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回到十年前,第一件事就是让新科探花郎跪在暴雨里。
前世他带头弹劾我牝鸡司晨,害我被囚高塔活活饿死。
这一世,我要所有寒门学子永无出头之日。
可当我在藏书阁抽走他脚下的梯子时,他却用身体护住了散落的古籍。
泛黄书页里飘出他写的《寒童问学疏》。
殿下,他摔断肋骨还在笑,您踩着的奏疏里,有您前世推行的国策。
1
暴雨如注,狠狠砸在宫门外的青石御道上,腾起一片迷蒙的烟霭。
天阴沉得像是泼翻了墨池,将白日的光亮吞噬殆尽,只余下宫檐下悬挂的惨白宫灯,在风里摇曳不定,映照着阶下那个跪得笔直的身影。
我斜倚在朱红宫门巨大的阴影里,指尖冰冷,几乎要嵌进掌心那份还带着墨香的新科进士名录里。
雨水顺着描金飞檐淌下,在我撑开的猩红油纸伞面上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溪流,又在伞骨末端滴落,砸在湿滑的青石阶上,溅开细小的水花,有几滴,不偏不倚,落在名录顶端那墨迹淋漓的三个字上——裴琰。
裴琰,探花郎。
前世里,这个名字的主人,曾以清流砥柱之姿,在朝堂上引吭高呼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用最锋利的言辞,最刚直的姿态,将监国理政的我钉死在祸乱朝纲的耻辱柱上。
那些雪花般的奏疏,最终堆积成囚禁我的冰冷高塔。
塔顶那扇小小的窗,曾是我遥望人世的唯一孔洞,直到最后一点力气耗尽,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饥饿和刻骨的恨。
指甲刮过裴琰二字,留下几道刺目的白痕,如同我心底翻涌的戾气。
我回来了,回到这权力尚未倾颓的十年前。
这一世,我李昭阳,不再是那个试图平衡朝局、却被豺狼分食的可怜虫。
我要所有视我为敌的寒门仕子,永坠泥泞,永世不得翻身!
裴琰,便是这燎原之火的第一根薪柴。
殿下,大太监福安躬着身,声音在雨幕里显得有些飘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雨太大了,裴探花他已在阶下跪了快一个时辰,您看……
我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穿透厚重的雨帘,落在那阶下身影上。
一身簇新的七品青绿官袍,此刻早已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浸透,颜色深得发暗,紧紧裹住他清瘦的身形。
雨水顺着他低垂的头颈流下,划过苍白却紧抿的唇线,滴落在身下积起的小小水洼里。
他跪在冰冷的石阶上,腰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青竹,沉默地对抗着倾盆而下的天威与皇权。
一个时辰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告诉裴探花,本宫想听《盐铁论》。
顿了顿,特意补充,要《本议》篇,一字不差。
福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应道:是。
命令被大声传达下去。
阶下那个青绿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微微一滞。短暂的沉默后,清朗而带着湿冷气息的诵读声穿透雨幕,清晰地传了上来:
……惟始元六年,有诏书使丞相、御史与所举贤良、文学语。问民间所疾苦。
声音起初还有些微的滞涩,大概是冷到了骨子里,但很快便稳定下来,字正腔圆,竟无一丝颤抖。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我翻涌着恨意的心湖。
他竟真的背了!在这足以摧垮寻常人的暴雨和屈辱之下,他竟还能维持这份可笑的从容!
……今郡国有盐铁、酒榷、均输,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成贪鄙之化。
诵经声字字入耳,如同无形的针,密密地刺着我紧绷的神经。
我死死盯着他跪伏的身影,雨水不断冲刷着他单薄的官袍,那青绿的颜色愈发深沉。
就在他再次俯身叩拜的瞬间,我眼尖地捕捉到,他袍服的左下摆边缘,一抹刺目的暗红正缓缓洇开,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寒梅。
那是石阶的粗砺,硬生生磨破了他膝下的皮肉。
血水混着雨水,在他身下蜿蜒出极淡的痕迹,又被新的雨水迅速冲散。
一丝近乎扭曲的快意猛地攫住了我,随即又被更深的烦躁淹没。
这算什么
他的坚韧,他的清骨,此刻在我眼中,不过是粉饰太平的虚伪!
