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谋士裴砚归隐山林。
他笑说竹影胜金殿千臣,我亦以为,余生可与青山对坐,远离江湖纷扰。
可谁知,那天公主萧瑶跪在门口。
那奸人构陷我母族,陛下竟要将他加官进爵,裴哥哥,只有你能救我了。
谋士放下手中编筐的竹条,怕木屑弄脏公主裙摆,无奈叹息。
你向来知晓,我最听不得你这般委屈。
说罢,取出封存的旧书卷,随公主奔赴皇城。只对我留下等我二字。
我卖掉鸡鸭,将谋士采来的珍贵草药分赠乡邻。
对乡邻道:若他回来,就说阿芷已去了远方,不会再归。
邻人劝我:这草药珍贵,治病救人好使,你真不留
我笑答:听闻皇城繁华,药材充裕,我用不着啦。
……
1
山茶花落
我把院子里养的鸡鸭分给了山下的乡亲。
猎户家的女儿下个月要出嫁,我把裴砚去年冬天在雪地里蹲了三天才逮到的玄狐皮送了过去。
那皮子暖得很,他本来说要给我做件冬衣的。
阿芷姑娘,这太贵重了。
猎户大娘捧着皮子,手都在抖。
留着也没用了。
我笑了笑,听说皇城暖和,用不上这个。
我又把裴砚的手札埋进了老梅树下。
那本子里,前半部分是密密麻麻的治国方略,后半部分全是些琐碎的记录。
今日阿芷采的野草莓酸得很
后山的泉水煮茶最好
她种的紫豆花开花了……
我用铁锹把土拍实,又在上面压了块石头。
若是裴先生回来,
我对来送菜的张婶说。
就说我染了急病,去远方寻医了,不会再回来了。
张婶叹了口气,没再多问。
我看着院子里的山茶花,忽地叹了口气。
想起它们初初出现在院子里时,裴砚弯着腰给他们修枝。
等到来年开春,山茶花香便会弥漫在咱们家里。
会很香的,阿芷。
三年来,他总这样。
从前在皇城金殿,他挥斥方遒,一支笔能定千万人性命。
如今却甘愿把光阴耗在这些草木上。
阿芷,
他回头朝我笑,脸上是阳光也比不上的明媚。
今年的秋茶该采了,记得把东墙下的竹匾翻出来晒晒。
我应着,转身去柴房翻找竹匾。
竹舍外的菜畦里,新种的萝卜刚冒出嫩芽。
篱笆上缠着紫豆花,风一吹,香气就漫进屋里。
这是我们归隐的第三年,山外的消息像被山雾滤过。
只剩下偶尔从货郎嘴里漏出的只言片语。
说陛下又纳了新妃,说南疆又起了战事,但这些都与我们无关了。
裴砚说,这山林里的竹影风声,比金殿上的山呼万岁好听得多。
我信了。
2
公主泪痕
盛夏那天的太阳格外的晒,尤其是午后。
一个女人跪在门口,穿着一身素白的纱裙,裙摆沾满了泥浆。
但看起来是我从未见过的料子。
裴哥哥!
她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母族被奸人陷害,说她私通敌国,父皇……父皇要处死她!
那奸人还想把他的侄女扶上后位,先生,您救救母妃!
