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个规矩,渗进骨头缝里的那种——抬棺人,必须穿红布鞋。
老一辈传下来的说法,红能压邪,给亡人开路,也护着抬棺的生人平安。这规矩没人敢破,破了,心里那点依靠就塌了。
阿贵叔,曾是这方圆几十里最顶尖的抬棺人。他个子不高,却像生了副铁打的肩膀,脚步稳得像扎进了地里的老树根。多大的棺椁,多陡的山路,只要他领头,那棺材抬起来,稳稳当当,连棺前那碗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清水,都晃不出几滴。村里人送走老人,都盼着阿贵叔能搭一把手,那是体面,也是心安。
可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前,一场暴雨过后,山路泥泞得能吞人脚脖子。阿贵叔抬着一口重棺下山,一脚踩在松动的石头上,连人带杠子摔进了旁边的深沟。命是捡回来了,右腿却永远地瘸了。那曾经稳如泰山的肩膀,再也扛不起那沉重的杠子。
打那以后,阿贵叔的屋门就冷清了。那几双曾经被油灯擦得锃亮、象征着他荣耀的红布鞋,被收进床底最深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和他眼里的光一起黯淡下去。他成了村里的闲人,靠着编点竹筐篓子,换点微薄的盐米度日,偶尔坐在自家矮墙根下,看着远处山路上抬棺的队伍走过,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墨汁瓶。
今年这老天爷,是铁了心要收人。从开春到盛夏,一滴雨没见着。毒辣的日头悬在头顶,烤得田里裂开一道道狰狞的口子,像大地的伤疤。庄稼蔫头耷脑,蔫着蔫着,就彻底枯死了。地里的指望没了,村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也像是被这旱魃抽干了最后一点生气,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白事,几乎成了村子唯一还在热闹的事。纸钱烧起的灰烬混着干燥的尘土,在村道上打着旋儿飞。抬棺的人手,彻底不够用了。年轻力壮的都跑出去打工谋生路,留在村里的,不是老就是弱。村长王老栓的眉头,拧成了两个解不开的死疙瘩。他坐在自家门槛上,烟锅子吧嗒吧嗒抽得火星直冒,目光几次扫过村东头阿贵叔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
唉!王老栓重重叹了口气,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拖着步子朝阿贵叔家走去。
阿贵叔正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佝偻着背,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编着一个破旧的竹筐。听见院门吱呀响,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到是村长,先是一愣,随即闪过一丝了然,又迅速被更深的灰败淹没。
栓子哥。他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王老栓在他旁边蹲下,看着他那条蜷缩着、明显萎缩变形的腿,喉头滚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开口:阿贵啊……老李头……今儿早走了。人手实在……唉!他重重叹了口气,后面的话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吐不利索,……实在是没人了。你看……你还能……搭把手不就……就走个样子,凑个数,杠子上的分量,让其他人多担待些……
话没说完,王老栓自己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让一个瘸子去抬棺,这不是打人家脸吗可村里真没壮劳力了,总不能把棺材撂半路上吧
阿贵叔沉默着,手里编筐的动作停了。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竹篾上的毛刺。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在土里刨食的窸窣声。过了好久,久到王老栓以为他不会答应了,阿贵叔才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王老栓如释重负,又带着说不出的愧疚,赶紧站起来:那……那好!天黑透就走,老规矩,鞋……鞋别忘了啊!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院子。
太阳终于被西山吞没,只留下几抹暗红,像凝固的血痕。风也停了,空气燥热凝滞,带着一股烧焦的土腥味。阿贵叔扶着土墙,一步一步挪进昏暗的里屋。他弯下腰,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在床底下摸索了好一阵,才拖出一个落满厚厚灰尘的小木匣。
吹开灰尘,打开盖子。一股陈腐的、混合着霉味和淡淡桐油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双红布鞋。那曾经鲜艳夺目的红,早已黯淡无光,布面上积满了灰尘,鞋底边缘甚至有些发硬开裂。
阿贵叔伸出颤抖的手,拂去鞋面上的浮灰,指尖在那粗糙的红布上轻轻摩挲。这红色,曾经是他行走于阴阳两界间的护身符,是他骄傲的印记。如今再看,只觉得刺眼,像一块沉甸甸的烙铁,烫在心上。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终究还是弯下腰,费力地脱掉脚上那双沾满泥污的旧布鞋,将这双沉寂了三年的红布鞋,套在了自己干瘦的脚上。