他越是表现得无懈可击,我心中那头名为报复的凶兽就越是狂躁地咆哮。
够了!我猛地出声打断,声音尖利得连自己都觉刺耳。
阶下的诵读戛然而止。
裴琰抬起了头。
隔着如注的雨帘,隔着高高的宫阶,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道穿透雨幕的目光。
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种洞悉般的沉静。
仿佛他跪的不是冰冷的石阶,而是某种无形的祭坛。
这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了我一下。
我猛地转身,猩红的裙裾在湿冷的空气里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如同泼洒开的血。
回宫!声音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沉重的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倾盆的世界和那个沉默跪着的身影。
但那清朗的诵经声,那袍摆洇开的暗红,还有那穿透雨幕的平静目光,却如影随形,紧紧缠绕着我,比殿内暖炉熏腾的暖气更令人窒息。
2
接连数日,天气依旧阴沉,厚重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如我胸中翻腾不息的阴霾。
那场暴雨中的跪罚,并未带来预想中的畅快,反倒像一颗毒种,在我心底的冻土里悄然埋下,只待时机便破土而出,滋生出更阴鸷的藤蔓。
裴琰的名字,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时刻灼烧着我的神经。
我斜倚在铺着柔软锦垫的紫檀木矮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颗冰凉的玉髓棋子。
对面,吏部侍郎张显垂手肃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份调任文书,墨迹新干。
殿下,您吩咐的事已办妥。张显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的谄媚,裴琰…授官翰林院编修,正七品。按您的意思,只给了个最清苦、最无实权的闲职,俸禄微薄,日常所需,也自会有人‘照拂’。
我垂眸扫过文书上裴琰二字,那墨迹仿佛带着刺,让我指尖微微一蜷。
翰林院,清贵之地
呵,不过是粉饰太平的金丝笼。
编修,名头好听,实则就是抄书匠。
俸禄微薄,加上我的照拂,足以让这个来自穷乡僻壤的探花郎,在京城这销金窟里,深刻体会什么叫长安居,大不易。
嗯。我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单音,听不出喜怒。
随手将文书丢回案几,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下去吧。
张显如蒙大赦,躬身退下,殿内又恢复了死寂,只有更漏滴答,声声催人。
仅仅如此吗不,远远不够。
那日宫阶下他挺直的脊背、平静的目光,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我的眼底。
我要折断它,碾碎它!我要看他从云端跌落泥潭,看他引以为傲的清骨被现实的污泥染得面目全非!
机会来得比预想的快。
不过三日,福安便带来了消息。
殿下,福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裴编修今日在翰林院书库整理旧档时,不慎被倾倒的书架砸伤了手臂。
哦我端起案上的青玉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眼底瞬间闪过的厉色,可严重
说是右手臂骨裂,太医已去瞧过,需静养月余。
不慎我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我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翰林院书库年久失修,早该翻整了。这差事,就交给裴编修吧。伤的是右手,左手总还能用。
福安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微颤:是,殿下明鉴。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浓云翻滚,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3
翰林院深处,皇家书库。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墨迹与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厚重得如同凝固的时光。
高耸至殿顶的乌木书架,像沉默的巨人林立在幽暗之中,只有高处几扇狭小的气窗透进微弱的天光,勉强照亮飞舞的微尘。
我站在巨大的书架阴影里,冰冷的指尖抚过书架上冰冷的雕花。
高处,那个青绿色的身影正艰难地踩在一架摇摇晃晃的木梯顶端,用他未受伤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最上层堆积如山的旧档。
他动作迟缓,每一次抬手牵扯,那包裹着右臂的白色细麻布下,似乎都渗出一点更深的印记。
汗水浸湿了他额角的碎发,顺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滑落,滴在下方厚厚的尘埃里。
他专注地挪开一摞沉重的《前朝实录》,露出后面几卷散乱的《北疆舆图志》。
他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就是此刻!
我藏在阴影中的手,猛地攥紧!
一股蛰伏已久的、混合着恨意与毁灭欲的冲动,如同毒蛇般窜起!前世高塔囚笼的绝望,朝堂上他慷慨陈词将我钉死的冰冷目光瞬间压垮了残存的理智。
喀嚓!
一声轻响,微不可闻,却如同惊雷在我心尖炸开!
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脚边一块松动的地砖狠狠踢向了木梯的一条支撑腿!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凝固了。
木梯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剧烈地摇晃起来!
顶端正全神贯注整理书卷的裴琰身体猛地一歪,重心顿失!
他左手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书架稳住身形,却只徒劳地带落了更多厚重的书册!
哗啦啦——!
沉闷的撞击声、书册坠地的巨响、还有一声压抑的、短促的痛哼几乎同时爆发!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那是一种混合着残忍快意和莫名战栗的复杂悸动。
成了!我看着他如同断翅的鸟从高处坠落,看着那些沉重的典籍砸向他,一种扭曲的释然与冰冷的空虚感同时攫住了我。
然而,预想中骨断筋折的惨烈景象并未完全出现。
就在他身体砸向地面的瞬间,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和决绝,猛地蜷缩身体,用后背和完好的左臂,硬生生护住了散落在他身侧、眼看就要被砸坏的一小堆泛黄卷宗!
他自己的身躯,则结结实实地撞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呃!
