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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听见死人敲门,是在自己的头七。
半夜一阵敲门声,我媳妇站在门外,
她说今天是我的头七,七天后是我的忌日,她要带我回家。
但其实,我媳妇七天前已经死了。
1.
头七
半夜三更,
咚咚咚——
敲门声软绵绵的闷响,像湿布包着石头一下一下砸耳鼓。
我从供桌上提过煤油灯,
火苗子忽明忽暗,蚂蚱一样乱窜,
门缝下透进阵阵凉风,冷得我紧紧呢夹住裤裆,牙关打颤。
心头直骂:
老冷呢天,哪个挨砍呢乱敲门!
阿山哥——开开门——
一个声音细细的带着哭腔,像一根针戳进耳膜,又软又疼。
是,是小桃!
我头皮缩成一团,脑壳却嗡地炸开。
小桃……你……你回来了我喉咙发干,声音像被沙纸磨过。
阿山哥……今天,是你头七……
我心里咯噔一下——
小桃……今天,不是你呢头七吗
我颤抖着嘴唇,声音也是抖着的。
不自觉眼睛往回瞥,一眼就瞅见供桌上小桃的灵牌,烛光一跳,牌位上的桃字像被血描了一遍。
那天,
屋外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阿爹抽着烟骂着丢人现眼,
小桃光着身子被阿妈和云游大仙按进滚水桶里,烫得皮开肉绽,
嘴里不停喊:我要回家……
小桃的哭喊被滚水的咕嘟声盖过去,又像被刀切成一段一段,飘进我耳朵里。
我蹲在灶台后添柴,
火星子噼啪乱跳,烫着我的手背也无知觉,
我只顾把柴往灶膛里塞,好像火越旺,菩萨就越灵,
口里还一个劲儿跟着云游大仙念经:
太上老君显显神,狐仙邪祟莫上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吓得一抖,闭起眼睛回过头来。
小桃站在门槛外,浑身湿哒哒,头发贴着脸,像那天刚从桶里拎上来。
月光从黑云缝隙间照过来,正好落在她脚背上,青白脚皮上裂着血口子,翻得像婴儿嘴。
阿山哥,七天后是你忌日,你要跟我回家。
小桃的话像块冰,顺着我呢后脊梁滑进裤腰。
我当场打了两个摆子,慌忙摆着手,几乎哭出来:
等等……小桃,你莫吓我。
我一个大活人,哪门子头七
我呢头七……不是,我呢忌日我咋个晓不得
哪个么过了头七又来过忌日,你……你说是不是……
她没理会我,只微微抬起一只脚低头看着,
脚板上的血口子翻着,已经烂了,惨不忍睹。
阿山哥……我想回家找阿爹阿妈……但是我脚疼……
你帮帮我,帮我了三个愿我就安心回去……
我……原本也不想带你走的。
——还有活路!
要得要得,只要莫让我死,三百个都行!
黑暗里猛地钻出一股子贪生的亮光,
我膝盖一软,一个劲的磕头。
额头碰在门槛上,木刺扎进肉里,疼得真实,却比不过内心毛骨悚然的冲撞。
正在这时,眼睛前方扫见一双血糊糊的脚板,一步一步走过来,声音轻得像纸:
让云游大仙也遭一遍她自己的法子,
晓不得害了多少人,你帮我拿她抵命。
抵命!
我立时喘不上气。
杀牲口我下得去手,可是对活人——
眼前晃过云游大仙一身惹眼的红袄子,正当中绣着八卦,
不敢想这刀子要往哪儿捅下去。
这时,
突然觉得冰凉刺骨。
小桃湿漉漉的手带着一股冷香搭在我低着的后脑帮上,
冷得我一个激灵,立时僵在原地。
了掉这一个,我再跟你说下一个。
三个都了了,我就安心回去,不再缠你。
还有七天,阿山哥,
要是没成……你就跟我走吧。
她声音不高,却像铁钩子勾住我呢肠子。
话音落地,一阵风掠过,
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火舌高高跃起,贪婪的舔了一口寒气。
小桃走了,
一步一步踩在她来时的血印子上,
整个人就融进夜色里。
明明看见她背对着我,却又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脸,
惨白,眼角还挂着泪。
门槛外只剩一串湿脚印渐渐没入黑夜,
风一吹,脚印也干了,像根本没来过人。
只有身后小桃的灵牌冷冷地盯着我。
我瘫坐在门槛,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截短短的松柴,
背面却嵌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纳鞋针,
针尖上还挂着一星点白色的屑。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云游大仙平常扎人脚底的那根定魂针!
