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原的风,带着股蛮不讲理的狠劲儿,呜咽着卷过营房铁皮屋顶,刮得人耳朵生疼。柯定一缩了缩脖子,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里,脚下的步子却像灌了铅,沉重地挪向那间烟雾缭绕、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攥出水的办公室。
门一推开,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汗味和某种紧绷焦躁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头发紧。几张熟悉的脸孔——机关管理员、机动大队副队长、还有另外几个中队的司务长——齐刷刷地扭过来,目光像探照灯,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那眼神,有审视,有算计,有赤裸裸的该你上场了的催促,唯独没有一丝温度。他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砧板上的鱼。
定一来啦来来来,坐,就等你主持大局了!管理员老赵,一张胖脸笑得挤出好几层褶子,像揉皱的油纸,他热情地拍着身边唯一空着的那张硬邦邦的方凳,那热情虚伪得能拧出水。
柯定一的心沉到了谷底。来了,这口黑得发亮的锅,终究还是结结实实扣到了他这个小小的基地生产队长头上。他成了这些老狐狸互相撕咬、满地鸡毛之后,被推出来顶缸的那个倒霉蛋。
他认命地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努力扮演一个认真听话的好兵。他眼观鼻,鼻观心,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打定了主意绝不接腔。
小柯啊,机动大队的司务长老钱在郭靖眼神鼓励下本着首发即首得的精神发了言。
老钱,长得精瘦,眼珠子滴溜溜转,活像只成精的黄鼠狼,他慢悠悠地吐着烟圈,你是咱基地的生产队长,这分配的事儿,责无旁贷啊!组织上信任你,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你,那我们这些老家伙,自然也对你一百个放心!你说吧,这菜,怎么个分法才公平他把组织信任、一百个放心咬得又重又响,像两把裹着蜜糖的钝刀子,一下下往柯定一心窝子里捅。
柯定一抬起眼皮,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里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哀求:首长们,您几位这不是拿我开涮吗我这芝麻绿豆大的士兵队长,连个官都不是,怎么敢做您几位首长的主这担子太重,压死我也扛不起啊!
他双手下意识地搓着,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翻地时沾上的黑泥。
哎——话不能这么说!老钱旁边的另一位司务长老孙,嗓门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官腔,组织信任你,我们更信任你!你就大胆说,怎么分!我们都听你的!他大手一挥,颇有些挥斥方遒的架势。
信任柯定一心里冷笑,这玩意儿在利益面前薄得像高原稀薄的空气。对他有利时,信任就是金光闪闪的牌匾;一旦触碰到他们的利益,信任立刻碎成一地渣滓,连扫都不用扫。眼前这群人,此刻脸上的信任简直假得令人作呕。
一股邪火,混杂着连日来的憋屈和被当皮球踢的愤怒,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柯定一深吸一口气,那高原特有的、带着冰碴子味的冷冽空气灌入肺腑,非但没压下那股火,反而像给火堆泼了桶油。他猛地抬头,目光不再是畏缩和哀求,而是像淬了火的锥子,挨个刺过眼前几张油滑的脸。
行!柯定一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潭,既然首长们强烈要求我柯定一斗胆来做这个主,那我今天就僭越一回!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脸上那瞬间凝固的愕然,咱们基地的情况,各位首长比我清楚。要地没多少地,要人手没人手,就这点产出,想改善行!加人!加装备!加大投入!可这都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事儿!眼下就这点菜,僧多粥少,手心手背都是肉,分给谁,不分给谁我柯定一没那个本事分个亲疏远近!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撑在膝盖上,指尖用力得发白:首长们不都说自己的单位顶顶重要吗那好!咱就用最实在的东西说话——钱!
他清晰地吐出这个在军营里显得格外刺耳的字眼,觉得自己的单位重要,那就真金白银拿出来证明!要是连这点钱都舍不得掏,那这‘重要’二字……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刻薄的弧度,怕也是个水货,中看不中用吧首长们,是这个理儿不
钱!
拿钱买!
这……这像什么话!
一石激起千层浪。刚才还七嘴八舌、各怀鬼胎的办公室,瞬间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静得能听见窗外呼啸的风声穿过铁皮缝隙的呜咽。几张脸孔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愕然、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般的滑稽,最后都凝固成一种被冒犯的恼怒。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同一个意思:咱们堂堂部队单位,吃自己生产基地的菜,居然还要花钱!这姓柯的小子疯了不成争来争去,争的是份额,是面子,可不是为了往外掏钱!这跟他们预想的免费午餐差了十万八千里!
