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里弹出来的那张照片,像一把蘸了寒霜的钝刀,猝不及防地,慢条斯理地,割进了我的眼底。
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地浇在办公桌边缘,给冰冷的键盘渡了一层虚妄的暖意。林屿白盯着屏幕上那行来自明泰科技维修的短信通知,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的备用机在老婆陈蔓的包里寿终正寝了,昨天就送过去抢救。这年头的维修店,服务都这么体贴了还远程拍照确认问题指尖悬在解锁键上方半寸,一种极其微弱的不安,仿佛深海底部不易察觉的暗流,悄然掠过心脏。
指纹解锁。短信详情弹出。紧随其后的附件缓缓加载,像素格逐渐组合成清晰的影像。
一秒。
凝固的血液开始从心口回流。
照片的背景像是在某个昂贵的私人摄影棚,流泻着过于刻意的暖光。穿着繁复华丽曳地鱼尾婚纱的女人,笑得眉眼弯弯,眼瞳里盛满了星星点点的流光,整个人透着一种林屿白几乎已经要从记忆里淡忘的神采——那种,孕育着新生的、纯粹的、未被任何现实磋磨所玷污的、只属于女人的饱满光彩。那张脸,烧成灰林屿白也能认出来。他的妻子。陈蔓。
而她依偎着的那个男人,很高,穿着同系列定制的纯黑礼服。脸廓线条冷硬,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透着一股商场上猎食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锋利。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英俊的、与陈蔓站在一起仿佛无比和谐的男人。
最刺眼的,是他们中间那道小小的、温暖的枢纽。
一个穿着成套精致小西服的男孩。顶多两岁模样,柔软的黑发覆盖着圆润的前额,脸蛋粉雕玉琢,正咧着几乎看不到牙的嘴咯咯笑着。那男人的大手紧紧地、充满保护性地揽着孩子的肩膀。而陈蔓,纤长白皙的手指则无比温柔地轻抚在男孩苹果般粉嫩的脸颊上。她的指尖落点,比过往七年间林屿白所感受过的每一次触碰,都似乎……多出了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喻的粘腻温度。
三口之家的姿态。完美无缺。其乐融融。
婚纱照。他们什么时候拍的幸福新起点起点从谁的废墟上开始
林屿白的指尖悬停在冰凉潮湿的玻璃屏幕上,仿佛被那灼烫的画面灼伤了神经末梢。照片里那个小小的、被宠爱着的男孩面孔,像一个精准投放的凝固汽油弹,毫无缓冲地砸在他眼前,轰然引爆了他一直小心密封、从未宣之于口的那个角落——某个夜深人静,当他环抱着妻子温热、紧致、因常年坚持瑜伽而几乎没有一丝赘肉的小腹时,那个被他死死摁灭在脑海深处、带着原始腥味的念头:
也许有另一个小生命流淌着他的血脉,在他未曾看见的地方……
那个念头此刻化作了最污浊的铁锈和沙砾,堵塞了他每一根气管。呼吸猛地被掐断在喉咙口,带着血腥气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口鼻。办公室中央空调恒定的微风拂过皮肤激起的,是一层密密麻麻的寒栗。
巨大的、足以撕裂一切的荒谬感攫住了他。思维像一座遭遇了九级地震的豆腐渣工程,摇摇欲坠地坍塌崩溃。七年间被小心捧护、无数次确认、由他们两人共同编织的丁克共识,那些为了抵抗外界纷扰建立起来的二人堡垒的信条,在这一刻脆薄得如同一张被照片轻易戳破的草纸。
没有愤怒的嘶吼。没有疯狂的抓挠。他只是静默地、极其平静地将手指从屏幕上移开。视线一点点、清晰地扫过照片上笑得灿烂的每一张脸孔。然后,他退出了短信界面。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像一场骤然拉上的黑色幕布,映出他此刻空洞麻木的倒影。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指尖冰凉,声音却平稳得连自己都觉得诧异:小吴,今天下午四点后所有的安排都推掉。
没有解释,不需要解释。作为公司最年轻、风头一时无两的项目经理,他拥有这份特权。
挂了电话,他没有再看暗下去的手机一眼。只是起身,拿起挂在椅背上的黑色风衣,动作有条不紊。推开沉重的磨砂玻璃门,迎面而来的员工恭敬地招呼:林经理!
他点了点头,脸上甚至习惯性地调整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肌肉控制得堪称完美。电梯安静地下降,镜子映出他挺拔的身影和略显苍白的面孔,但那双眼瞳深处,只有一片浓重粘稠、深不见底、能将一切光亮都吞噬殆尽的黑。
车子汇入午后略显慵懒的车流,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闪烁成一片毫无意义的流光溢彩。手机屏幕偶尔亮起,新消息的提示光短暂地跳动一下,又黯淡下去。林屿白没有去看。指尖只是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一下,又一下。那张婚纱照在他脑海里不断闪回、放大每一个细节,像一套精密冷酷的手术刀,正把他过去七年构建起的那个世界进行零碎剐肉式的精密解剖。
陈蔓依偎着男人的姿态,那样全然的信赖。
孩子望向那个男人的眼神,如同仰望一片安全的天空。
手指抚上男孩面颊时,那种几乎令人心脏痉挛的温暖母性……
每一个微小的像素点,都沉重地砸在他记忆里堆叠起来的、关于两人丁克未来的梦幻泡影上:法国南部葡萄园的夕阳,挪威峡湾小木屋里并肩看极光的夜,无数次躺在床上依偎着描绘彼此晚年时自由闲散时光的画面……
没有孩子,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世界重心。我们的爱,不需要第三个人来证明。
这些话语他曾奉为圭臬的热切声音,此刻如同毒蛇吐信。
引擎熄火的声音在儿童乐园外墙下闷闷地响起。林屿白摇下车窗,目光透过一层冰冷浑浊的车窗玻璃投向外面的世界。巨大的卡通城堡,旋转的疯狂咖啡杯,孩子追逐嬉笑着跑过铺满彩色泡沫地胶的广场。一种格格不入的、带着残忍隔膜感的喧闹快乐扑面袭来。空气里漂浮着爆米花的焦糖甜腻和阳光暴晒下塑胶散发出的微微刺鼻气味。
他的视线扫视着,如同冰冷的雷达。心跳,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仿佛一台被强行设置了倒计时的定时炸弹。
然后。
雷达锁定了目标。
就在斜前方大约五十米。巨大树冠状装饰的遮阳棚下,那个穿黑色礼服的男人已经换上了一身价格不菲的深灰色薄羊绒休闲装。他正半蹲在一个巨大的彩虹蹦床旁边,长臂伸得笔直,扶着蹦床的金属边框。
陈蔓也在。她今天穿了一条林屿白从未见过的白色阔腿裤,配米白色V领真丝上衣,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挽起,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和婚纱照里华贵的样子相比,此刻的陈蔓松弛、随意,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家庭主妇气息。可她脸上的笑容却比那昂贵的白婚纱还要刺眼——那样毫不设防,眉眼弯弯,如同浸透了最纯净的蜜糖。她微微倾身,朝着蹦床里那个小小的身影,眼神里满溢着温柔的关注,嘴角是全然宠溺的弧度。
那个穿着小西服的男孩此刻换上了一身天蓝色的连体恐龙服,戴着一个巨大的三角龙头罩,正笨拙又执拗地在弹簧绳网上蹦跳,努力把手里一小块黄色的东西高高地递向他妈妈的方向。
妈妈!给!奶酪!爸爸给的!
