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海动 > 第一章

枢密副使孟德尔猛地将拳头砸在坚硬的紫檀木桌面上,指骨与木头撞击发出沉闷的咚声,震得桌上青铜墨翟镇纸都跳了一下。
荒谬!简直是荒谬绝伦!他英俊的面容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额角青筋暴跳,那双曾经在襄樊城头令元军胆寒的锐利眼睛,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死死盯着摊在面前那份还散发着油墨气息的《军内思想纯洁化整肃条例(草案)》。‘凡年过四十,或曾在旧宋军中服役超过五年者,须主动向军内新墨整肃委员会汇报思想动态,接受评议’‘评议不通过者,调离作战部队,转预备役或从事后勤’王轩!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只会摇唇鼓舌、纸上谈兵的书生!他懂什么军队懂什么打仗!他这是在掘我澳宋新军的根!是自毁长城!
这份由新墨社总执事王轩亲自起草、经由四人小组背书、即将提交议会审议的草案,如同一柄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在了孟德尔的要害上。草案的核心,就是要借着纯洁思想、清除旧时代流毒的名义,将那些在襄樊血战中幸存下来、对度宗有着深厚感情、经验丰富却年纪偏长、或者出身旧宋军的老兵悍将,从新宋军的核心骨干中彻底清除出去!换上那些满脑子狂热口号、却可能连血都没见过的新墨青年!
这无异于要肢解他一手参与缔造、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澳宋新军!更是对他孟德尔本人权威的赤裸裸挑战!他孟宪的儿子,襄樊城头砍下元军百夫长头颅的少年英雄,在腥风血雨中一刀一枪搏出来的枢密副使,岂能坐视王轩这等跳梁小丑毁掉军队的脊梁!
将军息怒!站在一旁的心腹亲卫队长张猛,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襄樊老兵,同样气得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王轩那厮,分明是借机排除异己!想把咱们这些碍眼的‘旧人’都扫进垃圾堆!好让他的人上位!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孟德尔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在狭窄的值房内踱步,军靴踏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回响,老子在襄樊城头面对蒙古铁骑都没怂过!会怕他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酸儒!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凶狠而决绝的光芒,张猛!
在!张猛挺直胸膛。
立刻去办几件事!孟德尔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第一,把我们的人,特别是襄樊出来的老兄弟,还有那些对王轩这套狗屁条例不满的中层军官,名单给我理清楚!要绝对可靠!第二,想办法,给我弄几张枢密院签发的空白通行令符!要最高权限那种!第三,秘密联系新临安港西区备用泊位,那艘‘海鹘’级快船‘破浪号’的管带陈老五,告诉他,船给我保养好,加满水粮,随时待命!记住,要绝对机密!除了陈老五,不许让第二个人知道!
张猛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为钢铁般的决绝:将军…您这是要…
未雨绸缪!孟德尔打断他,眼神锐利如鹰,王轩他们疯了!度宗公…唉!他重重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失望,度宗公被他们蒙蔽了!我们得给自己,给这支军队,给澳宋…留条后路!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毁在这群疯子手里!
是!张猛不再多问,躬身领命,转身大步离去,脚步沉重而坚定。他知道,将军这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要行险一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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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密院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巨大的墨家矩尺徽记高悬于顶,冰冷地注视着下方。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归年,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深褐色布袍,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摊在面前的《墨子》竹简,仿佛那是动荡世界里唯一的锚点。窗外,墨锋队游行的口号声浪一阵阵传来,混杂着远处不知哪里传来的打砸声。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李归年最信任的老仆李福,一个须发皆白、眼神却依旧清亮的精瘦老者,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反手将门掩上。
老爷。李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李归年没有抬头,指尖依旧停留在竹简的刻痕上:何事
孟副使那边…有异动。李福凑近一步,声音几不可闻,张猛这两天行踪诡秘,频繁接触一些襄樊旧部,特别是那些对整肃条例反应激烈的军官。还…还私下接触了港务司负责空白令符保管的赵司吏,似乎…在打通行令符的主意。另外,西区备用泊位,‘破浪号’的管带陈老五,昨天深夜被张猛秘密叫走,回来后就下令水手给船加满了淡水和干粮,还额外搬了几桶火油上去…像是在…做远航的准备。
李归年抚摸着竹简的手指,骤然停顿。那枯瘦的指关节微微泛白。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不再是永恒的平静,而是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沉重与痛楚。他沉默了良久,久到李福几乎以为他没有听清。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问出了一个仿佛与眼前危机毫不相干的问题:
李福…依你看,孟德尔他…是地上动,还是海上动
李福愣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精光。他跟随李归年数十年,深知自家老爷说话向来暗藏机锋。他略一思索,联想到孟德尔在枢密院发飙时拍桌子砸板凳的动静,联想到张猛秘密接触港务司和破浪号的举动,心中已然明了。他深深吸了口气,斩钉截铁地回答:
回老爷,老奴观之…孟副使之动,非地上之动,乃…海上动!