这两样东西是做什么用场,我心里很清楚。
我把松柴揣进怀里,接着钻进牲口棚,翻出那把剁猪草的尖刀,
刀口豁着两个缺牙,刀锋却映出我狰狞的脸,似哭似笑,
老子要活!……
天快亮了,我一点困意都没有。
云游大仙不睡觉,不吃也不喝,
没有人家请她做法事时,都在山头临时搭的窝棚里打坐。
我把刀别在后腰,摸着黑,往窝棚走去,
一路上心跳得比竹鼓还响。
山里的夜,黑得跟锅底一样,连狗都不敢叫。
云游大仙紫红的脸在我脑子里却格外分明——
她一边念经,一边瞪眼按着小桃的头,
像在按一只待宰的羊。
我心里一股狠劲儿猛地蹿上来:
挨砍的云游大仙,死了也活该!
到了约莫能分辨出那窝棚的影子时,
我站住了。
山风一吹,树叶哗啦直响,
像云游大仙的嘲笑。
刚一犹豫,
后腰的刀子似乎贴肉一凉,
像小桃那只冰凉的手掐了我一把,
脑壳里冒出她的声音:
还有七天……
牙一咬,心一横,把刀抽出来继续往前走,
低声骂自己,
怕个球!
不管要哪个呢命,不管得罪哪路神仙。
老子要活下去——!
活下去!
就这三个字,像钉子一样钉进脑壳。
我攥着刀,像攥着一条随时会咬人的蛇,
一步一步,踏进更深的黑暗。
风掠过树梢,
带来小桃若有若无的哭声,像催命,又像送行。
窝棚的轮廓在雾里摇晃,仿佛一副棺材张开了大口。
刀柄在掌心发烫,
我知道,再往前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可回不了头,也比回头被鬼拖走强。
我深吸一口气,把刀横在胸前,
钻进窝棚,看见一个人影,一刀戳下去……
鸡叫三遍,天却一下子更黑了。
2.
第一桩心愿
我扑了个大跟头。
身材高大的云游大仙身子咋个那么轻
刀子直透心窝,瞬间就倒了下去。
我嗖的一下从她身上弹起来,
分明是一件大红袄子裹着一捆干稻草。
——空的
愣了半瞬,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滑,
像一条冰凉的小蛇钻进裤腰。
脑袋里划过一个念头:
大仙算到我要来讨命
窝棚里只有风。
风把草叶吹得沙沙摇晃,
稻草人咯吱一声,脖子软软地歪下去,
黑洞洞的嘴正对我的鼻尖,仿佛在笑。
我慌忙退出窝棚,脚下一绊,差点跪进泥里。
起雾了,天刚蒙亮,
山风里杂着一股香味,
像庙里的檀香,又像小桃的胭脂。
我深吸了两口夜风,寒气直冲脑门。
忽见对面山梁上远远立着一个人影,
长袍子一飘一飘的,像一面招魂幡直望过来。
那人影抬手招我,好像是个道士。
有人!
我头皮发麻,转身就跑,
草叶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心思却全在转:
云游大仙咋个不在
她不是每天都在这里打坐,当真被她算着了
她不会差鬼来找我算账吧
对了!瘟神庙!
一整夜的魂不附体,我一时竟然忘了——
今天是小桃的头七,要给小桃做法事!