裴砚快步走过去,想要将她扶起来。
但是女人躲开了,只用那双眸子倔强地望着裴砚。
你知道的,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却没有收回那双想要扶起她的手。
我最见不得你哭。
这天以后,那个女人便带着几个丫鬟住在了我家。
我从厨房端出来一个粗瓷碗,里面是刚晾好的薄荷水。
我特意加了点蜂蜜,想着山路燥热,公主刚好可以解渴。
阿芷。裴砚的眉头蹙起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嫌恶。
公主万金之躯,你用这粗瓷碗盛水
我手一顿,碗沿差点蹭到萧瑶的裙角。
这碗是山下陶匠特意给我烧的,说釉色亮,盛水格外清,我平日里宝贝得很。
可裴砚眼里的嫌弃像根针,扎得我指尖发麻。
萧瑶连忙摆手,泪眼婆娑地说。
无妨的先生,阿芷姑娘有心了。
她接过碗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碗边。
裴砚立刻从怀里掏出手帕递过去。
快擦擦,这山野器物怕是不干净。
我看着那条绣着云纹的手帕。
突然想起去年冬天、
我冻裂了手指,流着血给他缝棉衣,他也只是皱着眉说下次小心,连块布都没递过。
萧瑶喝了两口薄荷水,咳嗽了两声。
我想起灶上用攒了半个月的碎银买的银耳温着的银耳羹。
本想等裴砚生辰给他补补身子。
我刚要转身去端,就被裴砚喝住。
不必了,公主怎会稀罕这些乡野吃食。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灶台边的瓦罐,那眼神像在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我攥着衣角,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三年前他刚归隐时,喝着我煮的野菜汤都笑眯了眼。
说比御膳房的燕窝羹还鲜,如今却觉得我拿不出手了。
萧瑶要给宫里的侍女写信托付事宜,我取来砚台和毛笔。
那砚台是我在溪边捡的青石打磨的,虽不名贵,却被我养得温润发亮。
毛笔是裴砚亲手做的,说狼毫太硬,用山兔毛做的笔锋更适合我写字。
可裴砚看到,却皱眉道。
怎么拿这个出来笔墨纸砚都该用最好的,莫要失了规矩。
他转身从书架顶上翻出个锦盒,里面是支玉管笔,笔帽上还镶着颗小小的珍珠。
我认得,那是当年陛下赏赐的。
他一直说太华贵,收着没用,怎么如今倒舍得拿出来了
萧瑶写字时,一滴墨汁溅到了裙角。
裴砚已经掏出了一块香膏,小心翼翼地往萧瑶裙角抹。
这是宫里的玉兰膏,去污不留痕,比你那些土法子好用。
香膏的甜腻味混着萧瑶身上的脂粉气,钻进我鼻子里,呛得我直想咳嗽。
我看着裴砚弓着腰,专注地伺候着萧瑶,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稀世珍宝。
而我前几日割伤了手腕,他也只是丢下一句找老郎中看看,便去摆弄他的花草了。
3
竹舍空寂
裴砚那天拿着一个素绢包出来。
那包被他摩挲得发亮,里面是那卷《平策》。
当年他凭着这卷书里的谋略,帮当今陛下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步步登上龙椅。
事成之后,他亲手把书卷起来,用这方素绢裹了,说要当一个普通人。
等我。
他走到我面前,轻轻碰了碰我的发顶,指尖带着草木的清香。
我看着他跟着萧瑶走进暮色里,马蹄扬起的尘土迷了我的眼。
那天晚上,我坐在竹舍前的石阶上。
看月亮从东边的山尖爬上来,又从西边的树梢落下去。
裴砚走的时候,没带走他常穿的那件青布衫,也没带走他给我削的那支竹簪。
灶上的银耳羹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甜香漫了满院。
可我却觉得,这三年的光阴,像个笑话。
第二天一早。
我背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银子和猎户大娘给我的烧饼。
最后看了一眼院子,山茶花已经枯萎了大半,我和裴砚一起垒起来的鸡窝也空了。
我去找了王叔,他总是会南下去江南看他远嫁的女儿。
将最后的几只鸡鸭给他,想让他带我去看看说书人口中繁华无比的江南。
随着商船前行了不知多久,王叔告诉我到了。
我进了城他才告诉我。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没什么是说不开的,你和小砚很恩爱啊,说开了就好了。
我心中顿时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也罢,反正自己从小便吃百家饭长大,在哪都是活。
只是这京城的繁华与复杂,远超我的想象。
初到京城时,我攥着身上仅有的几枚铜钱,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茫然无措。
4
京城孤影
为了活下去,我开始四处找活计。
起初,我沿着街道挨家挨户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工。
可大多数店铺的掌柜或伙计,见我这副模样。
都只是摆摆手,甚至有人还会投来鄙夷的目光。
走到一家酒楼门口,我看到门口贴着一张招工启事,上面写着招帮厨。