剧烈的痛楚让他蜷缩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额头,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控制地痉挛着。
可他护住书卷的左臂,却依旧死死地圈着,没有松开分毫。
尘埃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阴影里。
方才那毁灭性的冲动瞬间褪去,只余下冰冷的茫然和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悸。他、他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护住那些破纸
就在这时,一卷被他护在身下、因撞击而散开的卷宗里,飘飘荡荡,滑落出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笺。
素笺被震开,散落在地。
鬼使神差地,我的目光被其中一张吸引。上面并非工整的公文誊录,而是密密麻麻、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最上方一行标题,赫然映入眼帘:
《寒童问学疏》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名字,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
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不受控制地向下扫去:
……臣闻国之兴衰,系于教化。然今州县庠序,门楣虽高,寒门稚子,望之如登天。
……臣故里云州,十室之村,能入塾者不过二三。七岁稚儿,牧牛于野,问之,竟不知‘子曰’为何物。
……或有聪颖者,父母鬻尽家资供其束脩,然膏火之费、笔墨之资,复成巨壑,终至辍学,抱憾终身……
……伏请陛下,诏令州县,广设义学,免贫家子弟束脩。择寒门举子中品学兼优者,授以廪米,充为蒙师……
……更请于国子监别设寒门生额,择优拔擢,使野无遗贤,则寒门有阶,国有人才!
一字一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深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让我浑身冰冷,血液几乎倒流!
这、这不是我前世力排众议,在监国之初就竭力推行的寒门兴学策的核心吗!
那些被世家大族斥为动摇国本、收买人心的条款!那些我顶着巨大压力,一点点艰难实施,最终却成了裴琰他们攻讦我邀名市恩、擅权乱政的罪证!
怎么会、怎么会在他的私稿里!而且这字里行间的情真意切,对民间疾苦的洞悉,对寒门学子出路的深切忧虑与前世朝堂上那个冷硬刻薄、视我为寇仇的裴琰,判若两人!
荒谬!这一定是他的伪装!是他沽名钓誉的手段!
我猛地抬眼,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蜷缩在尘埃和书卷中、痛得几乎失去意识的裴琰。
胸膛剧烈起伏,恨意与一种被愚弄的狂怒交织燃烧。
就在我几乎要厉声质问的瞬间,地上那个蜷缩的身影动了一下。
裴琰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额发被冷汗浸透,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因剧痛咬出的血痕。
那双因疼痛而有些涣散的眸子,在对上我燃烧着怒火和惊疑的目光时,竟奇异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亮。
他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做出一个表情,却因剧痛而扭曲,最终化作一个极其古怪的、混合着痛楚与某种难以言喻意味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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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咳了一声,唇齿间似乎有血腥气弥漫开,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却清晰地砸进我耳中:
殿下…您…您踩着的…那卷《盐铁论》…夹层里…有您前世…推行的…国策……草稿……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压出来,目光却执拗地、穿透弥漫的尘埃和我的怒火,落在我脚边——不知何时,我猩红的宫装裙裾,正踩在一卷因方才混乱而散开的、古旧的《盐铁论》书页上。
轰隆!
窗外,酝酿已久的惊雷终于炸响!
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书库的幽暗,将裴琰惨白的脸、染血的唇角,还有他眼中那点微弱却固执的光芒,照得清清楚楚!
也将我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和无法掩饰的巨大震骇,暴露无遗!
雷声滚过,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和他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
那卷被我踩在脚下的《盐铁论》,仿佛突然变得滚烫,灼烧着我的鞋底。
4
雪,不知何时开始下的。
起初是细碎的盐粒,敲打着藏书阁高耸的琉璃瓦,沙沙作响。
渐渐地,雪片大了起来,如同扯碎的鹅绒,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朱红的宫墙、乌黑的檐角,将整个皇城装点成一个巨大而沉默的琉璃世界。
藏书阁内,巨大的紫铜兽耳炉里燃着上好的银骨炭,暖意融融,驱散了窗棂缝隙渗入的寒气。
我独自坐在靠窗的矮榻上,面前摊着一卷书,目光却长久地落在窗外纷扬的雪幕上。
自那日书库惊变,已过去月余。
裴琰断了两根肋骨,右臂骨裂加重,被抬回去静养。
那卷《盐铁论》和里面的草稿,连同那份字字泣血的《寒童问学疏》,被我悄然带回了寝宫,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我的心。
前世今生,巨大的悖论像一团乱麻,死死纠缠着我。
那个在朝堂上对我口诛笔伐、将我推入绝境的裴琰,和这个在书库尘埃中护书如命、写下《寒童问学疏》的裴琰,究竟哪个是真
那夹在《盐铁论》里的国策草稿,笔迹稚嫩却思路清晰,分明是我年少时的手笔!他如何得来那句前世他究竟知道什么
殿下,福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谨慎,裴编修,在外求见。说是来归还前些日子整理时借阅的几卷孤本典籍。
我的心猛地一跳,攥紧了手中的暖炉。
他来了伤好了我强迫自己声音平稳:让他进来。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裹挟进一股清冽的寒气。
裴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七品青绿官袍,身形似乎比月前更清瘦了几分,脸色也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
右臂用细麻布固定着,吊在胸前,行动间带着明显的僵硬和迟缓。
他怀中,小心地抱着几卷用素净青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
他缓步走进殿内,在距离我丈许之地停下,躬身行礼:微臣裴琰,参见公主殿下。声音清朗依旧,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锋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免礼。我抬了抬手,目光落在他怀中抱着的书卷上,裴编修伤未痊愈,何须亲自跑这一趟
