,姿态优雅,眼神却锐利如刀,直刺张启山眼底深处,这次,又想拿我当什么诱饵嗯
轰——!
3
生死相搏
张启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那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带着浓烈恨意的眼神,那精准无比的诱饵二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千疮百孔的心上!
前世种种不堪的算计、虚伪的利用、刻意的疏远……那些他曾以为是为了大业、为了对方安危而不得不行的权宜之计,此刻在这双看透一切的重生之眼前,被剥去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外衣,赤裸裸地呈现出最卑劣的本质!
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发现自己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个辩解的音节都发不出来。那眼神里的恨,太深,太真,如同实质的寒冰利刃,将他钉死在原地。
我……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够了!二月红厉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尖锐和疲惫。他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与张启山的距离,仿佛对方是什么致命的瘟疫。那双桃花眼里翻涌的情绪剧烈地冲撞着,愤怒、恨意、失望……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更深的痛楚,几乎要冲破那冰冷的壁垒倾泻而出。
他死死盯着张启山,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极力平复着什么。戏台下,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看客、班主、乐师,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台上这惊世骇俗的一幕——长沙城的土皇帝张启山,竟被梨园头牌二月红当众如此顶撞斥责!
风雨声似乎更急了,敲打着梨园的窗棂和屋顶,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
二月红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似乎吸进了肺腑最深的寒冰,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不再看张启山,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惊惶呆滞的脸,扫过掉落在地的紫金冠,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那把被乐师遗落的琵琶上。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感,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弯下腰,拾起那把琵琶。冰冷的木质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抱着琵琶,走回戏台中央,无视了近在咫尺、如同石雕般的张启山。
他径直走到那张为琴师准备的梨花木凳前,缓缓坐下。雨水顺着他乌黑的长发滴落,在他深蓝色的戏袍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
噔……一声清越孤绝的单音,在死寂的戏园子里骤然响起,如同冰泉滴落幽潭,瞬间穿透了所有嘈杂的风雨声和人心底的惊涛骇浪。
紧接着,哀婉凄凉的曲调,如同寒夜呜咽的冷风,又如幽咽泉流冰下难行,丝丝缕缕地从他指尖流淌出来。是《雨霖铃》。曲调被刻意放慢了,每一个音符都拖曳着沉重的尾音,带着无尽的萧索和入骨的悲凉。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这红老板为何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突然弹起了这样一首哀伤的曲子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唯有张启山,在听到那第一个音符的瞬间,就如遭雷击!整个人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这曲调……这慢得令人心碎的节奏……这每一个转折处的凝滞……
前世!上海!1953年那个同样风雨飘摇的夜晚!
那个他为了最后一步棋,不得不将二月红作为诱饵抛出去、最终导致对方身死的雨夜!在行动前那个充斥着血腥味和死亡气息的、逼仄潮湿的安全屋里,他曾隔着薄薄的板壁,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断断续续的琵琶声。正是这首《雨霖铃》!正是这般慢得让人窒息、哀绝得如同杜鹃啼血的弹法!当时他以为是对方心情郁结,排遣愁绪……如今才明白,那是在诀别!是在控诉!是在用琴声为他张启山……送葬!
张启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脊椎骨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麻木。前世那压抑的琵琶声,与此刻台上这凄绝的琴音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声声泣血,字字诛心!
台上,二月红低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看似随意地拨弄、揉捻,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优雅。曲调越来越慢,越来越沉,仿佛要凝滞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当弹到那句暮霭沉沉楚天阔时,他的指尖在弦上重重地一压一揉,发出一声极其压抑、极其沉痛的呜咽。
然后,他抬起了眼。目光不再看琴,而是越过冰冷的空气,直直地、精准地钉在了台下前排一个早已惊得面无人色的老票友脸上。那票友姓李,是长沙城有名的古董商,也是出了名的戏痴,更是出了名的……对张启山忠心耿耿的暗线!
二月红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刀锋,开口了。声音不再是戏台上那种清越悠扬的唱腔,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仿佛从遥远时空传来的平静:
李老板,他清晰地叫出那人的姓氏,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前排的人听得清楚,您上次托人送来的那块‘汉玉’,成色是好,可惜……沁色太‘新’了。他指尖在琵琶的凤颈处轻轻叩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张启山,您说,这‘新’东西,放在‘旧’匣子里,是能长久呢还是……终究会露了马脚,砸了招牌
轰——!