鞋底很硬,硌着脚心。那股霉味似乎更浓了,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
老李头的灵堂设在村西头。惨白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投下幢幢鬼影。纸人纸马面无表情地站着,在烛火映照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几个留守村中的老弱男人已经等在那里,看到阿贵叔穿着那双刺眼的红布鞋,一瘸一拐地挪过来,都下意识地避开目光,气氛沉闷压抑。
好了,时辰到,起灵!主事的老人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沉重的黑漆棺木被粗麻绳捆扎结实,两根粗大的杠子穿了过去。阿贵叔被安排在靠近棺尾的位置,这已经是大家照顾他,分给他最轻的受力点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抓住那冰凉的杠子,一股熟悉的沉重感压上肩膀,带着亡者独有的阴冷气息。他深吸一口气,把瘸了的右腿死死抵住地面,用尽全身力气顶住杠子。
起——!
众人齐声闷吼,沉重的棺木离了架凳。唢呐呜咽着吹响,调子凄厉,撕破了粘稠的夜。纸钱被抛洒起来,像无数白色的蝴蝶,在黑暗中无力地翻飞、坠落。送葬的队伍像一条缓慢蠕动的黑蛇,沉默地钻进村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去往坟山的路,崎岖而漫长。阿贵叔咬着牙,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肩膀上的杠子仿佛有千斤重,每一次落地,都震得他瘸腿的骨头缝里钻心地疼。汗水糊住了眼睛,流进嘴里,又咸又涩。脚下的红布鞋,硬邦邦的,像两块烙铁,硌得他脚底板生疼。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队伍里几盏白纸灯笼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灯笼在夜风里摇晃,光影也跟着乱晃,照得路边的枯树杂草都扭曲变形,如同鬼影幢幢。唢呐声断断续续,呜咽着,像女人压抑的哭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走着走着,阿贵叔渐渐感到有些不对。不是累,而是……肩头上的分量,似乎变了。
出发时,那沉重的、向下坠的感觉,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肩上的杠子,竟变得轻飘飘的!轻得……仿佛自己肩上根本没扛着任何东西!
这感觉太诡异了!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试图找回一点压肩的实在感,却徒劳无功。那份量,是真真切切地消失了。一股冰冷的寒气,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就冲到了头顶,激得他头皮发麻,汗毛根根倒竖!
他猛地低头,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脱了力,踩滑了,或者……杠子是不是断了
目光首先落到自己脚上——那双蒙尘的旧红布鞋,在昏黄的灯笼光下,像两团凝固的污血,透着说不出的邪性。
然后,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巨大的恐惧,缓缓上移,死死盯住了肩头旁边那口巨大的黑漆棺木。
就在他目光聚焦的刹那——
棺材底部靠近他肩膀的位置,那原本严丝合缝的棺盖与棺身接缝处,毫无征兆地,渗出了一抹刺眼的红!
那红色粘稠得如同刚刚流出的鲜血,在惨淡的灯笼光下,散发出一种妖异的光泽。它像一条猩红的细蛇,正沿着棺木冰冷的木头纹理,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下蜿蜒爬行。
这红……这红……
阿贵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
这颜色!这粘稠的、妖异的、刺眼的红!和他脚上那双红布鞋的颜色,一模一样!
一股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将他吞噬。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抓着杠子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几乎要脱力松开。
就在这时,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就在自己耳朵边上,紧贴着那冰冷的棺木,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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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又冷又湿,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属于活人的气息,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耳膜!
嗬——!