小男孩努力地蹦着,脆生生的小奶音响亮地穿透了儿童乐园的喧嚣,像一根淬着剧毒的钢针,精准地扎进了林屿白早已脆弱不堪的鼓膜。
哇!我们小瑞真棒!都学会分享了呀!
陈蔓立刻夸张地捧场地鼓掌,甜得滴蜜的笑容在嘴角盛开,毫不犹豫地张开了嘴,快给妈妈尝尝!
一旁的男人也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妻儿,他伸出手,指节分明的大手无比自然地替跳跃的小男孩擦去嘴角粘着的一点点奶酪屑。他眼神专注地落在孩子脸上:慢点蹦,小心摔倒。
那眼神,是林屿白再工作三十年或许也赚不来的巨额财富才能买到的纯粹归属感。
男孩兴奋地在蹦床上蹦得更高了,小脸因用力涨得通红:爸爸抱!举高高!
男人带着轻松的笑意应着:好!爸爸抱!
说着,他弯下腰。
就在那一瞬间。
男人高大身躯微倾的缝隙里,陈蔓眼波流转,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的视线无意间,或者说,如同宿命般地,扫过林屿白车窗的方向。
时间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凿穿。
陈蔓脸上那如同浸透蜜糖的、浑然天成的笑容,骤然僵硬、龟裂、瓦解。如同一件被突然暴力摔在地上的精美瓷器。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褪尽,留下一片石膏般的惨白,只有脸颊因为惊骇而迅速腾起的红晕形成一种病态的、绝望的对比。她漂亮的眼睛瞬间睁大到极限,瞳孔深处像是被滚烫的铁水狠狠浇过,只剩下焚尽一切的惊骇和无法置信的空洞。
巨大的恐慌瞬间撕碎了那片刻温馨的假象。她像一具被强行扯断提线的木偶,踉跄着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试图把那个蹦床中央的孩子挡在自己身后——一个徒劳的、苍白的、赤裸裸宣告所有谎言终结的动作。
屿……屿白!
一声变了调的、破碎的呼唤,艰难地挤出她的喉咙。带着垂死挣扎般的沙哑和不确定。
蹦床上,被称为小瑞的男孩不明所以地看着妈妈突然煞白的脸,举着奶酪的手茫然地停在半空。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父亲的衣角。
穿着灰色羊绒衫的男人——程浩,瞬间收敛了所有面对妻儿的轻松笑容,眼神如出鞘利刃般锐利地锁定在几十米外那辆黑色轿车半开的车窗后,那张冷硬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他放在儿子肩膀上的手指,悄然收紧了几分,指节泛白,形成一个戒备十足的防御姿态。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即将进入领地争夺战的猛兽。
三足鼎立。空气凝固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充满静电的真空罐子。
林屿白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每一次心跳撞击胸腔的声音,轰隆作响。推开车门,双脚踩在广场坚硬光滑的仿大理石地砖上。他的动作很稳,没有丝毫停顿或犹疑。他一步一步,走得极其平静,笔直地穿过这片格格不入的、充满虚假童趣的空间里几个追逐皮球的孩子,走向那遮阳棚下凝固了的三角。
他的大衣下摆在带着凉意的初冬微风中卷动。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的起伏,平静得像一块被千年积雪覆盖的巨大坚冰,所有骇浪惊涛都被死死地压在了这冰层之下,反而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肃杀寒意。
越来越近。他甚至能看清陈蔓瞳孔中自己冰冷的倒影,看清程浩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带着占有性的凶猛敌意,看清那个穿着蓝色恐龙服的小男孩眼睛里懵懂的水雾,以及嘴角那块因为惊吓而几乎快要掉下来的奶酪屑。
周遭所有孩子的尖叫嬉闹、音乐的聒噪,都在耳边被自动过滤成了模糊的背景杂音。他的世界,此刻只剩下这三个人。每一步踩在地砖上,都发出清晰得恐怖的咯咯声。
终于,他停在了距离陈蔓一米之外的位置。这个距离,恰好能让他看清妻子眼中因为巨大的恐惧和未知而剧烈翻涌的泪光,看清她嘴唇难以自抑的颤抖,看清她下意识护在身后的那个男孩——那个与她眉眼惊人相似、流淌着她血脉的孩子——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瞳孔深处。
陈蔓急促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屿白!你…你怎么来了你听我…
慌乱中她甚至试图上前一步。
林屿白抬起了一只手。那只手稳定得可怕,修长的手指干净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
陈蔓僵在了原地。
他没有看陈蔓扭曲而绝望的脸,没有看程浩那双如同要喷出火焰的、警告意味浓厚的眼睛。他的目光,平静而深沉地落在了那个穿着蓝色恐龙服、吓得快要哭出来的小男孩身上。
然后,极其缓慢地,微微弯下腰。
指尖探出,带着难以察觉的、细微的颤抖——并非源于激动,而是某种更庞大、更沉重的、正被强行压制的东西——极其小心、轻柔地拭去了小男孩嘴角那块摇摇欲坠的奶酪屑。
动作极尽温柔。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诡异的庄重。
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直起身。目光终于落在了陈蔓那张血色尽失、被泪水糊成一团、写满了世界末日的脸上。
林屿白的嘴角,一点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被拉扯开。勾勒出一个极其清晰的、冰冷的弧度。
一个完美的、带着某种残酷审判意味的微笑绽放在他的脸上。他清晰地感受到嘴角每一丝肌肉绷紧又拉扯时带来的僵硬痛感。
那笑意不曾渗透到眼瞳深处一丝一毫。那双眼睛,依旧是冰封的死海。
他看着陈蔓的眼睛,用一种宣告重大喜讯般的、清晰平稳的声调穿透了死寂的空气:
恭喜你,陈蔓。
声音不高,却足以凿穿陈蔓崩溃的神经。儿女双全。真是完美的‘丁克’人生。
陈蔓二个字,被他嚼碎了,带着铁锈味,重新钉进了她的名字里。不是亲昵的蔓蔓,不是疏离的陈蔓女士。仅仅是一个冰冷的、被剥夺了所有过往温情的全称。
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一个无形的、引爆一切的开关被狠狠按下。
呜哇——
穿着蓝色恐龙服的陈瑞,被这个冰霜般的男人、母亲剧变的脸色和父亲陡然阴沉的气场所彻底击垮。一直强忍的恐惧化作尖锐的、撕心裂肺的嚎哭声猛地爆发出来,震得整个遮阳棚下的空气都嗡嗡作响,引来周遭人群惊疑的侧目。
陈蔓仿佛被孩子的哭声狠狠抽了一鞭子,身体剧烈地一抖。她几乎是本能地不顾一切扑过去,想将那个在蹦床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小身体搂进怀里。小瑞!宝宝别怕!别怕!妈妈在……
颤抖的安抚声立刻被更大的哭声淹没。
一直沉默如坚岩的程浩动作更快一步。他甚至没有去看对面站着的林屿白一眼。那双盛满怒火和焦灼的眼只牢牢地锁定着惊慌失措的妻子和歇斯底里的孩子。他一个箭步上前,伸出结实的手臂,果断地、带着不容回拒的力度,一把将哭得几乎岔气的小男孩从蹦床里捞出来,紧紧护在自己怀中宽阔的胸口。
孩子沾满泪水的小脸死死埋在父亲的颈窝里,抽噎着寻找着唯一熟悉的安全感。程浩的大手有力地拍抚着男孩单薄的、因为哭泣而颤抖的背脊。
这时,程浩才猛地抬起头。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短匕,狠狠地、毫不留情地钉在林屿白那张依旧毫无表情的脸上,下颌线绷得像岩石的棱角:你吓到我老婆孩子了!有什么话,我们找个地方说!别在这里发疯!