他直起身,目光坦然平静:殿下仁厚,允臣借阅孤本。书已阅毕,自当亲奉归还,不敢假手他人,恐有闪失。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身侧的书架,微臣斗胆,可否亲手将书归置原位这些典籍存放位置特殊,怕宫人不知,乱了次序。
我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他吊着的伤臂,心中那团乱麻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扯紧。
他想做什么归还书籍是假,试探是真还是另有所图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和更深的好奇交织升腾。
可。我冷冷吐出一个字,起身,故意走向书架旁那架需要登高的木梯,裙裾拂过梯身,裴编修请便。
我站在木梯旁,背对着他,目光却透过书架的间隙,紧紧锁住他的动作。
他抱着书卷,缓步走向高大的书架。
殿内异常安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他略显滞重的脚步声。
暖炉的暖意似乎隔绝在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他走到书架前,微微仰头,似乎在确认位置。
那几卷孤本,需要放回书架最高一层。
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试探地扶住了梯身。
木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就是现在!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带着前世高塔坠落的眩晕和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
我要赌!赌他此刻的反应!赌他是否还记得书库那日,赌那日他护书的举动是本能还是伪装!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向着木梯的方向,脚下一个踉跄,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啊!
整个人仿佛失去平衡,向着木梯侧面——那个最不易被扶住、也最易跌落的角度——倒了下去!
猩红的宫装裙裾在暖阁明亮的灯火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弧光,如同骤然溅开的血。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
我清晰地感觉到身体悬空,重心失控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心脏。
视线里是书架乌沉沉的颜色在旋转,余光瞥见裴琰猛地转过头!
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是惊骇!纯粹的、毫无掩饰的惊骇!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瞳孔骤然收缩!
电光火石之间!
他甚至来不及放下怀中紧抱的书卷!
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了思考!
他竟完全不顾自己吊着的右臂,猛地朝我的方向扑了过来!
受伤的右臂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姿态,强行挥起,试图阻挡我可能的撞击点,而完好的左手,则带着千钧之力,毫不犹豫地、极其精准地揽向我的腰际!
巨大的冲击力袭来!
呃!一声闷哼,带着压抑的痛楚,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我撞入了一个带着清冽墨香和淡淡药味的怀抱。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隔着衣料传来滚烫的温度,死死地箍住了我的腰,稳住了我下坠的身体。
巨大的惯性让他抱着我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坚硬冰冷的书架上!
砰!书架一阵摇晃,几本书籍滑落下来。
尘埃簌簌落下。
世界仿佛静止了。
我被他紧紧圈在怀里,脸颊几乎贴着他冰凉却急促起伏的胸膛。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心脏狂野的跳动,如同密集的战鼓,敲打着我的耳膜。
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发顶,带着一丝压抑的喘息。
那箍在我腰后的手臂,隔着层层衣料,依旧能感受到他掌心滚烫的、粗粝的薄茧,和他因剧痛和用力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他低下头。
距离如此之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纤长眼睫上沾染的微尘,看清他苍白脸颊上一道几乎淡不可见的旧日浅痕。
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我惊魂未定的脸,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是尚未褪尽的惊悸,是强行压抑的痛楚,还有一丝、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庆幸
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炭火在炉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我僵硬地靠在他怀里,忘了挣扎,也忘了言语。
腰后那只手臂传来的滚烫温度和坚定力量,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暖流,蛮横地冲垮了我心中冰封的堤坝。
前世高塔的冰冷孤寂,书库尘埃中他护书坠落的决绝,还有此刻他眼中那抹真切的惊惶,无数画面碎片般在脑中冲撞,最终汇聚成一种近乎眩晕的迷茫。
他、他竟真的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用他本就重伤的身体
裴琰似乎也才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他箍在我腰后的手臂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迅速而有些狼狈地松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牵扯到伤处,眉头紧紧蹙起,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脸色更加苍白。
他垂下眼睑,避开我的视线,声音带着一丝强压的沙哑和紊乱:
殿下,恕臣失仪。
他的目光仓促扫过地面,似乎想确认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方才他情急之下抛落在地的几卷书。
青布散开,其中一卷的书页在撞击中微微散乱。
就在那摊开的泛黄书页间,赫然夹着一朵早已干枯、失去所有水分,却依旧保持着完整姿态的野梅。
小小的,暗红的,带着风霜的痕迹。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朵干枯的野梅上。
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翻涌起清晰的画面——是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
宫阶之上,我猩红的伞沿!
