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借调出差,忘了自己丁克的承诺,播种了白月光的肚子。
改革开放后,我和他顺利退休,去给儿子扫墓。
他的私生子却提前到了,跪在儿子坟前,点燃了黄裱纸。
一口一个哥哥。
我让他看着儿子的照片,说出自己的打算。
他挪开目光,不敢看儿子的脸。
我们都老了,总有走不动路的时候。
有个孩子照应,挺好。
所以,我们一辈子的积蓄,都要交给这个孩子
我闭眼,不自觉地捂住了肚子。
救他性命留下的伤,与儿子照片上的笑容相互交缠。
旧伤口,隐隐幻痛。
你在外面有孩子的话,也可以接家里来。
我保证视如己出。
他也觉得对不起这三十年婚姻。
主动找补的话,却仿佛一把刀,刺进了我的心里。
好。
我平静地答应了下来。
我有私生子,可以领回家。
你说的,别反悔。
01.
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哥哥,刺痛着我的神经。
跪着的年轻人,与李红星年轻时容貌如出一辙。
爸……
年轻人哭喊的嗓音,用第二个字眼,彻底刺痛了我的心。
我扭头看向李红星,他却面色如常。
既没解释,也没反驳。
终归是孩子墓前,我不想与他争吵。
年轻人,我不管你是谁,请离开我儿子的墓前。
我平静地下了逐客令。
李红星立马挡在了他面前。
阿晴,儿子已经走了三十年,我们也老了,手脚已经不利索了。
退休以后,我们需要人照顾。
亚轩这孩子,毕竟流着我的血,他想见哥哥,也是一片赤诚……
我怔怔地看着他。
只觉得相伴三十年的面庞,扭曲得如此丑陋。
丑陋到我只觉得陌生。
当年的矿上塌方,我将他推了出去。
乱石落下,压住了我的肚子,也将两岁的儿子埋进乱石。
等救援队挖出我俩时,我的肚子上插进了一块尖石。
儿子也奄奄一息。
最后,我整个子宫摘除,儿子抢救失败,死在了手术台上。
老婆,我们共度生死,你生不出孩子,我也不要了!
我陪你丁克!
李红星哭着做出承诺。
事后,他真的顶着父母传宗接代的巨大压力,坚持着不与我离婚。
我们睡过牛棚,修过铁路,大炼过钢铁,吃过观音土。
三十年风雨,所有的罪全都受了。
快退休的年纪,赶上了改革开放,也毅然辞去公职下海经商。
直到现在,我们有了积蓄,退了休,再也不用挨饿。
我真以为他许下的承诺,要用一生兑现。
可是,现在我的孩子的墓前,跪着二十七岁的白亚轩。
他叫孩子哥哥,也叫李红星爸爸。
我不得不接受了荒诞的现实。
在那场事故后的第一年,全国欢呼抗美援朝胜利,在打败美帝的欢庆中。
他出轨了。
仅仅几天,仅仅是作为代表去迎接回国的英雄战士。
他就抽空造了个孩子。
而我,还在傻乎乎地为了给家里多拿一点工分,去挣那三八红旗手的锦旗,劳动到黄体破裂,差点死在医院。
反正你也生不出来了,有个儿子给你养老也是好事。
如今,他肆无忌惮地说着。
唾沫星子横飞,溅了我一脸。
我抬手抹去,随后……
啪!
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带着你的私生子,滚出我儿子的墓!
李红星,你不配站在这里!
你不配!
02.
