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死的第三年,叔公把我拽进祠堂时,供桌上的香灰正簌簌往下掉。
供桌中央摆着个黑漆牌位,李月娥之灵位七个字描得鲜红,红漆像还没干透,顺着牌沿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血珠。牌位前的相框里,姑娘梳着两条粗麻花辫,辫梢系着红头绳,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井水里的玻璃珠——可那双眼睛太直了,直勾勾盯着镜头,嘴角抿成条白缝,看着不像笑,倒像在忍什么疼。
跪下。叔公的声音比祠堂的横梁还沉。他手里攥着根红绳,拇指粗,红得发暗,像用陈年的血泡过,一端系着枚银戒指,戒面坑坑洼洼,内侧刻着个模糊的月字;另一端缠着半块骨头,白森森的,看着像根指骨。
我没跪。那年我二十二,刚在县城找到份汽修工的活,正准备搬出去住。叔公,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阴婚
什么年代都得守规矩!叔公猛地把红绳摔在供桌上,相框里姑娘的眼睛好像动了动,李家姑娘死的时候十七,没出阁,魂魄压不住,这三年邻村死了三个后生,都是跟她八字犯冲的!他指着祠堂外的灌溉渠,李家说了,只要你应下这门亲,他们就掏钱修渠,再给你在县城买套房。
我爸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在鞋底磕得邦邦响,火星溅在他的解放鞋上。小远,就当帮衬家里。你爷走得早,咱陈家欠着村里的情……
欠情就得把我搭进去我盯着相框里的姑娘,突然发现她的辫子不对劲——麻花辫的缝隙里,好像夹着几根水草,绿得发黏。
叔公突然往我腿弯踹了一脚,我咚地跪在青砖上,膝盖硌得生疼。他抓过我的手腕,把那根红绳往我腕子上缠,绳面糙得像砂纸,蹭得皮肤火辣辣的。七圈,不多不少。这是月老绳,系上了,你就是她的人,她也是陈家的鬼,得护着你。
红绳缠到第五圈时,我手腕突然刺痒起来,像有无数细虫在肉里钻。低头看,接触红绳的地方起了串红疹子,密密麻麻的,像被什么东西啃过的牙印。
忍着。叔公从怀里掏出张黄符,用唾沫粘在绳结上,明晚子时拜堂,过了那坎,就没事了。
他说话时,供桌下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有东西在踢桌子腿。我往桌底瞟了一眼,看见团黑影一闪而过,快得像条泥鳅。
祠堂梁上的燕子窝突然掉下来半块,碎泥里混着几根灰白的羽毛。叔公抬头骂了句晦气,可我分明看见,那堆碎泥里,还裹着片小小的红布,像从姑娘的辫梢上掉下来的。

回屋时,我手腕上的红疹子已经连成了片,红得发紫。我用肥皂水搓了半天,非但没消,反而更痒了,痒得人想把皮肉挠烂。
我妈端来碗艾草水,往我腕子上浇:这是喜事儿,别挠。李家姑娘是个好的,当年在镇上读高中,还帮过你二姨家的柱子补习……
她到底咋死的我盯着碗里的艾草,叶片上沾着点黑泥,像河底的淤泥。
我妈突然不说话了,转身往灶房走,围裙带子扫过门框,带下来片蜘蛛网,网上粘着个小纸人,胳膊腿都被蜘蛛丝缠得死死的。
后半夜,我被冻醒了。
窗户明明关着,却有风往被窝里钻,带着股河泥的腥气。我摸了摸手腕,红绳不知松了多少,黄符的边角卷了起来,露出里面的朱砂字——好像是个绝字。
床对面的柜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东西。
是个香木刻的替身娃娃,一尺来高,穿着件红袄,眉眼刻得和相框里的李月娥一模一样。只是它的嘴咧得太开,嘴角快咧到耳根了,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娃娃的脖子上挂着块长命锁,锁身刻着月娥两个字,锁孔里穿的,正是那根红绳的另一头。
谁放这的我头皮发麻。这娃娃下午还在祠堂供桌上,怎么会跑到我屋里
我伸手想去碰,娃娃突然咔哒动了一下,香木刻的脑袋转了半圈,后脑勺对着我。长命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锁背面好像刻着字,我凑过去看——是个模糊的陈字。
这时,娃娃的肚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有人在里面用指甲挠木头。我吓得缩回手,娃娃咚地倒在柜子上,香木胳膊撞掉了我放在上面的打火机。
打火机落地的瞬间,我看见门后有团黑影,高高低低的,像个站着的人。黑影的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仔细看,是串水滴,从门口一直滴到床边。
