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暖光与碎瓷 > 第一章

头,像是被沉重的钝器反复敲打过,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疼。喉咙干得发紧,带着宿醉后特有的苦涩铁锈味。我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不是我的房间。
没有熟悉的天鹅绒窗帘缝隙透进的晨光,没有柔软得能陷进去的羽绒被。触目所及,是浑浊的、仿佛永远凝固在黄昏时分的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潮湿的霉味混合着灰尘和陈年木头腐朽的气息,冰冷地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试着动了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在抗议,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关节僵硬得像生了锈。刚想坐起来,咚的一声闷响,额头狠狠撞在了旁边的金属栏杆上,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金星乱冒。这才彻底清醒,也彻底恐慌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空间异常狭窄。我几乎是本能地蜷缩着身体,膝盖几乎顶到下巴,手臂也只能勉强环抱着自己。稍微伸展一下腿,脚趾立刻会碰到前面冰冷的、同样材质的栏杆,或者侧面粗糙得能刮伤皮肤的墙壁。没有床,身下是坚硬得硌人的地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垫子。除了这个勉强能容纳我蜷缩起来的角落,四周都是冰冷的阻隔。像一个……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杂物间,又像某种困住野兽的牢笼。不,我不能想那个词。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光线微弱得可怜,唯一的光源似乎来自头顶某个遥远的地方,光线被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黑暗和冰冷像有生命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让我喘不过气。我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体温,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巨大的茫然和恐惧攫住了我,宴会上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还有……那张惊鸿一瞥、风尘仆仆的脸,都成了遥远而不真实的碎片。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到了这里
**(第二章:光与影的交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寂静像沉重的铅块,压得人窒息。然后,门外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生涩刺耳的咔哒声。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下意识地缩得更紧,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壁里。
门开了。
一道昏黄、带着明显电流滋滋声的光线,突兀地刺破了浓重的黑暗,从门口倾泻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轮廓模糊,看不清表情。但那股随之而来的、属于外面的气息——微凉的空气,淡淡的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气息——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他。
那个在昨晚我的订婚宴上,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的故人。那个我以为早已消失在我生命里的人。
他走了进来,随手带上了门。那盏悬在低矮天花板上、蒙着厚厚污垢的灯泡,在他头顶摇晃着,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光线落在他脸上,我得以看清他。几年不见,他变了很多。曾经略带少年气的柔和线条被冷硬的棱角取代,皮肤粗糙了不少,带着风霜的痕迹。眼底有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郁的东西。他的衣服旧了,甚至有些地方磨损得厉害,但还算干净。
他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沉默地看着我。那目光复杂得让我心惊。有时,是彻骨的冰冷,像深冬的寒潭,不带一丝温度,冻得我血液都要凝固。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毫无价值的物品。可有时,当他的视线越过我,落在房间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时,又会突然变得遥远而迷茫。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仿佛陷入了某个极其痛苦或极其深刻的回忆漩涡。那一刻,他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冰冷似乎消散了一些,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这种矛盾,比纯粹的敌意更让我不安。
他的情绪也像这昏暗房间里的光线一样,忽明忽暗,难以捉摸。有时,他会毫无预兆地烦躁起来。可能只是因为手里拿着的东西没放稳发出了声响,或者是我因为寒冷而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他会猛地踢开脚边一个空罐头盒,发出刺耳的噪音,或者用压抑着怒火的、低哑的声音呵斥:别动!