送走了私生子,李红星再度折返。
阿晴,这件事,是我唐突了。
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先回家吧。
他伸手拉我,手上的老年斑又深了一些。
你自己回去吧。
我推开了他的手,靠在儿子墓碑上,心里发空。
咱们……有什么话回去说。
不在儿子面前吵架,好不好
他戳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点。
我终究还是坐进了桑塔纳。
回家之后,他一直哄着我。
不仅亲自下厨做饭,还端水给我洗脚。
私生子的事,他闭口不提。
我本以为他良心发现,决定不做对不起我的事。
没想到,我去省城体检,一来一回,一天的功夫。
白亚轩,住进了我家。
阿姨。
他热情洋溢,递上一条活鱼。
孩子可怜,没地方去,才来投奔我。
让他住三天,他安顿好了就走。
李红星平淡地说着,仿佛在说一件小事。
当晚,我一晚没睡。
我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月亮,心里却乱七八糟。
我知道,李红星在试探我的态度。
可我已经六十五了。
黄土淹没嘴皮的年纪,既没了冲劲和勇气,也没了精力和体力。
就连腿脚也不再利索。
可我吃了那么多苦,才有了今天这份家业。
拱手送给白亚轩
扪心自问,我没那么大方。
我沉默了三天。
第四天,白亚轩却并没搬走。
家里多个人,热闹不少。
李红星给我的解释,简单到敷衍。
终于,我爆发了。
我狠狠推倒了他,将他推得摔在地上。
你这样做,对我不公平!
我跟了你三十年,尽心尽力,你怎么对得起我一片真心!
李红星艰难地从地上爬起。
真心算了吧。
你嫁给我时都不是处女,鬼知道你的真心给了谁。
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我浑身发颤,阳光晒在身上,依旧感觉无比的冷。
我落寞地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看着镜子中头发花白的自己,忽然觉得这辈子很没意思。
却在此时,李红星推门而入。
老婆,刚才急了,说了难听的话。
你能不能原谅我……
他搂着我,一如三十年来我们遇上种种困难时的模样。
我别扭着,习惯性地想要靠在他的胸口。
他却突然开口了。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图的无非就是养老和身后事了。
有个亲儿子养老,总比折腾不动了,被别人欺负好。
阿晴,你在外面有孩子的话,也可以接家里来。
我保证视如己出。
我怔怔地扭过头去,看向了他。
你非要如此吗
他点了点头,语气异常坚定。
我想好了,这两天带亚轩去派出所,让他改姓李。
相伴三十年,我听得出来他已下定决心。
毕竟,白亚轩几乎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他亲儿子。
这把年纪,他要让儿子认祖归宗,谁都挡不了。
我再度推开了他。
那你去办吧,我不拦着你了。
他不再多言。
翌日,他带着白亚轩去了派出所,我则是拿出了电话本,翻到了最后一页,拨通了那个号码。
喂,陈强,小奇从苏联回来了吗
刚回家呢,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陈强,有些疑惑。
我……想把他认回来……
胡闹!
陈强气得拍响了桌子。
可听完我絮叨一般地说清前因后果后,他那头已经气得能听见呼吸声。
他娘的,黄土都快淹天灵盖了,他李红星还能玩这出
你现在过来,我先给奇娃子打个预防针,你自己跟他说!
03.
我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去了陈强所在的城市。
原以为李红星会如同过去一般急得团团转,翻遍我的电话本打电话找我。
可这一次,我在陈强这边住了一周,没有等到他的电话。
有了儿子,他不管我了。
我落寞地回到家里,将钥匙插进锁孔,扭了几次却怎么也扭不开。
正疑惑时,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老李,你这么早就来啦
亚轩,给你爸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白亚轩一脸懵逼地看着我。
随后,如同李红星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姿态,挠了挠头。
呃……苏阿姨,你怎么回来了
他身后,一个穿着我的衣服,围着我的围裙的银发女人,正在朝门口走。