背靠着后岭凹有个破旧的土庙——瘟神庙,
只有两间半房相互连着,
中间大殿供着土地爷,
西首一间厢房塌了半边,东首一间是灶房,
灶房里有一口生铁大锅。
山民凡有哪家闹了不干净的东西,都会到庙里烧松柴、滚井水,烫秽除邪。
云游大仙说过,
小桃身上有狐仙,没请走邪祟不能超度,要用只活羊替她下锅。
做法事要关起门来不可见人,屋外无论听到任何动静,旁人断不能进去,否则狐仙便借机遁到活人身上,轻则破财生病,重则全家丧命。
我转头往后岭凹跑去,
雾越来越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次脚底踩空,顺着山坡滚下去,
枯枝划破手背,血珠渗进泥里,竟不觉得疼,
心里却渐渐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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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瘟神庙,
我绕到灶房后窗,窗棂腐朽,一推就掉渣。
翻身进去,干柴垛像小山,我蜷进最深处,只留一条缝看外面。
约莫半个多时辰,天亮透了,
庙前聚起三三两两的乡亲,
手揣进袖口,嘴里哈着白气。
阿妈的嗓门最大,隔着雾都能刺进耳膜:
媳妇死呢时候尸身不见!
到了头七,阿山这死娃子也不见,
要是耽误了大仙呢时辰咋个办
是不是要我拿这条老命来抵
边上的人忙着劝她顺顺气、白事要紧。
阿爹蹲在大殿前,一口一口猛抽烟锅,
烟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映得他半边脸像焦炭。
灶膛里余火未灭,松脂噼啪炸响,空气里满是呛人的烟油味。
约莫半个时辰,天亮透了,庙前人越聚越多。
老鳏夫顺子爷蹲在灶口,拿火钳拨弄松柴帮忙生火烧水,
火光把他的皱纹照得沟壑纵横。
他也帮人照看牲畜、跑腿传话挣点儿添补。
眼见松柴已经烧得正旺,顺子爷就出去了。
火舌舔着锅沿,吱啦吱啦像在嚼骨头。
仙水滚三滚,邪祟不上门;仙水滚七滚,狐仙退三分。
云游大仙来了,
她约摸三十岁,走路带风,
大红袄子被晨雾洇成暗紫。
她手里拎着一把铜铃,铃舌是羊骨做的,
一摇,叮当声像骨头互相碰撞。
人群自动分开,
请神!
她高喊一声,抬脚迈进灶房。
我从柴缝里看见她先把铜铃挂到房梁上,
铃下悬着一张黄符,符上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符文。
接着她绕锅三圈,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沉得像从井底传来。
锅里的水已烧开,咕咚翻涌、雾气蒸腾。
羊拴在破石磨盘上,角缠红布,眼睛湿漉漉地瞪着,仿佛知道大祸临头。
云游大仙从怀里摸出几根桃木钉,在地上依着灶台钉成北斗七星。
钉完最后一颗,她忽然抬头,
目光穿过雾气,直直朝我藏身的柴垛射来。
我心脏猛地一缩,差点叫出声。
她却扭身砰地关上门,把众人隔在门外。
一心想看热闹的人们在门外齐声发出
唉的失望声。
云游大仙皱了皱眉,弯腰去提羊,
她肩宽背厚,有个男人那般高,
扛上一袋山民供的粮食,一口气能走五六个山头,
即使一个成年男子和她较量胜算也不大。
我屏住呼吸,静静的等待着机会。
不多一会儿,
啊呀一声大吼,
云游大仙颤巍巍捧着脚靠在了灶台上,
只见她鞋底亮晃晃闪着一道寒光,
定魂针,
针,是我天蒙亮庙里没人时埋下的,
在灶台边硬土的低处,
垫上干草,又撒上细灰,露出半寸多。
围着锅台打转不会踩到,
但只要去牵羊、杀羊,
不来回百八十步完不了事儿,
不怕踩不着。
针尖贯穿草鞋底,刺进脚心,血珠瞬间涌出,滴在灰里,像撒了一把红豆。
云游大仙惊怒中没弄清楚状况,
疼得龇牙,喘着粗气,脸色通紫,
她伸手去拔针,指尖刚碰到针尾,
——趁现在!