那瞬间爆发的戾气,足以让我瞬间僵直,连呼吸都屏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但有时,他又会异常安静。他会靠在离我不远的墙壁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或者只是长久地望着那盏摇晃的灯泡出神。空气里只剩下灯泡的滋滋声和他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偶尔,会有一声极轻、极疲惫的叹息逸出唇边。那叹息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落在我心上。在那短暂的、仿佛凝固的安静里,他侧脸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眼神也褪去了冰冷,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倦怠。这瞬间流露的、极其微弱的温和,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让我恍惚以为看到了过去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曾经会对我露出温暖笑容的伙伴。但这错觉稍纵即逝,快得让我怀疑是自己恐惧过度产生的幻觉。
**(第三章:寂静与依赖的滋生)**
每一次他离开,都像抽走了房间里最后一丝生气。门关上,咔哒一声落锁,那盏昏黄的灯泡也随之熄灭。黑暗和死寂如同潮水般瞬间回涌,将我彻底吞没。绝对的安静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响——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嗡鸣,甚至角落里老鼠啃噬什么的窸窣声。而比这些声音更可怕的,是脑子里不受控制涌现的念头。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阴暗角落里的记忆碎片,那些关于失败、背叛、孤独的负面想象,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黑色藤蔓,在无边的寂静中疯狂滋长蔓延。父亲严厉的斥责声,母亲失望的眼神,生意伙伴虚伪的嘴脸,还有订婚宴上那些宾客们可能存在的、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所有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可能性,都在这狭小、黑暗、冰冷的空间里无限放大,反复上演,编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绝望之网。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胸口像是压着千斤巨石。恐惧不再是外部的威胁,它从内部啃噬着我的神经。
渐渐地,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变化发生了。我竟然开始……开始期盼那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期盼那盏昏黄灯泡亮起的瞬间。期盼那带着外面气息的身影走进来。哪怕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我;哪怕他只是粗暴地丢下一点食物和水;哪怕他下一刻就可能爆发难以预料的怒火。因为只要他在,这令人崩溃的、吞噬一切的死寂就会被打破。有光(尽管微弱),有声音(尽管可能是呵斥),有另一个活生生的存在。这成了我在这片冰冷绝望的汪洋中,唯一能抓住的、漂浮的木板。我开始下意识地留意他的脚步声,分辨他情绪的细微变化,像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人,本能地渴望着任何一点象征着生的迹象。这种依赖感让我自己都感到羞耻和恐惧,但在巨大的、无孔不入的孤独面前,它又如此强大,无法抗拒。
**(第四章:方寸之间的试探)**
长时间蜷缩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身体仿佛生了锈。四肢麻木僵硬,关节酸痛难忍,后背被冰冷粗糙的墙壁硌得生疼,连稍微转动一下脖子都变得困难。这种物理上的痛苦,与心理上的煎熬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把人逼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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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当他又一次陷入那种相对安静的、若有所思的状态时,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用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尝试着开口:……这里……好冷……
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闻声抬眼,那冰冷的目光扫过来,我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低下头,心脏狂跳,后悔自己的冲动。
但他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发怒。他只是沉默地看了我几秒,眼神似乎在我冻得发青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条薄薄的、同样散发着陈旧气息的毯子,从栏杆的缝隙里扔了进来。