我猛地拉亮电灯,黑影没了,地上的水滴却还在,顺着床腿往上爬,在床单上晕开个个深色的圈,像有人刚从水里捞出来,站在床边看了我半夜。
替身娃娃安安静静地躺在柜子上,红袄的衣角沾着片水草,和相框里姑娘辫子里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去村口小卖部买烟,刚走到老槐树下,就听见王婶和刘婆在墙根底下嚼舌根。
……李家那丫头死得惨啊,听说怀了仨月的娃,男方家不认,她爹妈把她锁在柴房里,转天就没影了。王婶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捞上来的时候,肚子都鼓了,手里还攥着半截红绳……
可不是嘛,刘婆的声音压得低,那男的是谁,村里都猜是陈家的……
我的烟盒啪地掉在地上,红绳勒得手腕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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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捡起烟盒往家跑,路过祠堂时,看见叔公正往梁上爬,手里抱着捆艾草。他看见我,突然慌了,脚下一滑,摔在供桌上,牌位哐当掉在地上,摔出条裂缝。
裂缝里,掉出来张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行字:光绪年间,陈李结契,男偿女债,代代为质。
你看见啥了叔公的脸白得像纸,抢过黄纸就往怀里塞,可我已经看清了,黄纸末尾画着个红绳结,结的样式和我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回屋时,替身娃娃又变了样。
它的红袄被换成了件蓝布衫,斜襟上绣着朵桃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初学刺绣的人绣的。香木刻的手指缝里,卡着点碎棉絮,和我爷生前穿的棉袄里的棉絮一个样。
最吓人的是它的眼睛。不知被谁用墨汁涂过,黑黢黢的,盯着天花板。我顺着它的目光往上看,房梁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晃,细细的,像根线。
哥。
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细细的,湿乎乎的,像有人含着水说话。
我猛地回头,门口空荡荡的,只有门槛上多了串湿漉漉的脚印,很小,像双绣花鞋踩出来的。脚印旁边,放着个没见过的胭脂盒,打开一看,里面的胭脂早就干了,结成块暗红色的疙瘩,抠开一块,里面裹着根头发,黑长黑长的,缠着点红绳丝。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河边,水里漂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头发散开,像水草一样缠在我脚踝上。她仰着脸,脸白得像香木,肚子高高隆起,嘴角咧得很大,笑着说:哥,你看,他动了……
我低头一看,她的肚子上,缠着根红绳,红绳的另一头,系在我的手腕上。

红绳断的那天,是李月娥的忌日。
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黑布,从早上就开始刮大风,祠堂门口的老槐树被吹得直晃,叶子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绿血。
叔公拎着只白公鸡来我家,鸡脖子被拧着,咯咯地叫,爪子上沾着泥。得祭绳,他的手抖得厉害,把娃娃抱出来,让它认认亲。
我把替身娃娃抱到院里,它的蓝布衫不知什么时候又换成了红嫁衣,针脚粗糙,领口绣着只鸳鸯,只是鸳鸯的眼睛是两个黑洞,黑得像能吸人。
叔公割开鸡脖子,鲜红的血往红绳上淋。鸡血刚碰到绳结,黄符突然腾地冒起黑烟,烧出个小洞,洞里掉出点灰,落在娃娃的嫁衣上,烫出个小窟窿。
坏了!叔公的脸瞬间没了血色,符纸破了,镇不住了!
话音刚落,院里的老槐树突然剧烈摇晃,一根粗枝啪地抽在红绳上。我没抓稳,替身娃娃摔在地上,红绳从中间绷断,断口处的纤维炸开,像朵血花。
与此同时,我手腕上的红疹子突然炸开,疼得我倒在地上打滚,像有无数细针在扎肉。
红绳断了……红绳断了!叔公瘫在地上,抓着半截红绳往娃娃身上缠,可那红绳像活了似的,在他手里扭来扭去,勒得他手背上起了串血泡,快接起来!快把绳接上!