海上动…李归年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这三个字有千钧之重。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惊涛骇浪已然平息,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决绝。
知道了。他只说了这三个字,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竹简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但李福清晰地看到,老爷那枯瘦的手指,在竹简边缘,极其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李福不再多言,躬身一礼,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李归年枯坐良久。窗外墨锋队的口号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充满了破坏一切的狂热。他猛地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白坚韧的桑皮纸。他没有丝毫犹豫,提起那支陪伴了他半生的狼毫笔,饱蘸浓墨,手腕沉稳如山,在纸的中央,写下了四个力透纸背、遒劲如铁的大字:
**速归!不究!**
墨迹淋漓,仿佛带着千钧的承诺和无声的呐喊。
他将纸条仔细折好,塞入一个普通的竹制信筒,封上火漆。然后,他走到门口,沉声唤道:来人!
一名枢密院当值的传令兵立刻推门而入:平章大人!
李归年将信筒递给他,目光锐利如电:即刻飞马赶往新临安港西区军港!将此信亲手交到枢密副使孟德尔手中!若遇阻拦,可出示此令!他同时递过一枚代表他平章身份的青铜矩尺令牌。
是!传令兵双手接过信筒和令牌,感受到上面传来的冰冷和沉重,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飞奔而去。
李归年站在门口,望着传令兵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又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那里仿佛倒映着波涛汹涌的大海。他低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丝渺茫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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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凛冽的海风带着刺骨的咸腥,呼啸着掠过新临安港西区军港。高大的石砌防波堤外,是深不可测、咆哮翻腾的墨色海洋。港口内,大部分泊位都空着,只有零星几艘巡逻艇随着波浪起伏。而在最偏僻的备用泊位,那艘流线型的海鹘级快船破浪号,如同蛰伏的猎豹,静静地停泊在黑暗中。船上没有灯火,只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在甲板上无声地忙碌着,解开缆绳,升起半帆,做着最后的出航准备。
枢密副使孟德尔站在冰冷的码头上,墨绿色的斗篷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身后,是十七名全副武装、神情肃穆的亲信卫士,包括队长张猛。每个人都背着简单的行囊,腰挎横刀,目光坚定地望着他们的将军。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就在这时,港口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士兵的厉声呵斥!
什么人!站住!奉枢密院李平章令!港口全面戒严!所有船只不得离港!
紧接着,是兵器出鞘的铿锵声和紧张的对峙声!
孟德尔和张猛对视一眼,眼中同时闪过一丝厉色!李归年!他果然察觉了!而且动作如此之快!
将军!怎么办张猛的手按在了刀柄上,肌肉紧绷。
孟德尔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盖着枢密院鲜红大印的空白通行令符!他唰地展开,高高举起,迎着港口哨卡方向射来的摇曳火把光芒,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声音压过了呼啸的海风:
枢密院最高通行令在此!奉密令!紧急出海公干!胆敢阻拦者,以叛国论处!格杀勿论!
他的怒吼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港口炸响!守卫哨卡的士兵显然认出了孟德尔的身份,也看到了那张在火光下异常醒目的枢密院最高令符(尽管是空白的)。士兵们面面相觑,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和火绳枪,枪口微微抬起,却又不敢真的指向这位位高权重的副使大人。领头的哨长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显然陷入了巨大的惶恐和两难之中。一边是李平章严厉的戒严令,一边是孟副使手持的最高通行令和那杀气腾腾的格杀勿论!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凝固的瞬间!