那李老板如同被毒蝎蛰了一口,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几乎要瘫软在椅子上!周围几个知晓内情或嗅觉灵敏的人,也瞬间倒抽一口冷气,看向台上二月红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汉玉!新沁色!旧匣子!露马脚!砸招牌!
这哪里是在说古董这分明是在赤裸裸地、用只有极少数核心人物才知晓的暗语,揭露张启山利用他二月红作为旧匣子,去诱捕那些对张启山有异心的新沁色(暗指投靠新势力或怀有二心者)!更是在影射张启山最终会因此砸了招牌,身败名裂!
张启山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比死人还要难看!他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光洁的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看着台上的二月红,看着对方眼中那冰冷刺骨的嘲讽和洞悉一切的锐利,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前世他自以为是天衣无缝的局,自以为能护对方周全的算计,原来在对方眼中,早已是昭然若揭的利用!原来那些他以为的牺牲,在对方看来,不过是赤裸裸的背叛和出卖!那首《雨霖铃》,那慢得令人心碎的弹法,竟是对他张启山最无声、也最刻骨的控诉!
二月红的目光终于从面无人色的李老板身上移开,重新落回张启山脸上。那眼神,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深潭。
佛爷,他抱着琵琶,缓缓站起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窗外的风雨,戏,唱完了。他微微颔首,姿态依旧是名伶的优雅,眼神却疏离如陌路,恕二月红身子不适,先行告退。这满园的看客,还有……这长沙城的‘风雨’,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窗外,就劳烦佛爷您……自己个儿,慢慢消受吧。
说完,他不再看张启山一眼,抱着那把琵琶,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后台幽深的入口。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深蓝色的戏袍下摆被风吹动,背影孤绝清冷,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再不回头的决绝。
哗——!台下死寂的空气终于被打破,如同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议论声、倒抽冷气声、难以置信的低语声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嗡嗡声浪,几乎要掀翻梨园的屋顶!所有人看向张启山的眼神都变了,充满了惊疑、恐惧和难以言喻的复杂。张大佛爷的隐秘算计,竟被一个戏子当众戳穿这长沙城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张启山却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的手,和眼底翻腾的、如同火山爆发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悔恨、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暴露了他内心滔天的巨浪。
他死死盯着那即将消失在后台黑暗中的背影,那个用一首琵琶、几句暗语就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也彻底撕碎了他所有侥幸和伪装的背影。前世二月红倒在血泊中最后看向他的眼神,与此刻这决绝的背影,在他脑中疯狂地交错、重叠!
不!不能就这样结束!绝不能!
4
血誓重生
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冲破了他身体的僵硬和喉头的腥甜。张启山猛地抬头,眼中是骇人的赤红!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绝境的猛兽,不再顾忌任何人的目光,不再考虑任何后果,大步流星,带着一身凛冽的风雨寒气,径直朝着二月红消失的后台入口,追了过去!
后台狭窄的通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油彩、脂粉和陈旧木头的混合气味。杂役们早已被前台的变故吓得躲得无影无踪。只有一盏光线昏黄的孤灯,在穿堂风的吹拂下摇摇晃晃,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
张启山几步就追上了那个清冷的背影。二月红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追来,脚步未停,也未回头,只是抱着琵琶,径直走向通往他私人小院的那扇角门。
二月红!张启山低吼出声,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对方的肩膀。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深蓝色戏袍的瞬间,二月红倏然转身!
动作快如鬼魅!
他怀中抱着的琵琶不知何时已被放下。一道冰冷的、带着细微破空声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直刺张启山的心口!
张启山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远快于大脑的思考,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向侧面一闪!
