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靛蓝黎明里的金豆子
青屿镇的凌晨四点,是被海浪泡软的靛蓝色。林悦摸黑穿过天井,三角梅的影子在砖地上蜷着,木门
吱呀
一声,惊飞了檐下白鹭,翅尖扫过门楣上
花时
二字
——
那褪色的木字里,还藏着外婆绣蔷薇时的线香。
她摸出墙根的煤油灯,火苗像枚金豆子,在玻璃罩里跳。钥匙串上的贝壳挂坠是三年前捡的,转开锁孔时,齿轮咬出细响,像海在应门。推开门,海风裹着桅子花香撞进来,和隔夜的玫瑰气缠成一团,湿乎乎的甜。
醒啦
她对柜台后的昙花笑。昨夜谢了三朵,萎蔫的瓣上还沾着月光的凉。围裙是外婆留的,蔷薇绣得发白,她系上时,铜卷尺从口袋滑出来,叮当撞在花桶上。
天光大亮时,阳光斜斜切进橱窗。林悦蹲在木架前理勿忘我,蓝紫色花瓣上的露水没干透,在光里闪,像揉碎的星子。这是凌晨五点从邻镇趸的,花农说沾着晨雾的花,活得更久。
小悦,束康乃馨!
水产铺张婶隔着街喊,竹篮里的梭子蟹正张牙舞爪。林悦起身时,围裙带松了,她选了七朵粉白的,麻线捆出参差的弧度
——
她总说,自然的高低差,才像真的花开。
港口马达声突然密起来。她搭木梯往窗台摆向日葵,脚下木板
咯吱
响。扶着窗框往下望,蓝白渔船列队靠岸,青屿三号
最前头,船舷上立着个醒目的身影。
陈宇正解渔网缆绳,粗麻绳在掌心勒出红痕。海风掀他湿透的衬衫,肩胛骨上月牙形的疤露出来
——
十八岁被渔钩划的,他甩胳膊时,肌肉线条在光里流,像被浪磨过的礁石。
陈小子,收成不错!
王伯举着鲅鱼喊。他咧嘴笑,白牙亮,汗顺着下颌线滑进脖颈,在古铜色皮肤上冲出道水痕。
扛海蛎子往水产铺走时,他的目光被拽住了。花店木架上,向日葵正仰脸朝着太阳,金黄花瓣泛着琥珀光,像被阳光吻透的火。更晃眼的是侍弄花的姑娘,浅蓝裙角被风掀起,露着纤细脚踝,帆布鞋沾着泥。
看啥
王伯肘撞他,前年从南方来的林丫头,花店比城里俏。
陈宇喉结滚了滚,把海蛎子箱往墙角一放,指尖在粗布裤上蹭。渔网勒的茧子刺痒,像有什么要钻出来。
林悦剪向日葵根茎时,觉出有道目光。抬头正对上双眼睛,栗色瞳仁深不见底,盛着整片海的光影。
想买花
她开口,声音带晨雾的哑。指尖的向日葵抖了抖,落几片金粉在挽起的袖口。
陈宇脸颊发烫,比正午甲板还烫。这……
这花咋卖
他指最高那束,花盘有碗口大,瓣像烫过的丝绸。
林悦笑了,眼尾弯成月牙:不卖哦。
剪刀敲敲花茎,但你讲个海上的故事,它归你。
海风卷着蔷薇瓣掠过他脚边。他看见她耳后别着小雏菊,露水珠折射出碎彩虹,突然觉得,那些海上漂流的日子,都在等这一刻。
讲……
讲去年遇鲸鱼的事
他声音发紧,却藏着认真。
她搬来藤椅,椅面断的藤条用红绳缠过。粗陶茶壶倒出琥珀色茶水,热气裹着菊香漫开。我听着。
她捧杯坐下,向日葵的影子落在睫毛上,碎光点点。
码头的吆喝、讨价还价、浪拍船板的声混在一处,而喧嚣褶皱里,花与海的故事,正随茶香展开。
2
台风天的塑料布
菊花茶在玻璃杯里舒展时,陈宇想起台风季的海草。被卷进网的绿植物,摊在甲板上也这样蜷着,晒透了有微咸的香。他指尖悬在杯沿,不敢碰热气
——
掌心伤口被海水泡得发白,一碰就疼。
遇鲸鱼不算啥。
他改口,喉结在深褐皮肤下动,前年‘海燕’台风才凶险。
