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要娶我,予我凤冠霞帔,不曾想到头来却食了言。
他跌落悬崖,失了忆,被一个姑娘所救。
他在殿前跪了三天,誓要同我退婚,娶那个姑娘为妻。
皇帝头疼不已,召我过去问我的意见。
我盈盈跪伏,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如太子殿下所愿。
我叩首谢恩,未发一一言。
指甲掐进掌心的痛感,让我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大殿的汉白玉地砖冰冷刺骨,一如我此刻的心。
内侍监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一字一句,将退婚文书上的每一个字,都钉进我的骨头里。
……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我平静地接旨,再叩首,然后起身。
全程没有看皇帝一眼,更没有看他身侧那个坐立不安的储君——萧彻。
十年相伴,三载婚约,到头来,只换得一句各不相干。
我转身,朝殿外走去。
宫装的裙摆划过光洁的地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就像我来时一样安静。
刚踏出殿门,一股浓郁的甜香就扑面而来。是云儿最喜欢的合欢花熏香。
她果然在这里。
她依偎在萧彻怀里,小鸟依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恰到好处的愧疚与不安。
阿彻,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林姐姐她……她一定很伤心吧都怪我,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失忆,更不会……
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仿佛下一秒就要碎在风里。
萧彻搂紧了她,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安抚她。
胡说什么傻话。你是我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是我萧彻认定的妻。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比你更重要。
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动作珍而重之,仿佛在触碰一件绝世珍宝。
至于她,他终于舍得将目光分给我一丝,但那目光里没有半分愧疚,只有冰冷的厌烦与不屑,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能如此体面地退场,已是父皇和我对她、对相国府最大的恩赐。她该庆幸。
无关紧要的人。
该庆幸。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心脏。
我曾为他挡过刺客的毒箭,胸口的伤疤至今仍在;我曾在他病重时亲尝汤药,三天三夜不曾合眼;我曾在他出征时,于佛前长跪,为他祈求平安。
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无关紧要。
我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丝毫的迟滞,就这么从他们相拥的身影旁走了过去。
他们对我视若无睹,仿佛我只是一阵穿堂而过的风。
也好。
回到相府的马车上,车夫小心翼翼地问。
小姐,还是走朱雀桥吗
朱雀桥。
当年上元灯节,萧彻就是在那里牵起我的手,许诺我凤冠霞帔,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说:晚音,待我登基,这朱雀桥便为你更名‘凤仪’,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萧彻唯一的皇后。
那晚的烟花很美,他的誓言很动听。
如今想来,只觉得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我的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几乎要呕出来。
绕路。
回到相府,我遣散了所有下人,独自走进我那尘封已久的闺房。
房间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待嫁时的模样,喜庆的红色早已落满灰尘。
我径直走向妆台,从最底层取出一个紫檀木匣。
打开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玉佩。
那玉佩曾是一整块,温润通透,是我亲手为他雕的麒麟。三年前,他遇刺,我为他挡下致命一箭,箭矢穿胸而过,也击碎了这枚他贴身佩戴的玉佩。
他醒来后,捧着碎裂的玉佩,红着眼对我说:晚音,此生绝不负你。
我曾信以为真。
我将那半块碎玉拿出来,连同木匣里他写给我的一百零八封信,那些曾被我视若珍宝的信物,一件不留,全部扔进了燃得正旺的火盆。
火舌舔舐着信纸,字迹扭曲,化为灰烬。
那半块碎玉在火焰的灼烧下,发出了噼啪的脆响,最后彻底崩裂。
十年情爱,三载婚约,一场碎玉梦。
烧了吧。
烧干净了,就不疼了。
退婚的第二天,整个京城都炸开了锅。
太子萧彻陪着他的救命恩人云儿姑娘,逛遍了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从南街的奇珍斋到北街的异宝阁,但凡云儿多看了一眼的东西,萧彻便一掷千金,尽数买下。东宫的侍卫捧着成堆的锦盒跟在后面,那阵仗,比皇家采买还要浩大。
据说,云儿姑娘养的一只波斯猫不慎走失,太子殿下当即动用东宫卫队,封锁了三条街,挨家挨户地搜寻。
整个京城被搅得鸡飞狗跳,就为了一只猫。
消息传到我耳中时,我正在修剪一盆君子兰。
闺中密友苏婉气得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林晚音!你听听!这像话吗为了一只猫,他把整个东宫卫队都派出去了!你难道都忘了吗
苏婉的眼圈都气红了。
三年前,你为了救他中了毒箭,高烧不退,人都快烧糊涂了,嘴里还念着他的名字。我亲自去东宫求他,求他来看你一眼,就一眼!他怎么说的
苏婉学着萧彻当年的口吻,模仿得惟妙惟肖。
‘孤公务繁忙,身为太子妃,当识大体,以国事为重,莫因儿女私情误了大事。’我呸!什么狗屁国事为重!他就是对你没空!现在为了一只猫,他就有空了他简直不是人!