嗤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后台通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启山低头,只见自己左胸心脏位置附近的军呢大衣被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内里的白衬衣也被割破,一道细细的血线瞬间沁了出来,在雪白的布料上晕开一点刺目的猩红。
而抵在他心口处的,是一支簪子。一支样式古朴的银簪,簪头尖锐,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无情的光泽。簪子的另一端正牢牢握在二月红的手中。他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仿佛刚才那致命的一击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二月红微微仰着头,湿漉漉的黑发有几缕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那双桃花眼里此刻再无半分戏台上的流光溢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浓烈的恨意、冰冷的杀机,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极其复杂的痛苦。他的声音比那簪尖还要冷:
说。一个字,如同冰锥砸落,这次,又想怎么算计我张启山。
他直呼其名,不再是那个带着距离和敬畏的佛爷。
张启山没有去看胸口的伤,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所有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了心口那一点冰冷的簪尖上,以及眼前这双承载了两世血泪的、恨意滔天的眼睛里。那冰冷的杀意是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说错一个字,这支簪子就会毫不犹豫地刺穿他的心脏!
前世他利用他,欺骗他,将他置于死地。今生重逢,迎接他的不是冰释前嫌的可能,而是这直指要害的冰冷杀器!
悔恨如同无数细密的毒针,瞬间扎穿了他每一寸神经,带来灭顶的剧痛。他张了张嘴,喉头像被滚烫的砂砾堵住,灼痛难当。前世他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却唯独算漏了自己的心。当看到二月红倒下的那一刻,当那温热的血浸透他双手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失去的究竟是什么!什么宏图大业,什么权倾一方,在那双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面前,都成了最可笑、最不堪的尘埃!
我……他艰难地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算计呵……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自嘲和悲凉,眼底那翻腾的痛苦如同熔岩般灼热,是,我张启山前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锁住二月红冰冷的眸子,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他没有试图去挡开那支随时能取他性命的银簪,反而做出了一个让二月红瞳孔骤然收缩的动作!
他抬起右手,不是去格挡,而是猛地、一把握住了二月红握着银簪的那只手腕!
那只手,冰冷,细腻,却在微微颤抖。张启山的手掌宽大、粗糙、滚烫,如同烙铁般包裹住它。
然后,在二月红惊愕的目光中,张启山紧握着他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那尖锐冰冷的簪尖,朝着自己左胸那道刚刚被划破、正沁着血丝的伤口,按了下去!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张启山紧咬的牙关中迸出。
力量之大,动作之决绝,让二月红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牵引着他的手,那锋利的簪尖瞬间刺破了本就破损的衬衣布料,更深地扎进了皮肉之中!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立刻顺着银簪冰冷的簪身渗出,染红了张启山的指缝,也染红了二月红的手指!
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张启山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混合着雨水滚落。但他握紧二月红手腕的手,却如同铁钳一般,纹丝不动!反而更加用力地将那凶器更深地按向自己的血肉!
你……!二月红彻底惊呆了,那双冰冷的桃花眼里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裂痕,是震惊,是不解,是猝不及防的慌乱!他想抽手,手腕却被张启山死死攥住,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
用命赌!张启山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染血的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带着令人心悸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决绝!剧痛让他的声音都在发颤,眼神却亮得吓人,如同燃烧的星辰,里面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悲怆:
赌你……信我一次!
就这一次!
赌我张启山……这条命!这次……是真的……只想护着你!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迸出的咆哮,伴随着他因剧痛而急促的喘息。
殷红的血,在昏黄的灯光下,沿着冰冷的银簪蜿蜒流下,一滴,一滴,砸落在两人脚下潮湿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冰冷的簪尖深陷在温热的血肉里,滚烫的血液浸染着彼此紧贴的手指。张启山滚烫的手掌如同烙铁般箍着二月红冰冷的手腕,那力道带着一种濒死的决绝和不容挣脱的执拗。剧烈的疼痛让张启山的身体微微痉挛,额角的青筋暴起,冷汗混着雨水涔涔而下,脸色惨白得如同金纸,呼吸也变得粗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心口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但他那双赤红的眼睛,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二月红,里面翻腾的火焰几乎要将对方也一同焚毁——那是浓烈到化不开的悔恨,是孤注一掷的疯狂,是破釜沉舟的执念,更是一种……将自己彻底剖开、押上性命作为赌注的悲怆!