林悦正用银镊子夹向日葵花瓣,动作顿了顿。镊子尖的瓣颤着落在茶盘,像枚忘收的金币。她记得那年台风,老教堂尖顶掀掉半块,防波堤冲垮三十米,她抱着铁皮钱箱在桌底躲了整夜。
陈宇抠着藤椅缝里的木屑,月牙疤在光里泛白,像条蛰伏的蛇。本是近海作业,预报说阵风。
他声放得低,在长山列岛下完第三网,天突然黑了。
风穿窗棂,卷着铁丝上的干花。迷迭香混着薰衣草,奇异地压过咸涩海风。林悦见他指节泛白,那只握惯渔网的手蜷着,像还攥着看不见的绳。
黑得快,像有人泼了墨。
渔船引擎发出刺耳轰鸣,陈宇蹲舱里整理渔获,猛地被甩到舱壁,后腰撞铁锚,疼得喘不上气。
叔爷掌舵的手全是汗。
他望玻璃杯里的菊花,眼神发直。老船长胡茬挂白沫,喊他检查帆布的声劈了叉。他爬上层甲板,巨浪迎面浇透,海水呛进鼻腔,烧得肺疼。
林悦悄悄续热水,蒸汽糊了他眉眼,疤却更清。她才注意到他工装裤膝盖有块深渍,像干涸的血混着锈。
帆布被风撕了大口子。
他指尖蹭膝盖,系安全绳出去补时,浪头比桅杆高。
绿浪裹着白沫砸下来时,他以为要被卷进海。可那瞬,他看见海鸥贴浪尖飞,翅膀被风扯得笔直,硬是逆风划出白弧线。
它们不怕
林悦声轻,像怕惊飞记忆里的鸟。
许是知道躲不过。
他笑,眼角纹嵌着细盐,就像我们,知道海会发脾气,还得天天打交道。
他低头看手,掌纹里留着渔网勒痕,那天抱着桅杆,骨头都在响。就想,活下来,一定给妈祖庙多烧香。
阳光爬到柜台第二格。林悦翻出铁皮盒,解开蓝印花布,里面是晒干的金盏花,色像褪了火的灰。带船上吧。
她推过去,奶奶说泡水治晕船。
袖口滑下来,小臂浅褐胎记像朵没开的花。
陈宇捏着干花,粗布蹭过掌心伤口,竟不疼了。他望窗台上的向日葵,金黄花瓣被晒得透亮,花盘籽像撒满黑珍珠。故事讲完了。
他起身,藤椅吱呀响,那花……
林悦已用牛皮纸包好,麻绳系了漂亮的结。拿着。
她递过去,指尖擦过他手腕,像片羽毛扫过,该跟勇敢的人走。
他抱花往码头走,怀里像揣了团小太阳。王伯举着海鲈鱼喊:给你留的!
他摆手,向日葵在风里晃,瓣扫过脖颈,痒得心里发颤。
青屿三号
驾驶室里,他找了空瓶插好向日葵。透过舷窗,能看见
花时
橱窗,浅蓝身影弯腰理花架,阳光在她发梢镀金边,像落了满地碎金。
暮色漫上来,林悦关店门,见门槛有荷叶包。解开时,鲜香气涌出来
——
收拾干净的海鲈鱼,鱼腹塞着葱段姜片,荷叶沾着几粒海盐。
她抬头望港口,青屿三号
的灯亮了,像黑夜里的星。海风带来归航汽笛,与花店飘出的菊香缠在一起,酿成青屿镇最软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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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潮起潮落的约定
青屿镇的黎明总带海雾的潮。林悦数到第七只海鸥过屋顶,木门铜铃响了。她从满天星丛抬头,陈宇站在雾里,工装裤卷到膝盖,创可贴还在滴水。
刚收网的梭子蟹。
他把竹篓放柜台,金属扣响惊飞窗台麻雀,张婶说母的带黄,给你留了半篓。
青灰色甲壳在晨光里泛珍珠母的虹。