每一个字都从齿缝里艰难地磨出来,带着压抑到极点的暴怒和维护的强硬。
林屿白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家三口抱团取暖的情景。妻子惊惶颤抖着要去安抚孩子,却被男人死死护在强壮的臂弯后。那孩子哭得几乎窒息,手指死死攥着男人深灰色羊绒衫的领口。
那构成一个坚固的、把他彻底摒弃在外的三角形。多么完美。
呵。老婆孩子。
他没有再看那抱在一起的两人一眼,目光缓缓地、定在程浩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上。然后,他再度牵起嘴角,笑意冰冷而锐利,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嘲弄:
发疯程先生这话真有意思。
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我只是来恭喜我太太罢了。难道,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手术刀,有什么值得你们害怕的东西
这句话像是一根尖锐的毒针,直接挑破了程浩那层强装冷静的伪装。男人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怒容瞬间僵硬,随即变得更沉、更难看,像是被无形的耳光狠狠抽过。他抱着孩子的臂膀收得更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而倔强的直线。
屿白!屿白!你听我解释!
陈蔓挣脱不开丈夫的钳制,只能隔着程浩强壮手臂的空间,绝望地朝着林屿白伸长了手,泪水汹涌地从她布满惊骇的眼眶中滚落,带着一种世界彻底崩塌的仓皇,不是你想的那样!小瑞他…他…
后面的字眼卡在喉咙里,堵在巨大的、肮脏的、无法启齿的背叛事实前。
林屿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张被泪水和恐惧浸泡变形的脸一眼。那个瞬间伸过来、徒劳绝望想要抓住一点解释空间的手也直接被无视掉。他的目光彻底冰冷,越过这两个人最后的挣扎,仿佛他们只是两尊已经失去所有意义的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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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干脆利落。
冷硬的风衣下摆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冷冽决然的弧度。他迈开大步,朝着自己停在路边的黑色座驾走去。步履沉稳,没有回头。身后是孩子持续尖锐的嚎哭、妻子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破碎呼喊、以及那个所谓丈夫压抑而焦躁的低吼。
他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去,系上安全带,动作流畅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
砰!
车门关上,声音沉重。将那个被泪水、哭喊和绝望扭曲的空间彻底隔绝在外。
车外的一切喧嚣,孩子们的嬉闹,旋转木马单调的乐曲,远处商场的促销广播……所有声音在这一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车厢里只剩下他自己极其缓慢、极其悠长的呼吸声。像一台冰冷的机器在进行自我调节。
他的身体稳稳地靠在驾驶座的真皮座椅里,脊背挺得笔直。只是双手,稳稳地、十指紧紧交握,搁在冰凉的方向盘上。
用力。指节因为极大的力量而泛起失血的青白色。微微地,极其细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扭曲虬结、偾张怒突。
他死死盯着前方。前方是车水马龙的路口,绿灯亮起,车流重新涌动。世界依旧麻木地高速运转,像一卷永不失误的冰冷胶片。
只有他掌心方向盘冰冷的触感,像唯一真实的锚点,提醒他还被禁锢在这荒谬的世界里。那张婚纱照上刺眼的笑容,陈蔓惊慌煞白的脸,那孩子尖锐的哭嚎声被放大了无数倍,混杂着妈妈爸爸的稚嫩呼唤,在他耳膜深处反复穿刺爆炸,搅动着那一片深不见底的、正在积蓄风暴的墨黑死海。
车子没有动,像个沉默的黑色礁石,静静停在路边的划船区域。
傍晚厚重的暮色如同黏稠的墨汁,被粗暴地泼洒在巨大落地窗外的城市上空。落地窗上倒映出林屿白端坐的身影,映出他面前的咖啡。咖啡表面的奶泡已经冷透,凝结成了难看的、肮脏的褐色油圈。
他已经在这里枯坐了超过半小时。像一个等待执行某种宣判的囚徒。手机屏幕幽然地亮起,显示出时间:PM
5:48。上面没有任何消息或者未接来电提示。这片寂静更像是对下午那场崩溃默剧的残忍呼应。
终于。一个略显慌乱仓促的身影隔着玻璃印入他的视野。
陈蔓出现了。
她还是中午那身白色的阔腿裤和真丝上衣,只是质地柔和的白色布料上沾染了几团模糊的、湿漉漉的水痕,大概是孩子眼泪鼻涕的遗迹。她的头发也脱离了发夹的束缚,有几缕松散地黏在脸颊边,脸色依旧苍白,但下午那种被天打雷劈般的惊骇之色稍稍褪去,换上了另一种更为复杂的、带着沉重负疚感的表情,却仍旧努力维系着一丝端庄和镇定。她推开咖啡馆沉重的玻璃门,风铃叮咚一响。
她的目光如同猎物的探测器,迅速扫过店内顾客稀少的大厅,很快锁定了角落里的林屿白。她的脚步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犹豫和巨大的不安,但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像一个即将奔赴沙场的战士,一步步走了过来。
高跟鞋踩在原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在这静谧得过分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她在林屿白对面那唯一属于客人的椅子前停住。没有立刻坐下。林屿白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迎视着她,没有任何情绪泄出。
屿白……
陈蔓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强忍的哽咽,那声称呼里满是怯懦和祈求宽恕的意味。
林屿白没有应声。只是用那种穿透性的、毫无波澜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脸颊刚刚凝聚起的一点点血色又开始迅速褪去。
最终,陈蔓放弃了直接对视的勇气。她动作有些僵硬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放在深咖啡色的桌面上。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可怜的、不断抖动的阴影。
对不起。
她的声音低至尘埃里,带着浓浓的鼻音,颤抖着挤出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那个孩子……叫陈瑞
林屿白的声音响起。语调清晰、平稳得如同在念一份枯燥的报表数据。没有任何起伏的问号。
陈蔓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哭泣而红肿的眼睛里瞬间又盈满了剧烈摇晃的水光,充满了震惊和恐惧。她显然没料到他一开口就精准地叫出了孩子的名字。这名字仿佛一个烙铁,再次烫在她的心上。
……是。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屿白,你听我说……
她几乎要再次伸手去抓他的手。
多大了
林屿白根本没有给她的手伸过来的机会,也没有理会她那句未完的听我说。目光依旧锁定在她脸上,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毫不留情地驱散她一切想要模糊焦点的企图。
……快……快两岁了。
呵。
空气中响起一声极其短促、冰冷、如同碎冰撞击的呵气声。林屿白嘴角再次扯开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他没有说别的,但单这一个字,已经抽尽了陈蔓残存的力气。她肩膀痛苦地塌陷下去一个绝望的弧度。
程浩呢
林屿白继续问下去,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锥,凿向陈蔓的神经,他叫程浩,对吧那个孩子的亲生父亲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硬质塑料封套,里面赫然是下午维修店发来的那张婚纱照的打印件,清晰无比。他慢条斯理地放在桌面上,推到两人中间的位置,正面朝向陈蔓。
婚纱照上刺目的幸福笑容,瞬间刺穿了陈蔓竭力维持的脆弱壁垒。
不!不是的!屿白你听我说!