我剪下了一片枯黄的叶子,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婉儿,都过去了。
过不去!苏婉一把抢过我手中的剪刀,你怎么能这么平静被退婚的是你,被全京城看笑话的是你!那个云儿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乡野村姑,凭什么……
凭她救了太子殿下。我替她把话说完,然后重新拿回剪刀,继续修剪枝叶,这是我欠她的。
如果不是我当年坚持要去城外上香,萧彻就不会为了保护我而坠崖,更不会失忆,被云儿所救。
这一切,是我的因,自然也该由我来尝这个果。
苏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苏婉跺着脚,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几日后,我按例去巡视我林家的产业锦绣阁。
真是冤家路窄。
我刚踏进门,就看到了萧彻和云儿。
云儿正站在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前,满脸的向往与局促。
阿彻,这里的衣料真好看,就像天上的云霞一样。可是……是不是太贵了我……我穿这个,会不合适的。她怯生生地拉着萧彻的衣袖,一副自卑又惹人怜爱的模样。
萧彻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宠溺。
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为她拂去肩头落下的一片花瓣,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蝴蝶。
傻云儿,我的云儿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你不是喜欢云霞吗孤便将这匹‘云霞锦’送给你。别说一匹,就算你想要整个锦绣阁,孤也为你买下。
他的话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整个锦绣阁的客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所有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同情、怜悯,和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我感到胃里一阵翻搅。
我曾央他陪我来锦绣阁一次,他说,男子汉大丈夫,怎可流连于妇人脂粉之地。
原来不是不可以,只是看陪着的人是谁。
云儿被他哄得破涕为笑,娇羞地靠在他怀里。
阿彻,你真好。
我面无表情,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甚至没有给他们一个眼神。
我对迎上来的掌柜吩咐。
刘掌柜。
大小姐,您有何吩咐
太子殿下刚刚碰过的那匹云锦,脏了。
我的话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包括萧彻和云儿。
萧彻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我毫不在意,继续说。
撤下去,烧了。以后不必再进这种货色。
我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刀。
我林家的锦绣阁,不卖二手货。
皇帝的正式诏书,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
洋洋洒洒数百字,无非是说我与太子八字不合,为皇家子嗣计,为天下苍生计,不得已才解除婚约。
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退婚是为了江山社稷。
可笑。
为了补偿林家,诏书的最后,是御笔亲批的赏赐:黄金万两,良田千亩,外加一堆华而不实的珠宝首饰。
这是打发叫花子吗
我林家世代为相,父亲更是百官之首,缺这点黄白之物
这是补偿,更是羞辱。
是用金钱来衡量我林晚音的价值,是用赏赐来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父亲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叩谢了皇恩。
然后,他挺直了脊梁。
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然小女晚音,并非无德被休的弃妇,我相府百年清誉,亦非金银可以衡量。
父亲的话掷地有声,让整个太和殿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黄金良田,臣愧不敢受。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赏赐,只求陛下一纸许可,允我林家商队出关经商,为国效力,互通有无。
这番话,是父亲和我商议了一夜的结果。
与其接受皇家带着施舍意味的补偿,不如将这份亏欠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利益。
皇帝沉吟了许久,最终应允。
不仅给了许可,还授予了林家商队皇商的虚衔。
这意味着,我林家的商队,从此可以在边境自由通行,拥有了官府的庇护。
消息传到东宫,萧彻勃然大怒。
他砸了书房里最名贵的一方砚台。
林远这个老狐狸!他这是什么意思在本太子面前装清高给谁看!