我心里一喜,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酒楼里人声鼎沸,酒香和菜香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油腻围裙的管事正在柜台前算账,我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
管事,请问这里还招帮厨吗
管事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眉头皱了起来。
你这丫头,穿得这么破烂,身上还有股土腥味,我们这可是大酒楼,怎么能招你这样的
我很能干的,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做,而且我会认识一些草药,说不定能帮上忙。
我急忙说道,希望能争取到这个机会。
草药我们这是酒楼,要草药做什么赶紧走,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管事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我咬了咬嘴唇,强忍着心里的委屈,转身离开了。
走出酒楼,一阵冷风吹来,我裹紧了单薄的衣裳,心里泛起一阵寒意。
接下来的几天,我又尝试了各种方法。
我去大户人家应聘丫鬟,可管家见我没有推荐信,又是孤女,直接把我拒之门外。
我想去码头找些搬运的零活,可那些力夫见我是个女子,都嘲笑我说。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家去吧。
眼看身上的铜钱越来越少。
我只能把从山林里带来的草药拿出来,在街边摆了个小摊。
那些草药都是我精心采摘晾晒的,有治风寒的,有止血的,还有一些能安神的。
我找了块破布铺在地上,把草药分门别类地摆好,然后坐在旁边,期待着有人来买。
起初,偶尔会有人过来问问价钱。
但看到我这简陋的摊子和我这身打扮,大多只是摇摇头就走了。
直到傍晚,才有一个老大娘过来,买了一小把治咳嗽的草药,给了我两个铜板。
我紧紧攥着那两个铜板。
心里既心酸又有一丝慰藉,这至少是我在京城挣到的第一笔钱。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摆摊的第三天,几个地痞流氓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他们穿着破烂的短打,脸上带着凶狠的表情。
为首的一个刀疤脸,走到我的摊子前,一脚踢翻了我的药筐,草药散落一地。
小子,在这摆摊,经过我们哥几个同意了吗
我……我只是想卖点草药换点吃的。
我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是鼓起勇气说道。
换吃的这地界是我们罩着的,想在这摆摊,就得交保护费,不然就别想在这待着。
另一个瘦高个地痞说道。
我没有钱。
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没钱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刀疤脸说着,就伸手去抢我放在旁边的钱袋,里面只有几个铜板。
我急忙护住钱袋,和他们拉扯起来。
可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敌得过这几个壮汉。
他们推搡着我,我摔倒在地上,手肘被磨破了皮,渗出血来。
他们抢走了我的钱袋,还把我的药筐踩得粉碎,然后大笑着扬长而去。
我趴在地上,看着散落一地的草药和被踩坏的药筐,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哭了一会儿,我擦干眼泪,慢慢爬起来,捡起那些还能入药的草药。
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能就这么放弃。
之后,我只能靠着给人缝补浆洗勉强糊口。
我找了个破旧的角落,用几块木板搭了个简陋的棚子,算是暂时的落脚点。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河边浆洗衣物。
冰冷的河水冻得我手指通红僵硬,可我不敢停歇。
因为一旦停下,就可能饿肚子。
有一次,我给一户人家缝补衣物。
不小心被针扎破了手指,血滴在了衣物上。
我顿时慌了神,赶紧用清水去洗,可血迹已经染上了。
等女主人来看的时候,发现了那处血迹,顿时大发雷霆。
你这死丫头,知道这衣裳多贵吗你赔得起吗
对不起,夫人,我不是故意的,我赔给您。
我吓得连忙道歉。
你赔就你这样,把你卖了也赔不起!赶紧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女主人指着门口,厉声喝道。
我低着头,走出了那户人家,不仅没拿到工钱,还被骂了一顿。
回到简陋的棚子,我看着自己冻得发紫的手指和被针扎破的伤口,心里一片灰暗。
日子就在这样的艰辛中一天天过去。
我每天省吃俭用,一个窝头要分两顿吃,渴了就喝路边的井水。
有时候实在饿得受不了,就去菜市场捡一些别人丢弃的烂菜叶,回来煮着吃。
一天,我抱着一堆刚缝补好的衣物,往雇主家送。
那些衣物很重,压得我肩膀生疼。
走到一个拐角处,我没注意到前面走来的人,一下子撞了上去。
衣物散落一地,我也差点摔倒。
对不起,对不起。
我连忙道歉,一边低着头去捡衣物。