曾有一瓣被打落的野梅花,带着雨水,恰好跌落在名册裴琰二字之上,又被我厌恶地拂去!
它竟被他拾去了夹在了他视若珍宝的书页里保存至今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瞬间模糊了视线。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撞进他仓促垂下的眼眸深处。
这一次,我清晰地捕捉到了那极力掩饰之下,一闪而过的、深重如海的痛楚,以及那痛楚背后,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
他知道了什么他猜到了我刚才的失足是试探还是他早已洞悉了我所有的恨意来源
裴琰艰难地弯下腰,用未受伤的左手,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拾起那几卷散落的书,包括那朵掉落的枯梅。
他将其重新仔细地包裹好,动作缓慢而郑重。
他抱着书,再次深深地躬下身,声音低沉而疲惫,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微臣告退。
说完,不再看我一眼,抱着那卷藏着枯梅的书,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默地退出了暖阁。
青色的背影在漫天飞雪映衬的殿门口,显得格外单薄孤寂,很快便融入了门外一片茫茫的素白之中。
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暖阁里只剩下我和那只紫铜兽耳炉里持续不断的噼啪声。
炉火正旺,暖意融融,却再也驱不散我心头那一片冰冷的茫然。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方才被他紧紧箍住的腰侧,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粗粝的触感。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洁白,无声地覆盖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城,也覆盖着那些深埋于时光尘埃中的血泪与谜题。
5
殿门合拢的轻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空旷的暖阁里荡开细微的涟漪,旋即被更漏单调的滴答声和炭火的噼啪吞噬。
我独自站在书架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繁复的金线刺绣,方才腰间那滚烫的触感和有力的禁锢感,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与那朵夹在书页里、早已失去鲜活却被他珍重拾起的枯败野梅,在我脑中反复交叠、冲撞。
他眼中的惊惶是真的。
那不顾一切扑过来的姿态是真的。
可前世高塔的冰冷与饥饿,也是真的。
殿下,福安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门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裴编修已走远了。方才奴才瞧着,裴大人脸色很不好,怕是牵动了伤处。
我猛地回神,指尖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
知道了。声音有些干涩。
目光落在裴琰方才撞过的书架上,几本滑落的典籍歪斜地躺着,如同此刻我混乱的心绪。
接下来的日子,皇城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朝堂之上,关于寒门入仕、关于各地学政的争论,如同暗流在看似平静的冰面下汹涌。
我依旧端坐帘后,听着那些或慷慨激昂或老谋深算的奏对,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掠过那个站在翰林院官员队列末尾、始终沉默的身影。
裴琰的伤臂依旧吊着,脸色也未见多少好转,在那些身着朱紫、气宇轩昂的朝臣中,他清瘦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狼狈。
但他站得笔直,低垂着眼睑,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只有在偶尔听到某些关于地方学政、关于寒门子弟困顿的奏报时,他低垂的眼睫会极轻微地颤动一下,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这沉默,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我心头。
那日暖阁的试探,那朵枯梅,那卷《寒童问学疏》,无数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却始终找不到那根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线。
他究竟知道多少前世种种,是误会,是宿命,还是别的什么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终将冲破冰层。
这日大朝会,气氛格外凝重。
议题终于不可避免地引到了西北云州的旱情与流民安置上。
云州,正是裴琰的故里,也是他《寒童问学疏》中所述十室之村,能入塾者不过二三的贫瘠之地。
云州连年大旱,赤地千里!流民啸聚,已成匪患!州府数次清剿,收效甚微!长此以往,恐生大变!兵部侍郎的奏报声如洪钟,带着急切。
哼,匪患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室冷笑着出列,他素来是世家利益的坚定维护者,依老臣看,不过是刁民作乱!云州民风彪悍,不服王化由来已久!更兼近年来,某些不切实际的‘兴学’之议,蛊惑人心,使寒门庶子心生妄念,不安于耕种劳作,才是祸乱之源!
他虽未指名道姓,但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向翰林院队列末尾那个青绿色的身影。
殿内瞬间一静。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裴琰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端坐帘后,心猛地一沉。
来了!这老匹夫,矛头直指裴琰的《寒童问学疏》!
他这是要将地方动乱的根源,栽赃到寒门兴学、动摇根本上!若此论得逞,裴琰轻则罢官流放,重则万劫不复!