信我一次……他再次嘶哑地重复,声音因为剧痛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这次……只为你……
二月红被他眼中那几乎要灼穿一切的光芒刺得心脏猛地一缩!手腕上传来的力量是如此巨大,带着张启山全身的重量和濒死般的决心,那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几乎要将他冰冷的手指也一同点燃。簪尖深陷在对方血肉中的触感无比清晰,温热的血液正源源不断地涌出,顺着他的指缝流淌,粘稠、滑腻,带着生命流逝的温热和腥甜气息。
这血……是张启山的血。
前世,他倒在血泊里,最后看到的,是张启山朝他狂奔而来时,军装上同样位置晕开的、属于他二月红的、更大更刺目的血花……
恨吗
恨!刻骨铭心的恨!恨他的算计,恨他的薄情,恨他将他当成棋子用完即弃!
可为什么……为什么在最后那一刻,在子弹呼啸而来的瞬间,自己会像疯了一样扑过去那句冲口而出的张启山快走,又算什么
是傻是贱还是……连自己都不敢深究、早已融入骨血的本能
呃啊——!张启山突然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这巨大的痛楚和失血的眩晕,膝盖一软,竟朝着二月红的方向直直地跪倒下去!但他那只紧握着二月红手腕的手,却依旧如同铁铸,没有丝毫松动,反而随着他身体的下坠,将那支银簪更深地拖拽向自己的伤口!
放手!二月红惊骇地低吼出声,几乎是本能地,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猛地托住了张启山下坠的身体!入手是湿透的、冰冷的军呢布料,以及布料下绷紧如铁的肌肉和……那汹涌而出的、更加粘稠温热的液体!
那触感让他浑身剧震!
张启山沉重的身体大半倚靠在了二月红身上,头无力地垂下,额前湿透的黑发遮住了他痛苦扭曲的面容,只有那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寂静的后台通道里回荡。
信我……二月红……他伏在二月红肩头,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滚烫的呼吸喷在二月红冰冷的颈侧,明天……长沙……不能……不能重蹈覆辙……求你……那声音里充满了濒死的脆弱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哀求。
重蹈覆辙四个字,如同惊雷般在二月红耳边炸响!
明天!长沙!前世那场葬送了他性命、也彻底埋葬了他们之间所有可能的巨变!
张启山竟然……真的是为此而来!他不是为了新的算计,不是为了再次利用他当诱饵他是真的……想改变那个结局甚至不惜……用命来赌他的信任
二月红只觉得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混乱和酸楚猛地冲上头顶,撞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支撑着张启山身体的那只手在剧烈地颤抖,另一只被张启山死死攥住、握着染血银簪的手,更是抖得不成样子。
恨意如同坚冰,在对方滚烫的血和卑微的哀求中,开始出现无法抑制的裂痕。那些被刻意封存的、前世最后的画面——张启山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那一声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那双永远冷静深沉的眸子里流下的、滚烫的男儿泪……不受控制地冲破冰封,汹涌地淹没了他。
疯子……你这个疯子……二月红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像是在诅咒,又像是在哽咽。他看着那支深深扎在张启山胸口、被鲜血染得通红的银簪,看着对方军装被血浸透的大片深色,看着那张近在咫尺、因失血而惨白扭曲却依旧带着执拗的脸……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这恐慌甚至压过了恨意!
不能让他死!绝不能!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所有的犹豫和恨意!
来人!二月红猛地抬头,朝着空寂的后台通道嘶声大喊,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变了调,快来人!叫大夫!快!他一边喊着,一边用尽全力试图稳住张启山下滑的身体,那只握着银簪的手,终于开始不顾一切地、颤抖着想要挣脱张启山的钳制,将那致命的凶器拔出来!
别……张启山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动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更加死死地攥紧了他的手腕,阻止他拔出簪子,声音微弱却异常固执,别拔……等我……说完……
你闭嘴!二月红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不知何时已经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混合着雨水和汗水滚落下来,砸在张启山染血的军装上,张启山!你给我撑住!你要是敢死……你要是敢……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哽咽堵住,再也说不下去。他不再试图挣脱手腕,而是用空出的那只手,死死地按在张启山心口伤口的上方,徒劳地想要阻止那汹涌而出的鲜血。
名单……张启山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却依旧顽强地凝聚着最后一点清醒,陆建勋……勾结日本人……明天……码头仓库……军火……炸城……
他断断续续,语不成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的血沫,却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关键的名字和地点!