哒哒哒哒!一阵更加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枢密院的传令兵,浑身被汗水湿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策马狂奔而至!他根本无视眼前的紧张对峙,目光死死锁定了码头上孟德尔的身影,猛地勒住马缰!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孟副使!李平章急信!传令兵嘶哑地喊着,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踉跄着冲到孟德尔面前,双手颤抖着将一个带着体温的竹制信筒高高捧起,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喘息和急切,李平章亲笔!命卑职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小小的竹筒上!张猛和卫士们的手依旧按在刀柄上,警惕地盯着传令兵和哨卡的士兵。哨卡士兵的枪口,也下意识地微微下垂了一丝。
海风呼啸,卷起孟德尔的斗篷,拍打在他脸上。他低头看着那个被汗水浸得有些发亮的竹筒,又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气喘吁吁、一脸焦急的传令兵,再扫过哨卡士兵们犹豫不决的脸。李归年…在这个时候送来亲笔信
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是陷阱是劝降还是…最后的机会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海浪拍打防波堤的轰鸣和海风尖锐的呼啸在耳边回荡。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最终,孟德尔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决绝。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那信筒,而是猛地一把将其扫开!
啪嗒!竹筒掉落在冰冷的、沾满海盐的码头上,滚了几滚,停在湿漉漉的石缝里。
走!孟德尔看都没看那地上的信筒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冰冷的字眼,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踏上了破浪号放下的跳板!他的背影在狂风中显得异常高大,也异常孤绝。
张猛等人愣了一下,随即眼神变得更加凶狠,如同护主的狼群,迅速跟上,将哨卡士兵和那个呆立当场的传令兵彻底隔绝在身后。
破浪号的缆绳被彻底解开!半帆瞬间被强劲的海风鼓满!流线型的船身如同离弦之箭,在黑暗中猛地一颤,迅速而无声地滑离了码头,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防波堤外那无边无际、咆哮翻腾的黑暗大海之中!只留下翻滚的白沫和渐渐远去的模糊轮廓。
码头上,哨卡士兵们面面相觑,最终颓然地放下了武器。传令兵呆呆地看着那艘消失在墨色波涛中的快船,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个被遗弃的竹筒。他默默地弯腰捡起,擦去上面的水渍和污迹,紧紧攥在手中。海风卷起他的衣襟,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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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密院值房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巨大的羊皮海图铺在长桌上,李归年枯瘦的手指正沿着新临安港向北的航线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那片被标记为风暴与暗礁区的婆罗洲附近海域。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李福无声地走了进来,脸色沉重如铅。他走到李归年身边,将那个沾着海盐和污迹的竹筒轻轻放在海图旁,声音低哑:
老爷…信…带回来了。孟副使…没看。船…已经出海了,方向…是向北。
李归年的手指在海图上猛地一顿,停在了一片代表深海旋涡的蓝色标记上。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个被遗弃的信筒,目光仿佛穿透了竹筒,看到了里面那四个力透纸背的字——速归!不究!