我猛地掀开柴垛,像饿鬼一样扑上去,
双手紧紧抓着一个锅盖顶在身前,
云游大仙猝不及防,刚刚看清我的脸就被撞倒,
一下子翻扑在铁锅中,
我一跃而上,
整个人和锅盖一起压在了云游大仙的背上,
滚烫的水花溅起,有几滴落在我手背,立刻烫出白泡。
我却感觉不到疼,只觉血往头顶冲,眼睛发红。
她双手扒住锅沿,试图撑起身子,锅底黑油半分厚,她的手一下下滑开,
我用锅盖当盾牌,死死按住她后背,
她的脸被压进水里,热汽瞬间蒸腾而起。
房间立时响彻了含着滚水的喉咙发出来的嚎叫,
这从混沌中来、从阴间来的讨命声,
像锥子猛扎我的耳朵,
直到把我脑壳完全扎透,彻底麻木。
她用力去蹬地面,
定魂针却一下把她的脚背整个刺穿,
她的手指抠进铁锅边缘,指甲刮出刺耳的吱啦声,却一次次滑开。
我咬紧牙关,膝盖顶在她背上,像压一块浮木。
一下、两下、三下.....
她不停的向上拱,我几乎被她掀下来,
可怜小桃也曾想挣出水面,
但她哪里吃得住云游大仙的力道,
任由小桃哭着喊着……
她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手臂慢慢垂下,
指尖在铁锅上划出几道白印,最后无力地垂进水里。
锅里终于安静。
锅盖下的人不再动弹,
只有热气从锅盖下一缕一缕升起。
我瘫坐在地,大口喘气,
汗水顺着下巴滴落,砸在脚边的松柴上。
咩——
羊叫了一声,声音短促。
它望着我,瞳孔里倒映着一个扭曲的人影。
一撮白胡子的下巴抽动着,似乎想说点什么,
我忽然闻到一股鲜血混杂着熟肉的腥骚味,
胃里一阵翻腾,
我鼓着腮帮紧紧闭着嘴,
翻身跳出后窗,滚进山沟沟。
雾还没散,露水打在脸上,
我一路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
直到跑进老树子里,才趴在地上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风声被大树撕碎,飘回瘟神庙。
庙外来的众人先是听到云游大仙一声喊痛,
纷纷说狐仙煞是厉害,
接着是一阵水声、扭打声和可怖的吼叫,
众人惊愕得纷纷退后,硬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
阿妈跪在地上,把额头磕得通红:大仙保佑!大仙保佑!,
阿爹依旧阴着个脸,
蹲在大殿前一口一口的猛抽着烟锅。
然而,
云游大仙终究是死了,
直到日头高照,胆子大的顺子爷才推开灶房门。
一股热浪裹着恶臭扑面而来,他当场高呼着蹦了出来。
云游大仙的尸体趴在锅里,头脸煮得肿胀发白,像发面馒头,
头发一缕一缕漂在水面,像黑蛇。
几个寨子都传言说老山家出了个极厉害的邪祟。
羊没死,还拴在磨盘上,
人群炸开锅,说狐仙显灵,说大仙替小桃下了锅。
尸身还在,
那是没有超度成功,狐仙还会回来索命。
往年凡是超度成功,羊是会随着魂去极乐世界的。
他们又去了云游大仙打坐的窝棚,
发现了稻草人和许多白色的羊骨头,
便笃定的说这是云游大仙在做肉身马甲,
不久就会还魂的,
于是他们便抬来门板,把她的尸身停放在瘟神庙土地公前,
好在天气尚冷,尸身一时不会坏掉,
大家都说这下妥了,
便各自回家去等云游大仙还魂的消息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云游大仙死前的嚎叫一遍又一遍的刮着我的耳朵,
一声比一声尖,像锥子,混杂着小桃的哭。
哭声中我看见云游大仙的脸在锅盖后面转过来,直勾勾看着我,
被滚水烫得肿胀而狰狞,
于是那股恶臭重新翻涌上来,
我又剧烈的呕吐。
只能徒劳的把头埋在两膝之间,
正筋疲力尽的时候,
咚咚咚——,
竟然已是三更。
3.