她看到了我,停下脚步,先是惊愕,紧接着目光中散发出野兽遇敌般的凶戾。
我认识她。
当年李红星去迎接英雄归来,与他一起下军车的战地护士。
白楠枝。
哟,您不是离家出走了么走都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白楠枝口气很是刻薄。
白亚轩立马拉了她一把:妈,别和宋阿姨吵,等爸回来再说。
所以,这女人是白亚轩的妈。
李红星认为我是离家出走。
他们都不认为我会回来,干脆把门锁都换了。
我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
白女士,这里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我走了进去。
屋内,挂了几十年的结婚照已经被取下,孤独地放在沙发缝隙。
我的陶瓷水杯不见了,换成了一个红星的搪瓷杯。
专属于我的暖黄色椅子,喷了一层白漆。
趁我不在的日子,一切都换了。
我心里堵得难受,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衣柜里,我日常穿旧的衣服,全部消失无踪。
只剩几套新衣服,和几套不符合我穿衣风格的衣服,挂在显眼处。
我的嫁妆,我亲手缝的鸳鸯枕套,孤零零地躺在阳台上,上面印满了脚印。
鸠占鹊巢,甚至都等不到我死。
还好,李红星没有换保险柜的密码。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保险柜。
将里面的土地证,车证,存折,金条,开国纪念币和袁大头一并放进了包里。
这,是我和李红星奋斗了一辈子,所有的积蓄。
我拿了两件衣服遮盖沉甸甸的包,立马走出主卧。
哟,原来是回来拿衣服的。
看来是找到收留你的野汉子了
荡妇就是荡妇,失了贞还嫁人,临老了也要找个男人过过瘾。
一把年纪了,别闪了腰。
白楠枝又在尖酸刻薄。
我没有理她,大踏步出了门。
05.
不多时,附近的招待所内。
嫂子……他们做得太绝了……
太绝了……
我趴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
陈强的老婆不断安慰我,直到我哭累了,趴在床上睡了一觉。
醒来后,我也想明白了,将包在二人面前打开。
天老爷,你居然有这么多钱
陈强和他老婆一脸震惊。
这些年……留着养老……
我哽咽着,话刚说到一半。
砰!
招待所房门被人一脚踹了开。
李红星拧着棍子,带着一群人闯了进来。
宋若晴!我说你突然回家干什么!
原来是撬了我的保险柜!
把钱还我!
那是我儿子娶媳妇的钱!
给儿子娶媳妇……
那明明是我们一起挣下的养老钱!
我抱着所有的财物,怒视着他。
可他们一家三口,儿子年轻力壮,我却临到老来,孤苦无依……
我眼泪不由自主地淌。
不可能!
这笔钱说好是我们留着养老的!
我还想再说两句,却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却在此时,陈强与他老婆突然站了起来,挡在李红星之前。
李红星,几十年了,我还真没看出你是个这样的畜生!
非亲非故的陈强,此刻成了我的靠山。
老东西,一把年纪了你逞什么英雄!
难不成你和这个老太婆有一腿
白亚轩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
陈强气急,憋半天却只憋出了一句话。
小杂种,你懂个屁!
不是
白亚轩奸笑了起来:那我懂了,你们也盯上了这绝户老太婆的钱!
也……
这个字,犹如针一般扎进我的心里。
疼得我浑身发颤。
李红星,你已经彻底站在他们那边了,也想吃我绝户,是吗
阿晴……我们已经这把年纪,挣的钱只能用来安享晚年。
倒不如先给亚轩铺好路,他以后也会孝顺我们……
李红星的解释,将这根针扎得更深。
我抓紧了胸口的包。
李红星……这笔钱,我捐了也不会留给你们这群吃人鬼!
爸,别跟她废话了!
这里就俩老的,我一个人就能对付,你快把钱拿回来!
白亚轩摁住陈强,白楠枝也去摁住陈强媳妇。
只剩李红星怔怔地看着我。
三十年婚姻,最终,你就这么对我……
李红星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棍子。
对不起,阿晴。
这个社会上,绝户,就是要被吃的。
我绝望地笑,笑得眼泪不断地流。
李红星,我问了你三十年,丁克到老,我们会怎么样。
如今,你终于回答我这个问题了。
原来,在你眼里,丁克的结局,就是被吃绝户!
所以,有儿子的你,准备吃我的绝户……
我将钱袋子抓得更紧。
而后,恶狠狠地瞪向了他。
可是,李红星,你的算盘落空了。
私生子不是只有你才有,我也从来不是什么绝户!
