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物柜门发出吱呀一声叹息,像是终于卸下了积攒三年的重负。毕业的喧嚣被关在礼堂厚重的门后,此刻这条空荡荡的走廊,只剩下我和满地散落的旧时光碎片。我蹲下身,指尖拂过柜底那层薄薄的灰尘,摸索着最后一点属于这里的痕迹。指尖忽然触到一个硬邦邦的纸角,轻轻一拽,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旧牛皮纸信封滑了出来,沉甸甸的,带着时光封存的重量。
信封口没有封牢,里面花花绿绿的小纸片哗啦一下倾泻而出,如同被惊扰的蝴蝶,散落在我的脚边和积尘的水磨石地面上。我怔住了,目光落在那些小小的、褪了色的纸片上——是电影票的存根。太多了,多得几乎铺满了眼前这一小方地面。它们像一片片被遗忘的秋叶,无声地讲述着一段被刻意掩埋的岁月。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微颤,轻轻拨开那些散落的票根。一张张拾起,指腹蹭过略显粗糙的纸面,上面印着的字迹早已模糊,但那个熟悉的名字,却像烙印一样清晰无比,一次次撞进眼底:
江屿。江屿。江屿。
邻座的,永远都是他。
心脏深处某个角落,被这铺天盖地的名字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闷闷的,带着一种久违的酸涩。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束里无声地舞蹈。我屏住呼吸,近乎机械地,一张一张捡起那些小小的凭证。指尖掠过票根边缘,触感微凉而脆弱。它们像一片片褪色的鳞片,从记忆深处那条名为江屿的鱼身上剥落,带着旧日光影的温度,又冷又烫。
九十九张。这个数字无声地在心底浮现,清晰得如同刻在石碑上。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敲打这个数字。怎么会刚好是这个数是巧合,还是某种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嘲弄仿佛一场漫长而隐秘的朝圣,终点却停在了圆满之前的最后一步,充满讽刺的悬念。
高三的尾巴,空气里都浮动着一种尘埃落定前的焦灼与释然。教室像被抽干了力气,不再有往日那种紧绷的、山雨欲来的气氛。厚厚的习题册被草草塞进书包深处,试卷在桌角堆成摇摇欲坠的小山。课间弥漫的不再是咖啡的苦涩,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即将解脱的轻松,混杂着对未来的迷茫,如同窗外五月末黏稠的风。
哎,林小雨!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惯有的、令人心尖发痒的随意和笑意。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那股清爽的皂角香已经先一步飘了过来,像无形的网,轻轻拢住我的感官。我正低头笨拙地试图把几本厚重的参考书塞进已经鼓胀的书包侧袋里,动作因为他的靠近而有些慌乱,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书脊。
他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那张课桌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江屿动作自然地拿起我桌上摊开的一本物理习题集,修长的手指随意翻动着书页,发出哗啦的轻响。啧,这破题,折磨我们三年了,总算到头了。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我手忙脚乱的动作上,唇角微扬,像初春湖面化开的第一缕涟漪,毕业晚会准备的节目单定了没文艺委员大人
还…还没完全定稿,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指尖却泄露了秘密,微微颤抖着,有几个节目还在协调时间。
我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盯着书包拉链上那个小小的金属扣。心跳得厉害,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鸟,撞击着胸腔。他离得那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校服领口洗得微微发白的边缘,闻到他身上那干净得近乎透明的气息。每一次他这样靠近,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一圈圈涟漪荡漾开去,久久无法平息。
嗯,他应了一声,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怎么在意,注意力又回到那本物理书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道复杂的电磁场图示,对了,上次说的那个新上的科幻片,口碑好像炸了。考完试了,放松一下明晚七点那场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仿佛这邀请只是随口一提,如同问一句吃饭了吗那样自然。
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上头顶,耳根瞬间烧了起来。我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脸颊奔腾的声音。喉咙有些发紧,我用力清了清,才勉强挤出一点声音:好…好啊。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行,那我订票了。
他终于从那道题上移开视线,抬起眼,冲我笑了笑。那笑容明朗,像夏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站起身,把那本物理书轻轻放回我桌上,动作随意得像对待自己的物品。走了啊,班长那边还有点事。
他朝我挥了挥手,校服外套的袖口滑下一截,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
嗯。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手指还捏着书包侧袋的拉链,指尖冰凉。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穿过略显嘈杂的教室,消失在门口的光晕里,那颗悬着的心才缓缓落回原处,却留下更深的空洞和持续不断的悸动。每一次这样的邀约,对我而言都是一场盛大的节日,需要提前数日就开始暗自准备。从翻箱倒柜挑选最不刻意又最好看的衣服,到反复练习见面时该说的第一句话,甚至会在脑中预演无数遍电影院里可能发生的微小互动——递爆米花时指尖的偶然触碰,黑暗中低声讨论剧情时耳畔拂过的温热气息……这些细节在心里被反复描摹、润色,直到成为一场只为我一人上演的华美默剧。然而现实里,当灯光暗下,银幕亮起,我们之间永远隔着那窄窄的扶手,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僵硬地坐着,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身边这份偷来的、令人心颤的静谧。每一次,都像一次短暂而虚幻的梦游。
礼堂后台,空气里混杂着廉价化妆品、汗水和紧张的气息,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毕业晚会正进行到高潮,前台传来的音乐声浪一阵阵撞击着薄薄的幕布,鼓点震得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发颤。我抱着一堆皱巴巴的、刚被上一个舞蹈节目用过的彩色飘带,像个狼狈的搬运工,费力地挤过狭窄的通道。道具箱堆在角落,像座小山。
小雨!小雨!这边!