第二桩心愿
我抬起头,惊愕的望着房门,
缩在墙根一动不能动。
阿山哥,小桃的声音在门外。
门闩已经死死的拴好,也死死勒住我的喉咙。
第二桩心愿,你晓得……她隔着门接着说,声音忽远忽近,像风从破窗纸里钻进钻出,
……你阿爹阿妈是咋个对我呢,
还有六天,我要他们偿命。
说完小桃又静静的走了。
又是——偿命!
这两个字重重的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如果昨天胆战心惊地去要云游大仙的命,似乎还不太难以决定,
但今天,
云游大仙惨烈的挣扎、恶心的臭味不断在我心中反复上演、挥之不去,
我用手捂着自己的脸,麻木而僵硬,那触感比鬼还陌生,
我,还能用这双手去要自己的爹妈呢命
一张脸不知是哭还是笑,僵得狰狞。
还有六天,
屋里没灯,
只剩一条惨白的月光从门缝钻进来,
像一把斧头,一直劈到我身上。
一整夜,我像被掐住脖子的狗,
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吼,直到声带磨出血。
以至于我不清楚阿爹是怎么把门弄开,怎么站在我面前指着我骂。
小畜生你死哪点去了,想丢人就给老子再滚远点儿,永远不回这个家!
他声音炸在屋里,像破锣。
我攥紧膝盖,指甲陷进皮肉,血顺着指缝渗出,却觉不出疼。
没出息我杀了人,还不够有出息
可我紧紧扣着喉咙,我怕一出声,血腥味就顺着牙缝喷出来。
大仙保佑!大仙保佑!
阿妈念着经进来,声音像锯子来回拉木头,一刻不停。
她喝了一碗水,手里点上香,
香头冒着烟,一下一下戳在空气里。
大仙说狐仙凶,每天要供香烧纸,不然夜里压床……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瞟我,像看一只瘟鸡。
阿山啊,你昨天咋个不去磕个头小桃命不好,害得大仙也死得惨,人都煮熟了……
我一口胆汁吐了出来,酸水溅在地面,冒着白泡。
咩——
羊就拴在门口,
直勾勾的看过来,
方形的瞳孔像口黑黑的井。
我一脚踩空掉进去,沉在深深的水底。
水底闷闷响着阿妈念经的声音,
越念越快,额头汗珠滚到下巴,砸在念珠上,像油锅里溅水。
阿爹抽完烟进来,一眼看见地上的污秽。
没得出息!
他声音沉厚,像钝刀子割皮。
我坐在地上,刚好看见他掌心的老茧,厚得能磨刀。
小时候,就是这些茧抽得我满地打滚。
他伸手来拎我的后衣领,
不去收拾你的田,还要老子累死累活供你吃穿给是
他没想到这一拎没把我提起来。
我狠狠瞪着他,眼里像有两团火。
阿爹愣了半瞬,旋即抡圆了胳膊。
啪!啪!
两巴掌炸在我脸上,耳朵嗡地一声,嘴里泛起铁锈味。
我没躲,只觉心里那股火越烧越旺。
大仙你睁睁眼啊!快停吧!
阿妈一边磕头一边顾着我们父子,一时显得慌乱,
阿山你快认个错吧,惹你爹气出病,是要遭报应的!哎呀喂,不如死了干净!
——死
可不是,
要么一个立马死,要么一个只能活六天,
可不就干净。
我瞪着阿爹重新靠回墙上。
呸!
阿爹熊着背走了,阿妈抹着泪,念着大仙保佑跟了上去。
还有五天。
一大早,
院子里一声惊呼:啊呀!
大仙保佑!大仙保佑!阿妈忙着进来点香,
狐仙把羊勾走了!大仙保佑我们一家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是的,羊死了。
它歪倒在门槛边,脖子软绵绵像草绳,舌头伸得老长,嘴角挂着白沫。
眼睛还睁着,黑眼珠蒙了一层灰。
它带着它的秘密死了,
再不能看着我、再不能开口对着我叫了。
窝囊废!羊死在门口都晓不得,养你不如养条狗!