他的心腹太监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劝。
殿下息怒,相爷也许……也许只是想为林家留几分体面。
体面萧彻冷笑,他这是在打我和父皇的脸!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他以为本太子离了他林家就不行了吗
他越想越气,将一切都归咎于我。
肯定是林晚音!肯定是她撺掇的!这个女人,心机深沉至此,退了婚还要用这种方式来博取同情,让父皇觉得亏欠了她!真是恶心!
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她温婉贤淑!
这些话,第二天就一字不差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只是付之一笑。
他怎么想,与我何干
我将自己关进了书房,那里堆满了父亲连夜从库房里搬出来的,关于家族商队的所有卷宗。
从南方的丝绸茶叶,到北地的皮毛药材,每一条商路,每一个账本,每一份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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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卷一卷地看,一看就是一整天。
烛火下,我摊开一张巨大的堪舆图。
我的指尖,划过京城,越过重重关隘,最终停留在了遥远的西北边陲。
中原富庶,但稀缺良马、精铁和一些特殊的药材。而这些,都是西北游牧民族的特产。
那条商路,因为常年战乱和环境恶劣,鲜少有商队敢于涉足,但其中的利润,也大得惊人。
最重要的是,那里远离京城,远离这个充满了算计与羞辱的是非之地。
我的心中,一个全新的计划正在缓缓成形。
萧彻,你以为我是在博取同情
你错了。
我只是在拿回我应得的东西。
你给我的伤害,皇室欠我的公道,我会亲手将它们变成我扶摇直上的资本。
从此以后,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情爱,只有事业。
为了给云儿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侧妃之位,萧彻决定亲自来相府一趟。
美其名曰,了结过去,以示恩重。
那天,父亲正在府中宴请几位门生故吏,都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
萧彻就这么带着云儿,不请自来。
他站在庭院中央,一身明黄的太子常服,衬得他愈发尊贵。而他身边的云儿,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裙,楚楚可怜,仿佛一朵不胜风雨的娇花。
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萧彻的脸上挂着公式化的、悲悯的笑容。
他示意身后的太监,将一个精致的锦盒呈到我面前。
林晚音,过去种种,皆是孤年少无知,误了你的情意。孤心中有愧。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个幡然悔悟的痴情种。
今日,孤特来将这信物归还。从此,你我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他的话,说得漂亮又残忍。
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将我们的过去定义为年少无知,再用两不相欠将我彻底撇清。
他这是在了结,更是在向所有人宣告,是我林晚音配不上他,如今他仁至义尽,主动放我一条生路。
我垂下眼,没有说话,伸手接过了那个锦盒。
锦盒入手,有一种熟悉的温润感。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缓缓打开了盒盖。
里面静静躺着的,是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那枚用昆仑暖玉雕刻的麒麟佩。
是我当年亲手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只是,它不再是完整的。
玉佩从中间被齐齐断开,一半还保持着麒麟的形状,另一半……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抬起,落在了萧彻身旁的云儿身上。
在她的脖颈间,正挂着一个凤形的玉佩。
那玉佩的材质、色泽、温润感,甚至连玉石内部那一点小小的红色沁斑,都与我手中的这半块麒麟佩,一模一样。
是另一半。
他竟将我母亲的遗物,我与他的定情信物,一分为二。
一半雕成凤,赠予新欢。
另一半碎麒麟,还给我这个旧爱。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连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痛楚。
云儿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失态,她怯怯地往萧彻身后缩了缩,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前的凤佩。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却字字诛心。
林姐姐,你……你别怪阿彻。他说这块玉有灵性,能护人平安。他心疼我无依无靠,又感念姐姐当年的深情,所以……所以才想把这份福气分我一半。他说,这叫……这叫双全之美呢。
双全之美
好一个双全之美!