阿贵叔再也控制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短促而凄厉的怪叫!这声音在死寂的送葬队伍里炸开,像投入油锅的水滴!
怎么了!
阿贵!你鬼叫什么!
出什么事了!
前后的抬棺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惨叫吓了一大跳,脚步瞬间全乱了。沉重的棺木猛地一歪,剧烈地摇晃起来!队伍顿时一片混乱,惊叫声、呵斥声、唢呐戛然而止的刺耳摩擦声,混杂在一起。
稳住!稳住!主事的老人声嘶力竭地大喊。
可阿贵叔哪里还稳得住极度的恐惧攫取了他全部的理智。他像疯了一样,猛地甩开了肩上的杠子!他只想逃离!逃离这口渗着诡异鲜血的棺材!逃离那贴在他耳边的冰冷叹息!
跑……快跑!血……棺材在流血!红的!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拖着那条瘸腿,不顾一切地就要往旁边漆黑的野地里冲!
阿贵!你疯了!抓住他!旁边一个汉子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抱住了他发狂挣扎的身体。
放开我!放开!有东西!棺材里有东西!它在流血!红的!和我鞋一样!它在我耳边叹气!阿贵叔双目圆睁,眼球上布满了血丝,脸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嘴里胡乱地嘶喊着,力气大得惊人。
摁住他!快!别让他胡说八道!主事老人又惊又怒,声音都变了调。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扑上来,七手八脚地才把状若疯癫的阿贵叔死死按在了地上。他的脸被按进冰冷的泥土里,嘴里还在发出呜呜的、意义不明的嘶吼,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抽搐着。
送葬队伍彻底停滞下来。灯笼的光线在混乱的人影中摇曳,照着几张同样惊疑不定、煞白的脸。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投向了那口歪斜在地上的巨大黑棺。
黑沉沉的棺木,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一个沉默的、择人而噬的怪物。棺盖和棺身之间那条原本细小的缝隙,此刻在众人眼中,仿佛变成了通往地狱的裂口。
血……血呢一个年轻点的后生,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着刚才阿贵叔嘶喊的位置,他……他说有血……
主事老人脸色铁青,他壮着胆子,颤巍巍地举高了手里的灯笼,昏黄的光线一点点扫过阿贵叔刚才所指的棺木底部接缝处。
干燥、冰冷、粗糙的木头纹理清晰可见。除了常年使用留下的旧痕和一点沾染的泥土,哪里有一丝一毫渗血的痕迹
干干净净!
哪……哪有血阿贵,你……主事老人又惊又怒,猛地看向被死死摁在地上、还在不断挣扎呜咽的阿贵叔,你是不是魔怔了!胡说八道什么!惊扰了亡人,你担待得起吗!
不可能!我看见了!红的!粘糊糊的!就在那缝里!阿贵叔猛地抬起头,脸上沾满了泥污,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干干净净的棺缝,仿佛要把木头看穿,我看见了!我还听见了!它在叹气!就在我耳朵边上!又冷又湿!
他的声音凄厉绝望,带着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疯狂。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阿贵叔的样子,绝不像装的。可他说的……那棺材缝里明明什么也没有!
鬼……鬼遮眼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声音里透着无法抑制的恐惧。
这话像冰水,浇在每个人心头。一股更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在死寂的队伍里弥漫开来。
主事老人强压下心头的惊悸,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他狠狠一跺脚,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都别愣着了!赶紧把人架起来!重新绑杠子!抬起来!快走!误了吉时,更麻烦!