林悦踮脚够竹篮,围裙带从肩头滑下。接住蹦出的小螃蟹,指尖被钳轻夹,痒得缩手。陈宇伸手帮忙,掌心温度透过蟹壳传过来,像春日晒暖的鹅卵石。
这样的清晨成了常景。他的船总在潮满时靠岸,提最新鲜的渔获绕到花店,有时是银带鱼,有时是圆肚海蛎子。她则在他出海前,往帆布包塞棉纸包的干花
——
玫瑰安神,薄荷醒脑,金盏花治海上湿气。
三月某夜,林悦被骤雨惊醒。披衣跑到花田,新栽的虞美人被吹得东倒西歪。蹲泥里扶苗时,手电筒光柱扫过来,陈宇的声在雨幕里颤:就知你在这儿。
他脱雨衣裹住她,橡胶布上的海水顺发梢滴进她衣领。两人合力把塑料布盖在花田,手指在绳结处反复缠,像编某种秘密契约。明天有雾凇。
他突然说,指腹蹭过她冻红的耳垂,老渔民说,十年难遇。
凌晨三点的码头结着薄冰。陈宇发动摩托艇,引擎轰鸣碎了海面寂静。林悦裹着他带鱼腥气的军大衣,见防波堤芦苇凝着冰晶,像插了满岸水晶矛。
抓紧。
他的声混在马达里,腰腹抵着她后背,隔两层衣料能觉出肌肉起伏。摩托艇破开晨雾,浪花溅脸像碎玻璃,她却笑出声
——
从未见过这样的海,墨蓝水面漂着无数冰晶,像撒了把星。
看那边!
他突然减速。远处礁石裹着白冰壳,浪拍上去的瞬凝成冰棱,层层垂下来,像水晶宫殿。海鸟停在冰柱上,抖落的羽毛被风吹得转,在晨光里闪七彩光。
林悦伸手接冰晶,触到就化在掌心。她见陈宇耳尖冻得发红,像熟樱桃,忍不住碰了碰。他耳朵猛地抖,像受惊的海兔,引得她咯咯笑。
返回时太阳已升。他把摩托艇停浅滩,浪漫过脚踝带微凉的痒。弯腰从礁石缝摸出个东西,转身时手背海草还在滴:给你。
是枚月牙白贝,内侧泛虹彩珠光。她刮去青苔,见壳边细齿像被精心磨过。海底捞网时缠住的。
他挠头笑,看它像你上次包花的弧度。
林悦摸出围裙口袋的薰衣草干花,花穗晒得脆,却仍有清苦香:奶奶说,出海带这个平安。
绳在他手腕绕三圈系紧,指腹不经意划过他脉搏,像被烫似的缩手。
潮声格外清。他们并肩坐礁石上,看朝阳把海水染成橘红。远处归航的船拖着长浪,像在蓝丝绒上划金线。陈宇忽然说:休渔期,带你去养马岛。
肩轻轻撞她,那儿的海是碧绿色,能看见马鲛鱼像银箭穿过去。
她把贝壳贴耳,听里面嗡鸣,像海的心跳。数他工装裤上的补丁
——
膝盖三个,后腰两个,都是礁石或渔网磨的。这些补丁像勋章,记着他与海的每回交锋。
我把花店钥匙给你配了一把。
她声被海风卷得飘,要是你提前回来……
陈宇的目光落在她被吹乱的碎发上,有根粘在唇角。他想拨开,指尖却停在半空,捡块扁石子,在沙滩画了艘小船。船帆的位置,画了朵歪扭的向日葵。
晨雾散时,码头石阶已有赶早市的渔民。她把贝壳放围裙口袋,触到里面温热的铜钥匙。他扛摩托艇往船坞走,军大衣下摆扫沙滩,留串脚印,很快被涨潮的浪温柔抚平。
那天
花时
提前半小时开门。她在橱窗最显眼处摆了玻璃罐,养着月牙贝,旁插束刚开的黄玫瑰。阳光穿玻璃照进来,贝壳虹彩在花瓣上转,像把海的颜色,悄悄染进了花心。
4
白令海的信与花田
惊蛰的雷从凌晨滚过青屿镇。第一声炸响时,林悦正给昙花换盆,陶土盆突然在掌心颤,惊得她差点松手。窗外雨丝斜织,把码头起重机晕成水墨画,缆绳在风里摇出细呜咽。
收音机播早间新闻,女主播声被电流磨得哑:渤海湾风浪预警解除,渔业公司本周组织远洋船队……
她转大音量,刚触旋钮,就听街对面张婶喊:小悦!借把剪刀!