我看着萧彻,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悲悯。
云儿说得对。孤并非无情无义之人。
他看着我,用一种我无比熟悉的,仿佛在教导我的口吻说。
此玉曾护过孤,也曾是你的心爱之物。如今,它一半护着孤的挚爱,一半归还于你,也算了却了孤的一桩心事。这桩旧事,总要有个了断。
他顿了顿,仿佛在期待我的感激。
晚音,你应该为孤的周全,感到高兴才是。
高兴
我终于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看着他,看着他身边那个戴着我母亲遗物、一脸无辜的女人。
一股混杂着极致痛苦和滔天恨意的血腥味,从我的喉咙深处翻涌上来。
我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感觉不到周围人的目光。
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只剩下他那张写满仁至义尽的脸,和云儿脖子上那块刺目的、用我母亲血肉雕琢而成的凤佩。
他用我母亲的遗物,去讨好他的新欢。
然后,再用报恩的名义,将这份玷污和羞辱,亲手还给我。
这,就是他给我的了断。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突然笑了。
笑声很轻,很短,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又带着玉石俱焚的破碎感。
然后,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锦盒里那半块麒麟佩拿了出来。
在萧彻和云儿错愕的目光中,我高高举起手,然后狠狠地,将它摔在了坚硬的青石板上。
啪!
一声清脆到极致的声响。
我母亲的遗物,我十年爱恋的见证,我最后的一点念想,碎了。
碎得比当年被箭矢击中时还要彻底,化作了满地齑粉。
太子殿下。
我抬起头,直视着萧彻那张因震惊而微微扭曲的脸。
这不叫双全之美,这叫‘物尽其用,人走茶凉’。
我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决绝的话。
我懂了。多谢太子殿下今日亲身前来,为我上了这最后一课。
我福了福身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从此,萧彻,你我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萧彻被我的决绝震慑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他身边的云儿最先反应过来,她拉了拉萧彻的衣袖,委屈地开口。
阿彻,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林姐姐她……她好像更生气了。
这一声,仿佛点醒了萧彻。
他的震惊迅速被恼怒和轻蔑所取代。
他带着云儿扬长而去,在与我父亲擦肩而过时,留下了一句我能听见的、冰冷的嗤笑。
你看她,还是这般小家子气,一点委屈都受不得。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
他对身边的太监说。
不用管她。过几日,她想通了,自然会哭着回来求我。
他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只要他一回头,就会巴巴地迎上去的林晚音。
他错了。
那根名为爱恋的弦,在他将我母亲的遗物一分为二时,就已经彻底断了。
送走所有宾客后,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我大病了一场。
高烧,梦魇,胡话。
那些关于萧彻的,好的,坏的,甜蜜的,伤痛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中反复上演。
我梦见他为我画眉,梦见他背着我在雪地里行走,也梦见他为了云儿在殿前长跪,梦见他将破碎的麒麟佩摔在我面前。
一场又一场的酷刑。
等我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三天后。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父亲坐在我的床边,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我看着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
爹,把女儿的首饰都拿去变卖了吧。
父亲愣住了。
那些他送的,还有我为了配得上他而置办的,所有,全部卖掉。换成银子,投入我们的商队。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父亲看着我,许久,才沉痛地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我的身体终于好转。
京城里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也达到了顶峰。
所有人都说,相府大小姐因被太子退婚,又受了刺激,伤心欲绝,怕是活不长了。
萧彻也听说了。
据东宫里传出的消息,他听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便转身去陪云儿放风筝了。
他笃定我是在用苦肉计,等他去探望,去服软。
可他等不到了。
在一个清晨,我换下繁复的裙钗,穿上一身利落的胡服。
我将长发高高束起,额前不再留任何刘海,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
我亲自清点了物资,核对了账本,然后翻身上马。
在相府门口,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府邸,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那里,有我的过去,有我的爱恨,有我的痴傻。
而从今天起,它们都将被我抛在身后。
出发!