姑娘,没事吧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书生。
他眉目清秀,眼神温润,脸上带着一丝关切。
他的衣衫虽然不算华贵,但很干净整洁,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我没事,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撞到了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他笑了笑,弯下腰,帮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
这些衣物看起来很重,我帮你送过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我连忙说道。
没关系,举手之劳。
他不由分说,抱起了全部的衣物。
我拗不过他,只好告诉他雇主家的地址。
路上,他问起我的情况,我简单地说了几句,没有多说自己的窘迫。
他听了,没有露出鄙夷的神色,反而温和地说。
姑娘一个人在京城打拼,不容易。
到了雇主家,他又帮我把衣物搬了进去。
雇主是个老太太,见他文质彬彬,谈吐不凡。
对我也客气了许多,不仅痛快地给了我工钱,还多给了我两个铜板。
说是让我买双厚实点的鞋子。
从雇主家出来,书生把我送到我的棚子附近。
我叫顾砚之,是来京城赶考的,就住在前面的客栈里。
他自我介绍道。
我叫阿芷。我轻声说道。
阿芷姑娘,若是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去客栈找我。顾砚之说道。
谢谢你,顾公子。
我感激地说。
不客气。
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时常能在街头遇见顾砚之。
他有时是去书店买笔墨纸砚,有时是去茶楼看书。
每次遇见,他都会和我聊上几句。
他知道我懂些草药,常来向我讨教一些关于草药的知识。
有时还会给我带些镇上的点心,像桂花糕、绿豆酥之类的,都是我以前没吃过的。
有一次,他给我带来一本手抄的诗集,上面是他自己写的诗。
他坐在我棚子旁边的石头上,给我读他的诗。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的清泉流淌。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的烦恼似乎也少了许多。
5
火中情缘
深秋的一天,我正在河边浆洗着衣服。
突然看见远处冒出滚滚黑烟,好像是我家的方向。
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
我突然想起棚子里还有一些我珍藏的草药和顾砚之给我的那本诗集。
我不顾别人的阻拦,冲进了火场。
棚子已经被烧得噼啪作响,我找到草药和诗集,用一块破布包好。
刚要往外冲,一根燃烧的木梁掉了下来,挡住了我的去路。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顾砚之冲了进来。
他看到我,大喊一声。
阿芷,小心!
然后他迅速跑到我身边,把我护在身后。
用一根木棍推开燃烧的木梁,拉着我冲了出去。
刚跑出火场,他就松开了我的手。
我这才发现。
他的手臂被烧伤了,衣服也被烧破了好几处,露出的皮肤上起了一串燎泡。
你怎么样
我看着他的伤口,急得快哭了。
我没事,你没事就好。
他笑着说,可眉头却因为疼痛紧紧皱着。
我连忙从包里拿出一些治疗烧伤的草药,捣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
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忍着没出声。
阿芷姑娘,
他突然开口,眼神认真地看着我。
我对你一见钟情,从第一次在街角遇见你,看到你那么坚强地生活,我就被你打动了。若你不嫌弃我如今只是个穷书生,等我金榜题名,便娶你为妻,让你不再过这般苦日子,我会好好待你,让你过上安稳的生活。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表白弄得不知所措,脸一下子红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心里乱成一团。
他的目光很暖,像春日的阳光。
可我知道,我心早如死潭。
顾公子,谢谢你对我的好,可是……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些事情。
顾砚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温和的表情。
没关系,我可以等,等你愿意接受我为止。
那天之后,顾砚之就很少来了。
后来听说,他应了朝廷的征召,要去赶考。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
阿芷,我要去考场了,大概要住进去好些日子。
你……会等我吗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低头看着自己磨得发亮的布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祝你金榜题名。
我终究还是没能说出那句我等你.