管理员老赵脸上的肥肉狠狠抽搐了几下,他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咳嗽两声,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咳咳……那个……小柯啊,你这个想法……嗯,很新颖嘛!不过,我看啊,咱们也别把简单事情搞复杂了。以前的老办法,大家轮流,虽然有时多一口少一口,但总体还过得去嘛!我看,咱们还是维持原状退一步海阔天空,争得太明白,伤和气,伤和气啊!
他打着哈哈,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要钱没门,最好连争都别争了,维持他原来能占便宜的原状就是底线。
首长们既然让我定,柯定一霍地站起身,凳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环视一圈,目光冷硬,再无半分之前的软糯,那我就定死了:以后要吃我基地的菜,拿钱来买!一分钱,一分货!现金交易,概不赊欠!他声音斩钉截铁,像淬了冰的钢钉,狠狠钉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说完,他根本不给这群人任何反应和讨价还价的余地,猛地一转身,军装下摆带起一股冷风,大步流星地拉开门,消失在门外刺眼的高原阳光和凛冽寒风中。那背影,透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孤绝。
2.
砰的一声门响,像砸在众人心坎上。
办公室里死寂了几秒,随即炸开了锅。
反了他了!老钱第一个跳脚,指着门的方向,脸涨成了猪肝色,狗队长!他以为他是谁这是部队的生产基地!是集体财产!什么时候轮到拿钱买这一说了荒谬!滑天下之大稽!
就是!无法无天!其他司务长立刻同仇敌忾,纷纷声讨,这小子是钻钱眼里去了!咱们以前是白吃白喝了那叫内部调剂!是保障战斗力!
没错!这口子不能开!开了以后还得了老孙拍着桌子,要钱门儿都没有!宁愿少吃点,那是条件艰苦!要是花钱买导致伙食费超支,那就是我们工作能力有问题!这锅我们背不起!
他们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少吃点,是客观困难;多花钱,就是主观无能。这顶帽子,谁也不想戴。
哼!一声冷哼从门口传来。众人愕然回头,只见柯定一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冷冷地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显然刚才的怒吼他全听见了。他嘴角那抹讥诮更深了:不买行!自明天起,豆芽、青菜,一粒、一片,都甭想!咱们基地,不伺候了!他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一样剐过老钱那张错愕的脸,至于泔水嘛……
老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接口,带着威胁:对!你还想要我们各单位的泔水喂猪吗没我们的泔水,你那猪圈里的宝贝疙瘩,喝西北风去
柯定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泔水爱给不给!有本事,你们自己把猪领回去养!老子现在猪都养不过来,还指着你们那点馊水续命省省吧!他扔下这句比高原冻土还硬三分的话,再次转身,这一次,走得异常干脆,连个背影都吝于留下。
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老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柯定一消失的方向,转头对着管理员老赵煽风点火,老赵!郭队副!你们看看!你看看这像什么话一个小小士兵头子,连您这位连长、营长级别的首长都不放在眼里了还真以为这年头连营长是烂大街的白菜帮子,谁都能踩一脚了他这招阴险,既想激老赵与郭靖这个名义上的上级出头压服柯定一,自己又能躲在后面观望,进可攻退可守。
郭靖不吭声,老赵那张胖脸上,恼怒一闪而逝,随即堆起一个圆滑世故的笑容,像块油腻的抹布,把所有的情绪都抹平了:呵呵,呵呵呵……年轻人嘛,想法是冲动了点。不过……小柯说的这个法子,说到底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们也得理解一下下面同志的难处嘛。他打了个哈哈,轻描淡写地把球踢开,心里明镜似的:想拿老子当枪使门儿都没有!老子能在机关当管理员混到今天,靠的就是这份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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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当柯定一吭哧吭哧地扛着一个沉甸甸、粗糙笨重的石磨回到基地时,那几位后勤界的大佬早已灰溜溜地没了踪影。空荡荡的库房里,只有耗子、贱人、虫子等几个兵蛋子探头探脑。
看什么看过来搭把手!把这宝贝疙瘩给我请进库房!柯定一喘着粗气,没好气地吼道。
几个兵赶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抬起那死沉死沉的石头家伙。石磨粗糙的表面硌得手生疼,兵们个个累得龇牙咧嘴,脸憋得通红,呼哧带喘地总算把这庞然大物挪到了库房中央的空地上。摆好后,几个人杵在旁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挤眉弄眼,谁也不敢开口问这劳什子是干嘛用的,生怕触了队长霉头。
都杵着当电线杆子呢柯定一叉着腰,目光扫过这群兵,后勤兵就不是兵了后勤兵就不要体能了从明天起,这玩意儿就是你们的体能训练器材!每人每天,给我推一个课时!练臂力,练腰腹,练吃苦耐劳!