死党陈露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十万火急的调子。她像只灵活的兔子,拨开几个正在补妆的身影,猛地窜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她脸上还带着舞台妆夸张的腮红,此刻因为急切显得更加鲜艳。
怎么了露露
我被她的力道带得一个趔趄,怀里抱着的飘带差点滑落。
快快快!江湖救急!
陈露语速飞快,眼睛瞪得溜圆,江屿!江屿的吉他弦!上台前最后一根弦崩了!备用弦还在他教室桌洞里锁着呢!
她用力晃着我的胳膊,只有你有他教室钥匙了对吧快!快去拿!下一个节目就是他们乐队的压轴了!
江屿的名字像一枚小小的银针,精准地刺中了我的神经末梢。心脏猛地一缩,随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盖过了前台的鼓点轰鸣。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指尖都跟着发麻。钥匙…钥匙在我书包里!在休息室!
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干。
快去!这边我顶着!
陈露用力推了我一把,眼神焦灼得像要喷出火来。
我二话不说,把怀里的飘带胡乱塞给旁边一个愣住的同学,转身就朝着通往教学区的侧门狂奔。高跟鞋敲打着坚硬的水泥地面,发出急促又慌乱的哒哒声,在后台的喧闹中撕开一道裂缝。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江屿的演出!不能耽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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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出礼堂后门,傍晚微凉的风瞬间包裹过来,带着草木的气息,却丝毫无法平息我胸腔里燃烧的火焰。教学区一片漆黑沉寂,与礼堂那边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形成鲜明对比。整栋高三教学楼像一个巨大的、沉睡的黑色方盒,无声地矗立在渐深的暮色里。我顾不得害怕,凭着记忆在黑暗中冲向楼梯口。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砸在心脏上,每一步都像踏在紧绷的鼓面上。恐惧和急切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我牢牢缚住,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摸到了熟悉的教室后门。我哆嗦着手,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钥匙串,冰冷的金属贴着汗湿的掌心。黑暗中,手指急切地摸索着锁孔,钥匙碰撞发出细碎的、令人心焦的声响。试了两次,才终于咔哒一声,门锁弹开。
推开门,浓重的黑暗扑面而来,只有窗外远处礼堂的微弱灯光和朦胧的月光,勉强勾勒出桌椅模糊的轮廓。我跌跌撞撞冲到江屿的座位——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摸索着拉开桌肚的盖子,手伸进去,急切地翻找。指尖掠过书本、试卷、一个硬邦邦的眼镜盒……终于触到一个细长的、冰冷的金属圆筒!是备用琴弦!
找到了!