陈蔓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了,像是大坝被冲垮。眼泪如同冲破堤防的洪水汹涌而下,她双手死死捂住嘴巴,却堵不住崩溃绝望的呜咽从指缝里溢出来。
她的身体失控地前倾,试图绕过桌子去抓住林屿白的手腕或者袖子,哪怕是一角衣料:陈瑞的名字是我爸起的!他……他是登记在我爸……我爸他……是他……他们逼我的!
她的眼泪落在塑料封套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照片上她甜美的笑容随之扭曲变形。话语颠三倒四,信息碎片化地在巨大的痛苦中溅落。
丁克……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辈子就我们两个人吗
她的哭声骤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控诉,却又充满了心虚和无法自圆其说的荒谬,他们嫌丢脸!我爸……我妈……他们用死逼我!说必须留个后……不然陈家的脸都丢尽了!我只能……
她猛地松开捂住嘴的手,身体如同被抽空的气球般重重跌回椅子里,双手颓然捂住了脸,破碎的呜咽声闷在手掌下,肩膀痛苦得蜷缩着剧烈耸动。
只能……
林屿白冷冰冰地追问,声音里淬着毒。他靠在椅背里,双臂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这个崩溃得不可收拾的女人,像一个冷漠的审判官,在等待一个更加彻底、更令人作呕的坦白。
……只能……找他……
陈蔓的声音彻底变成了绝望的低弱呜咽,几乎含在喉咙里,他是……我爸合作集团董事的儿子……我爸说……说只有他这样的家庭……孩子才不能太差……才能给陈家争……
她猛地抬起头,整张脸被泪水模糊,只有那双眼睛,在无尽的痛苦和羞耻中,异常艰难地、迸发出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燃烧般的亮光:屿白!我对你没有变!真的一点都没有!生那个孩子……对我来说……只是一项任务!一个不得不完成的屈辱任务!你知道的,我最清楚知道孩子对我们这种家庭意味着什么!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急促、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自证狂热:孩子就是绑死女人的锁链!就是消耗生命、榨干一切精力的怪物!就是一个昂贵的、无休止的错误!我怎么会愿意他们逼我……我只是在完成一桩肮脏的交易!我的心……从头到尾都在你这里!我只在乎我们两个人!
她再次失控地试图伸手,泪水涟涟地恳求着,语无伦次,屿白……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拥有这一切……你才是我最重要的……唯一的那一个……求你了……别让一个意外出生的东西毁了我们辛辛苦苦经营的一切……
咖啡馆轻柔的背景音乐还在流淌,窗外城市的霓虹已经次第点亮。
林屿白坐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对面这个女人。她的每一滴眼泪,每一个痛苦扭曲的表情,每一句饱含深情和自我牺牲的自白,都在他眼前清晰地铺展开来。
那些过去七年被他们共同供奉为圭臬的信条——孩子是自由的枷锁,此刻从她自己为了开脱罪行而嘶喊出的口中喷吐出来,如同一股裹挟着剧毒秽物的腥臭浪潮,汹涌澎湃地扑打在他脸上,钻进他每一个毛孔里,将他彻底淹没。
意外出生的东西……
完成任务……
屈辱的交易……
最重要……唯一的那一个……
这些词汇像一柄柄淬着冰毒的重锤,一下下狠狠砸在他早已麻木的心上,反而将那冰层下翻滚的岩浆彻底地、疯狂地逼到了爆裂的边缘。一种巨大的、黑色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悲怆和荒谬感无声无息地攥紧了他的心脏,扼住了他的喉咙,堵死了他所有宣泄的通道。眼前这个涕泪横流、哭诉着牺牲和深爱的女人,曾经是他认定要共度一生的灵魂伴侣。七年精心打造的爱情堡垒和人生规划,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成一片充满讽刺、虚伪、背叛和恶臭的废墟。
他没有咆哮,没有质问,甚至那短暂的冷笑也消失了。
只是异常平静地注视着陈蔓那双盈满泪水、满怀希冀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曾经是他最珍视的星辰,此刻却让他感到彻底的恶心。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勾起唇角。
不是冷笑。更像一把冰冷的弯刀,带着致命的弧度和绝对的审判锋芒。
他开口了,声音低缓、清晰,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最终的判决力量:
七年了。
他顿了一下,目光像冰锥,陈蔓。
你,一直就只是个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的……
舌尖像顶着淬毒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极致的残忍滑出:
自私、恶心、失败透顶的……
生。育。机。器。
哐当!
寂静被金属猛烈撞击桌面的刺耳声音狠狠撕裂!
陈蔓像是心脏被这句话冰冷的、恶毒的字眼瞬间贯穿,身体猛地一颤。手中那只被她紧紧捏住、几乎捏变形的白瓷咖啡杯彻底失控,猛地砸在了深褐色的木质桌面上!
滚烫的、焦糖色的液体裹挟着破碎的瓷片和凝固的褐色油脂,如同她此刻被碾碎的尊严和粉饰太平的假象,猛地向四面八方飞溅!