踩木屐穿雨帘时,见张婶踮脚够晾衣绳上的网。橙红渔网被雨泡得沉,网眼海螺壳叮当作响。听说了吗渔业公司要去白令海捞鳕鱼。
张婶接剪刀时,眼角凝着水珠,一趟四个月,回来能挣不少。
林悦手指猛地收紧,剪刀边缘硌得虎口麻。望港口方向,雨雾中
青屿三号
的桅像根孤针,插在灰蓝海面。
陈宇被码头广播吵醒。老式扩音器挂铁皮棚下,锈喇叭每字都带颤:十八至四十五周岁渔民,可到渔业公司报名……
他揉眼坐起,木板床
吱呀
响,床板缝掉出片干向日葵瓣
——
上次从她店带的,夹枕头下当书签。
雨停了,阳光正从云缝挤。他披外套出门,见王伯蹲礁石抽烟,烟圈在潮空气里散得慢。小子,不去看看
王伯朝公告栏努嘴,烟蒂在礁石摁出灰斑,白令海的鳕鱼比你胳膊粗。
公告栏围了不少人,湿木板贴泛黄告示,红印章在雨里晕成残花。他踮脚望,远洋船队
四字被风掀得卷边,四个月
和
高额补助
像钉子扎眼。
老船长烟斗敲他肩,檀木烟杆包浆发亮:你爹当年就跑白令海发的家。
老人望海平面,目光像被水泡胀,那片海邪性,
but
鱼多,能发财。
陈宇摸脖颈船锚吊坠,凉金属贴滚烫皮肤。想起林悦昨天说,想把隔壁空房改咖啡馆,挂渔民照片,摆老唱片机放周旋的歌。当时他帮她剪月季,刺扎进掌心疼得倒吸冷气,却笑说:再挣笔钱就盘下来。
人群渐散,有人往公司走,有人摇头回家。他蹲礁石上,看退潮的海在沙地画曲线,像走不完的路。摸出裤兜里的薰衣草,她用蓝布缝的袋被汗浸得深,清苦香混着海盐味钻鼻。
去不去
老船长从后说,跟公司说好了,给你留位置。
他看见
花时
门口飘蓝白条纹布帘,风一吹露里面花影。突然想起她耳后那朵小雏菊,露珠总晒不干,像含着滴泪。
林悦给勿忘我喷水时,铜铃响。抬头见陈宇站门口,裤脚沾泥,头发乱。要束玫瑰
她笑转身拿花,指尖却抖,刚到的卡罗拉,颜色正。
不买花。
他声比平时低,晚上……
能去你家吃饭吗
暮色时,厨房飘出鲅鱼饺子香。她端最后盘上桌,见他对着窗台仙人球发呆。那是他上次出海前送的,说海上仙人掌长在礁石缝里,特能活。
尝尝
她往他碗夹饺子,醋碟漂着嫩姜。他咬下去,汤汁溅嘴角,慌忙用手背擦,蹭得满脸都是。她笑出声,递的纸巾印着桅子花
——
特意在县城文具店买的。
吃到一半,他放下筷。窗外浪声漫进来,泡得他声发涨:我可能要出趟远门。
她夹饺子的手顿在半空,竹筷上的饺滚餐盘里,转出小弧度。低头看碗里的醋,倒影里的自己脸白,像被霜打的花。多久
她声抖,像风中芦苇。
四个月。
他拇指摩挲碗沿豁口
——
去年冬他修碗柜磕的,去白令海,那边鳕鱼多,回来就能……
没说下去,其实盘算着,回来的钱够盘房,还能买枚银戒指,像王婶戴的那种,刻简单花纹。
厨房时钟滴答,数着剩下的时间。她突然去储藏室,抱回铁皮饼干盒。打开,里面东西哗啦啦滚出
——
晒干的金盏花、棉线串的大蒜、十几沓写好地址的信封,邮票贴好,连邮戳位置都留着。
金盏花泡水,治坏血病。
她拿起大蒜,绳在指尖绕两圈,挂船舱防蚊虫。
信封字迹娟秀,青屿镇花时花店
被描了又描,墨色深得像化不开的夜。
陈宇喉咙发紧,像被网勒住。看那些信封,想起她写信时定是歪着头,笔尖悬半天落一字,像系蝴蝶结时总要调七八遍。