我也有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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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爸,别跟她废话,吃了她的绝户,我们余生富贵平安!
白亚轩摁着陈强,大声喊着。
仿佛给李红星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举起了棍子。
阿晴,你看,终归是有儿子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他咬紧牙关,老迈的手臂鼓起青筋。
棍子呼啸着砸向我的头。
我绝望得泪流满面。
却在此时,一道身影忽然闯入,狠狠一脚踹在了李红星的腰间!
砰!
势大力沉的一脚,将他踹得飞了出去。
他捂着腰,痛得面色扭曲。
陈奇,这事和你没关系!
陈奇面目狰狞,目露凶光,捏紧了拳头。
老东西……
你敢打我妈!
三十二岁,年富力强的陈奇,不仅自己来了。
还带来了他的媳妇,与他的孩子。
他媳妇带来了娘家的大小舅子,表哥表弟,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如此多面貌相似的人挤在门口,顿时便把白亚轩和白楠枝吓得不敢说话。
李红星还想说点什么,陈奇却不管那三七二十一,上去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长期在北方边境和毛子打对抗的他,身手极为了得。
拳拳到肉,偏又不伤筋骨。
打得李红星嗷嗷惨叫不说,愣是没给他留下一点伤筋动骨的伤。
狂风骤雨般的拳头,把李文星打得奄奄一息。
他才将李文星拧了起来,直接从房间内扔了出去。
李文星仿佛死狗一般,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爸……
白亚轩脸都黑了。
他很想做点什么,可哪怕抛开了陈奇那铁塔般的身影不算,外面的一帮子亲戚,也是个个劳力出身。
身上的腱子肉壮硕得吓人。
他拉了一把白楠枝,咽下一口唾沫。
妈……咱们走……
白楠枝倒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在此时此刻,一反往常的尖酸刻薄,说话鞠躬,陪起笑脸。
那什么……打扰了,打扰了……
想走
陈奇突然出手,抓住白亚轩的后领。
给我妈跪下认错!
白亚轩再度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陈奇那铁锭一般的拳头,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宋阿姨,我错了……
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人强迫,他自发地磕起了头。
陈奇老婆则是一叉腰,挡在过道上。
老贱人,你也跪下!给我婆婆磕头!
嘿……
白楠枝阴阳怪气的口气刚一出来,陈奇老婆便抬起了手。
一点不客气,啪的一个抡圆了的耳光,抽得她捂住了脸。
她终于意识到,陈奇老婆是真的要揍她。
于是。
咚……
她跪下了,猛猛磕头。
宋大姐,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两母子如出一辙,完全没有想过自己错在哪儿,单纯的先把头磕了,错认了。
陈强见状,拍了拍陈奇的肩膀。
放他们走吧,免得真闹出什么事来,不好收场。
陈奇铁青着脸,拉着老婆让开了路。
两母子前后脚钻出房间。
一个亲戚突然出手,又一次抓住了白亚轩的后领。
大哥……
白亚轩快哭了。
哥什么哥,把你亲爹带走!
白亚轩这才想起了自己还有个爹,赶紧将爹扛起,连拖带拽,带离了招待所。
没多久,医务室内。
李红星做了全面的体检。
感觉自己几乎快要被打死的他,看着诊断书上的皮肉伤,尴尬到嘴角发抽。
六十多岁还能被打成这样……
啧,老东西也不知道做了啥伤天害理的事。
那肯定是生儿子没屁眼的恶事,否则他这个年纪,怎么也不该挨揍。
旁人的窃窃私语,将他刺得老脸发烫。
他待不下去了,带着浑身的青紫,回到了家中。
李亚轩……
帮爹涂涂药……
他享受着儿子的孝敬,享受着天伦之乐。
可仅仅持续了七天。
白亚轩便对他伸出了手。
爸,家里没钱了,给点钱。
李红星整个人仿佛噎住了一般,眼睛瞪得老大。
他诧异地看向身旁的保险柜。
内里,只剩下了几张死无对证的欠条。
爸,我知道你还有钱。
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我们又要照顾你,你总不能不管吧
白亚轩咄咄逼人。
李红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儿子,你冷静点。
爸的钱被你宋阿姨拿走了……
他朝着白亚轩伸出了手,试图抓住白亚轩的袖子。
却被白亚轩一巴掌拍了开。
妈,这老东西说自己没钱了。
白亚轩双手抱胸,鄙夷地看着李红星。
紧接着,白楠枝走进了房间内。
没钱那就别吃饭了呗。
06
平静的语气,却彷如当头棒喝。
惊得李红星睁大了眼睛。
你们……什么意思……
楠枝,你不是说……你是忘不掉我,才想回到我身边么
白楠枝一声冷笑。
老东西,你想什么呢
忘不掉你
我承认,年轻时候从战场上回来,能有你这位发小知冷知热,我很感动。
那时候你意气风发,高大帅气,我的确对你动了心思。
可我没想到,你是结了婚的!