粘稠而滚烫的咖啡汁液,如同肮脏的泼墨,瞬间泼了陈蔓满怀。从精致的真丝上衣前襟,迅速洇染到白色的阔腿裤,留下大片难堪的、深褐色的、缓慢扩散的污迹!几块带着锋利茬口的烫瓷片溅落在她的膝盖和大腿上。一小股灼热的液体甚至溅射到了她剧烈颤抖的脸颊上。
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动物被刺穿般的呜咽尖叫。不是因为烫伤,而是那张精心修饰、此刻却被泪水、惊恐和粘稠褐渍弄得一塌糊涂的脸蛋上,刻满了彻底的恐惧和巨大的羞辱。巨大的震惊和彻底的被毁灭感让她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身体僵得像一块被泼了油的冷石,只剩下神经质的、难以自控的颤抖。眼神空洞地看着桌面,看着满身狼藉,再抬起来看向林屿白时,里面只剩下一种末日降临的无助和绝望,连最后一点辩解的光芒都彻底泯灭了。
……不……不是的……屿白……不是这样的……
微弱的、几乎被咖啡流淌声淹没的气声,反复重复着她自己也早就不信的词语。她抖得越发厉害了。
林屿白甚至没有看她这副狼狈绝望的样子一眼。
他平静地站起身。昂贵的手工皮鞋踩过地上滚落流淌的咖啡污渍和细小瓷片碎渣,留下清晰冰冷的湿印。他掏出钱包,从容地抽出几张粉红色的大额钞票,用染着褐色咖啡渍的指尖压在桌沿残留的一小块干净区域。钞票一角很快被蔓延开的深褐色液体浸染。
没有留下任何话语。没有一句道别。
他转过身,大步离开。黑色风衣的下摆掀起冷硬的气流。
身后传来彻底崩溃的、压抑不住的、带着无尽绝望和懊悔的尖锐呜咽嚎哭声,撕心裂肺,几乎要掀翻咖啡馆安静的屋顶。
他置若罔闻。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寒风卷着城市傍晚特有的灰尘和汽车尾气的味道猛地灌入,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也将身后那个女人世界里最后的废墟和尘埃,彻底关在了门内。那尖锐的哭声被隔绝,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站在喧嚣渐起的城市暮色里,林屿白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尘沙的气体。那股肮脏的、令人窒息的粘腻感,正从被污染的指尖开始,沿着冰冷的血液一路侵蚀上来,浸透四肢百骸,带着足以毁灭一切的剧毒,将他彻底包裹、吞噬。
手机在贴身的西装内袋里轻微震动了一下。
他掏出。解锁。
屏幕亮起。发信的号码他很熟悉,来自陈蔓。但内容却是令人心惊的长度。整块手机屏幕被一片密密麻麻的、几乎看不到头的黑色小字完全填满!
那是邮件形式的传输。邮件标题赫然写着:【屿白,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看在我们七年感情份上!】
正文更是不惜笔墨。他手指滑动,粗粗浏览着那如同河流般倾泻而出的字句:
屿白,我最亲爱的宝贝:当你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一个足以摧毁我们一切的弥天大谎……(大段描绘两人七年爱情的排比句,如同精心排练的煽情演讲。)
下午在儿童乐园和咖啡馆的场景,像一场噩梦……但更深的噩梦是我这近三年来的挣扎……我真的太懦弱了……(开始倾诉不得已的苦衷。)
我父亲陈国栋,还有我妈,他们……他们就是用老命威胁我啊!他们老观念根深蒂固,陈家不能在他这一代绝后,否则他死也无法面对九泉之下的陈家长辈……他们甚至以断绝父女母女关系、收回对我名下所有资产支持和冻结我的信托基金为威胁……我……我从小的环境屿白你最清楚,我没有勇气和能力去对抗整个家族……(逼不得已的具体描述。)
至于程浩…是我爸合作伙伴的儿子……一个彻头彻尾的交换条件!那半年里……每一次……我都感觉自己像一件被交易的货物!像在最肮脏的地狱里打滚!那种屈辱……那种被撕裂的痛苦……屿白,想到就让我恨不得死掉!(极力渲染被迫献身的痛苦。)
只有每次回到你身边……嗅到你身上熟悉的、让人安心的气息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活得像个人……
她花了大段笔墨描述和程浩在一起的毫无感觉和强烈不适,甚至提及了她偷偷在每次亲密后服用的抗抑郁药物证明截图……
生下那个孩子……陈瑞……名字是我爸一意孤行定的……从那天起,我每次抱他、喂奶、看着他……我内心没有丝毫母性的喜悦!只有恐惧和排斥!那个孩子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那段无法洗刷的屈辱!(贬低亲生骨肉,否认母性情感。)
屿白,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没有孩子的纷扰,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天堂!我们共同规划的未来蓝图,才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亮光!
给我一次机会吧!一次就好!我会立刻、彻底切断和那个孩子的一切关联!我已经在秘密咨询最好的心理医生,处理产后应激创伤!我可以去做节育手术!把身体里所有可能孕育新生命的源头彻底断绝!(提出决绝的自毁方案。)
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我们离开这里!去挪威!去丹麦!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像你一直梦想的那样!只有我们两个人!干干净净、自自在在地过完下半辈子!(描绘逃离后的理想蓝图。)
求你了屿白……原谅我这一次……那个孩子……还有程浩……我会彻底从你我的世界里消失!彻底清除干净!我的生命里只能有林屿白!永远只有你!!!
邮件在此处戛然而止。最后一行字被巨大的感叹号顶破天际,像一个燃烧着疯狂火焰的信号弹。文字充满了极端自我否定和牺牲式的讨好,那种急于切割过去寻求宽恕的姿态,用力过猛到了近乎歇斯底里、自我献祭般的程度。
林屿白站在寒风中。手机屏幕冰冷的白光映亮了他平静到可怕的脸。
万言书。字字泣血。句句诛心。每一段都在反复强调着她对他的深爱,对那孩子和程浩的憎恶。看似绝望自救的泣血控诉和牺牲计划,字里行间却充满了精算过的自毁式讨好与被窥破后最绝望的恐慌。
尤其那句立刻彻底切断、彻底清除干净,像淬了蛇毒的冰针瞬间扎醒了那被背叛浸透的全部神经。他脑中清晰地浮现出她下午在那个孩子跌倒是的急切、那抚摸脸颊时无法伪装的温情——那是一个母亲源自血脉的本能,和她此刻邮件中咬牙切齿要把孩子清除的誓言形成无比尖锐刺骨的讽刺!