每周写封信回来。
她睫毛沾潮气,像蒙雾,我把钥匙给你配了一把,你要是提前回来……
没说下去,其实想说,提前回来能赶上她种的向日葵开花,选的早熟品种,据说三个月就开。
他突然把她揽进怀。她头发蹭他下巴,带洗发水香,混着淡淡玫瑰气。他胡茬蹭她额头,扎得疼,她却不想躲。远处传来归航汽笛,悠长荡开,像谁在低哭。
等我。
他声埋在她发间,带海盐和阳光味,回来带你去养马岛,看碧绿色的海。
她在他怀里点头,泪水打湿他工装衬衫,晕出深色痕,像朵突然绽的墨菊。想起昨天去布店扯的蓝白条纹布,想给他做新衬衫,领口缝朵小向日葵,像他说的,永远朝着太阳。
夜深,陈宇走回家。手里的饼干盒沉甸甸,像装着整个春天。路过码头,见
青屿三号
甲板亮着灯,老船长正检查缆绳。风掀他衣角,露里面洗白的背心,留着去年台风季的汗渍。
明天一早去公司报到
老船长声在夜里清。他点头,把盒抱得更紧。摸出她给的干花,塞进贴身口袋,布料贴心口,能觉出细微起伏,像颗小心脏在跳。
回家时,母亲还在收拾行李。帆布包已装晕船药、防风打火机,双新纳的千层底布鞋,鞋面上绣简单海浪
——
母亲熬三个通宵做的。海上冷,多穿点。
她声哽咽,塞把炒花生,饿了嚼两颗,顶饿。
他躺床上,月光照枕头边。摸出那片向日葵瓣,在月下泛淡金辉。想起林悦说,向日葵花盘会跟着太阳转,再远都追光。翻身下床,就着月光给她写信,字迹歪扭,却写了满满三页。
清晨,他去公司报到,特意绕到花店门口。布帘没拉开,把信从门缝塞进去,指尖触门板木纹,想起第一次来买花,她笑说要听海上的故事。阳光爬码头起重机时,他转身往公司走,背后的
花时
越来越远,像个渐模糊的梦。
林悦拉开布帘,见地上的信封。白信封画着简笔向日葵,花盘里歪歪扭扭写个
宇
字。捏着信靠门框,海风吹来,带远处渔船的汽笛,把眼角的泪吹得冰凉。
码头广播又响,这次是远洋船队启航时间。她望港口,仿佛看见蓝白渔船缓缓驶离,甲板上站着熟悉的身影,口袋装着她缝的干花,心里装着她种的向日葵。
潮涨起来,淹没码头第三级石阶。她蹲海边,把他送的月牙贝埋进沙,上面盖层湿海泥。知道四个月后,潮退时,这片沙滩会开出金黄的向日葵,而她的心上人,会踏着浪花归来。
5
归来的帆与永恒的花
九月的晨雾裹着青屿镇,像棉花糖。林悦四点醒,窗外月光未褪,摸黑穿浅蓝连衣裙
——
陈宇临走前夸过的,像退潮后露出的浅滩。花田的向日葵已长到一人高,最倔的那株花盘有脸盆大,金黄花瓣在晨露里闪。
她提水壶浇花,指尖触花盘绒毛,想起他信里写:白令海的冰碴像碎玻璃,扎手比渔网疼。
水壶咚地掉泥里,溅湿裙摆,她顾不上擦,往厨房跑
——
今天蒸鲅鱼饺子,他最爱的那种,凌晨就开始调馅,鲅鱼肉剁得细,混着韭菜碎泛青白。
七点的太阳穿透薄雾,把海面染成琥珀色。她刚把饺子摆上蒸笼,就听街对面张婶尖叫:快看!是救生艇!
锅铲当啷落地,她冲出厨房,木屐带都松了。
码头挤满人,渔民扔下活往防波堤跑,孩子举风车在人群里钻。她被挤在后面,踮脚望,远处海面,橙色救生艇破浪而来,引擎轰鸣像快活的兽。艇上人影模糊,但她一眼认出最高的那个
——
虽瘦了圈,肩膀依旧挺拔,像被浪磨过的礁石。
陈宇!