阿爹骂骂咧咧,
他不得不去处理这个不吉祥的替罪羊,于是恼火于多出这许多麻烦。
但是他打了一个哈欠,必定要先抽上一袋烟,
没有在腾云驾雾中寻着那股劲儿,这一天必定是干不了什么事的。
阿妈只好一边念着经,一边去找老鳏夫顺子爷帮忙。
还剩四天。
阿妈独自烧艾草,把屋里屋外熏得烟雾腾腾。
胖胖的身体像陀螺,转得气喘如牛。
她累得坐下来,
拎起水罐,连倒三碗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
喝完又说起云游大仙来,
三天了,不知大仙哪天才还魂,
又说隔壁寨子还走失了一家小媳妇,
狐仙这么闹下去可怎么办。
还剩三天,
阿妈给我送些吃食来,白粥和干饼。
对了,这些天我都只能喝点清粥,
稍带点儿油荤闻到就呕。
她说三天了,
乖乖不得了,
云游大仙的法身坏在了庙里,臭得左右近不了人,
阿爹和村里人都在庙里商量后事呢,
说完就赶了去,
这天我没吃东西还倒吐了昨天的粥。
还剩两天。
还欠小桃两桩心愿没得交代。
阿妈擦擦汗,
一口气喝下一大碗水,继续给菩萨磕头。
阿爹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站起来!
你让大家瞧瞧,你这是哪种鬼样子
我反倒觉得痛快,不觉笑起来。
留着你这个废物有哪样用老子捶死你!
你锤嘛,最好捶死我。
去年,十四岁呢小桃嫁过来,
花一样呢年纪,
落落大方,
遇着谁都会打招呼,村里哪个不喜欢。
然后女人们便说老山家有狐狸精,
传到阿爹你耳中,你说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在小桃面前便这样打我,
我也便是这样打小桃,
小桃吃不住打才要回娘家,
你不就是要立个威,借我呢手去打小桃吗
阿爹听着我喃喃自语,瞪着眼珠子就像要喷出火来。
阿妈叹口气:
只能怪小桃这个女娃命苦,
连回趟家半路上都被狼拖走了,要不是还捡到一件血衣裳,
云游大仙都晓不得拿哪样跟她做法事,
哎哟喂,云游大仙诶……!
云游大仙路过寨子,
跟阿妈你说是狐仙在勾魂,
你们俩个夜里用定魂针扎小桃呢脚板心,
小桃求你们,但是没得用。
阿妈半张着嘴望着我。
小桃脚好一点就想逃,
结果被阿爹你带人寻回来,
把人丢在我面前,对我又是一顿好打,
当夜我又打了小桃。
云游大仙跟阿妈你说,
要用滚水洗魂除祟,
所以家里架起了大木桶,
烧起了滚水,
那天,
云游大仙和阿妈你把半死的小桃死死按在了滚水里面……
我自顾自说着,
豆大呢眼泪齐刷刷翻滚下来。
阿爹胸口一起一伏:
小挨砍呢,你讲哪样
愤怒了许久的烟锅终于抡了下来,
我的额角献血直流。
痛快!
阿爹没有停手,更加用力的抽我嘴巴。
突然阿妈干柴一般的吼叫起来,
两手扣着喉咙抓得脖子上满是血道道,
阿爹呆住了,
我笑起来:
这下你不会再念云游大仙了吧
那头羊也是这样不会再叫了,
你两个怕大家听见小桃哭闹嫌丢人,
所以向云游大仙讨了药,要把小桃弄哑巴,
药被我藏了起来,
全部都下在阿妈你刚刚喝呢水里,
大仙!大仙!
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两个字了!
终于,
我喊了出来。
阿妈呢脸憋得通红,直到眼睛也通红,
她喊不出来,倒在地上直打滚,
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抽气声,像漏气的风箱。
眼睛死死盯着我,瞳孔放大,倒映出我狰狞的脸。
阿爹眼睛瞪得拳头大:
小挨砍呢,你找死!。
我巴不得死!我吼得更大声。
从小到大,
你只要没得大烟抽呢时候,就打阿妈跟我,
其实你早就老啦,我不怕你!
老子锤死你!