几个汉子硬着头皮,七手八脚地把还在挣扎呜咽的阿贵叔从地上拽起来。他像被抽掉了骨头,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不再嘶喊,只是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眼神空洞地死死盯着那口黑棺,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红的……红的……
杠子重新绑好。这一次,阿贵叔被安排在队伍最末尾,几乎是被人半扶半拖着走。他脚上那双蒙尘的红布鞋,在灯笼昏暗的光线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无里。
唢呐重新吹响,调子却更加凄惶,不成曲调,像垂死的呜咽。纸钱再次撒向空中,白色的碎片无力地飘落,落在冰冷的棺盖上,落在人们惊魂未定的脸上。
队伍重新挪动,速度却慢得像是在爬行。每个人都低着头,不敢再看那口黑棺,更不敢看后面失魂落魄的阿贵叔。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灯笼微弱的光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路,仿佛随时会被彻底吞噬。每一次夜风吹过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都让人心惊肉跳,疑心是那冰冷的叹息又贴到了耳边。
终于,坟山那乱石嶙峋的轮廓在黑暗中显现出来。新挖的坟坑张着黑洞洞的大口,等着它的主人。
棺木被小心翼翼地放下,落入坑中。填土的时候,没人说话,只有铁锹铲起泥土、又沉重落下的单调声响。黄土一点点掩埋了那口黑棺,也似乎暂时掩埋了刚才那场令人窒息的恐惧。
仪式草草结束。主事老人念完了最后几句含混不清的祷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挥了挥手:回……回吧。
回村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重死寂。没人说话,脚步声拖沓而疲惫。阿贵叔被两个人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头垂得很低,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他脚上那双红布鞋,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地上,无声无息。
搀扶他的人只觉得他手臂冰凉,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那刺骨的寒意,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把他送回家。
推开阿贵叔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屋里没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搀扶的人摸索着把他扶到那张吱嘎作响的破旧木床边,让他坐下。
阿贵叔,你……你好好歇着吧。其中一个汉子声音干涩地说了一句,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和疏离。
阿贵叔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两人不敢多留,逃也似的退出了屋子,反手带上了门。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恐惧,他们才在院子里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残留的惊悸。
邪门……真他妈邪门……一人低声咒骂着,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快步离开了这个院子。
屋子里彻底陷入了死寂。窗纸透进一点微弱的月光,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阿贵叔僵硬地坐在床边,很久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夜,深得像是凝固的墨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阿贵叔那僵直的身体,终于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弯下了腰。
他的动作异常迟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生锈摩擦。枯瘦的手颤抖着,伸向自己脚上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显得刺目的红布鞋。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粗糙冰凉的布面。
就在他的手指碰到鞋面的一刹那——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清晰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屋子里响起。
像是什么东西,轻轻地、掉落在了他面前冰冷的地面上。
阿贵叔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寸寸地抬起头。
惨淡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恰好落在他面前那片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就在那里,在他脚前半步远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一只小小的、破旧的、沾满灰尘的——
红布鞋。
那刺目的红,在冰冷的月光下,妖异得如同凝固的鲜血。
阿贵叔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他死死地盯着那只凭空出现的红布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全身的肌肉都因极度的恐惧而痉挛起来!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右脚上,那只红布鞋,还在。
左脚上……空空如也!
那只本该穿在他左脚上的红布鞋,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就在他眼前!
一股无法形容的、冻彻骨髓的寒气,从那只孤零零的红布鞋上弥漫开来,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压下来。阿贵叔瘫坐在冰冷的床边,像一截被抽空了所有生机的朽木。那只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红布鞋,在惨淡的月光下,刺得他眼睛生疼,如同一个无声的、恶毒的嘲笑。
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极度的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虫子,正从他的骨髓里钻出来,啃噬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就在这时——
嗒。
又是一声轻响。
清晰无比,就在这死寂到令人窒息的屋子里响起。不是来自地面,而是……来自他身后!
来自那张破旧的、他刚刚坐着的木床!
阿贵叔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刺骨的冰冷。他脖子上的每一根筋肉都绷紧了,僵硬得如同石头,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驱使着它,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一点一点地,向后扭去……
惨淡的月光,恰好移动了一点位置,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透浑浊的空气,照亮了床铺靠近墙根的那一小片角落。
就在那里,紧挨着他刚才坐过的位置,床铺那粗糙的草席上——
赫然摆放着另一只红布鞋!
一只小小的、破旧的、沾满灰尘的、和他脚上那只一模一样的红布鞋!
