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宇这辈子就一个念想：亲眼见一回外星人。
这执念得怪他那个不靠谱的爹。齐大宇刚学会爬的时候,某天在床上不知怎的灵感爆发,一个鲤鱼打挺没翻成,脑袋咚地磕在床沿上,见了红。他爹心疼得直嘬牙花子,寻思了一阵,给抱回来一台天文望远镜。
名字挺唬人,说明书也厚得能当砖头,其实就是个玩具。怕儿子拿这玩意儿瞅太阳把眼睛瞅瞎了,他爹干脆把屋里窗帘全拉严实了。
望远镜,望远镜,这下啥也望不着了。
可这丝毫不影响齐大宇的新鲜劲儿。银白锃亮的外壳,笔挺的支架活像架了门小钢炮,镜筒上那圈圈螺纹刻度,转到齐大宇的小心窝里去了。
当别的熊孩子在外头撒尿和泥、上房揭瓦的年纪,齐大宇就猫在屋里鼓捣他的小钢炮,做他的星空梦。逢人问起能瞅见啥,他脖子一梗：星星！可哪来的星星只有天花板上那盏半死不活的破灯泡。
他爹妈得意坏了,逢人便夸：瞧见没咱家小子沉稳,将来准是干大事的料！
干不干大事得几十年后才见分晓,爹妈的信心显然撑不了那么久。刚上小学,齐大宇就显露出非同寻常的地方——非同寻常的弱。
天天窝家里,身子骨能好到哪去体育课就是他的刑场,腿肚子提前抽筋是固定节目。短跑长跑、跳高跳远、篮足乒乓……样样不行,回回垫底。武的不行,文的呢脑袋瓜倒算灵光,表达能力一塌糊涂,不叫内向,只是他说的话像嚼过的甘蔗渣,没意思没人爱听,久而久之他识趣地闭上了嘴。
还有,长期眯着那只啥也瞅不清的镜筒,齐大宇成了大小眼,特显眼的那种。形象基本谈不上形象。
好在这种状况没持续太久。齐大宇识字了,终于有了深耕天文学的资本。说白了,以前就顶个天文的名头,里头空空如也。现在好了,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齐大宇一个箭步就从阶梯上栽下去了。
爹妈的得意劲儿又回来了,钱包也敞开了：儿子,想看啥看啥！
齐大宇在他热爱的幻想宇宙里扑腾,脑子越来越活络。他发现书和书大不同,有的味同嚼蜡,催人入梦；有的却像钩子,能攥住你的心跳呼吸,偷走你的时间。他自创了一套筛选机制,核心就一条：得好看。
海量的故事冲刷着他稚嫩的三观,撑得他灵魂快吐了,那憋回去的表达欲像发酵的面团,猛地膨胀起来。
很快,齐大宇成了班里的小名人。甭管老师因为他上课讲小话罚站走廊多少次——那都是男人成长的勋章——大部分同学都被他从书里趸来的奇闻异事唬得一愣一愣。
有一年学校组织打疫苗,班上的小崽子们个个如临大敌,看谁都像潜在的蓝血人卧底,好几个愣是吓哭了。这事就怪齐大宇,他言之凿凿：土星的蓝血人潜伏在咱们中间！谁要是看见他们蓝色的血,就会被控制,然后自杀！
类似的闹剧层出不穷。直到好几年后的某一天,齐大宇才如梦初醒,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十个脚趾头在鞋里抠得死紧。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把科学和科幻弄混了,一字之差,天壤之别。那些枯燥晦涩的书、真正描述宇宙的字句,才是这个无聊世界冷冰冰的真相。
小学时,最捧齐大宇场的,是王二丫。
王二丫大名叫王蕾。齐大宇觉得电视里中央台的主持人王小丫特好看,希望王蕾长大了也那么好看,所以叫她二丫。
王二丫两岁那年,她爸出了轨。她那个传统的妈抱着襁褓里的她,被扫地出门。
王二丫自己说起这事一脸漠然,只啐一口：‘传统’呸！就是认命,就是窝囊！去他妈的‘传统’！
都说谁养像谁,可王二丫跟她那整天愁眉苦脸、眉头拧成麻花的妈一点儿不像。年纪越大,她活得越像个自转陀螺,自己抽自己,永远停不下来。上课积极,写作业积极,考试积极,运动会积极,交朋友积极,找老师积极……短头发的身影风风火火,永远在忙。