我如释重负地低呼出声,一把将琴弦筒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奇迹般地平复了一丝狂乱的心跳。不敢有丝毫耽搁,我转身就要冲出教室。
就在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被窗外楼下某个角落的光影攫住。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我鬼使神差地靠近了那扇敞开的窗户。
楼下,靠近花坛的僻静角落,被一丛高大的冬青半掩着。那里有两个人影。路灯昏黄的光线吝啬地洒下一点光晕,刚好笼罩着他们。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挺拔如青松——是江屿。他微微低着头,怀里紧紧拥着一个身影。那是个长发女孩,身量纤细,正依偎在他胸前,双手环着他的腰。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如同瀑布般披泻下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流淌着细腻的光泽
江屿的侧脸线条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他一只手轻轻环着女孩的背,另一只手,极其温柔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女孩的长发。那动作充满了无限的怜惜和专注,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女孩似乎在他耳边低语了什么,他侧过头,唇角弯起一个极深、极温柔的弧度,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发。
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了。礼堂的喧嚣,初夏夜晚的虫鸣,血液在耳中奔流的轰鸣……一切都被抽离。只剩下窗外那无声的一幕,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切入我的视野,然后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捅进心脏深处。攥着琴弦筒的手指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冰冷坚硬的金属筒哐当一声掉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惊心动魄的回响,在死寂的教室里久久回荡。
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逆流,直冲头顶,带来一阵灭顶的眩晕。我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窗框,指尖传来的寒意直透骨髓。那个角落里的温柔拥抱,那双抚摸长发的手,那个从未对我展露过的、足以融化月色的笑容……像无数根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眼底,刺穿所有小心翼翼维持的幻象。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好朋友的界限,那些看似随意的界限,从来不是模糊,而是我单方面愚蠢地不肯看清。原来他眼底偶尔流露的温和,并非只对我一人。原来那个我小心翼翼珍藏、以为独一无二的位置,早已名花有主,而我不过是个在门外徘徊、自欺欺人的看客。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被掏空般的绞痛,紧接着是麻木,冰冷的麻木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堵得我几乎窒息。我猛地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弯了下去,像是要抵御那灭顶的疼痛和恶心。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死寂中格外惊心。屏幕上跳动着陈露的名字。
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冷得像冰渣,刮得喉咙生疼。弯下腰,颤抖的手指摸索着捡起地上那个冰冷的琴弦筒。金属表面沾了灰尘,硌着掌心。我没有再看窗外一眼,转身,一步一步,踩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声,走出了这间瞬间变得冰冷刺骨的教室。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破碎的玻璃上。
回到后台那片喧嚣与混乱的中心,震耳的音乐和晃眼的灯光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陈露焦急的脸庞在眼前晃动,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喊着什么。我把那个冰冷的金属筒塞进她手里,指尖触到她温热的手心,如同碰到烙铁般猛地缩回。
拿到了!谢天谢地!
陈露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她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用力拍了拍我的肩,多亏你了小雨!江屿他们差点急疯了!我这就送过去!
她像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周围是忙碌穿梭的人影,补妆的、调试乐器的、整理服装的,一切都充满了临场前的焦灼与兴奋。巨大的音响播放着暖场音乐,鼓点强劲地敲打着耳膜和地板,震得胸腔都在共鸣。空气里漂浮着发胶的甜腻、汗水的微咸,还有廉价亮片在灯光下折射出的刺眼碎芒。
这一切的热闹,此刻都与我无关。
我慢慢地走到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箱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粗糙的水泥地透过薄薄的演出服传来寒意。喧闹声浪冲击着我,却无法穿透那层骤然凝结的冰壳。眼前反复闪回着那个昏黄灯光下的拥抱,那双温柔抚摸长发的手,那个带着无尽怜惜的吻……每一次闪回,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心脏深处反复地、缓慢地切割。
指尖冰凉,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抠着粗糙的地面,直到指甲缝里嵌满了灰尘。一种巨大的、灭顶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沉重得让我只想闭上眼睛,沉入这片嘈杂的黑暗底部。原来长达三年的所有兵荒马乱、所有甜蜜酸楚、所有小心翼翼的期待和辗转反侧的揣测,都只是我一个人自导自演的笑话。像一个在空荡剧场里卖力演出的丑角,唯一的观众,只有自己。
毕业典礼终于落下了最后的帷幕。礼堂穹顶下回荡的激昂校歌余音散尽,如同退潮般席卷走了最后一丝属于校园的喧嚣。空气里还残留着香樟木椅子的气味、鲜花短暂绽放后的余香,以及无数年轻躯体散发出的、混杂着汗水和离愁的复杂气息。人群像解开了束缚的潮水,从各个出口涌出,流向四面八方。
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装满三年痕迹的纸箱,被人流裹挟着,机械地移动脚步。箱子里塞满了书本、卷子、一个掉了漆的旧水杯、几本舍不得丢的杂志,以及那个装着九十九张票根的旧信封,它们此刻沉甸得如同我灌了铅的心。
走出礼堂高大的拱门,初夏午后有些灼人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空气里浮动着香樟树特有的清冽香气,混着青草被晒暖的味道。校园广播里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播放着送别的钢琴曲,悠扬的旋律在空旷的操场上空飘荡,无端添了几分寂寥。
刚走下台阶没几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明朗的笑意穿透了背景的嘈杂:林小雨!