它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鞋尖微微朝外,仿佛……仿佛正有一个人,刚刚脱下它,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边,然后……悄然躺了下去。
阿贵叔的瞳孔骤然缩紧,然后猛地放大!他眼珠暴突,死死盯着那只凭空出现的鞋,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一股冰冷滑腻的触感,毫无征兆地贴上了他的后颈窝!
那感觉……就像是一缕又湿又冷的头发,轻轻地拂过他的皮肤。
嗬——!!
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撕裂了死寂的夜空,惊飞了远处枯树上栖息的几只夜枭。那声音里蕴含的恐怖,足以让任何听到的人血液冻结。
阿贵叔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弹开,猛地从床边滚落在地!他手脚并用地向门口疯狂爬去,那条瘸腿在冰冷的地面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不敢回头!不敢看那张床!只想逃离!逃离这个被无形之物占据的空间!
砰!他重重撞在破旧的木门上,腐朽的门栓应声断裂!他连滚带爬地扑进院子里冰冷的夜色中,嘴里发出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呜咽和嘶喊:
鞋!我的鞋!它……它在床上!它……它躺下了!它躺下了!
凄厉的喊叫声在死寂的村庄上空回荡,惊醒了附近几户人家。油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像是被惊扰的萤火。
谁啊大半夜的鬼叫
好像是……阿贵家
又犯癔症了
几个胆大的汉子披着衣服,提着马灯,循着那断断续续、充满非人恐惧的嘶喊声,聚集到阿贵叔家那低矮破败的土院墙外。院门敞开着,里面一片漆黑,只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还在持续。
阿贵!阿贵叔!你怎么了有人提着灯,壮着胆子朝里面喊。
没有回应,只有那嘶哑绝望的喊声在黑暗的屋子里回荡:……躺下了……它躺下了……别过来!别过来啊!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和恐惧。最终,还是白天搀扶阿贵叔回来的那个汉子,咬咬牙,提着马灯,当先一步跨进了院子。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门口一小片黑暗,照亮了屋内狼藉的一角。
只见阿贵叔蜷缩在靠近门口的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双手死死地抱着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里,渗出暗红的血丝。他双目圆睁,眼球上布满血丝,眼神涣散,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直勾勾地盯着屋内那张破床的方向,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鞋……鞋在床上……它躺下了……它躺下了……
他的右脚上,还趿拉着一只沾满泥污的红布鞋。左脚却是光着的,脚底板被地上的碎石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渗着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提灯的汉子顺着他那恐惧到极致的目光,将马灯的光线小心翼翼地移向那张破旧的木床——
昏黄的灯光下,床铺的草席一片凌乱。靠近墙根的位置,一只小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旧红布鞋,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鞋尖朝外,安静得……诡异。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几个人的头顶!
嘶……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
快!快把他弄出来!有人声音发颤地喊道。
几个人强忍着心底翻涌的恐惧,七手八脚地冲进去,几乎是拖着把还在疯狂挣扎嘶喊的阿贵叔从冰冷的地上拽起来,连拖带抬地弄出了这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屋子。
阿贵叔被安置在邻居家一个闲置的柴房里。他像是彻底被那无形的恐怖击垮了,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上,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眼神呆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鞋、躺下了、别过来,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呓语,伴随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村长王老栓闻讯赶来,看着阿贵叔这副模样,脸色铁青,眉头拧成了死结。他听着人们七嘴八舌、带着惊惧的复述,目光几次扫向阿贵叔家那黑洞洞的门户,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这事……邪性!王老栓重重叹了口气,看着蜷缩在草堆里、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阿贵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复杂,那双鞋……那双红布鞋,不能再留了!留着就是祸根!