王二丫特别喜欢齐大宇讲的一个叫《电脑少女》的故事,里面智能程序化身的主角阿雪无所不能,最终拯救了全人类。王二丫倒没想拯救谁,她就想把自己活明白。齐大宇觉得,她比阿雪强。
好在小升初不考体育,齐大宇和王二丫上了同一所初中。虽然不同班,两人却默契地一起停止了生长。齐大宇的身高最终定格在一米七差一指甲盖,座位被老师往前一调再调,黑板却越来越模糊。某天他恍然大悟：哪是远啊,是看不清了！眼镜店一查,果然近视了。
这事对齐大宇打击巨大。他这辈子就想见外星人,见外星人得去外星,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去外星只能靠火箭。众所周知,近视眼当不了宇航员,也吃不上喜之郎果冻广告里的太空梦。他难过极了。
王二丫安慰他：得了吧,就你这小身板,不近视也选不上宇航员。戴个眼镜还能显得脸小点,大小眼也没那么扎眼,不算坏事。
齐大宇涨红了脖子：你懂啥！思想能到的地方,身体就能到！等宇宙联盟成立,外星人自会来找我！
王二丫笑笑没说话。她不再齐大宇说啥都信了。她成熟得比较早。
齐大宇努力了许久,悲哀地确认了三件事：第一,个子是真不长了；第二,眼睛滴再多眼药水、看再多绿化带也回不来了；第三,那些真正关乎宇宙的硬核知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爱看半吊子瞎编的科幻故事。其实还有第四第五第六……比如隔着厚镜片再用望远镜别扭得要命,好在城市雾霾早已遮天蔽日,望远镜早成了纯摆设。最悲哀的是,齐大宇其实从来没弄懂镜子上那些刻度是干啥的。他从未真正观望过宇宙,望远镜只是他执念的一个实体寄托。
好在齐大宇心大。烦恼左一堆右一堆,还是混完了中学,像完成任务似的考了个马马虎虎的大学,学会计。
大学开学没一个月,齐大宇燃起来了。烧得又快又猛。那些枯燥的教材他看不进,老师照本宣科的讲课也听不进去,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夕阳西下,他盼着黑夜快来；宿舍熄灯,他又盼着旭日东升。每一天都在莫名的躁动里期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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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王二丫在微信上一语道破：你丫这是发情了。
老天保佑,齐大宇的躁动很快落了地——是同专业同班的一个姑娘。他没有宇宙飞船去探索远方,目光只能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开端相当顺利。姑娘欣赏齐大宇那股乐观幽默劲儿,总能被他信口胡诌的故事逗乐。齐大宇也没让人失望,一杯奶茶买通姑娘闺蜜,套出了关键情报：这娃娃脸萝莉音的姑娘,私下在宿舍看的不是灵异就是惊悚,连独自去上课的路上,耳机里都得塞点鬼怪杂谈。
齐大宇心里咯噔一下,但为了爱,拼了！他开始恶补各类鬼故事。大夏天在八人寝看得牙齿打颤、后背冒凉风。有一晚实在憋不住,厚着脸皮摇醒下铺熟睡的兄弟——他不敢一个人去厕所。
以齐大宇被吓得快神经衰弱为代价,两人关系突飞猛进。姑娘心细,网购了一口小锅,时不时给齐大宇炖点补气安神的药粥茶汤。只因他每次讲鬼故事时勇敢地主动牵她的手,手心全是冰凉的虚汗——太虚了,得补。
城里新落成了航空馆。齐大宇买了票,兴致勃勃约姑娘同去。姑娘掏出手机查了查：太远了,晚了没车回来。