你跑了,老娘从怀孩子开始到现在,咬着牙过了足足二十九年,什么时候联系过你
白楠枝那阴阳怪气的口吻,仿佛一道惊雷,击中了李红星。
可你明明说过……孩子没有父亲,想让他认回自己的亲生父亲……
哈哈哈哈哈!
白亚轩笑出了眼泪。
老头,我特么都没见过你。
以前不过是因为你有钱,你开桑塔纳,住豪宅。
我才一口一个爸地喊着。
可你现在没钱了呀!
那就饿着吧。
反正你给我改姓时,也把父子关系恢复了。
老东西,你早点饿死,遗产全是我的。
砰!
房间门关上了。
李红星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墙上原本挂着结婚照的位置。
那里遮蔽了许久,格外的白。
他突然间便流下了泪。
临到老来,他早已察觉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对有个后代的欲望,也一日大过一日。
可是,三十年的风风雨雨,以及改革开放后毅然下海经商经历的辛劳。
早已让他失去了男性的雄风。
他想有个后的念想,也随着雄风丧失,逐渐地淡了下来。
可就在他快要彻底死心时,白楠枝突然出现了。
带来的白亚轩,让他看见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你当年留的种,二十八年以来最大的愿望,就是见到自己的父亲。
我老了,不想走之前给他留下遗憾。
所以,我把他带来见你了。
那一天,李红星心中快要熄灭的火,熊熊燃烧。
白亚轩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孩子的墓,特意在忌日那天去哭丧。
之后又想和爸爸同住,弥补童年缺失父亲的遗憾。
紧接着便要认祖归宗,想改成父亲的姓。
一枚又一枚的糖衣炮弹,源源不绝。
李红星被轰到头脑不清醒,真的开始幻想起自己老了以后,会有个孝顺的儿子,给自己养老。
那时候就该想到的……
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的儿子,怎么可能对自己有感情……
李红星喃喃着,眼泪不断地落。
直至此刻,他才突然发现,原来在他心里,最亲的人,始终是那个陪伴了他三十年的老姑娘。
不是处女,再也生不出孩子。
两根针扎在他心里三十年。
可临到头来,他却有一百成的把握。
若是老姑娘在家,绝不会将他关在房间内。
阿晴……我错了……
他捂着脸,嘶哑着,低声地念叨了起来。
07.