我刚碰到娃娃的胳膊,就感觉手心被扎了下。香木刻的手指不知何时变得尖利,像爪子,深深嵌进我的肉里。我抬头看,娃娃的脸正对着我,墨汁涂的眼睛里,好像渗出血来了,顺着香木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积成小小的血珠。
那天下午,邻村传来消息——李家的瘸腿管事死了。
他去河边挑水,被发现时头朝下栽在河里,背朝上漂着,像片烂叶子。捞上来的时候,他的脸肿得像泡发的馒头,嘴角咧得和替身娃娃一模一样,手里还攥着半截红绳,绳头缠着几根水草。
我爸连夜把我塞进卡车的后斗,往县城送。车开过村头的石桥时,我听见河里哗啦响了一声,探头一看,水面上漂着个白花花的东西,像件嫁衣,被水流推着,慢慢往桥洞底下钻。
后斗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东西——是那个替身娃娃。它就坐在我脚边,红嫁衣被风吹得猎猎响,香木脸上的血珠越来越多,滴在我的裤腿上,像没擦干的水渍。

县城的出租屋在老楼顶层,七楼,没电梯。窗外正对着条臭水沟,沟里漂着塑料袋和烂菜叶,天热的时候,腥气能顺着窗户缝钻进来。
这屋子是李家安排的,家具都是现成的,就是一股霉味,像很久没人住过。我把替身娃娃扔在墙角,用块布盖着,可夜里总觉得不对劲。
第一晚,我听见浴室里有滴水声。
起来一看,水龙头关得死死的,可地漏里却在往外冒水,带着股河泥的腥气。水面上漂着根头发,黑长黑长的,缠在一根红绳上。
第二晚,衣柜门总自己开。
我把它抵死了,可半夜还是被吱呀声弄醒。睁眼一看,衣柜门开了道缝,里面挂着件红衣服,不是我的。仔细看,是件嫁衣,领口绣着鸳鸯,和替身娃娃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第三晚,我看见镜子里有人。
半夜起来撒尿,卫生间的镜子上蒙着层水汽。我擦掉一块,看见镜子里站着个穿红嫁衣的姑娘,背对着我,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我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可再看镜子,姑娘已经转过身了,脸白得像香木,肚子高高隆起,嘴角咧到耳根,笑着说:哥,你跑不掉的。
我给家里打电话,是我妈接的,声音抖得厉害。她说叔公疯了,整天抱着那截断红绳在祠堂里磕头,嘴里念叨着月娥回来了,带着娃回来了,昨天有人看见他往梁上爬,说要给陈家的种腾地方。
你爷爷……你爷爷年轻时,确实跟李家姑娘好过……我妈突然哭了,你爷临死前说,欠人的,总得还……
挂了电话,我盯着墙角的替身娃娃。布被掀开了,它的红嫁衣上多了个兜,兜里放着块长命锁,不是月娥那块,锁身刻着个陈字,锁孔里空空的,像在等什么东西。
第七天夜里,我被冻醒了。
不是普通的冷,是冰碴子似的冷,带着河泥的腥气,呛得我喘不过气。我摸了摸手腕,红疹子已经连成了个圈,像道血镯子。
天花板上,不知何时垂下来根红绳。
红得发黑,和我手腕上断的那根一模一样,末端系着枚银戒指——正是祠堂里那枚刻着月字的戒指。
顺着红绳往上看,梁上挂着个东西。
是件嫁衣,红得像刚染过血,比替身娃娃穿的那件大些,像是给活人穿的。嫁衣的袖子垂下来,随着风轻轻晃,像有人穿着它在荡秋千。领口的鸳鸯眼睛,不知被谁用红线缝上了,线脚歪歪扭扭的,像我爷棉袄上的针脚。
哥。
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这次更近了,像贴着我的耳朵吹气,湿乎乎的。
我猛地转头,替身娃娃就坐在床边,香木脸上的墨汁眼睛被抠掉了,露出两个黑洞,洞里塞着两颗圆东西,白森森的,裹着层黏液——像是泡涨的眼珠子。
它的肚子被掏空了,里面放着团黑乎乎的东西,仔细看,是团蜷缩的小骨头,细得像筷子,上面还缠着几根红绳丝。
你看,娃娃的嘴没动,声音却从肚子里钻出来,细细的,像婴儿的哭声,他也想认亲呢。
红绳突然从梁上掉下来,缠上我的脖子,越收越紧。我看见嫁衣从梁上飘下来,落在娃娃身上,香木的身体慢慢变得柔软,皮肤透出青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是照片里的李月娥,只是眼睛里没有黑眼珠,全是白的,肚子高高隆起,像揣着个西瓜。
他们说,配了阴婚,我就不是孤魂野鬼了。她摸着肚子笑,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可他们没说,你是替谁配的。
红绳勒得我快窒息时,我看见她手里的银戒指内侧,刻着的月字旁边,还有个模糊的字——是根,我爷的名字,陈根。

我是爬回老庄村的。
县城的出租屋门锁被人从外面锁死了,我砸了窗户才逃出来,光着脚跑了十几里路,脚心被石子划得全是血。红绳像有眼睛似的,一路跟着我,缠在我的脚踝上,勒出深深的血痕。
村里静得吓人,狗不叫,鸡不鸣,只有灌溉渠里的水在流,哗啦啦的,像有人在哭。
祠堂门口围着不少人,都穿着白孝服。我挤进去一看,叔公吊在梁上,脖子上缠着那截断红绳,舌头吐得老长,肚子被剖开了,里面塞着团棉花,棉花上沾着根小小的骨头,像婴儿的指骨。
我爸跪在地上,看见我就疯了似的扑过来,拳头往我身上砸:是你爷爷!当年是你爷爷糟蹋了月娥!他怕事闹大,给李家塞了钱,让他们把人沉了河!