只把连夜给他缝的一个平安符塞进他手里.
这个……或许能有点用。
那平安符是我用红线缠着艾草编的,针脚歪歪扭扭,远不如集市上卖的精致。
顾砚之却像得了什么珍宝,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衣袋里,指尖反复摩挲着布料.
我定会好好收着。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汇入赶考的人流中.
青色的背影在攒动的人头里忽隐忽现,最终消失在街角。
后来,他托人给我带了封信,说等他金榜题名,就回来娶我。
我把信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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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桃花依旧
那天微风正好。
我还在晾晒着刚洗好的衣服,突然听见街坊在说。
诶,李大娘,你听说了吗
是那个裴先生吗听说帮助贵妃洗脱嫌疑之后,什么赏赐都不要便匆匆跑去了山里。天天在山崖下转悠,陛下派人来召他回去,他说什么也不肯。
可不是嘛,听说他还在山崖边搭了个棚子,刮风下雨都守在那儿。
原来死谭也会泛起涟漪。
转头回家时,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我家门口。
是裴砚。
他瘦了好多,头发也白了些,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我回到家时,看到空荡荡的院落,鸡鸭不见踪影,老梅树下的泥土有翻动的痕迹。张婶红着眼给我说你去了远方不回来了。
我还找到了那本手札,最后一页上面是你写的‘山风知我意,不必再相逢。’
阿芷……
我抬头看他,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
我侧身想走,却被他死死攥住手腕,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我缩回手。
我找了你许久。有人说在江南水乡见过一个懂草药的女子,我便撑着船找遍了所有的乌篷船;有人说蜀地有个女子在山崖边种满了紫豆花,我便攀着藤蔓爬上最险的峭壁。春去秋来,你原先最爱我的顺滑的青丝染了霜,腰间的玉佩磨成了圆饼,可我却始终不见你的踪迹。
我知道错了,阿芷。
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件青布衫,袖口整整齐齐地补着补丁。
你看,我学着补了……
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
不必再来了,阿芷已经死了。
我阖上门。
一门之隔,这侧是我无力靠着竹门坐在地上。
那侧少年白头的裴砚怔怔地站在门外,柳絮落了满身。
开春后放榜那天,我正在给绣庄送绣活,远远就看见榜文前围满了人。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高喊着
顾砚之!顾公子高中探花啦!
我手里的绣绷啪嗒掉在地上,丝线缠成一团乱麻。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人簇拥着往前推。
顾砚之穿着崭新的官服,胸前绣着锦鸡纹样,正被一群人围着道贺。
他看见了我,猛地拨开人群冲过来,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紧紧握住我的手。
阿芷,我做到了!