还有所谓的心理创伤……他眼底墨色的冰霜下,翻涌起极深的、彻底洞穿后的冰冷嘲弄。那些她曾在他面前流露过的、细微的母爱本能,那些无意间对儿童话题的片刻关注或柔软眼神,或许连她自己都未觉,但在此刻这万言血书面前,都化作对她所有谎言最冰冷最直接的无情拆穿!这份邮件本身,和她下午为那孩子惊慌失措的表现,构成了对她自身最响亮的耳光,将她的虚伪和盘剥在他面前,血淋淋地拆解殆尽。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手机屏幕。嘴角牵起一个冰冷到没有任何弧度的纹路。像一个棋手,在巨大风暴来临前,终于看清了棋盘上对手所有底牌最后那狰狞的图案。
清除干净
他微微侧过头,眺望着城市中心方向那座被无数霓虹和景观灯勾勒出雄伟轮廓的巨大写字楼。那是盛宏能源集团总部,陈国栋王国的心脏。也是他岳父大人权杖所根植的地方。
低喃如同寒冰碎裂的脆响:好戏……才刚刚开始。
林屿白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仿佛要将那冰茬吸入肺腑深处,彻底冷却某种焚烧般的力量。将手机收回口袋,指尖触及西装内侧另一个口袋,那里放着一个薄而有棱角的文件袋。那才是他真正的回应。
他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晨曦,如同吝啬的艺术家,只肯给盛宏能源集团巍峨的玻璃幕墙涂抹上一层单薄的、毫无暖意的惨光。电梯平稳上升的数字跳动着,冰冷地昭示着即将踏入的战场。林屿白靠在高档而密封良好的轿厢壁上,指尖习惯性地抚过西装外套上那微乎其微、因放置物品而产生的突起褶皱。
顶楼。巨大落地窗前笼罩着整座城市的微明。前台早已认得这位风头一时无两的驸马爷,带着熟稔又敬畏的笑容,一路小跑着刷开了通往陈国栋私人办公室套间的厚重木门:林总早!董事长刚到……
陈董在里面
林屿白截断她的话,声音沉稳如昔,听不出任何波澜。
在的在的!
前台连忙点头,正欲替他推开内间的门。
林屿白抬手,稳稳地压在了那磨砂玻璃门的冰凉金属把手上。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我自己来。谢谢。
他微微颔首,笑容温和依旧,却让前台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门轴无声地转动。扑面而来的是顶级沉香混合着雪茄的浓重气味。陈国栋就坐在他那张巨大的、象征着权力中心的紫檀木办公桌后。窗外的晨曦还未能完全驱散夜色,所以他桌面那盏造型古朴的黄铜落地灯依然亮着,光线将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白发和那张沉淀了数十年商场权势意志的面容映照得轮廓分明,也笼罩在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阴影里。
他正听着电话,语气是面对公事时的威严和对家人时惯性的强势:蔓蔓的情况我知道!闹闹什么闹!不就是姓林的……
话头骤然顿住。他抬眼看到了门口的林屿白,那双精光内敛的眼睛里迅速掠过一丝不自然,还有一丝被打断的隐隐不快,但更多的是作为上位者对下辈突然闯入的、根深蒂固的不满。他随意朝林屿白挥了挥手,示意他安静,继续对着电话那头命令,口气不容置喙:……行了!你让她乖乖在家待着!别胡思乱想!等我处理……
话未说完。
林屿白已经平静地走到了那张巨大而昂贵的办公桌前。
他根本没有理会陈国栋那个安静的手势,目光也没有落在他的岳父身上,而是落在了桌面上。
那里,一尘不染的紫檀木台面正中央,摆放着一个醒目的、镶着银色金属边的奢华皮质相框。相框里,一张照片崭新到刺眼:
正是那张婚纱照——盛装的陈蔓依偎在深色西装的程浩怀中,两人中间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穿着精致小礼服,笑得无忧无虑。相框下压着一张打印的纸片:金源程府小少爷周岁庆典留念。
照片的角度被调整过,完美地避开了照片边缘原本可能存在的不协调细节,营造出一种极其温馨和谐的氛围。尤其照片上陈蔓和程浩看向怀中孩子时那种温柔和爱的眼神,与照片前这位老人眼中刻意流露的、对外孙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满足目光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副极其讽刺、又令人刺骨冰寒的画面。
林屿白伸出手,指节分明的手指动作稳定得不可思议。他不疾不徐地拿起那个相框。冰冷的金属边抵着指腹。他没有看陈国栋骤然沉下、酝酿着暴风雨的脸。
咔哒。
他用一个极其微妙的指尖力道,不轻不重地将相框转了个方向,让那刺目的照片正面准确地朝向陈国栋坐着的位置。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冒犯和冰冷的提醒。
电话那头似乎还在絮叨着女儿陈蔓的崩溃情形。
陈国栋的视线像被钢针扎到一样,猛地从转过来的照片上弹开,随即燃起被蝼蚁公然挑衅的狂怒火焰:林屿白!你搞什么名堂!谁允许你……
他猛地对着话筒吼道,挂了!
啪一声把电话机座扣在紫檀木桌面上,发出沉重声响。
瞬间,空间里只剩下了某种即将引爆的、压抑的、沉重的怒火。
林屿白脸上没有任何惧色,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他抬手,开始慢条斯理地逐一解开黑色定制西装外套的纽扣。动作从容,像是在最高级的私人俱乐部宽衣。敞开的西装露出了里面深色的马甲,勾勒出紧实的身形线条。接着,他再次将手探入内袋。
这一次,他没有掏出任何照片。而是一个略显单薄却装得相当坚固的透明硬质文件袋。塑料在办公室灯光下闪烁着冷冷的光。
他稳稳地将文件袋放在了那被转过去的相框旁边。与奢华的紫檀木桌面、温情的婚纱照形成一种冰冷而充满威胁的并置。
陈国栋死死盯着那个突兀的文件袋,像在打量一枚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他浓密的眉毛紧紧绞在一起,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屿白,带着强压下的暴戾询问: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林屿白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仅仅算一个冷漠嘲弄的拉扯。
岳父大人,
他开口了,声音清晰平稳,如同宣读一份再寻常不过的会议备忘录,每一个字却都蕴藏着足以摧毁山岳的力量,一份亲子鉴定报告。
他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秒,补充道:外加……
他没有说完,指尖探出,优雅地、像完成一道庄重仪式般,拨开了文件袋顶部那条透明的对折口盖。
几页边缘印有新创资本醒目LOGO、盖着鲜红财务专用章的文件一角显露出来。最上面几行字眼锐利如刀——特殊账户、林屿白项目组、技术保密研发基金字样,以及下方更显眼的几个金额庞大的资金流入标注,收款方赫然是金源实业集团下属XX离岸公司(壳)!