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件男人的蓝布衫,衣角绣着个陈字,和替身娃娃穿的那件一模一样。布衫里裹着张欠条,是我爷写的,字迹歪歪扭扭:欠月娥一命,陈家男丁代代偿,直至香火断。
阴婚不是配给你,是给你爷爷配的!我爸哭得满脸是泪,红绳是锁孽缘的,你爷爷早死了,只能用你当替身……红绳一断,她就知道你不是正主了!
这时,祠堂外传来滴水声。
嗒,嗒,嗒。
像有人穿着湿鞋,一步一步往里面走。
我转头一看,李月娥站在门槛上,蓝布衫的下摆还在滴水,肚子还是高高隆起,手里牵着个没腿的小孩,小孩的身子是半透明的,脑袋特别大,眼睛黑洞洞的,正盯着我。
小孩的手里,攥着根完整的红绳。
红绳的另一头,系在我的脚踝上。
现在,认亲吧。李月娥笑的时候,肚子里传来婴儿的哭声,细细的,像猫爪子在挠心,你爷爷欠的,你爹不敢还,只能你还了。
祠堂的烛火突然全亮了,火苗绿幽幽的,照亮了梁上的燕子窝——里面没有燕子,只有密密麻麻的骨头,小的像指甲盖,大的像指骨,都缠着红绳,红绳的末端,都系着枚银戒指。
我低头看脚踝上的红绳,红得像要渗进肉里。手腕上的红疹子连成了圈,慢慢显露出个模糊的字——
爹。
窗外的灌溉渠里,漂着很多白花花的东西,近了才看清,是无数件嫁衣,红的,蓝的,新的,旧的,都顺着水流往祠堂里漂。最前面那件红嫁衣的领口,绣着两个并排的名字:
李月娥,陈远。
我的名字。
红绳突然绷紧,把我往李月娥那边拽。我看见她身后的供桌上,多了块新牌位,黑底红字,写着我的名字,红漆还没干,用手指一摸,黏糊糊的,是血。
原来孽缘乱,不是说她的缘乱了。
是说我的。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场阴婚,是要陈家欠的债,连本带利,用命来还。从爷爷,到叔公,到我爸,最后到我。
现在,我是陈家唯一的男丁了。
梁上的嫁衣还在晃,这次看得清了,每件嫁衣的领口都绣着名字,有的是我认识的,村里早夭的后生;有的是我不认识的,大概是早年间的陈家人。
它们都在等我。
红绳勒得脚踝生疼,小孩的手冰凉,攥着绳头往祠堂深处拖。李月娥走在前面,肚子里的哭声越来越响,像在催我快点。
门槛太高,我被绊了一下,低头时,看见门槛缝里嵌着很多指甲,有的新,有的旧,最上面那个,是我昨天逃出来时,被窗户玻璃划破的。
原来从红绳缠上我手腕的那天起,我就没出过这祠堂。
外面的天彻底黑了,灌溉渠的水流进了院子,漫过我的脚踝,带着河泥的腥气。水里漂着很多红绳,一根接一根,缠在我的腿上,往祠堂深处拖。
深处的黑暗里,好像有很多人在等我。
有爷爷,穿着蓝布衫,笑着朝我招手;有叔公,吊在梁上,舌头耷拉着;有瘸腿管事,脸肿得像馒头;还有很多没见过的男人,他们都穿着红嫁衣,肚子鼓鼓的,嘴角咧得大大的。
他们的手里,都攥着红绳。
我突然想起相框里李月娥的眼睛。
那双直勾勾的眼睛,或许不是在忍疼,是在警告。
警告我,别碰那根红绳。
可现在晚了。
红绳已经勒进我的肉里,和骨头缠在了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