他当机立断,叫上几个胆大些的后生,又请了村里辈分最高的三叔公压阵。一行人举着火把,再次踏入阿贵叔那间充满不祥气息的屋子。
火把的光亮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阴冷。三叔公手里捏着一把不知名的干草药,嘴里念念有词,神情凝重地走在前面。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定格在那张破旧的木床上。
那只红布鞋,依旧端端正正地摆在草席靠近墙根的位置,在跳跃的火光下,那黯淡的红,像一块凝固的污血。
拿个新瓦盆来。三叔公声音低沉沙哑。
很快,一个崭新的、粗糙的瓦盆被递了过来。三叔公示意一个后生用火钳子,极其小心地、隔着老远的距离,将床铺上那只红布鞋夹了起来。
那后生手抖得厉害,仿佛夹着的不是一只鞋,而是一条毒蛇。
鞋子被放入瓦盆。三叔公又从怀里掏出一小瓶浑浊的液体,似乎是某种烈酒混着朱砂之类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淋在鞋面上。浓烈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端出去,找个十字路口,烧干净!一点灰都不能留!三叔公语气斩钉截铁,烧的时候,面朝西南,谁也不准回头!烧完立刻回来,路上不准说话!
捧着瓦盆的后生脸色煞白,用力点了点头,在另外两人举着火把的护卫下,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瓦盆,快步走出了屋子,身影很快没入村外的黑暗。
屋子里剩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三叔公和地上那只瓦盆消失的方向,仿佛在等待某种审判。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格外漫长。柴房方向,阿贵叔那断断续续、充满恐惧的呓语,如同背景音,更添几分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村外某个方向,隐约亮起了一小团跳跃的橘红色火光,在浓重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微弱。
火光持续燃烧着,直到完全熄灭。
又过了好一会儿,三个后生才脚步匆匆地跑了回来,一个个脸色发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为首捧瓦盆的那个,更是嘴唇都在哆嗦。
烧……烧干净了王老栓急忙问。
烧……烧了!那后生用力点头,声音发飘,按三叔公说的,一点灰……一点灰都没剩!我们……我们没敢回头!
三叔公紧绷的脸上似乎微微松了一丝,但眼神里的凝重丝毫未减。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示意大家离开。
那只邪门的红布鞋似乎真的随着火焰化成了灰烬。接下来的两天,阿贵叔家再没出现什么异样。阿贵叔被邻居轮流照看着,喂些米汤,虽然依旧神志不清,缩在柴房角落瑟瑟发抖,嘴里喃喃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但至少没有再像那晚一样发出骇人的惨叫。
村里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大家私下里议论纷纷,都说是那双鞋惹的祸,烧了就好。那渗血的棺材、耳边的叹息、凭空出现的鞋……似乎都随着那把火,暂时被压了下去。
然而,第三天夜里。
下半夜,万籁俱寂。守夜照顾阿贵叔的邻居二柱,白天干活累狠了,靠着柴房的门板,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
朦胧中,他似乎听到柴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轻,像是什么东西在干草上轻轻摩擦。
二柱一个激灵,猛地惊醒过来。柴房里一片漆黑,只有一点微弱的月光从破窗棂透进来。他竖起耳朵仔细听,那窸窣声似乎又消失了。
他以为是老鼠,或者阿贵叔翻身,便没太在意,困意再次袭来。
就在他眼皮子又开始打架的时候——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从柴房里面传来。
像是……一只鞋,轻轻落在地上的声音。
二柱的睡意瞬间被这声音击得粉碎!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猛地坐直身体,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颤抖着手,摸向放在脚边的马灯,哗啦一下点亮!
昏黄的光线猛地刺破黑暗,照亮了柴房小小的空间。
角落里,阿贵叔蜷缩在干草堆上,似乎睡得很沉,一动不动。
二柱的目光,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一寸寸地扫过地面。
就在阿贵叔蜷缩的身体旁边,在干草堆的边缘,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双红布鞋。
蒙着厚厚的灰尘,黯淡无光,鞋尖微微朝外,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二柱的瞳孔骤然放大!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手中的马灯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灯油泼洒出来,火苗猛地窜起,又迅速熄灭。
柴房,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只有那双红布鞋的位置,在二柱因极度惊骇而放大的瞳孔里,仿佛依旧残留着两团挥之不去的、妖异的暗红血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