齐大宇大手一挥：没事！大不了在旁边宾馆开两间房！正好白天没看明白的,晚上我给你好好讲讲！他眼睛放光,我打小就研究这个！火箭知道吧到时候我给你好好讲讲大火箭！
姑娘脸色唰地变了,抬手似乎想抽他,僵在空中几秒又放下,扭头就走。齐大宇还没回过神,人已消失在视线里。等他摸出手机想问个明白,发现所有联系渠道都被拉黑了。
两人就此陌路,连句分手快乐的仪式感台词都省了。
这事,齐大宇没告诉王二丫。
往后几年,齐大宇忙了起来,忙得晕头转向,不知在忙些什么。他这么个心大的人,竟快被各种账目表格塞满,看书、说话、烦恼、喜悦都被挤得无处落脚。
星球转动,人生起落。那一阵,齐大宇彻底忙不动了。身体零件看着还有八成新,内里的劲儿却像被抽干了。
他爸没了。
老头儿头天晚上还对着电视吼《滚滚长江东逝水》到半夜,第二天早上人就没了声息。挺好,咯噔一下,没遭罪。可就像用力撕下快好的创可贴,他自己走得干净利落,留下个没长好的伤口,不经意碰到,就渗血,疼得人直掉眼泪。
祸不单行,公司效益差,连着仨月没发工资。齐大宇坐在马桶上,仰头看见灯柱上突出的一截金属。低头,手里正攥着刚解开的裤腰带。他比划了一下,嗯,挂上去应该挺稳当。
咋整他在心里问自己。
这时他猛地想起来：我还没见着外星人呢！
得了,啥也别说了,回床上挺尸吧。
梦里像钻进了下水道,漆黑一片,闻不到味,就是眼睛辣得慌。齐大宇心里骂娘：醒着日子糟心,梦里也不让美一把
他懊恼着想醒过来,黑影里却钻出个小人。眼距宽得离谱,没眉毛,瞳孔纯黑,一点眼白不给留,稀稀拉拉几根头发,鼻子像颗小蚕豆贴在上嘴唇上。
奇了怪了,就这又老又小的怪模样,齐大宇一眼认定：外星人！他嘿嘿乐了：你在哪疙瘩我找你去！
小人嘴皮子不动,声音直接灌进脑子：我在二里地外,东门馄饨摊旁边的桥洞底下等你。
齐大宇皱眉：说话咋这么土好歹蹦俩字母,说个英里啥的！
小人回怼：你咋这么爱听洋屁我是外星人,不是外国人！
话音未落,齐大宇醒了。他火急火燎打车冲到桥边,果然看见那外星人正缩在桥洞里,眼巴巴望着他。
齐大宇有点扫兴：吃了没又嫌弃道,这地儿也太寒碜了！
他憋屈,想了一辈子的外星人见面礼,就这蹲桥洞一点仪式感没有！
外星人依旧嘴不动：外星人不吃饭。本来在馄饨摊等你,坐久了,人家不让待了。
打哪来咋来的
美梦星来的,专实现地球人愿望。宇宙联盟成立了,思想能到的地方,我们都能到。
齐大宇听着耳熟,一时想不起出处。琢磨着书上没提过美梦星啊哪个星系算了,宇宙太大。他懒得想,直奔主题：能实现几个愿
美梦星人翻了个不存在的白眼：还想要几个地球人真贪！就一个！
齐大宇眼珠一转,乐了：我要花不完的钱！
美梦星人摇头：你的愿已经实现了,不能再许了。
齐大宇摸遍全身口袋：哪个愿实现了你丫诈骗吧！
你不是想见外星人吗见着了,美梦成真了。
齐大宇一愣,还真是！他深吸一口气,啥感觉没有。狗屁外星人！他不死心,别人呢别人都许啥愿阴谋论在脑子里发酵,难道逆天改命的机会就这么飞了
美梦星人犹豫了一下,含糊道：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齐大宇脑子转了几圈,回过味了：好家伙！搁这卡BUG呢！想见的你才见,不想见的你不管,还美其名曰‘实现愿望’拉倒吧你！
美梦星人叹口气,小蚕豆鼻子瘪下去几分：工作需要,合理美化。
齐大宇懒得正眼瞧它：还有别的本事没
能让所有看见我的地球人,第一眼就知道我是外星人。
得,屁用没有。齐大宇还想再问,手机响了,是王二丫。
她也在这城市,离得不远,见面不多。王二丫在电话里说刚跟男朋友分了。齐大宇问是哪一个,王二丫说新换的一个,又说你别逼逼了,来撸串。
齐大宇应了。临走瞥见美梦星人还窝在桥洞,怪脸在风里呆望,怪可怜的。相见是缘,他招呼,一块儿吧,带你开开荤。