阿爹大吼一声,扑了上来,
我顺势抱住他腰,两人滚在一起……
他躺在地上,
脑袋下边是一滩已经紫红的凝霜,
供桌的角上也有阿爹的血,
我坐在地上,
那药真是有效,
我还真的听不到云游大仙的嚎叫声,
也听不到阿妈在念经,
更听不到阿爹的辱骂。
什么也听不到了,
只有风吹过屋顶的声音,
树叶沙沙响,
闹山雀叽叽喳喳求偶,
狗子远远的吠叫……
然后又都静了下来,
三更,
应该快了吧。
4.
最后的心愿
没有敲门声,和阿爹厮打时门已倒在一旁,
门槛里边是已经凉透的两具尸体和只剩一口气的我,
门槛外边是小桃,静静的站着,
她的眼里似乎有了泪水,
我的心被扎了一下,
喉咙里想要唤出一个名字,然而没有。
阿山哥。小桃开了口:
第三桩心愿,
我只想要我嫁过来时穿着的鞋子。
我垂下了眼睛,身子耸动起来,
呜咽声几乎是和眼泪一起滚落:
……鞋子……我给不了你了……小桃……
小桃再没有说什么,无声的离开了。
记得,
那双小布鞋不过巴掌长,
红艳艳的。
小桃走路时总踮着脚,
怕磨,更怕泥点子溅脏了鞋上绣着的两朵小梅花。
十多天前,天还没亮,
脚上的伤刚刚合上口,你偷偷摸下了床,
强忍着钻心的痛一瘸一拐的到处寻摸,
没有找到那双小布鞋,
其实它们早已被我扔进了灶膛,
我想把你要离开家的心烧成灰,再也拾不起来。
你在屋檐下停了片刻,然后就走了,再也没能回来。
他们说……狼,
是寻着你光脚走过的血印子跟上你的。
小桃……我终于痛快的哭出来:
我欠你的不是鞋,应该是这条命啊!……
我抖着手抓起了阿妈喝剩下的那壶毒水,
仰起头就要往嘴里灌——
施主稍慢!
声音不高,却一把捏住了我的脖子。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已立在门口,
长袍随院里的风摆动着,手里拎一盏白纸灯笼。
是那个人!
我去云游大仙窝棚时,
在对面山梁上向我招手的道士,
既是将死的人,听某家讲个故事再走也不迟。
一张温和的脸缓缓说:
山外村子有一户三口人家,
老两口很是疼爱自家小女娃,
但老妈妈生了病,
人没医过来,家里背上了一笔债,
为了还债,小女娃愿意嫁到山里一户人家,
可她不知道,
那是一个毁人名声又要人命,
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十来天前,
某家寻方采药,途中在狼嘴下救了这个遍体鳞伤呢女娃。
医治几日才保下一条命。
我心口咯噔一下,指尖发颤。
道士抬眼看我,眼眸像沉着星子的夜空。
她说本不该救她,她是要去见她阿妈的。
但她又不能就这么走,
她唯一的嫁妆是阿妈给她绣的鞋,
没穿上,她不敢去死,怕阿妈看了她的脚心疼。
鞋让夫家藏了,
那个家有鬼守着,她不敢去索。
某家笑道,正好有一物可以助她。
道士拿出一个瓶子,打开塞子把瓶口对着我。
此药名‘回机’,能唤起善行人身上的神,却也能勾出阴私者心里的鬼。
一阵浅浅的香味飘了进来,
像庙里的檀香,又像小桃的胭脂,
我怔怔地抬头,
月光突然大盛,照得满院雪白,晃得人睁不开眼。
眼睛一闭一睁之间,我竟然已站在云游大仙的窝棚外,
晨雾弥漫,草叶上挂着露水。
对面山梁上,道士远远招手。
仿佛就在那天,
我没有去后岭凹瘟神庙,
而是穿过漫山的晨雾,抬脚向道士走去,步子轻得像踩在云上……
善哉。道士抚着我呢肩头说到。
我愣在原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门口,
一念回机,便是蓬莱。那道士说完已经走远。
在我的头七过去七天后,
今天,
是我的忌日。
我还活着,却又分明已经死了。
活人最怕的从来不是鬼敲门,而是半夜里——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