他的掌心滚烫,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说过会回来娶你,我没骗你。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有人打趣说探花郎原来早有心仪之人。
我脸颊发烫,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等我禀明陛下,定用八抬大轿来娶你。
他眼里的光比春日的阳光还要亮,我却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可我终究还是没能坐上那八抬大轿。
顾砚之高中后第三日。
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京城。
突然来了两个穿着官服的人。
他们说顾公子奉陛下旨意,即刻入东宫为太子讲学,三日后迎娶礼部尚书的千金。
顾公子特意嘱咐我们,
为首的官差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里满是不屑。
这是给你的补偿。
他丢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铜钱滚落出来,在泥地上滚出老远。
从此你我两清,莫要再纠缠。
我蹲在地上捡那些铜钱,指尖被冻得通红。
我把钱袋还给官差,他们骂了句不知好歹,悻悻地走了。
那天傍晚,我收拾好简单的行囊,离开了京城。
没有目的地,只是顺着官道一直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路过一片桃林时,看到桃花开得正好。
突然想起裴砚说过,等来年春天,就带我去看桃花。
走累了,就在路边的茶摊歇脚。
邻座两个茶客在闲聊,说当今圣上病重,太子监国。
探花郎顾砚之深受重用,最近正忙着清查奸相余党。
还说前阵子有个姓裴的谋士,因顶撞太子被罢官,不知去向了。
我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洒在衣襟上,烫得皮肤生疼。
后来我在一个小镇停下,用攒下的钱租了间小茅屋,靠着给人看病维持生计。
我认识的草药派上了用场,镇上的人都叫我阿芷大夫。
有人给我说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说会一辈子对我好。
我摇了摇头。
再后来,听说顾砚之成了太子少傅,权倾朝野。
又听说他始终未曾娶妻。
陛下几次赐婚,都被他以潜心辅佐太子,暂无心思顾及私事为由婉拒了。
他在府邸后院种满了紫豆花,每年花开时节,都会独自坐在花下,一坐就是一整天,手里常常握着一个褪色的平安符。
我偶尔会收到匿名送来的东西,有时是上好的药材,有时是精致的布料。
我知道是顾砚之,却从不碰那些东西,只让镇上的孩童拿去换些米粮。
而裴砚,自被罢官后,就在离小镇不远的山脚下搭了间茅屋。
他不再涉足朝堂,每日只是砍柴、种地,偶尔会来镇上换些盐巴。
他从不靠近我的药铺,只是远远地站着,看我给病人诊脉,看我晾晒草药。
待夕阳西下,便默默地转身离去。
有一次,我去后山采药,看到他在我常去的那片山坡上。
种满了山茶,那是我最爱的花。
有年冬天,下了场罕见的大雪。
我染了风寒,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隐约听到有人在门外说话。
她还是不肯见我吗
是顾砚之的声音,比当年苍老了许多,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阿芷大夫说,她早已不是当年的阿芷了。
是隔壁的王大娘在回话。
门被轻轻推开,一双云纹锦靴停在我的床前。
我闭着眼,假装熟睡,感觉有人用粗糙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鬓角。
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蝴蝶。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当年……我也是身不由己。太子以你的性命相胁,我若不应下在东宫研学,你……
我猛地睁开眼,他慌忙收回手,眼里满是慌乱。
顾大人认错人了。
我撑起身子,指了指窗外。
雪停了,大人请回吧。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我望着他留在雪地里的脚印。
又想起了山脚下的裴砚。
此刻他或许正坐在茅屋前,看着漫天飞雪,思念着曾经的过往。
岁月就像指间的沙,不知不觉就漏光了。
我在小镇住了一辈子,守着那间小茅屋。
看着桃树开花结果,看着镇上的孩童长大成人。
有人说我傻,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偏要守着清贫。
可他们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难回来。
破镜终难重圆。
临终前,我让王大娘把我葬在屋后的桃树下。
她在整理我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用油纸包了又包的东西。
打开一看,是一封已经发黄的信,和一支磨得光滑的竹簪。
顾砚之当年给我的信,我最终还是没舍得烧。
裴砚给我削的竹簪,我一直带在身边。
而在我下葬后的第二天,人们发现。
山脚下裴砚的茅屋空了,只有屋前的山茶开得正艳。
京城的顾府里,顾砚之坐在紫豆花下,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褪色的平安符,安然闭上了眼睛。
风吹过桃树,花瓣落了一地。
像极了那年山林里,裴砚走时扬起的漫天尘土。
也像极了京城雪地里,顾砚之离去时留下的脚印。
他们用半辈子的等待,换来了与我死后的遥遥相望。
而这份深情,终究是错过了一辈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