美梦星人这回不说外星人不吃饭了,巴巴地跟在他屁股后头。
王二丫说的烧烤摊挺远。出租车师傅开口五十。齐大宇急了,一把拽过美梦星人：师傅瞅瞅！货真价实外星人！以后逢人就能吹牛逼,外星人坐过你车！看它面子上,便宜点
师傅吐了口烟圈,被风卷回车里,呛得咳嗽：老子地球上的事都整不明白,外星人顶屁用还占座！走不走不走我拉活儿了！
齐大宇后悔没骑自己的小电驴。怕王二丫等急,只好咬牙上车。
等齐大宇和美梦星人从出租车上下来,王二丫面前寂寞的铁签子已经排了半桌。
齐大宇：胃口挺好啊不像失恋
王二丫：借酒消愁,酒喝多了菜就吃得多。
齐大宇看她面前就一瓶啤酒,还养着大半瓶鱼,刚想调侃,却见她双眼通红。他神秘兮兮往身后一指：瞅瞅我带了谁
王二丫瞥了一眼：哦,外星人。还真让你小子撞上了,恭喜。那声恭喜毫无起伏,像小时候房梁下挂着的、被虫蛀空了的腊肉壳子。
齐大宇纳闷了,这一个两个都怎么了见外星人都不带眨眼的他用手指头戳戳美梦星人示意它吱声,却发现它别过脸,紧闭双眼。
咋了不高兴
美梦星人小声嘟囔：没不高兴。外星人没情绪。这儿除了你,别人见我算‘走后门’,再跟他们说话,亏大发了。它又嘀咕,以前地球人带我去的地方都挺高级,头一回来这种…烧烤摊。
齐大宇看王二丫被这边动静吸引,串都放下了,赶紧说：烧烤摊咋了味儿正气氛足！你还挺拿自己当盘菜那么有身份咋混桥洞去了
美梦星人：别拿你们人类的尺子量外星人。我也不存在‘混’。今晚的事,等你明早一睁眼,全忘干净。
齐大宇来了兴致：这也是你本事可惜了,还想交个外星朋友呢。
美梦星人摇头：不是我的本事,是宇宙规则。地球上不同物种都聊不到一块儿,何况咱俩不同星球不止你,馄饨摊老板、出租车司机、这女的…所有今晚直接间接瞅见我的人,明早起来全忘光。
那万一路上又碰见你呢
那不算啥。你明早起来,就对‘外星人’这仨字彻底没兴趣了,再见我也没反应。地球上有几万个美梦星人,天天都在上演这出。它顿了顿,其实好多人见过外星人,但那些整天嚷嚷自己见过的,反倒真没见过。
齐大宇咂咂嘴：你小子,真他妈孤独啊。
美梦星人没了声。
齐大宇看向王二丫,这下看明白了,她压根没听这边叨叨,纯粹在发呆。他脑子飞快转了几圈,想说点石破天惊的话,可一想到天亮就忘,又泄了气。心里天人交战好几轮,王二丫还在发呆。齐大宇伸手在她眼前晃晃：你也谈过不少,没见你这么蔫儿过啊
王二丫回神：这次不一样。
哪不一样
这次是真喜欢。
齐大宇卡壳了,半天憋出一句：那…那干嘛分
王二丫：这王八蛋出轨了。
齐大宇：那你现在还喜欢他吗
王二丫：滚。
他…道歉没
王二丫：滚。
微信还有吧手机给我。
王二丫嘴角咧开条缝,递过手机：干嘛啊你
齐大宇没答,直接一个视频甩过去。接通了,屏幕几乎被一条粗壮的脖子占满——那哥们儿肌肉过于发达,尤其两块斜方肌,像肿瘤似的把脑袋和躯干连成一根粗柱子,根本分不清哪是脖子哪是肩膀。粗脖男瞪着三角眼：你丫谁啊
齐大宇把手机倒扣桌上：我去…这哥们儿…这么猛
王二丫嘴角咧得更开：健身教练。
粗脖男在手机里吼：说话啊小子！
齐大宇把手机怼到美梦星人跟前：瞅瞅这是啥
粗脖男声音都变了调：我草！外星人！别挂别挂！兄弟你在哪儿呢
那语气,让齐大宇想起当年的自己。
齐大宇拿起手机：北桥上等你,快来！
说完挂了。
王二丫全程没吱声。
齐大宇：你这前男友…也好外星人这口
王二丫：他啥新鲜都喜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又吃了会儿。王二丫起身结了账。风起来了,呼凉的冷气往齐大宇脖领子里钻,像块没沾水的干丝瓜瓤,剌得皮肤生疼。
他找了辆共享单车。王二丫说：刮风了,打车吧。
齐大宇跨上车：不行,还得去北桥会会你那前男友呢。
王二丫皱眉：行了,让他白跑一趟得了。你还真想替我出气你有那本事吗