毯子很薄,也带着霉味,但那一刻,它带来的微弱暖意几乎让我落泪。这小小的回应,像黑暗中擦亮了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给了我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他并不想彻底毁掉我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我开始更加小心翼翼地观察他,揣摩他的情绪。当他眼神不那么冷的时候,当他似乎陷入某种不那么痛苦的回忆时,我会尝试着表现出更温顺的姿态:低眉顺眼,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在他放下食物时,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一句谢谢。
起初,他对我的讨好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冷漠。但慢慢地,我发现,当我没有表现出抗拒和恐惧,只是安静地蜷缩着时,他停留的时间似乎会稍微长那么一点点那冰冷的审视目光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挣扎,又像是困惑。
终于,在一次他似乎心情格外沉郁、但意外地没有烦躁发作的午后,他打开了那扇将我困在方寸之地的金属门(或者说,栏杆门)。
出来。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带着命令的口吻。
我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他冷硬的侧脸,我犹豫着,试探地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扶着冰冷的栏杆,极其缓慢地、踉跄地站了起来。长时间的蜷缩让我的双腿麻木无力,差点摔倒。他并没有伸手扶我,只是冷眼看着。
迈出那个狭小的隔间,双脚接触到外面稍微宽敞一点的地面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感从脚底升起。虽然这所谓的房间依然狭小、破败、冰冷,布满灰尘和杂物,但至少,我能站直身体了!能稍微活动一下被禁锢已久的四肢!我贪婪地、小心翼翼地伸展着麻木的手臂,转动着僵硬的脖颈,感受着血液重新流通过程中那细微的刺痛感。这微不足道的几步活动空间,对我来说,竟像是从地狱边缘获得的一丝喘息。我甚至不敢走得太远,只是在离那个小隔间几步远的地方,扶着同样冰冷粗糙的墙壁,慢慢地、僵硬地踱着步,每一步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谨慎。他靠在门边,沉默地看着我,眼神依旧复杂难辨。
**(第五章:未解的谜与温热的咖啡)**
那一点点来之不易的活动空间,成了我黑暗日子里珍贵的慰藉。虽然每次能出来的时间都很短暂,而且完全取决于他当时的心情,但这小小的恩赐让我恢复了一点作为人的感知,也让我心底那个疑问越来越强烈。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这些年……他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过去的他,虽然家境后来败落,但眼神是明亮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一点点未褪的骄傲。现在的他,像一块被生活反复捶打、淬炼过的生铁,冰冷、坚硬,布满了看不见的裂痕。
有一次,他进来时,意外地带了一小盆水。他把水放在我能接触到的地方,示意我可以擦洗一下。这几乎算得上是奢侈的待遇了。我笨拙地用那点珍贵的水清洗着脸和手臂,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感。他坐在不远处一个破旧的木箱上,低着头,似乎在修理一把小刀,动作熟练却带着一种压抑的狠劲。
房间里的气氛意外地没有往日的紧绷。只有灯泡的滋滋声和他手中金属工具偶尔碰撞的轻响。我鼓起勇气,用尽量不惊扰他的、轻柔的声音问:
那个……晚上……在宴会之后……我好像喝太多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我的声音带着试探和不安,像怕惊飞一只停驻的鸟。
他擦拭刀锋的动作猛地顿住。刀锋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寒光。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只剩下灯泡那令人心悸的电流声。
我的心沉了下去。就在我以为他又要陷入那种冰冷的沉默或者爆发出烦躁时,我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更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关切:
这些年……你……还好吗去了哪里
他依旧沉默。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保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就在我几乎要放弃,以为他永远不会回答时,他放下了手中的刀,抬起头。目光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越过我,投向房间里某个黑暗的角落,眼神变得极其遥远而空洞,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重新低下头,拿起工具,继续着刚才的动作,比之前更用力,金属摩擦的声音也更刺耳。
无声的拒绝。答案被锁在他紧抿的唇线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失望像冰冷的细针,密密麻麻地刺进心里。但奇怪的是,看着他沉默而压抑的侧影,那种纯粹的恐惧,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覆盖了一层。是难过是愧疚还是对那无法触及的、他所经历的未知黑暗的茫然
**(第六章:骤雨与旧日温度)**
又是几天过去。外面的天气似乎一直不好,总能隐隐听到沉闷的风声,偶尔还有雨水敲打屋顶或墙壁的噼啪声。空气变得更加阴冷潮湿,寒意仿佛能渗透骨髓。
这天下午,风声变得格外凄厉,雨点也密集起来,敲打声连成了一片急促的鼓点。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粗暴地撞开!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和泥土的腥气,猛地灌了进来!昏黄的灯泡剧烈地摇晃,光影疯狂乱舞,整个房间仿佛都在震颤!