更意味着,我前世推行、今生亦视为国本的寒门取士之路,将被彻底堵死!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前世被弹劾时更甚!这不仅是针对裴琰,更是对我所代表的力量赤裸裸的挑衅和扼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那个青绿色的身影动了。
裴琰缓缓地、一步一顿地从队列最末走了出来。
他的步伐很慢,受伤的右臂吊在胸前,每一步都牵扯着尚未愈合的筋骨,让他的身形看起来有些微的摇晃,脸色也更显苍白。
但他走得异常坚定,径直走到御阶之下,那片象征着谏诤与承担的空地中央。
他撩起那身洗得发白的青绿官袍下摆,对着御座,也对着帘幕后的我,缓缓地、深深地跪了下去。
脊背挺直,如同那日暴雨中的宫阶。
整个金銮殿落针可闻,只有他清朗却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陛下,殿下。臣,翰林院编修裴琰,有本启奏。
我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做什么辩解还是引颈就戮
宗室元老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冷笑,仿佛在看一只自投罗网的猎物。
裴琰并未抬头,他的目光落在御阶光洁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方才宗正大人言,云州民乱,祸起于‘寒门兴学’,使民不安于耕种,心生妄念。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沉重无比,此论,臣不敢苟同!
他猛地抬起头,苍白的面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火焰,直直地穿透了那层薄薄的帘幕,仿佛要灼烧到我的眼底:
臣,便是云州寒门出身。臣父,为一村塾蒙师,束脩微薄,常以米粮代酬。臣幼时,便知‘耕读传家’四字,重于千钧!农忙时节,白日随父兄下田劳作,挥汗如雨;夜晚归家,方能在油灯如豆下,借父亲带回的残破书卷,识得几个大字!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回忆的苦涩:
云州寒童,何曾有过‘不安于耕种’的妄念他们所求,不过是劳作之余,能有一隅之地,认得几个字,看懂官府告示,不被粮商欺瞒,不被胥吏蒙骗!所求者,不过是一条比父辈稍宽一寸的活路!一条能看到一点点微末希望的活路!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若说民乱有因,其因不在兴学,而在绝其希望!连年大旱,颗粒无收!朝廷虽有赈济,然杯水车薪,更兼胥吏层层盘剥,到灾民手中,十不存一!壮者流徙,老弱待毙!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此等人间地狱,岂是‘刁民作乱’四字可蔽之!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
许多朝臣脸色微变,宗室元老更是气得胡须乱颤,指着他厉喝:裴琰!你…你竟敢在御前妖言惑众,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裴琰却置若罔闻,他再次俯身,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再抬头时,额上已是一片刺目的红痕。
臣,弹劾云州刺史李庸,贪墨赈灾钱粮,纵容下属盘剥灾民,以至民怨沸腾,流民四起!此为罪一!
臣,弹劾转运使刘琨,勾结地方豪强,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趁灾牟取暴利,视灾民性命如草芥!此为罪二!
臣,弹劾兵备道王焕,剿匪不力,反纵兵掠民,杀良冒功,将走投无路之灾民,尽数逼为流寇!此为罪三!
他每说一条,声音便拔高一分,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那三人的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朝臣的心上!
殿内一片哗然!
被点名的官员脸色煞白,纷纷出列,指着裴琰破口大骂血口喷人、无凭无据、居心叵测!
宗室元老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反了!反了!区区七品编修,竟敢如此狂悖!陛下!殿下!此獠不诛,朝纲难振!
金殿之上,瞬间乱成一团。
指责声、怒骂声、辩解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沸腾的油锅。
而风暴的中心,裴琰依旧跪得笔直,脸色苍白如纸,额角的冷汗和那抹刺目的红痕混杂在一起,显得触目惊心。
他紧抿着唇,承受着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或惊惧、或愤怒、或幸灾乐祸的视线,如同一叶随时会被巨浪吞噬的孤舟。
他孤身一人,对抗着整个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我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
看着阶下那个在滔天巨浪中依旧挺直脊梁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光芒,看着他因伤痛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前世高塔的冰冷,书库尘埃中他护书坠落的画面,暖阁里他扑过来时眼中的惊惶,还有那朵被他珍重拾起的枯败野梅……无数画面在脑中疯狂冲撞、碎裂、重组!
一个清晰得令人战栗的念头,如同破开迷雾的闪电,狠狠击中了我——
他不是我的敌人!
前世那个在朝堂上对我口诛笔伐的裴琰,与我眼前这个为寒门泣血、为民请命、不惜以卵击石也要撞向铜墙铁壁的裴琰,他们,或许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人!
或者说,前世的弹劾,是否也如他今日这般,有我所不知的、无法言说的苦衷与滔天巨浪下的身不由己
那卷夹在《盐铁论》中的国策草稿,那声前世之语……
肃静!
我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如同带着寒冰的利刃,瞬间切断了殿内所有的喧嚣!