我扬起马鞭,没有丝毫留恋,带队踏上了前往西北的,那条传说中充满凶险与未知的商路。
京城中人皆以为,林晚音心碎远走。
萧彻亦如此认为。
他不知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我不是逃离,我是去开创一个,属于我林晚音的全新世界。
1
绝地风华天下惊
半年。
风沙、烈日、刀光、血影。
这就是西北。
和我过去十七年里,在京城绣楼中看到的一切,截然不同。
商队里的老伙计们,起初都当我是来体验生活的娇小姐。
直到我亲手斩下一个试图抢劫的马匪头领的头颅。
直到我用三倍的价格,买断了对手商队必经之路上的所有水源,让他们的人和货都渴死在半道上。
直到我用中原最精美的丝绸,敲开了最排外的部族首领的帐篷。
他们看我的眼光,从怜悯,变成了敬畏。
玉罗刹。
这是他们给我起的新名字。
我喜欢这个名字。
比太子妃好听多了。
今天,是我林家商队满载而归的日子。
我们带回来的,是三千匹汗血宝马,和足以装备一支军队的珍稀药材。
利润,是我出发时投入本金的三十倍。
我用这笔钱,在西北最大的边境重镇玉门关,开设了第一家通汇钱庄。
情报,有时候比黄金更值钱。
我脱下那身在闺中时最爱的柔美纱裙,换上了一身干练的赤色劲装,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绳高高束起。
镜中的我,皮肤被风沙吹得有些粗糙,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于男人生存的林晚音。
我,就是我自己的靠山。
林老板,好手段。
一个清朗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头。
来人一身银甲,身形挺拔如松,是镇守西北的少将军,卫离。
他是我最大的客户,也是我最坚实的盟友。
我用我的钱,为他的军队提供最好的后勤。
他用他的兵,为我的商路保驾护航。
卫将军过奖。
我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彼此彼此。没有将军的铁骑,我这些货物,也到不了玉门关。
卫离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我刚接到京城来的军报。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太子殿下,为博新宠一笑,动用国库,在京郊修建了一座摘星楼。据说,只为让那位云儿姑娘,能离月亮更近一些。
我的手,顿了一下。
然后,我笑了。
是吗那可真是大手笔。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漫天的黄沙。
希望他的楼,能建得比天还高。那样,摔下来的时候,才能更粉身碎骨一些。
卫离看着我,没有说话。
许久,他才开口。
林老板,你和传闻中的相府千金,很不一样。
哦传闻中我是什么样的
温婉,贤淑,为爱痴狂。
我嗤笑一声。
那个林晚音,在去年冬天,就已经死了。
我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堪舆图前。
卫将军,我们来谈谈下一笔生意吧。
我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一个更遥远、更危险的地方。
我听说,西域的精铁,比黄金还贵。
卫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纯粹的欣赏。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京城里,我的名字,或许还是那个被抛弃的笑话。
但在千里之外的西北,林晚音这三个字,代表的是财富,是实力,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玉罗刹。
萧彻,你慢慢建你的摘星楼吧。
而我,要建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商业帝国。
2
梦醒时分悔意生
萧彻是在一场意外中恢复记忆的。
为了哄骗云儿吃药,他亲身示范,却不慎被池边的青苔滑倒,一头栽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那刺骨的寒意,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他尘封的脑海。
十年相伴,三载婚约。
林晚音为他挡箭时的剧痛。
林晚音在他病榻前亲尝汤药的苦涩。
林晚音在漫天大雪中,于佛前长跪,为他祈福时冻得通红的指尖。
一幕一幕,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吞没。
他想起了朱雀桥上的誓言,想起了那枚被他亲手击碎的麒麟佩。
更想起了他自己,是如何用最残忍的言语,将那个爱了他十年的女人,推入深渊。
无关紧要的人。
她该庆幸。
物尽其用,人走茶凉。
他自己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像是一把把淬毒的刀子,反复凌迟着他的心脏。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推开端着药碗,哭得梨花带雨的云儿。
阿彻,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太医说你只是受了些风寒……
云儿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过去,他觉得这声音是天籁。
现在,他只觉得聒噪。
他看着她,那张他曾以为纯良无害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担忧。
可他恢复的记忆里,却多了一些别的画面。
在他坠崖昏迷时,他隐约听见云儿对另一个人说:放心,他什么都忘了,现在对我言听计从。我们的计划,很快就能成功。
他当时以为是幻觉。
现在想来,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到底是谁
他一把掐住云儿的手腕。
阿彻你……你怎么了我是云儿啊!是救了你的云儿啊!
云儿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你是不是又糊涂了都怪我,我不该让你替我喝药的……
萧彻甩开她的手,踉踉跄跄地冲出房间。
来人!给孤查!彻查云儿的底细!所有!一点都不能漏!