与此同时,我已经到了隔壁市。
陈奇的老婆收拾了一间屋子,让我住了下来。
陈强两口子亲自下厨,准备了满满一桌大餐后,陈奇将我推到了餐桌前,摁着肩膀让我坐了下来。
我看向陈强。
从小到大的交情,在父母走后,他仿佛就是我另一个亲人。
陈强,谢谢你。
愿意让陈奇出面来接我……
我……我敬你一杯。
我端起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酒液滚过喉头,火烧一般的辣。
不会喝酒就别喝了。
陈强摆了摆手。
阿晴,我们全家出动,连儿媳妇的娘家人都请来了。
这下帮你把面子找足了吧
我点了点头。
他从脚下拿起一个黑色布袋,放在了我腿上。
那什么,物归原主。
我打开布袋一看。
里面,竟然是我带出来的所有的钱。
分文未少,全都放在布袋内。
你……
我心绪无比复杂。
陈强却摆了摆手。
嗨,我家虽然不比你家富裕好。
但也算是小康家庭。
温饱钱还是有的。
这是你的养老钱,我们可不敢收。
他刚说完,陈强老婆便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收了,可是要下地狱的。
两口子一唱一和。
陈强老婆特意挪到了我身旁,抓住了我的手。
阿姐,若不是你,我们两口子也没法得偿所愿。
是我们该感谢你才对。
就是啊,妈。
陈奇搂着自己的媳妇:都回家了,别那么拘谨。
先吃口鱼,年年有余。
这是你儿媳妇做的,她是北方人,清淡口,你尝尝能不能吃得惯
我看着夹来碗里的鱼肉,捂着嘴,忍不住哭了出来。
08.
一晃的,三天过去了。
比起我顿顿大鱼大肉的日子,李红星早已饿得头昏眼花。
熬到中午十二点,卧室门开了。
白亚轩端了一碗米汤走了进来。
他将米汤放在了地上,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饿得站不起来的李红星。
老东西,想清楚了没有
想清楚了,就去法院申请离婚。
我打听过了,你的家产至少可以判一半回来。
离婚……
啊……
李红星仰着头,看着墙上那一块洁白。
良久后,他笑了。
儿子,给爸爸一碗饭吧。
爸爸很饿。
白亚轩一声冷笑。
钱都拿不出来,你还想吃饭
他抬起了脚,一脚将米汤踢飞。
汤汁飞溅,几滴落在李红星的嘴角。
连续三天滴水未尽的他,本能地伸出舌头,舔掉了嘴边的米汤。
紧接着,便仿佛疯了一般,趴在地上,一点点地舔舐那些洒落的米汤。
舔完之后,他似乎恢复了一丁点力气。
他跪着挪到了白亚轩的脚边,抱住了白亚轩的腿。
儿啊……我离……我离!
只要你给我一口吃的,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不想再吃观音土了……我不想再吃观音土了……
米汤入腹前的李红星,还可以承受饥饿。
可米汤入腹后,久远却又刻进灵魂的记忆,全都涌了出来。
那干涩到难以下咽的观音土,咽进肚子后便不会再饿,可身上依旧没有力气。
人只能躺着,尽量节约每一丝的力量。
直到一天后,将这些力量用来把同伴用尽全力也拉不出来的观音土,用竹片一点点地挖出来。
一不小心,竹片割破屁股,便是能让人顷刻间想要自尽的剧痛。
他终于怕了。
现在的他,什么都愿意干。
呵,老东西。
你想通了就好。
妈,给他一碗饭吃。
一碗白米饭,端到了李红星面前。
他再顾不得别的,抓过碗来,用手抓着白米饭,往嘴里使劲地塞。
即便米饭烫得难以忍耐,他也浑然不觉。
吃饱了吧
吃饱了,拿上你的证件,咱们去民政局。
白亚轩用脚踢着他的脸。
恍惚间,他似乎想起了那场持续了三年的自然灾害中,那个年轻的姑娘把米饭端到他的面前。
阿星,新的粮食终于长出来了。
你先吃吧,你吃完了我再去取。
那一天,肠子里塞满了观音土的李红星,也是这般用手抓着米饭,不断地塞进嘴里。
同样肠子里塞满了观音土的姑娘,静静地坐在他身旁,歪着头看着他。
直到他将最后一颗米饭塞进嘴里,将碗舔了又舔。
才恋恋不舍地将碗递给了姑娘。
阿晴,你呢
没有啦。
他的阿晴往他怀里一躺。
没关系的,阿星,你吃饱了,就去生产队做点力气活,赚点粮食回来。
我等你。
最后一碗米饭,让到了他手里。
老东西,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愣着干嘛,走啊!