所有的目光,惊疑的、愤怒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聚焦在帘幕之后。
连御座上的小皇帝,也紧张地挺直了小小的身体。
我缓缓站起身,猩红的宫装裙裾拂过光滑的紫檀木椅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隔着珠帘,我的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定了阶下那个跪在风暴中心、脸色惨白却眼神执拗的身影。
裴编修,我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听不出丝毫情绪,你所奏,事关重大。弹劾朝廷三品大员,依律,需有实据。空口白牙,便是污蔑上官,其罪当诛。
最后两个字,我说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心上。
宗室元老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冷笑。
被弹劾的官员暗暗松了口气,看向裴琰的目光充满了怨毒和快意。
裴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白瓷,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他紧抿的唇线抿得更紧,几乎成了一条惨白的直线。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眸,在听到当诛二字时,骤然黯淡下去,如同瞬间熄灭的星辰,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绝望的释然
他再次俯下身,额头重重地、第三次叩在金砖之上。
这一次,动作缓慢而沉重,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决绝。
臣知罪。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臣愿领罪。
就在他额头即将触碰到冰冷金砖的瞬间,我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依旧,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然,国有国法,事需查证。未审先判,非明君所为。
我微微侧首,对着御座方向,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
陛下,臣以为,裴编修所奏,虽无凭据,却直指云州乱源,关乎社稷安稳,不可不察。请陛下即刻下旨,着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彻查云州赈灾、吏治、兵备诸事!涉案官员,无论品阶,即刻停职,待审!裴琰——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阶下那个因惊愕而微微抬起的、苍白的脸上:
你既敢弹劾,便随三司同往云州!若你所言属实,当还你清白,重惩蠹虫!若你所言有虚……
我顿了顿,声音冷得如同殿外呼啸的寒风,数罪并罚,定斩不饶!
死寂。
比之前更甚的死寂!
宗室元老脸上的冷笑僵住了,如同戴上了一副拙劣的面具。
那几个被弹劾的官员,瞬间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整个朝堂,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击震得鸦雀无声!
而风暴中心的裴琰,仿佛被这惊天逆转彻底震懵了。
他维持着半跪半伏的姿势,僵硬地抬起头,那双刚刚熄灭的眸子,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震荡着,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茫然,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不敢确认的希冀光芒
他定定地望着帘幕后的方向,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陛下,我转向御座,声音斩钉截铁,此乃国事,当断则断。
小皇帝似乎被这肃杀的气氛吓到,又似乎感受到了我话语中的不容置疑,他下意识地点点头,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准、准皇姐所奏!就就这么办!
退朝!
我拂袖转身,猩红的裙裾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不再看阶下那一片死寂或惨白的脸,更不再看那个依旧僵跪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青色身影。
珠帘晃动,隔绝了身后那一片死寂中骤然爆发的、压抑不住的巨大骚动。
6
三个月后,云州。
凛冬已至,朔风如刀。
简陋的驿站房间里,炭盆烧得正旺,却依旧驱散不了北地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被大雪覆盖的、荒凉贫瘠的山野。
桌上摊着一份刚刚送抵的、墨迹未干的奏报。
三司会审的结果,触目惊心。
云州刺史李庸、转运使刘琨、兵备道王焕,贪墨、渎职、草菅人命之罪,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牵连大小官员数十人,抄没的家财堆积如山,竟远超朝廷拨付的赈灾钱粮!
奏报末尾,附着一份长长的名单——那是裴琰带领三司官员,在冰天雪地中跋涉数月,深入每一个受灾村落,挨家挨户核实记录下的、被贪墨的粮款和枉死的灾民姓名。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一条绝望的生命。
殿下,福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敬畏,裴大人回来了。正在院中。
我站起身,走到门边,推开一条缝隙。
院子里,积雪盈尺。
一个清瘦的身影背对着我,站在雪地里。
他依旧穿着那身青绿色的官袍,在漫天素白中显得格外单薄。
风雪吹动他未戴官帽的发丝,露出被冻得通红的耳廓。
他微微佝偻着背,似乎在剧烈地咳嗽,肩头随着咳嗽而颤抖,右手下意识地按在肋下的位置——那是书库坠落时断骨的地方,显然这数月的奔波劳顿,让旧伤复发了。
他咳了好一阵才勉强止住,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然后,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极其认真、极其仔细地,拂去一块被积雪半掩的石碑上的雪。
那石碑低矮粗糙,上面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那是他带领灾民,为这次查案中无辜死难的吏员和百姓立下的简陋墓碑。
风雪很大,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拂雪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做着世间最重要的事。
那清瘦的背影在无垠的雪地里,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孤绝。
心头那最后一块坚冰,在这无声的画面里,轰然碎裂,化作汹涌的暖流,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恨意、猜疑与不甘。
前世高塔的孤影,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我推开门,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