三天后,调查结果放在了他的案头。
云儿,根本不是什么山野村姑。
她是敌国安插在边境的细作,专门负责引诱和控制大梁的重要人物。
他萧彻,堂堂大梁太子,竟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险些酿成滔天大祸。
而他为了这个女人,都做了些什么
他逼走了自己的未婚妻,羞辱了功勋卓著的相国府,还亲手毁掉了母亲留给她、她又赠予他的信物。
就在这时,侍卫送来了西北的最新消息。
殿下,林……林老板的商队,成功打通了西域商路,获利巨万。如今,她在西北开设钱庄,建立情报网,与镇西将军卫离合作,势力……已经不可小觑。
侍卫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
西北的商界,都称她为……玉罗刹。
玉罗刹。
萧彻的身体晃了晃,一口血喷了出来。
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他想起了林晚音离开相府前,摔碎那半块玉佩时的决绝。
他当时以为,那只是女人欲擒故纵的把戏。
现在他才明白,那是她对他,对他们之间的一切,彻底的死心。
备礼!快!把孤私库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不!把东宫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装上!送到西北去!快!
他疯了一样地嘶吼。
无数珍宝被快马加鞭地送往玉门关。
半个月后,那些东西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张纸条。
上面只有七个字,是林晚音的笔迹,凌厉如刀。
废旧之物,概不接收。
3
追悔莫及跪长街
萧彻抛下了一切。
他没有理会皇帝的震怒,没有理会朝臣的议论,更没有理会云儿被收押天牢时怨毒的哭喊。
他换上便服,带着几个心腹,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往玉门关。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她,挽回她。
他要告诉她,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他要告诉她,他错了,他悔了。
只要她肯原谅他,他什么都愿意做。
可当他风尘仆仆地站在玉门关那座宏伟的林府门前时,他连门都进不去。
门口的护卫,像两尊铁塔,拦住了他。
我家主人不见客。
放肆!你们知道孤是谁吗
萧彻厉声呵斥。
护卫面无表情。
知道。太子殿下。
他们的语气里,没有半分尊敬,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漠。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让您进。主人吩咐过,林府上下,不得与任何姓萧的人,有任何瓜葛。
萧彻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他站在府外,从清晨站到日暮,又从日暮站到深夜。
西北的十一月,已经开始下雪。
风雪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
他从前最是怕冷,可现在,他感觉不到。
因为心里的寒意,比这风雪更甚。
林府的大门,始终紧闭。
里面灯火通明,温暖如春,却将他隔绝在一个冰冷的世界。
第二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一个他曾经用在云儿身上的,自以为深情的办法。
他走到了玉门关最繁华的长街之上。
在所有商贩、路人、士兵惊愕的注视下。
他,大梁的储君,未来的皇帝,双膝一软,噗通一声,当众跪了下去。
他朝着林府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晚音,我错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你出来见我一面,好不好就一面!
整个长街,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用看疯子一样的眼光看着他。
这,就是当初那个为了一个乡野村姑,搅得京城天翻地覆的太子殿下
如今,他又为了那个被他抛弃的前未婚妻,跑到这西北边陲来下跪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萧彻不在乎。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磕着头,额头很快就渗出了血。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华丽的马车从林府缓缓驶出。
萧彻的眼中,瞬间燃起了希望。
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拦在马车前。
晚音!晚音是你吗你终于肯见我了!
马车的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走下来的,却是镇西将军,卫离。
卫离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泥水里的萧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林老板让我给殿下带句话。
萧彻急切地抬起头。
她说什么她是不是原谅我了
卫离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
她说,太子殿下请回吧。西北风硬,别一不小心,又‘失忆’了。
失忆两个字,卫离咬得极重。
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萧彻的脸上。
萧彻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他看着那辆马车,从他身边缓缓驶过,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他当初的意气风发,他当初的冷酷无情,此刻都变成了插向自己胸口最锋利的刀。
他的卑微,他的挽回,在她的眼中,不过是一个笑话。
4
前尘已断不由人
萧彻彻底疯了。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撞开护卫,强行闯进了林府。
府内的景象,却让他如遭雷击。
张灯结彩,满目喜红。
下人们来来往往,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这哪里是那个清冷的林府
这分明是在筹备一场盛大的婚事。
他踉踉跄跄地穿过庭院,冲进正厅。
然后,他看到了我。
我正坐在主位上,与卫离并肩而坐。
我们面前的桌案上,摊着一张婚书。
我正在看的,是宾客的名单。
晚音!