二月红浑身剧震!陆建勋!那个表面恭敬、实则包藏祸心的副手!码头仓库!军火!炸城!前世那场毁灭性的爆炸,源头竟然在此!张启山竟然真的……是来示警的!
信我……张启山最后吐出这两个字,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紧握着二月红手腕的那只手,力道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软软地垂落下来。沉重的头颅也彻底无力地歪倒在二月红的颈窝里,身体所有的重量都压了过去。
张启山!二月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再也支撑不住,抱着他瘫软的身体一同跌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怀中的人气息微弱,面如金纸,胸口那支银簪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妖异的血光,鲜血还在不断地从伤口周围涌出,迅速染红了他深蓝色的戏袍。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二月红彻底淹没。他颤抖着,徒劳地用沾满鲜血的手去捂那可怕的伤口,温热的血液却依旧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溢出。
大夫!大夫怎么还不来!!他朝着空寂的通道嘶声力竭地哭喊,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恐慌。
这一刻,什么恨,什么怨,什么前世的背叛与利用,统统被碾得粉碎!只剩下眼前这个人滚烫的血,微弱的呼吸,和那随时可能彻底消失的生命之火!
他不能死!
他绝不能死!
张启山!你醒醒!你看着我!二月红用力拍打着张启山冰冷的脸颊,声音带着泣血的颤抖,你赢了!我信你!我信你这次!你给我撑住!听到没有!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瓦片上、窗棂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梨园彻底淹没。这狂暴的雨声,淹没了后台通道里那绝望的哭喊和呼唤。
5
两清之局
张启山做了一个漫长而混乱的梦。
梦里是前世上海码头冰冷的雨水,刺鼻的硝烟,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还有……二月红倒在他怀里时,身体逐渐失去的温度。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只留下一个空洞的、仿佛穿透了他灵魂的凝视。他拼命地喊,声音却被爆炸的巨响吞噬;他想捂住他胸口那个汩汩冒血的弹孔,温热的血却怎么也止不住,浸透了他的双手,冰冷刺骨……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干裂的唇间逸出。张启山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水面。刺目的白光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素白帐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而苦涩的中药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雅的冷梅香。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
窗棂半开,外面天色阴沉,雨似乎停了,但湿冷的空气依旧弥漫。一个身影安静地坐在离床不远处的梨花木圆桌旁。
是二月红。
他换下了那身染血的深蓝戏袍,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长衫,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在苍白的颊边。他微微低着头,侧影对着床榻的方向,手里似乎拿着一支细小的毛笔,正专注地在面前摊开的一叠素白宣纸上写着什么。窗外的天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而略显单薄的轮廓,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倦怠。
张启山贪婪地看着那个身影,胸口传来一阵阵闷痛,提醒着他昏迷前的疯狂和那支差点要了他命的银簪。但他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种劫后余生的、难以言喻的酸胀和……一丝微弱的希冀。他回来了,他也在这里。他们……都还活着。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灼痛,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红……
极其微弱的声音,却像惊雷般惊动了桌边的人。
二月红执笔的手猛地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突兀的墨迹。他倏然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床榻。
四目相对。
张启山在那双熟悉的桃花眼里看到了瞬间的惊愕,随即涌上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有尚未完全褪尽的冰冷疏离,有难以掩饰的疲惫,有深沉的审视,还有……一丝极快闪过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
二月红放下笔,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床边。他的脚步很轻,落在木地板上几乎无声,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在床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张启山,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醒了他开口,声音清冷平淡,听不出喜怒。
张启山看着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带着浓浓的干涩和试探:……你……信我了声音微弱,却紧紧盯着二月红的眼睛,仿佛要从里面挖出最终的答案。
二月红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张启山被厚厚白布包裹的胸口,那里还隐隐透出一点药膏的褐色和淡淡的血腥气。那支差点致命的银簪,仿佛还残留在他指尖冰冷的触感。他沉默了几息,那沉默像无形的丝线,勒紧张启山的神经。
你给的名单,二月红终于开口,避开了那个直接的问题,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陆建勋,码头仓库丙区三号,暗藏日本关东军制式炸药,计划明日午时引爆,制造混乱,配合城外日军混成旅团突袭长沙。
他每说一个字,张启山的眼神就锐利一分。果然!和前世分毫不差!陆建勋这条毒蛇!