我一步步走下台阶,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似乎听到了声音,拂雪的动作顿住,却没有立刻回头。
我走到他身后,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风雪吹动我的狐裘,也吹动他单薄的官袍。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冻得通红的颈侧皮肤,和他因寒冷和伤痛而微微颤抖的肩背。
我伸出手,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用油纸仔细包裹好的东西。那是我临行前,在藏书阁深处,凭着模糊的记忆,翻找了整整一夜才找到的——正是那份字字泣血、承载着他所有理想与悲悯的《寒童问学疏》原稿。
我将那卷稿纸,轻轻递到他冻得通红、还沾着雪沫的左手旁。
裴琰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四目相对。
风雪在我们之间呼啸盘旋,卷起地上的雪沫,迷蒙了视线。
他的脸被冻得青白,嘴唇干裂,眼睫上结着细小的冰晶。
唯有那双眼睛,在看清我递过来的东西时,瞬间爆发出难以形容的光芒——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长久压抑后的剧烈翻涌,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都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的潭水,清晰地映着我同样被风雪吹拂的脸。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去接那卷稿纸。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我,仿佛要将这一刻刻进骨血深处。
时间仿佛凝固了。
天地之间,只剩下呼啸的风雪,和两个在雪地里沉默对视的人。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冻得通红的左手。
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触碰到了油纸包裹的边缘。
他的目光终于从我的脸上移开,落在那卷承载着他所有赤诚与伤痛的稿纸上,仿佛看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动作。
他并未接过稿纸,而是用那只冻得僵硬的手,极其艰难地探入自己同样单薄冰冷的官袍怀中,摸索着,掏出了一份同样被小心折叠、却显然被反复翻阅过、边角已经磨损的奏疏。
他将那份奏疏,用双手,郑重地、带着一种交付般的沉重,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微微一怔,伸手接过。展开。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正是我前世力排众议推行、最终却招致大祸的寒门兴学策最初的核心条陈!
与我那夜在藏书阁找到的草稿,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这份更为陈旧,纸张泛黄,边缘有着被水渍晕染过的痕迹,显然年代更为久远。
而在策论的末尾,一行力透纸背、带着无尽痛悔与决绝的朱砂批注,如同泣血般刺目:
此策若行,寒门有阶,国有人才!然昭阳殿下因之获罪,身陷囹圄,皆因臣等未能洞悉奸佞,力挽狂澜!臣裴琰,百死莫赎!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前世!他竟也是重活一世之人!
他亲眼目睹了我推行新政却最终惨死的结局!
所以这一世,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在最卑微的位置上蛰伏,甚至不惜承受我的误解与报复,只为了不重蹈覆辙只为了不再将我推入那万劫不复之地
那宫阶下的暴雨长跪,藏书阁里的舍身护书,暖阁中毫不犹豫的飞身相救……
一切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伪装,不是赎罪,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守护!
他背负着前世的记忆,承受着今生的恨意,独自在荆棘中跋涉,只为避开那既定的悲剧!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温柔。
我抬起头,目光再次撞进他的眼底。
那里再无掩饰,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刻骨的痛楚,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释然。
他看着我,唇角似乎想努力牵起一个弧度,却因为寒冷和虚弱而显得格外艰难。
殿下,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风雪刮过的粗粝感,云州义学,已按此疏设了三处,蒙师是、是臣亲自考校的,寒门举子廪米也、也发下去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从冻僵的喉咙里挤出来,目光却始终执着地、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紧紧锁着我。
仿佛在无声地问:殿下,这一次,臣做的可对这条路,我们可能走下去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我攥紧了手中那卷同样滚烫的奏疏,那上面他朱砂的批注,如同烙印般灼烧着我的掌心。
我看着他冻得青紫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抹小心翼翼的、如同星火般微弱的期待,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裴琰。
他身体微微一颤,目光更加专注。
回京。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雪,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宫要你,亲手将这云州义学之成效,写成条陈,上奏天听!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那抹微弱的光亮瞬间炽烈起来,如同寒夜中骤然点燃的火把,照亮了他憔悴的脸庞!
寒门之路,我向前一步,缩短了风雪的距离,目光锐利如刀,直直看进他眼底最深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既然注定坎坷,那便由本宫来开!由你,裴琰,来铺!
风雪依旧在天地间呼啸盘旋。
裴琰站在深及小腿的积雪中,定定地看着我。
雪花落在他染霜的眉睫上,落在他干裂的唇边,也落在他那身洗得发白、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的青绿官袍上。
许久,他冻得通红的、紧握着那份陈旧奏疏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对着我,也对着这漫天风雪,深深地、深深地躬下身去。
腰背弯折的弧度,带着旧伤的隐忍,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恭敬,都要沉重。
再直起身时,他苍白的脸上,终于缓缓绽开一个极淡、却仿佛融化了周遭所有风雪的、释然而坚定的笑容。
眼底深处,那片沉静的潭水,此刻清晰地映着宫装明艳的我,也映着风雪尽头,那一道虽微弱却已刺破阴霾的、初露的曦光。
臣……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前所未有的力量,穿透风雪,清晰地传来:
遵旨。
风雪未歇,前路漫漫。
但我知道,这一次,我们不再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