他嘶吼着,冲了过来。
卫离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却被我抬手制止了。
我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满身泥泞,双目赤红,状若疯癫的男人。
这就是我曾爱了十年的男人。
真是可悲。
萧彻。
我连太子殿下都懒得再叫。
谁允许你进来的
你们在做什么婚事谁的婚事你要嫁给他
他指着卫离,声音都在发抖。
你要嫁给这个趁虚而入的小人林晚音,你怎么可以!
我笑了。
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我还要感谢你。萧彻,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你。
感谢你当年的抛弃,感谢你当年的羞辱,感谢你当年的无情。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知道,原来靠自己站起来的感觉,是这么好。
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遇到一个真正懂得尊重我、欣赏我,值得我托付一生的人
萧彻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不……不是的……晚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试图来拉我的手,被我侧身躲开。
重新开始
我从袖中,取出一把碎片。
那是当年,被我亲手摔碎的,那半块麒麟佩的残骸。
我将它们,尽数撒在他的面前。
萧彻,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是我送给你的定情信物。
从你,用它去讨好你的新欢,把它一分为二,再用‘双全之美’这种可笑的借口来羞辱我的那一刻起。
我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
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仇恨了。
我如今拥有的一切,财富,地位,名声,都是踩着你给我的那些伤痛爬上来的。
所以,我怎么可能回头
我看见你,都觉得恶心。
萧彻彻底崩溃了。
他跪在地上,抓着那些碎片,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就在这时,宫里的圣旨到了。
是皇帝派人送来的。
第一道圣旨,是废黜太子。
因其识人不明,被敌国细作蒙蔽,险些动摇国本,德不配位,废为庶人,终身圈禁。
第二道圣旨,是赐婚。
皇帝亲笔,为镇西将军卫离与护国商人林晚音赐婚,表彰他们巩固边防、互通有无之功。
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八。
宣旨的太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萧彻。
然后,他高声唱喏。
恭喜卫将军,恭喜镇国夫人!
镇国夫人四个字,是皇帝对我的,全新的册封。
我扶着卫离的手,从萧彻身边走过。
没有再看他一眼。
前尘已断,不由人。
萧彻,你的报应,才刚刚开始。
5
王孙末路女帝凰
五年后。
我与卫离,共同辅佐新帝,平定了西北边乱。
我凭借富可敌国的财力,与遍布天下的情报网,为大军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支持。
卫离则用他卓越的军事才能,将敌军彻底驱逐出境。
班师回朝那日,新帝亲迎十里,册封卫离为镇西王,世袭罔替。
而我,大梁唯一的镇国夫人,权倾朝野。
我的名字,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林晚音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偶尔,我也会从京中故旧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萧彻的消息。
他被圈禁在城郊的一处别院里。
就是当年,他牵着我的手,许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地方。
真是莫大的讽刺。
据说,他彻底疯了。
整日不出房门,只是不停地雕刻木像。
满屋子,都是按照我的模样雕刻的木像。
从我及笄时,到我成为太子妃时,再到我穿着劲装,在西北杀伐决断时。
他雕得栩栩如生。
他抱着那些不会说话、不会笑、更不会再看他一眼的木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再也没有见过我。
一次都没有。
有一次,我与卫离带着我们三岁的儿子,入宫赴宴。
回府的路上,马车经过了那处别院。
卫离问我。
要不要进去看看
我摇了摇头。
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我的儿子在怀里咿咿呀呀地闹着,要去抓车窗外的糖人。
我低头,亲了亲他肉嘟嘟的脸颊。
我的世界,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阳光灿烂,繁花似锦。
至于那个被困在阴暗角落里的人,他是死是活,是悔是恨,与我何干
我的人生,早已翻开了崭新的篇章,前路璀璨,再无阴霾。
又过了许多年。
我与卫离携手,看着我们的儿子长大成人,看着大梁的边境长治久安,商业繁荣。
我的传奇故事,被写进了史书,被编成了评弹,在茶楼酒肆里传唱。
人们说,镇国夫人林晚音,是手握天下财富的女帝凰。
而那个曾经的废太子萧彻,则早已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无人记起。
他和他那些冰冷的木像,一起腐烂在了那个充满悔恨的别院里。
成为了一个,彻底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