人呢张启山挣扎着想坐起来,胸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躺下!二月红几乎是立刻低斥出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下意识地微微倾身,似乎想伸手去按,却又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对方时硬生生顿住,迅速收回了手,恢复了笔直的站姿,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急切只是错觉。
人,在督军府地牢最底层。二月红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机,连同他手下十七条走狗,一个没跑掉。搜出的炸药、密信、与日方的往来凭证,足够砍他十次脑袋。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张启山脸上,带着一丝深沉的探究,你的副官张日山,动作很快。收到我的消息,半个时辰内就控制了局面。佛爷御下有方。
日山……张启山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他重新躺好,看着二月红冷硬的侧脸,心中那点微弱的希冀又开始不安分地跳动,那……长沙城
暂时无碍。二月红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缓和了一分,城外那支混成旅团,失去了内应和信号,暂时按兵不动了。你的城防营和各堂口的人,都动起来了。他微微偏过头,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声音低了下去,……这场雨,暂时算是停了。
暂时停了。
张启山咀嚼着这三个字。危机只是暂时解除,更大的风暴仍在酝酿。但无论如何,他们赢得了喘息之机,改变了那个最惨烈的开端!
他看着二月红清冷的侧影,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解释前世种种,想剖白那些被误解的利用背后,有多少是不得已而为之,又有多少……是连他自己都未曾理清的、不敢承认的情愫。
红官……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前世……码头那次……我并非存心将你置于险地!陆建勋的底牌藏得太深,我不得不……
够了。二月红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和疲惫。他倏然转回头,那双桃花眼直视着张启山,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有痛苦,有厌倦,还有一种深深的疏离,张启山,前世种种,是是非非,早已随着那两颗子弹……灰飞烟灭。他指了指张启山胸口,又仿佛无意识地拂过自己心口的位置,再提旧事,不过是徒增恶心,也……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张启山的心底。他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悔恨,在对方眼中,竟只是徒增恶心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二月红那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
你救我一命,二月红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近乎公式化的平静,指了指张启山胸口的伤,我替你拔了陆建勋这根刺,清了城里的雷。我们……他微微停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合适的词,两清了。
两清
张启山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喉头,眼前阵阵发黑。他用命换来的,就只是两清两个字
好好养伤。二月红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口,月白色的长衫下摆划过一个冷淡的弧度,梨园清静地,容不下佛爷这尊大佛。督军府的人在外面候着,等你伤势稍稳,随时可以接你回去。他的脚步在门前停住,却没有回头,至于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张督军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他抬手拉开了房门。门外清冷潮湿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雨后泥土的气息。
二月红!张启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胸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但他死死撑着,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决绝的背影,你当真……如此恨我连一个……改过的机会……都不肯给
二月红扶着门框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沉默地站在门口,背影在门外透进来的微光里显得有些单薄和……僵硬。
他没有回答。
时间在浓重苦涩的药味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缓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二月红极轻、极轻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他没有回头。
只是用那清冷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淡淡地抛下最后一句:
张启山,别再作践自己了。你的命……没那么贱。
说完,他迈步,跨出了那道门槛。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只留下那扇半开的房门,和门外灌进来的、带着寒意的风。
张启山颓然倒回枕上,胸口伤处的剧痛混合着心脏被彻底撕裂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闭上眼,喉间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原来……两清,已经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了么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6