有人喊,声抖得像风里芦苇。她喉咙像被堵,死死攥着围裙,蔷薇绣得变了形。救生艇越来越近,她看见他摘安全帽,露出黝黑的脸,朝人群挥手,袖口卷着,露胳膊上的月牙疤。
是陈小子!
王伯举烟袋笑,烟灰落蓝布衫,这混小子还真回来了!
他第一个跳下来,军靴踩湿石板打趔趄,身后船员笑着扶他。工装裤膝盖磨出洞,皮肤晒成深褐,胡茬盖了下巴,唯有眼睛亮得惊人,像盛满整个夏天的阳光。
陈宇!
她终于喊出声,声劈了叉。他猛地转头,目光穿过人群锁住她,推开众人朝她跑。军靴踩积水溅高花,过水产铺时碰倒鱼筐,竹篾散落,他却不回头。
她被一股巨力抱住,勒得骨头响。他的胡茬扎她额头,带海盐和阳光味,还有淡淡鱼腥味
——
这是他独有的气息,让她在无数失眠夜辗转。他肩膀剧烈颤抖,像受委屈的孩子,滚烫的泪落她发间,洇湿蓝布裙领口。
我回来了。
他声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埋她颈窝反复呢喃,我回来了,悦悦。
周围的喧闹消失了,她只听见他擂鼓般的心跳,和自己如雷的喘息。抬手抱他后背,摸他消瘦的肩胛骨,指腹抚过洗白的工装衬衫
——
去年她缝补过的,肘部磨破处,用蓝布打了个补丁,像朵小浪花。
你瘦了。
她哽咽,眼泪打湿他肩头。
想你想的。
他笑,胸腔震动传到她脸颊,在岛上每天数向日葵开花的日子。
突然松开她,从裤兜掏个布包,层层打开,是枚鲸鱼骨磨的戒指,刻着歪扭的向日葵,老王教我磨的,磨坏三块骨头才成。
她泪又涌,却带着笑。伸出手,无名指在光里泛淡粉,他把戒指套上去,手抖得试了三次才戴上。冰凉的骨戒贴皮肤,却烫得心头发热。
饿不饿
她抹脸,鼻尖红,给你包了鲅鱼饺子。
饿。
他牵她往花店走,军靴踩石板咚咚响,在岛上吃了三个月生鱼片,嘴里淡出鸟了。
突然停步,指花地方向,你种的向日葵
金黄花海在光里铺到海边,花盘都朝他们,像无数笑脸。她点头,见他眼里闪着光,像落满星。
老船长拄拐杖过来,烟斗烟丝灭了:臭小子,还知道回来
嘴上骂,眼角却湿,去妈祖庙还愿,你娘当年磕破头求你平安。
他挠头,拉她往家走。张叔探出头喊:晚上来喝酒!
水产铺老板娘举着海鲈鱼追:给你留的!
阳光穿橱窗,在地板投菱形光斑。她端饺子上桌,见他对昙花发呆。开了吗
他碰叶片。
开了三次。
她盛醋,每次在夜里,留了花瓣,夹在你送的贝壳盒里。
他咬口饺子,鲜汁在嘴炸开,眼眶红了。从贴身口袋掏小布包,是那包干金盏花,虽压变形,仍有清苦香。每天泡水喝,
他说,老王说比晕船药管用。
窗外铜铃叮当,海风卷着向日葵香涌进来,与饺子热气缠在一处。林悦看他狼吞虎咽的样,突然觉得,所有等待都值了。那些失眠的夜,对着海浪流泪的黄昏,都在他归来的这一刻,化作碗里温热的饺子,和指间冰凉的骨戒。
后来,花时
花店旁多了家
海与花咖啡馆。每年夏天,向日葵花海铺到海边时,总有人问起墙上那对老人的照片
——
男人抱着女人,她耳后别着向日葵,他腕上系着薰衣草,背景里,海是碧的,花是金的,像他们永远年轻的模样。
而那片花田,每年都准时盛开。花盘转动的弧度里,藏着青屿镇最深的秘密:关于花与海,关于等待与归来,关于两个生命,永远相依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