我正蜷缩在小隔间里发呆,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寒风让我魂飞魄散!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反应,瞬间蜷缩到最角落,双臂死死抱住头,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仿佛门外冲进来的不是人,而是索命的恶鬼。
他冲了进来,带着一身浓重的水汽和外面世界的寒气。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往下淌,划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水渍。他的外套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起伏,眼神像被惊扰的野兽,锐利地扫视着房间,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那眼神……充满了某种激烈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别的什么,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翻滚。他看着我像受惊的刺猬般缩在角落,眼神似乎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转身,又冲了出去,门被摔得震天响,留下满室的寒风和我剧烈的心跳。
我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蹦出来。他……他怎么了暴风雨让他失控了吗还是……他终于决定要彻底解决我了冰冷的恐惧再次淹没了我,比刚才的寒风更刺骨。
然而,就在我绝望地等待着未知的惩罚时,门再次被打开了。这次,他进来的动作明显放轻了许多。
他手里端着东西。
一个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搪瓷碗,还有……一个白色的马克杯那杯子里散发出的、熟悉而醇厚的香气,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
咖啡
是我以前……最喜欢的那种。偏热一点,香气浓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糖气息。他……他还记得这个
他沉默地走过来,将碗和杯子小心地从栏杆缝隙里递了进来。碗里是熬得软糯的白粥,散发着米粒的清香和暖意。那杯咖啡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我的指尖,带来一阵令人颤栗的暖流。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旧日记忆的温暖,与他此刻湿漉漉的、带着暴戾气息的模样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我完全懵了。我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害怕,忘记了寒冷,只是下意识地、紧紧地捧住了那杯温热的咖啡,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
**(第七章:平静下的暗涌)**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放下东西就离开,或者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这一次,他在离小隔间不远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地上。湿透的外套被他脱下扔在一边,里面的深色衣服也洇湿了一大片。他曲起一条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风雨的呼啸声、灯泡的滋滋声,和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气息、粥的米香、咖啡的醇香,还有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抑。
过了很久,久到我手里的咖啡温度开始下降,他才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干涩,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
家里……后来不行了。
他开口了,没有抬头,视线落在地面上某一点水渍上,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你大概也听说过一点风声吧大厦倾倒,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我捧着咖啡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心跳如鼓。他终于愿意说了。
债主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堵死了所有的门。房子、车子……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没了。
他的语调依旧平稳,甚至有些麻木。刚开始,是真的……没地方去。睡过天桥底下,又冷又硬,还得提防着别被人抢了身上最后几个钢镚儿。跟野狗……抢过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半块发霉的面包。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馊臭的味道。饿极了的时候,尊严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捧着咖啡杯的手微微发抖。天桥下野狗这些词和他曾经的生活,和我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有着天壤之别。
后来,去了码头。
他继续说着,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背诵一段枯燥的履历。扛大包。一袋两百斤,从早扛到晚。肩膀呵,第一天就肿得不像自己的,皮磨破了,血混着汗黏在衣服上,晚上脱衣服的时候像撕掉一层皮。
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肩膀,那个微小的动作里似乎还残留着当年的剧痛。冬天,风像刀子,刮在脸上手上,裂开的口子钻心地疼。夏天,太阳毒得能晒脱皮,船舱里闷得像蒸笼,扛着包走跳板,一步踩不稳,掉下去就完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近乎嘲讽的表情。最难熬的不是疼,不是累,是那种……看不到头的绝望。一天又一天,像个没有灵魂的机器,重复着能把人骨头都压碎的活计,却连明天能不能吃饱都不知道。
他的叙述平静得可怕,没有控诉,没有哭喊,所有的苦难、挣扎、屈辱,都被一层厚厚的、名为麻木的硬壳包裹着,沉甸甸地压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只有那过于平稳的语调,反而透露出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伤痛。那不是愈合的伤疤,而是内里早已腐烂化脓、表面却强行结痂的疮痈。
我手中的咖啡渐渐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冷。听着他用这样毫无波澜的声音讲述着地狱般的经历,看着他低垂的头颅和搭在膝盖上那只布满老茧和细碎伤痕的手——那些伤痕无声地诉说着他话语背后的真实——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难过猛地冲上我的眼眶。喉咙哽得生疼。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一种想要驱散他话语中那彻骨寒冷的冲动,我隔着冰冷的金属栏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轻轻地、试探地覆上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那手背粗糙、冰凉,带着雨水留下的湿意。
**(第八章:风暴与碎裂的过往)**
我的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他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抽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倏地抬起头,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或疲惫,而是瞬间充满了高度戒备的锋利和一种被侵犯般的凶狠,像一头炸毛的、准备攻击的野兽!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能刺穿我!