外加您老人家多年来,
林屿白抬起眼眸,目光如同探照灯直视陈国栋那双瞬间因极度震惊而瞪大的眼睛,指使我那贤惠的妻子陈蔓,利用她掌控的项目财务端口,挪用我所负责的技术研发项目的保密基金,转移到我根本不知情的、层层嵌套的‘壳公司’里……
目的,
他微微前倾身体,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错辩的残酷真相感,就是为了喂饱金源那位程董事长的儿子,
他的眼神瞟了一眼旁边照片里英挺的程浩,和你那宝贝外孙——陈瑞的……无底洞吧
每一个字落地,都像砸碎了一口沉重的编钟!震得顶层的空气都在嗡嗡作响!
陈国栋脸上的肌肉骤然失去所有力量,以一种近乎痉挛的速度垮塌下来。刚才的怒容和上位者的威压如同劣质的面具被一把狠狠扯下!那张纵横商场数十年、早已凝练得如同铁铸的脸,瞬间只剩下一片失血的、掺杂了难以置信的巨大恐惧和猝不及防被洞穿所有秘密底牌的惊骇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地哆嗦起来。
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他猛地撑着沉重的办公桌试图站起来,但手臂抖得厉害,反而带翻了桌上的一个玉石笔筒,发出哐当一声脆响!那声音让他自己也惊了一颤。他怒视着林屿白,眼白因剧烈的血气和惊惧而布满狰狞血丝,喘息粗重,你敢伪造证据!你敢污蔑盛宏!
伪造
林屿白眼底深处的冰海无声翻涌起毁灭性的漩涡,脸上却露出一丝堪称礼貌性的讥诮,岳父大人说笑了。新创资本的财务印章、盛宏集团内部您亲签的几份可疑项目合作审批备案档案扫描件、程浩公司账户的异常大额流水转入凭证……需要我请新创的联合创始人之一,以及现在就在贵司地下金库门口待命的、我昨晚紧急调过来的技术审计组专家进来为您‘科普’一下吗
他向前逼近一步,身体形成的阴影极具压迫感地笼罩在因恐慌而抖如筛糠的陈国栋上方:或者,需要我把这份‘亲子鉴定’和‘挪用项目资金养私生子’的全套证明文件,包括陈蔓亲笔签字的项目资金流向确认单复印件……
他刻意加重了亲笔签字几个字,一并递交给窗外楼下那几位正在巡视的、恰好隶属经侦支队的朋友
不……住口!
陈国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脊梁骨,猛地惨叫出声!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最后一丝色厉内荏!他瞳孔收缩成针尖,手指僵硬地指着林屿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椎骨,你……你这个……魔鬼!你想干什么!毁了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蔓蔓……蔓蔓是你妻子……她是爱你的啊……
那试图绑架亲情的最后挣扎,苍白无力得可笑。
妻子林屿白微微歪了歪头,眼中是彻底撕裂一切温情的残忍黑芒。我那个体贴的‘贤内助’陈蔓女士,为了帮您完成转移项目的脏钱,甚至连我签了最高级别保密协议的核心项目资料……他不紧不慢地点开早已准备好的手机视频录像,音量调到最高——画面上明显是陈家书房一角,半开的抽屉里赫然露出几页印有醒目的绝密红头文件和林屿白项目核心引擎结构图—严禁带出研发中心的水印,都‘顺带’帮您备份在了她书房的抽屉里
这要是落到某些‘竞争对手’手里,
林屿白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带着死神宣判般的寒意,你们父女,还有那姓程的一家,判几个轮回来赎罪嗯
他将手机屏幕猛地移开!
那机密字样和书房抽屉的画面如同最清晰的、无可辩驳的、通向地狱的铁证!
陈国栋最后一道防线被彻底炸穿!那张老脸扭曲到了极致,所有的血色、所有的威严、所有的伪装都在瞬间崩塌,只剩下绝望的灰败和濒死的巨大恐惧!他瘫软地跌坐回他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豪华座椅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濒临崩溃的嗬嗬声,如同破败的风箱。眼神彻底失去了焦点,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对深渊的恐惧。
厚重的办公室木门被猛地从外撞开!发出沉闷撞击声。
一道单薄、仓皇到极点的身影如同被狂风撕裂的枯叶扑了进来!是陈蔓!她明显没睡,眼睛肿得像烂桃子,脸色灰败中透着一种不正常的病态灰白。昨晚那万言忏悔书显然透支了她所有的心力,此刻更像是在绝境中最后一丝求生本能的强撑。
当她的视线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急遽扫过办公室,看到瘫坐如泥、面无人色的父亲,看到桌面那个刺眼奢华的相框以及旁边那份冰冷的文件袋时,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被瞬间抽干!
屿白!!!
一声凄厉到变了腔调、如同垂死野兽哀嚎般的尖叫猛地爆发出来!刺穿了凝固的空气!她根本没有看父亲和那份文件,所有残留的意识都只扑向林屿白!
爸爸……爸爸他都是为……
她的声音因极度的绝望和求生欲而扭曲变形,身体踉跄着、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企图抱住林屿白的腿,寻求最后、最卑微的救赎,……求你!求求你!
眼泪混合着鼻涕糊了一脸,她此刻的模样与精致全然无关,狼狈、可悲、又可笑地展示着最彻底的崩溃。
然而她的手连林屿白的裤脚都没沾到。
呜哩——呜哩——呜哩——
尖锐、冰冷、极具穿透力、象征着国家法律机器毫无情感可言的警笛声骤然撕裂了顶楼的宁静!由远及近,速度惊人!清晰得如同直接在耳边鸣响!转瞬间就盘旋到了大厦正下方!
整个顶楼的空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死神召唤声彻底冻结!
陈蔓扑到一半的动作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砸中!她猛地收住所有动作,惊恐到极点地、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一双布满泪水和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
下面。盛宏集团总部大楼正门前广场上。几辆闪烁着刺目红蓝警灯的黑色专用车辆如同自阴影中扑出的猛兽,猛地甩尾急停。车门迅速洞开,十几个身穿藏青色制服的警员步伐整齐、面色冷峻地快步鱼贯而出!为首者手里拿着证件和一份……极其眼熟的文件复印本!
目标明确无比——直奔这间顶楼的权力核心!
不……不可能……
陈蔓嘴唇疯狂哆嗦着,脸色彻底化为一片死灰!身体像是瞬间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绵绵地向一旁滑倒。她下意识地想用手撑住那张冰冷昂贵的紫檀木办公桌边缘,手指却痉挛着扫过桌面——
哐当!啪!
那个奢华的全家福相框被她抖得如同濒死蝴蝶般的手掌带翻,结结实实砸在光洁的桌面上,又翻滚着摔落在地板!精致的玻璃面瞬间四分五裂!蛛网状的裂痕瞬间爬满了照片里每个幸福的笑脸!那张象征着家庭幸福和外孙荣耀的照片,在碎裂的玻璃碴下变得扭曲污浊!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划破了陈蔓的手掌,鲜红的血珠迅速渗了出来,滴落在照片里小男孩天真无邪的笑脸上——陈瑞的脸颊被染上了一抹刺目的、肮脏的鲜红!