白亚轩的催促,将他从回忆里拉回。
对不起,阿晴……
我把你弄丢了……
他扑在桌上,嚎啕大哭。
09.
下午。
李红星从民政局里出来。
他拿着那份起诉书,整个人发起了呆。
哎,老李
好久不见啊。
远处,老王热情地挥着手打着招呼。
白亚轩立马警惕了起来。
老东西,你好好说,以后我可以给你养老。
说错了话,我继续让你挨饿!
老王很快便靠近了。
哟,小李。
他热情地给白亚轩打了个招呼,又搂住了李红星的肩膀。
老李,你可好几天没出来下棋了。
李红星一怔,畏惧地看了一眼白亚轩。
确认白亚轩没在看自己后,他突然压低了声音。
老王,帮我个忙。
随后,又立马扩大的声音。
哎呀,老王,下棋去我家下嘛。
你去了,楠枝会好酒好肉招待你,我也能沾点光。
他说得情真意切,却只换来白亚轩一声嘁。
老王一头雾水,跟着他回了家里。
白楠枝倒是会做场面,赶急赶忙地弄了一桌子菜。
李红星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后,以下棋的名义,将老王拉进了房间。
关上门后,他立马拿出纸笔,刷刷地写了一封信。
老王,我们几十年的交情,我没求过你办一件事。
这次,我求你。
这封信如此郑重,他竟然跪在了老王面前。
老王吓懵了,赶紧要将他扶起。
他却挣脱开来。
这封信,拜托你交给阿晴。
过段时间她一定会回来,和我打离婚官司。
打完以后,你便把信交给她。
拜托了。
见李红星如此郑重,老王也正色了起来。
这件事,我豁出命来,也帮你办。
李红星终于松了口气。
直到两周后。
法院的传票,送到了我的手里。
妈,跟他离!
混账东西,还好他主动提了,否则我得再去他家里一趟。
陈奇气得咬牙切齿。
别犹豫了,我陪你去!
他带上了一个文件包,与我一同踏上返乡的大巴车。
开庭那日,我在他的陪同下,鼓起勇气走进法院。
李红星也随着白亚轩母子的陪伴,缓缓入场。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眼神木讷呆滞,走路发着飘。
看到我后,他终于来了精神。
阿晴。
阿晴也是你配叫的吗!
陈奇对他嚷嚷。
他皱起了眉头。
孩子,你明明是陈强的娃,为什么要叫她妈吗
你的妈妈,应该是陈强的媳妇。
他终于问出了在心中纠缠已久的问题。
你爷爷我有两个妈,不行么!
李红星整个人怔了好一会儿。
方才释然地笑了。
原来,你不仅第一次给了陈强,第一胎也给了他,对吗
我低下了头,不想回答。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阿晴……我的阿晴啊……
他站在原告席上,直愣愣地看着我。
直到法官进场后,他突然喷出了一口血来。
法官……
他举起了手。
我喝农药了。
此言一出,法官吓得蹦了起来。
我也在顾不得那么多了。
三十年相伴,我终究是舍不得他的。
阿星!
我跑到了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你为什么要喝农药为什么
他强撑着笑容,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了我。
法官……
这场官司,我……我撤诉……
他的瞳孔,就这么溃散了。
霎时间,我仿佛失去了一个至亲。
什么家产,私生子之类的事,全都被我抛到脑后。
我搂着他的头,不断拍打他的脸颊。
阿星,坚持住……坚持住……
可他,再也不会回应了。
巨大的悲伤几乎将我撕碎,我搂着他嘶吼着,眼泪不断地落。
可却在这关键时刻。
白亚轩突然大笑了起来。
法官!
我是原告李红星的私生子,李亚轩,已经认祖归宗,户口也迁到了一起。
他的遗产,是不是应该有我一份继承权
他全然不顾旁听者的鄙夷,堂而皇之将私生子身份公之于众。
白楠枝则是直接跳了出来。
宋若晴!你拿走的财产,有一半是李红星的!
现在他死了,他的那一半遗产,应该公平分配!