齐大宇拉过美梦星人：那不成！外星人都听见了！咱不能给地球爷们儿丢份儿,是不是
王二丫瞬间拉下脸,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
齐大宇和美梦星人挤在同一张单车坐垫上——幸亏他个矮,外星人更迷你,但这车将节约成本发挥到了极致,蹬起来死沉。到北桥时,后背汗湿了一片。
没等多久,一辆丰田SUV刹在跟前。粗脖男下来,齐大宇才看清,这哪是脖子粗整个儿一肌肉堡垒。
粗脖男压根没瞧齐大宇,凑到美梦星人跟前,毫不客气地用手指头摩挲那张怪脸,啧啧称奇：活的嘿！
美梦星人依旧闭眼装死。
粗脖男这才低头问齐大宇：兄弟,这外星人…会说话不咋不睁眼呢
齐大宇反问：你还喜欢王蕾不
粗脖男一愣：这都哪跟哪不早分了么怎么,你是她新相好
不喜欢早分啊！搞出轨恶心谁呢
粗脖男俯下身,阴影罩住齐大宇：你谁啊关你屁事
刹那间,多年前那个说话没人听、不善表达的齐大宇又回来了。他上牙咬紧下唇,拳头攥得死紧,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颗低下的、肌肉虬结的脑袋挥了过去！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大,他要亲眼看着这脑袋开花！
可惜,他的拳头刚出发,就撞进了一块粗糙的砂纸里——被粗脖男的拳头稳稳裹住,纹丝不动。
王二丫没细说,粗脖男在健身房是教拳击的。
粗脖男根本没使劲。他们这种吃格斗饭的,第一课学的就是收力。拳击是工作,弄出人命可就得赔上一辈子。手上留情,嘴上却不饶人：兄弟,就你这小细胳膊小细腿儿,学什么英雄救美再说我也不是坏人,自由恋爱,有错
齐大宇一口唾沫含在嘴里,犹豫了一下,歪着嘴咽了回去。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把手抽出来。
粗脖男索性一松。齐大宇一个趔趄,噗通跌坐在地。桥面冰凉刺骨,尾椎骨一阵剧痛,疼得他龇牙咧嘴爬起来拍裤子。抬眼一看,粗脖男还在兴致勃勃地逗弄美梦星人,想方设法让它睁眼。
齐大宇明白了,对方眼里根本没他。但想到天亮一切皆忘,这藐视也轻飘飘没了分量。他看过那么多书,此刻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觉得腰直不起来——屁股疼。
齐大宇弯下腰,降低重心,猛地冲向粗脖男,想用双臂勒住他的腰！恰在此时,美梦星人不胜其烦,睁开了那双纯黑无白的眼睛！
粗脖男被这怪眼吓得一愣神。齐大宇竟真得手了！惯性推着粗脖男小山似的身子咚一声狠狠撞在桥栏杆上！声音闷响,被风声和水流声吞没。
粗脖男没吭声,抗击打是专业的,这点疼不算啥。但火苗噌地蹿上眉毛——这小个子蹬鼻子上脸,没完了
齐大宇还死死抱着那又粗又硬的腰。粗脖男抓住他后背衣服,肌肉贲张,像甩麻袋一样把他往旁边一掼！齐大宇本就重心不稳,被这猛力一拽,整个人斜着踉跄出去,身影佝偻着,竟直接从护栏下方的空隙里跌了出去！
粗脖男魂飞魄散,猛扑过去伸手捞！指尖堪堪擦过衣角！
晚了。
扑通！
齐大宇掉进了桥下的河里。
北桥靠近江口分支,水流不算太急。湿透的衣服死命把他往下拽。求生的本能让他扑腾起来,但意识已经飘远了。
恍惚间,他听见高处传来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
不重要了。他想。
都会忘的。
可惜会忘。
幸好会忘。
他的脸上下沉浮,岸上的路灯透过水面射进眼里,晕染成一大片有棱角的白,好看,像是他从没见过的星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