我脚步一顿,身体有瞬间的僵硬。转过身,看见江屿正大步从后面的人群中穿行而来。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阳光落在他清爽的发梢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他脸上是那种惯常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如同这五月的晴空,坦荡得让人心碎。他怀里也抱着一个纸箱,里面同样塞满了书本杂物。
他几步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刺目的阳光。呼,总算结束了!
他语气轻松,带着如释重负的感慨,目光落在我抱着的沉重纸箱上,眉头微挑,嚯,你这小身板,抱这么大一箱行不行啊
那语气里带着点熟悉的调侃,如同过去的无数次。
不等我回答,他极其自然地腾出一只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伸过来,掌心带着少年特有的温热,在我头顶的发丝间用力揉了两下。动作有些粗鲁,带着点男孩子气的亲昵,瞬间弄乱了我额前的刘海。
以后常联系啊,好朋友。
他笑着说,声音清朗,像山涧流淌的溪水,清晰地撞进我的耳膜。
好朋友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石子,精准地投入我死寂的心湖,甚至激不起一丝涟漪,只有彻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开来。我抬起头,目光穿过他近在咫尺的笑脸,越过他宽阔的肩膀,投向不远处香樟树浓密的树荫下。
那个角落,光线被枝叶切割得斑驳陆离。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长发女孩安静地站在那里,身影纤细。她微微侧着头,正朝着我们的方向望过来。距离不算近,看不清她具体的表情,但午后温暖的阳光恰好笼罩着她半边脸颊,勾勒出柔和美好的轮廓。微风拂过,她柔顺的长发轻轻扬起几缕,在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那姿态,娴静而美好,仿佛在耐心等待。
江屿似乎并未察觉我目光的落点,也或许根本不在意。他收回揉乱我头发的手,随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走了啊,保重!微信别装死!
他笑着最后叮嘱了一句,抱着他的纸箱,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那个树荫下的身影走去。步伐轻快,带着一种奔向归属的笃定。
我的视线紧紧追随着他。看着他走到那个女孩面前,脚步自然而然地放缓。看着他微微低下头,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是那种明亮的、坦荡的,却仿佛被注入了另一种温度的笑意——那是我从未拥有过的、带着专属意味的温柔暖意。他甚至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将那个长发女孩轻轻揽入怀中,动作熟稔而亲昵。
女孩依偎在他怀里,仰起脸,似乎在说着什么。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跳跃在他们相拥的身影上,像一幅被过度曝光的、刺眼的青春电影海报。那画面和谐得让人窒息。
我站在原地,抱着那个沉重得快要坠落的纸箱,像一个被遗弃在舞台中央的道具。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吹过,却只让我感到皮肤上一阵阵发冷。指尖用力抠进纸箱粗糙的边缘,留下深深的凹痕。书包带子勒在肩膀上,肩胛骨的位置被里面一个硬硬的直角硌得生疼。
是那封信。
那封耗费了无数个夜晚、涂涂改改了无数次、用尽了我所有勇气和羞涩写下的信。每一个字都斟酌得小心翼翼,每一笔都带着滚烫的心跳。它安静地躺在书包最里层的夹袋里,像一颗沉默的、未曾引爆的炸弹。此刻,隔着薄薄的帆布书包,那封信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紧紧贴在我的背上,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那滚烫的温度,瞬间灼穿了我所有残存的、可笑的幻想。
夕阳沉沉地坠向远方的楼宇线,将天际染成一片壮丽而哀伤的血红。操场上的人潮早已散尽,空旷得只剩下风穿过球门网孔的呜咽声。我独自一人坐在看台最高处冰冷的水泥台阶上,脚下放着我那个塞满了过往的纸箱。暮色四合,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空旷的台阶上。
操场上,几个低年级的男生还在不知疲倦地追逐着一个足球,他们的笑闹声被风吹得很远,模糊不清,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我默默地看着,视线没有焦点,直到那最后一点喧嚣也消失在通往教学区的林荫道尽头。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掠过耳畔的声音,带着初夏傍晚特有的、微凉的草木气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甸甸地压进肺里,带着暮色的凉意。然后,弯下腰,伸手探入书包最里层的夹袋。指尖触到了那个硬硬的、棱角分明的信封。动作缓慢地,将它抽了出来。
素白的信封,没有任何装饰,只在正中用我练习了很久的、最工整的字体写着三个字:江屿
收。
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像一只沉睡的白色蝴蝶,带着一种脆弱而沉重的质感。晚风吹拂着信封的一角,轻轻翕动。我低下头,长久地凝视着它,仿佛要穿透这薄薄的纸页,看清里面那些曾经滚烫、如今却已冰冷凝固的字句。那些字字句句,曾是我心底最隐秘、最盛大的秘密花园。如今,花园荒芜,徒留一地残败的荆棘。