你一半,我家亚轩一半!
李红星尸骨未寒,这两人已经闹了起来。
法官头疼不已,不断对法警使眼色。
法警想要上来管理秩序,白楠枝立马就地一滚,开始撕扯自己的衣裳。
来人呐!法警非礼啊!法官非礼啊!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做出了滚刀肉一般的行为。
法警顿时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愣在原地,向法官投去求助的目光。
法官实在是扛不住了。
按照法律,非婚生子享有同样的继承权。
李亚轩,你的确应该继承你父亲李红星一半的遗产。
法官大人英明!
白亚轩激动得跳了起来。
等等!我也是私生子!遗产我也要分!
陈奇突然嚷了起来。
白亚轩一怔,立马指着他破口大骂。
你放屁!
你是哪儿冒出来的也敢说是我父亲的私生子
为了多分点遗产,他急得面红耳赤。
我当然是我妈的私生子!
陈奇针锋相对,手上不停歇,利索地打开了公文包。
他刚准备拿出文件,法官便摆了摆手。
没用。
按照法律规定,你仅能继承你母亲的遗产。
这位……死者的遗产,你不在继承人范围之内。
行了,白亚轩同志,你要打遗产争夺官司,请另行起诉。
我只负责这场离婚官司,如今原告死亡,视为无人起诉,本案结案。
法警,现场由你们处理。
法官只想快速离场,一秒钟都不想多呆。
白亚轩得意地指向了我。
宋若晴,你别以为钱拿走了,我就没办法!
你拿了多少,乖乖地给我吐出来!
少一分,法院会收拾你的!
陈奇听得捏紧了拳头。
妈,我现在就去揍他!
他们的争执,我全听进去了,但却一点都不想回答。
我轻轻地给李红星合上了眼。
老头子,最后关头,你还要给我留个麻烦……
眼泪不断滴落,打在他的脸颊上。
却在此时,一个人影闯了进来。
法官留步!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赫然发现,这人竟然是老王。
他举着一个信封,递到了我手里。
嫂子,快打开!念!
我太过悲伤,将信推开,一个字都不想说。
他便忍不住了,自己将信拆了。
遗嘱!
本人李红星,计划于离婚官司开庭日,服毒自尽!
本人所有的遗产,全数归本人的爱人,宋若晴所有!
宋若晴,我对你作下的恶,我会在法庭上用命偿还。
此生最后时光,能再见你一面,我也能含笑九泉。
阿晴,来生再见。
10.
遗嘱念完,法官都止住了脚步。
我将李红星的头抱得更紧了,不断落泪,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放屁!假的!
这遗嘱是假的!
白亚轩跳起来骂,却被老王怼了回去。
他当着我面写的,上面盖着他的手印!
白亚轩,你个畜生,逼死你的亲爹,你还算个人
我特么……!
老王是个暴脾气,拿起板凳便朝他砸去。
这一刻,法警们极为默契,纷纷低头闭眼,任由板凳砸在白亚轩额头上,将他额头砸出了血。
我打死你个老不死的东西!
白亚轩还想打人,法警们却又恢复了视力,一拥而上,将白亚轩驱逐了出去。
这场荒诞的大戏,在一个月后,化作一座孤坟。
我蹲在坟前,给李红星烧着纸。
陈奇抱着他的孩子,与他媳妇一起站在我身后。
阿星,对不住。
你记了一辈子的事,到了这个年纪,我都没有告诉你。
我的贞洁,不是我自己丢的。
十九岁那年,我被一个流窜的土匪羞辱,生下了一个孩子。
土匪被枪毙了,我妈说,怕影响我嫁人,把孩子过继给了陈强。
他夫人天生没有卵巢,便把陈奇收养了下来。
这些年,我每个月都有给他们汇款。
对不住,是我瞒着你……
其实,我也有私生子……
在我的絮叨中,山风吹过。
扬起的黄裱纸灰,盘旋升空,又飘散在四周。
过往的一切,便全都消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