陈蔓对此浑然不觉。她的目光已经完全被窗外那如同末日降临的画面所吞噬——那些冷酷无情的执法人员已经踏入了大厅,正大步走向通往顶楼的专用通道!她发出一声非人的、极度绝望恐惧的短促尖叫:不——!!!
身体因巨大的恐惧而剧烈瑟缩,却再也没力气移动分毫。
瘫坐在椅子里的陈国栋更是面如金纸,早已没了任何挣扎抵抗的反应,只有那浑浊的老眼呆滞地、定定地看着摔落在他脚边、被血染污污秽不堪的相框碎片。瞳孔早已散去焦距,只剩下空洞和对彻底毁灭的、迟来的恐惧茫然。
冰冷、沉重、带着金属撞击声的脚步声已然清晰地穿透了厚厚的地毯,踏上了顶层的地板!
笃!笃!笃!
极具威慑力量的三下敲门声。如同敲响了丧钟。
陈国栋先生我们是市局经侦支队的!
门外传来严厉、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请开门配合调查!关于盛宏集团挪用‘新创资本’技术研发基金,以及涉嫌泄露国家重要技术项目机密资料案!
时间冻结了。空气凝固了。
林屿白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风暴中心静止的礁石。
他垂眸,最后一次看向脚边那瘫软在地、因为巨大恐惧和彻底绝望而神经质般颤抖抽搐、涕泪横流到肮脏的女人。那张曾经被他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脸,此刻只剩下扭曲的怨怖,像一朵骤然腐烂在地狱最深处的污秽之花。
他缓缓地弯腰。俯下身。动作平静得近乎优雅。
就在他脊背弯到距离她咫尺之近时,陈蔓混乱的意识像是猛然捕捉到一线微弱的光!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溺水者看见稻草般疯狂的希冀光芒,布满血迹的手下意识抬起,用尽残存的力气想要去抓握他哪怕一根手指!
屿白……你是来救我的对不对……你……
下一秒,她的动作和话语都被彻底打断!
林屿白的手伸向的,不是她绝望祈求的手。
是他刚刚解开西装后敞开的内袋。
那只骨节分明、此刻沾染了几点褐色咖啡渍和陈蔓血污的右手,稳稳地抽出。
攥着的,不是橄榄枝。
是刚才放在董事长办公桌上、那个透明的、沉重的硬质文件袋!里面装着那份亲子鉴定,以及所有足以将她父亲送进无底深渊、也将她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证据!薄薄的一张纸,却沉重如同命运的天平!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黑的眼眸里,所有的火焰风暴都已平息,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终极的、冻结万物的极寒。
文件袋被高高举起,像一个无情的审判官举起了象征裁决的令牌。
在陈蔓骤然紧缩的、因巨大的绝望和难以置信而产生的惨白瞳孔倒影中,在瘫软在椅中如泥塑木雕的陈国栋空洞的目光注视下,在门外即将爆裂的压迫性力量逼近门口的关键一秒……
那只握持文件的手,稳定得没有丝毫颤抖。然后,五指蓦地松开。
放弃。
文件袋脱离掌控。带着它内里装载的背叛、毁灭和冰冷的终局,如同被抛弃的铁碑石,
朝着陈蔓那张被泪水、血迹、恐惧和歇斯底里彻底扭曲的脸……
砸了下去!
沉重而脆硬的文件袋棱角冰冷,带着林屿白放弃所有温情后的全部力量!
啪!
一声沉重但闷实的声响,狠狠撞击在这片凝固死寂的空间里!声音不大,却足以震碎灵魂!
塑料角砸在颧骨上的剧痛让陈蔓眼前骤然一黑!紧接着,那份代表着所有丑恶不堪真相的纸张和照片资料从摔开的袋口如同肮脏的雪片般喷涌而出!瞬间扑了她一脸一身!一张清晰无比印有确认存在生物学亲缘关系字眼的白色鉴定报告单飘飘荡荡,正好盖在她布满泪痕、因惊恐而圆睁的眼睛上!另一页赫然带着醒目鲜红标记挪用路径图和程浩名下大额资金汇入证据的文件,糊满了她涕泪横流的下半张脸!那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
她的视线被彻底蒙住,尖锐的棱角痛楚混合着纸张粘住皮肤和眼泪带来的恶心触感,引爆了她被恐惧逼到绝境的最后一丝神经!她发出一声凄厉到变了形的、如同被拖入无间地狱的尖嚎!身体像被强行扯断了所有神经连接的生物组织,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痉挛起来!她双手疯狂地撕扯着盖在脸上、身上的文件!指甲在厚纸上划出刺啦的声响,如同垂死挣扎的兽类!那模样狼狈、可怖到了极点!
砰!
厚重的实木办公室门被一股绝对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彻底洞开!门板重重拍在一旁墙壁上!
门外,穿着经侦制服、面容威严冷峻的一群人赫然矗立!领头的队长手里拿着证件和搜查令复印件,他们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就精准地锁定了房间内一片狼藉的核心——
瘫在椅子上面无人色如丧考妣的董事陈国栋!
文件散落一地、正在绝望污秽中撕扯嚎叫的陈蔓!
以及那个文件源头——那个静静站立在风暴中心、西装笔挺却如同修罗场雕塑般冰冷的男人林屿白!
他们的闯入,象征着尘埃落定的法槌无情击落!锁定了毁灭的终局!
所有的目光都如利箭般射向那毁灭漩涡的核心。
就在这时。
林屿白平静地后退了半步。动作从容不迫。仿佛仅仅是为了避开那女人扭曲丑陋的动作卷起的微尘。
他的目光低垂,再次扫过脚下那张在污秽中绝望扭曲、不断抽搐的脸,如同天神俯瞰一只在油污里打滚的蝼蛄。那张脸上沾染着他扔下的文件和她的泪水、鼻血,以及碎裂相框划出的血痕,糊得如同戴上了一张充满痛苦、悔恨和永恒诅咒的地狱面具!
他微启唇瓣。声音被压缩在这片充斥着警员冰冷目光和陈蔓濒死嚎叫的嘈杂空间里,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如同来自冥河最底层的判决词: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她已经被毁灭殆尽的精神废墟上:
养别人的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两个即将被押走的陈家人,带着一种彻底的、冰冷的、终结一切的笑意和洞穿:
好玩吗
下一秒,他再也没看这父女两人一眼。
冰冷沉重的脚步声和镣铐的铿锵摩擦声在室内轰然响起,压过了陈蔓最后一声嘶哑得不似人声的绝望哀鸣。
林屿白转身,黑色风衣的下摆带着一道冷冽的决绝弧线。
他沉稳地穿过两名面色肃穆、正欲上前执行押解扣押的警员之间的空隙。
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犹豫。
走向那片落地窗外,初升的阳光下——
一片干干净净、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废墟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