晨光追忆
张启山在梨园那间弥漫着苦涩药味和冷梅清香的厢房里又躺了两天。
伤口很深,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皮肉下的钝痛。督军府派来的亲卫和医生轮番值守,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出。张日山来过一次,低声禀报着城内的局势:陆建勋一党的残余已被彻底肃清,缴获的密件直指更高层的通敌脉络,城防加固,人心渐稳。一切都沿着张启山梦中预知的轨迹,被强行扳向了一个相对安稳的方向。
张启山沉默地听着,眼神却空洞地望着帐顶那繁复的绣花。张日山汇报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入耳,却激不起他心中半分波澜。那些曾经视为生命的权力、算计、长沙城的安危,此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占据他全部心神的,只有那个清冷决绝的背影,和那句冰冷刺骨的两清。
第三天清晨,雨彻底停了。久违的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金线,照亮了窗棂上的尘埃。胸口伤处的剧痛似乎也随着这微弱的阳光减轻了几分。张启山拒绝了亲卫的搀扶,自己咬着牙,动作迟缓却异常坚决地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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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雨后清冽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猛地涌入,冲淡了室内沉闷的药味。梨园后院的景象映入眼帘:被雨水洗刷过的青石板地面湿漉漉的,几株高大的梨树叶子被冲刷得碧绿透亮,树下散落着被风雨打落的残花,零落成泥。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就在离他厢房不远的一处回廊转角。二月红背对着他,正微微弯着腰,对着一个约莫七八岁、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说着什么。他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月白长衫,身形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瘦单薄。阳光落在他乌黑的发顶,晕开一层柔和的光晕。
距离有些远,听不清具体的话语,只能看到二月红抬手,动作轻柔地拂开了小丫头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小丫头仰着脸,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
接着,二月红直起身,双手微微抬起,做了一个极其优美而舒缓的起手式。他微微启唇,似乎在哼唱着什么曲调。没有戏台上的锣鼓喧天,没有丝竹管弦的伴奏,只有他清越婉转的嗓音,如同山涧清泉,在寂静的清晨后院里低低地流淌开来。
那曲调……
张启山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不是任何熟悉的戏文唱段。那旋律……那转承启合间独特的韵味……分明是他昏迷前、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后台通道里,二月红抱着琵琶,为他弹奏的那首哀绝入骨的《雨霖铃》!
只是此刻,那旋律被二月红用清唱的方式演绎出来,去掉了琵琶的凄厉呜咽,放慢了原本令人窒息的节奏,变得异常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存的暖意。他唱得很轻,很慢,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清晰而温柔,像是在耐心地教导,又像是在独自品味着一段深埋心底、无法言说的过往。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熟悉的词句,熟悉的旋律,却不再是前世诀别的哀鸣,也不是后台那刻骨的控诉。它被时间、被这场重生、被这清晨的阳光和稚嫩的童音,温柔地包裹着,沉淀了下来,变成了一种带着淡淡忧伤的追忆,一种……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无法抹去的印记。
小丫头显然对这段旋律还不熟悉,跟着哼唱有些磕磕绊绊,调子也跑得厉害。二月红却并不着急,只是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偶尔抬手纠正一下小丫头的手势,眼神专注而温和。
阳光透过梨树碧绿的枝叶,洒下细碎的光斑,在他们身上跳跃。风很轻,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一切都静谧而美好,仿佛前几日的血雨腥风、生死相搏,都只是遥远的一场噩梦。
张启山静静地站在窗后,高大的身影一半沐浴在晨光里,一半隐在窗棂的阴影中。胸口被厚厚纱布包裹的伤口,随着每一次心跳传来清晰的搏动感,提醒着他那场以命相搏的赌局,那支冰冷的银簪,还有对方最后那句看似冰冷实则……复杂的两清。
他看着回廊下那个耐心教导的身影,看着他清唱时微微颤动的喉结,看着他侧脸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轮廓。那首被重新演绎的《雨霖铃》,每一个音符都像细小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没有原谅。没有冰释前嫌。
但也没有……真正的两清。
那旋律就是证明。它被二月红以这种方式重新唱响,教给一个懵懂的孩子,本身就意味着它无法被遗忘,无法被彻底割舍。它成了一道隐秘的桥梁,连接着他们之间无法言说的前世今生,也连接着此刻这看似平静的晨光。
张启山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气,混杂着泥土、草木和远处飘来的淡淡冷梅香。胸口的闷痛似乎被这气息冲淡了许多。他缓缓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紧锁了几日的眉宇,在无人看见的窗后阴影里,极其轻微地、一点点地舒展了开来。
他没有出声打扰,也没有离开窗边。
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沉默的磐石,目光穿透晨光与距离,长久地、专注地,落在那片回廊下,落在那个月白色的身影上。
阳光温暖,风过梨园,新叶簌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