我被他的反应吓住了,手僵在半空中,心脏骤停。完了,我又做错了……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令人窒息的几秒钟里,他的目光对上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此刻没有恐惧(或者说恐惧被巨大的难过暂时压了下去),只有一种笨拙的、纯粹的、因为他的遭遇而涌起的深切悲伤和一种想要抚慰的、近乎徒劳的急切。
他眼中那凶狠的戾气,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然后,竟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消散了。紧绷的肩膀线条,似乎也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叹息,垮塌下来。那戒备的锋芒褪去,重新被一种更深沉、更疲惫的阴郁所取代。他不再看我,重新低下头,但那只被我触碰过的手,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攻击性地紧握成拳,而是有些无力地摊开在膝盖上。
你……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与刚才讲述苦难时的麻木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着,却依然在颤抖的声音,像绷紧到极限即将断裂的琴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让人心惊的、岩浆般滚烫的愤怒和刻骨的痛楚。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他猛地抬起头,这一次,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了我。那双眼睛里翻滚着滔天的恨意、不甘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我被那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都是因为你爸!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是他!是他亲手把我们推下去的!是他踩着我们的骨头爬上去的!
他的情绪像被点燃的炸药桶,瞬间爆裂开来,刚才那片刻的脆弱消失无踪,只剩下毁灭性的狂怒。
他利用了……利用了最后那点可怜的交情!利用了当初两家的那点情分!装出一副雪中送炭的样子,假惺惺地伸手!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你知道他背后做了什么吗他截断了我们最后一条融资的路!用卑鄙的手段抢走了我们翻盘的关键项目!他散布谣言,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跟我们沾边!他伸手,不是为了拉我们一把,是为了确保我们摔得更重!死得更透!
他的指控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父亲那个威严却也时常显得疲惫的父亲会做出……这种事我试图在记忆里寻找任何蛛丝马迹,却只有一片混乱和难以置信的空白。巨大的震惊和茫然让我失去了反应能力。
他取代了我们的一切!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摇晃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压迫性的阴影。他双眼赤红,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指着这个冰冷破败的房间,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看看这里!看看我!看看你自己!这就是拜他所赐!这就是他‘仁慈’的结果!他毁了我们的家,夺走了我们的一切,然后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用我们的血泪换来的风光!而你——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我,你还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宴会上,和你的联姻对象……定亲!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讽刺和痛苦。
话音未落,就在我被他话语中的恨意和揭露的真相冲击得头晕目眩、无法思考时,他像是再也无法控制那排山倒海的愤怒,手臂猛地一挥!
啪嚓——!!!
一声刺耳欲裂的脆响!
我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手上一轻,一股巨大的力量扫过!我下意识地惊呼一声,低头看去——
我手中那只装着冷咖啡的白色马克杯,被他愤怒的挥臂狠狠扫落!它撞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深褐色的、冰冷的咖啡液如同肮脏的血迹,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迅速洇开,混合着白色的、尖锐的陶瓷碎片,形成一片狼藉而丑陋的图案。几块细小的碎片甚至溅到了我的脚边。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那刺鼻的咖啡气味,混合着尘埃和冰冷的水泥气息,弥漫在死寂的房间里。他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响。他看着地上那摊狼藉的碎片和液体,眼神从狂怒的巅峰一点点冷却下来,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和空洞。那里面,连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似乎也随着那碎裂的杯子一同消失了。
我僵在原地,看着地上那片刺眼的狼藉,又抬头看向他冰冷死寂的侧脸。寒意,从脚底一路窜上头顶,比这房间里任何一次寒冷都要刺骨。咖啡的污渍在地上蔓延,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而那个曾短暂带来一丝旧日温度的杯子,连同它承载过的短暂暖意,都彻底化为了冰冷的碎片。他话语中揭露的关于父亲的真相,像毒蛇一样缠绕上心头,带来剧烈的绞痛和前所未有的混乱。恐惧,再次以更狰狞的面目,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