他枯瘦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早已预料的、沉重的悲哀,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眼眸。他慢慢收回放在海图上的手,指尖冰凉。
知道了。李归年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他拿起那个竹筒,没有打开,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粗糙的纹路,仿佛在感受着另一个灵魂绝望的温度。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迟暮老人特有的滞重。
备车。他轻声吩咐李福,去…执政官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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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政官邸的书房,弥漫着浓重的墨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陈年朽木般的衰颓气息。度宗赵禥(赵禥)背对着门口,站在那幅巨大的、描绘着澳宋及周边海域的羊皮地图前。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执政官常服,背影依旧挺拔,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单薄。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他似乎在凝视着地图上那片代表北方的、未知而危险的深蓝色区域,一动不动。
李归年无声地走进来,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没有行礼,只是默默地走到书案旁,站定。书房里只剩下两人悠长而沉重的呼吸声。
归年…度宗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有事
李归年看着度宗那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背影,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深切的、无法掩饰的痛楚。他沉默了几息,仿佛在积聚开口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艰难地凿出来:
度宗公…消息确凿。孟德尔…昨夜携其亲信卫队共十七人,盗取了枢密院签发的空白通行令符,强闯了新临安港西区哨卡…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夺船出海了。方向…应是向北。
书房内瞬间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两人的心头。窗外的风声、远处模糊的市声,都消失了。只有心跳声,在死寂中如同擂鼓。
度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依旧背对着李归年,面朝着那幅巨大的地图。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久到李归年几乎以为他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终于,度宗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的面容暴露在光线中。李归年的心狠狠一抽。那张曾经睿智、坚毅、充满感染力的脸,此刻布满了深刻的疲惫,如同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岩石。眼窝深陷,皱纹如同刀刻,鬓角的白霜在阳光下异常刺眼。尤其让李归年心惊的是他的眼神——那不再是燃烧着理想火焰的熔炉,而是两潭深不见底的、沉寂的死水,里面翻涌着巨大的失望、难以言说的痛苦,还有一种…洞悉了某种宿命般的、彻底的无力感。
他没有看李归年,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投向某个极其遥远、极其虚无的地方。嘴角牵动了一下,仿佛想挤出一个笑容,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磨损的砂轮,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轻飘飘地落在寂静的书房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由他去吧…
这五个字,如同五记裹着棉絮的重锤,狠狠砸在李归年的心上。他看着度宗公那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背影,看着他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看着那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所有准备好的分析、所有的利害陈述、所有的补救建议,都在这句轻飘飘的、认命般的叹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不合时宜。
李归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深深地、无声地躬下身,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庄重的旧式礼节。然后,默默地、脚步沉重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那扇沉重的门。
书房内,重新只剩下度宗一人。他依旧面朝着那幅巨大的地图,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代表北方那片未知而危险海域的深蓝色区域上。他仿佛看到了那艘小小的破浪号,正载着他曾经的子侄、他亲手提拔的猛将,载着满腔的愤怒和绝望,一头扎进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他缓缓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上那个冰冷的、代表执政官权力的青铜矩尺印玺,仿佛在触摸一块毫无生气的石头。印玺冰冷的触感,如同孟德尔最后决绝的背影,也如同他自己心中那团正在迅速熄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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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一个灰蒙蒙的清晨。海风带着南洋特有的湿暖气息,却吹不散新临安枢密院值房内那浓得化不开的寒意。
李归年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几张被海水浸透大半、字迹模糊难辨的薄纸。纸上还带着浓重的海腥味。一名风尘仆仆、脸色悲戚的海港信使垂手肃立在一旁。
李平章…这是…婆罗洲东岸的渔民送来的…他们在风暴后的海滩上…捡到了这个…信使的声音有些哽咽,指了指桌上几片同样被海水泡烂的墨绿色军服碎片,还有一块刻着孟字的青铜腰牌。腰牌边缘已经变形,沾满了沙砾和海藻。他们说…那艘船…碎得不成样子了…就在‘鬼见愁’礁群那片…没…没找到活口…
李归年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块冰冷、扭曲、带着死亡气息的腰牌。指尖触碰到那深深嵌入的孟字刻痕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拿起那几张模糊的纸,上面的墨迹早已晕染开,只能勉强辨认出似乎是些零散的航海日志片段,记录着遭遇风暴、试图转向、触礁…最后是绝望的混乱笔迹。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信使几乎以为他石化了。窗外,传来墨锋队新一波游行的口号声,依旧狂热,依旧充满破坏一切的激情。
终于,李归年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他没有看那信使,只是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几片染着孟德尔最后气息的布片和那块冰冷的腰牌,用一块干净的布仔细包好。然后,他拿起那几张模糊的遗书,走到墙角燃着的黄铜火盆旁。
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贪婪地舔舐着脆弱的纸张。模糊的字迹在火焰中迅速焦黑、卷曲,化作片片飞灰,旋转着升腾,最终消散在沉闷的空气中。
火光映照着李归年那张枯槁而毫无表情的脸,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投下两簇跳跃的、冰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