手指开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沿着信封的边缘,一下,又一下,用力地、精准地将它撕开。纸张破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然后,我抽出里面那张同样素白的信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黑色的墨迹在暮色中显得模糊不清。
没有再看一眼。
我将信纸平摊在膝盖上,无视上面那些耗费了无数心血的墨痕。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坚决,开始折叠。对折,再对折,压出清晰的折痕。然后,小心地翻起两个角,向内弯折……每一个动作都缓慢、精确,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而绝望的仪式。很快,一只棱角分明的白色纸飞机,出现在我微凉的掌心。它安静地躺着,翅膀微微翘起,像一只沉默的、等待起飞的鸟。那些曾承载了千言万语、无数个不眠之夜和无声祈祷的字迹,此刻被严密地折叠、隐藏在内里,无人知晓。
我缓缓站起身。视野变得开阔。空旷的操场在眼前铺展开来,沐浴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像一片金色的、寂静的荒原。风,不知何时大了一些,带着远方的气息,吹动我的额发和衣角。
我举起手臂,捏着那只纸飞机的重心,将它平稳地托在指尖。目光投向远处,越过空旷的跑道,越过绿色的草坪,投向操场对面那排高大的香樟树。暮色中,浓密的树冠连成一片墨绿的剪影。
然后,我微微侧身,手臂向后引,积蓄起一点点力量。迎着风的方向,手臂猛地向前挥出!手腕在挥出的瞬间灵巧地一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轻盈。
咻——
纸飞机脱手而出!
它乘着初夏傍晚的风,像一只真正的、获得了短暂自由的小鸟,轻盈地滑翔出去。白色的机身被夕阳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边,在昏黄的天幕下划出一道优美而决绝的弧线。它飞得不高,但很稳,朝着那片香樟树林的方向,执着地飞去。
我的视线紧紧追随着它,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一下,又一下。目光越过那小小的、滑翔的白点,清晰地看到了香樟树浓密的树荫下,那两个依偎着的身影并未走远。他们背对着我这边,面朝着校外马路的方向,似乎在低声说着话。江屿微微低着头,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身边女孩的肩上。女孩的长发被风吹起几缕。
纸飞机乘着风,轻盈而执着地滑翔着,距离那片树荫越来越近。它飞得那样专注,那样一往无前,像奔赴一场命中注定的献祭。
就在它即将掠过他们头顶那片被夕阳染成橘红的树冠时——
突然,一阵毫无预兆的、更强的侧风猛地刮过操场!
那小小的白色身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它瞬间失去了平衡,轻盈的姿态荡然无存。机头猛地向下栽去!那道优美的弧线骤然中断,变成一道失控的、急速下坠的直线。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盖过的声响。
白色的纸飞机,如同一片被狂风折断翅膀的枯叶,直直地坠落下来。不偏不倚,恰好落在江屿脚边不远处的地面上,溅起几不可见的细微尘埃。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机翼微微蜷曲,沾上了草屑和尘土,像一件被遗弃的垃圾。
江屿似乎被脚边突然落下的东西惊扰了一下。他脚步微微一顿,下意识地低头瞥了一眼。暮色浓重,那只沾了灰尘的白色纸飞机,在他视线里大概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被风吹来的寻常垃圾。他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不到半秒,甚至连一丝好奇或探究都没有。随即,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手臂更紧地、更自然地环住了身边女孩的腰,带着她,脚步没有丝毫迟疑,继续朝着校外,朝着那片更广阔、属于他们的未来走去。两人依偎的身影很快融入校外街道的人流和车灯之中,消失不见。
空旷的操场彻底寂静下来。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被远方的楼宇吞噬,暮色如同巨大的、灰色的潮水,温柔而冷酷地漫涌上来,淹没了跑道,淹没了草坪,也淹没了看台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我依旧站在最高处,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晚风吹起额前散落的发丝,冰冷地拂过脸颊。视线停留在纸飞机坠落的地方,那里只剩下模糊的草色和越来越深的阴影。它曾经承载过那么多滚烫的、无法言说的秘密,最终却这样无声无息地坠落在尘埃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在他眼中激起。
仿佛一场长达三年的、盛大而隐秘的独角戏,终于在此刻,随着那只坠落的纸飞机,画上了一个仓促而冰冷的句点。无人知晓,无人喝彩,无人签收。只有风,卷起操场上细小的沙尘,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