鬼……鬼推磨啊一个细弱蚊蚋、带着明显戏谑的声音,像根针似的刺破了沉默。是耗子。这小子别的本事稀松,就这张嘴又碎又贱,专挑别人不敢吭声的时候冒头。
柯定一猛地扭头,眼神像两把冰锥子,精准地钉在耗子那张瘦猴脸上。他这两天被那几个老狐狸气得肝疼,正愁没地方撒火呢!鬼推磨鼠耗子,你有钱请鬼吗还是你是鬼啊他一步步逼近耗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耗子!你这张嘴,是不是非得用针线缝起来才能消停嘴长你脸上,除了叭叭叭地放屁,就不知道还有吃饭这个正途说话说话是门艺术!有时候,把嘴闭上,比你喷一箩筐废话更有劲道!懂不懂嗯
耗子被他吼得缩起脖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队……队长,我错了!我推!我这就推磨!他哭丧着脸,赶紧冲到石磨边,作势要推。
推你会推个屁!柯定一火气更盛,除了这张欠收拾的破嘴,你还能干点啥说话还说不到点子上,尽添堵!
他骂人像连珠炮,酣畅淋漓。旁边的贱人、虫子几个吓得大气不敢出,脖子一缩,眼观鼻鼻观心,标准的我错了队长您说得对的怂样。
去!拎桶水来!把磨盘给我洗干净!还有,把泡好的豆子、盆子都搬过来!现在!立刻!马上!柯定一吼声在空荡荡的库房里回荡。
很快,一个简陋到极致却又五脏俱全的小小豆腐作坊,就在库房里搭了起来。一股新鲜豆子的生涩气味弥漫开来。兵们的好奇心压过了恐惧,围着石磨和几大盆泡胀的黄豆,兴奋地叽叽喳喳。
我来推磨!
滚蛋,我先来的!
倒豆子我来!
添水我会!
几个人抢着推磨、倒豆子、添水,看着乳白色的浆液从磨盘缝隙里汩汩流出,流入下方的大木桶里,都觉得很新奇。滤渣、煮浆,也抢着干。唯独到了最关键的点卤环节,柯定一袖子一撸,亲自上阵,把所有人都轰开了。这活儿技术含量太高,失之毫厘,豆腐的口感就差之千里。
明矾和石膏粉,柯定一早有准备,之前借口净化水源,从后勤处磨磨唧唧弄来一大袋。此刻他端出八个洗得干干净净的搪瓷盆,小心翼翼地在每个盆里倒入不同比例的卤水溶液。
他在孤岛中队当兵时啃过的那本《豆制品加工技术》,可不是白看的。书上说的比例他记得清清楚楚,可这高原气压低、水温低,那点纸上谈兵够不够用,他心里也没底。只能靠这八个盆子,硬碰硬地反复试验。
基地的伙食,自从吃了十几天的鱼后,耗子愣是把鱼做出了花,成了全支队公认的鱼王,好几个司务长眼馋得想挖墙脚。耗子这贱骨头,宁愿天天被柯定一骂得狗血淋头,也死活赖在基地不肯回原中队。
鱼宴刚消停没几天,现在又连续吃了三天豆腐。嫩豆腐、老豆腐、甜味的、涩口的、甚至带着苦味的……各种试验品轮番上阵。吃得虫子几个脸都绿了,大有觉得自己快要明矾中毒的架势。
就在这天晚饭,大家对着又一盆口感发涩的豆腐愁眉苦脸时,贱人突然怪叫一声,捂着肚子从凳子上弹起来,脸上表情扭曲,像是便秘十年一朝通畅!
队长!神了!神了啊!他嗷一嗓子,激动得满脸通红,猛地扑向柯定一,抱着他的胳膊,差点就要亲上去,我的便秘!困扰我半年的老便秘!好了!通了!舒坦了!他激动地语无伦次,转头对着还在对着豆腐运气、一脸生无可恋的耗子喊:耗子!以后咱天天吃豆腐!就吃这个!
耗子正对着碗里那块卖相不佳、口感可疑的豆腐运气,一听这话,夸张地呕了一声,捏着鼻子跳开:要吃你吃!老子宁愿啃压缩饼干!我算明白了,为啥厨子都不爱吃自己做的饭!我现在看见豆腐就想吐!
话虽这么说,耗子眼底却闪着光。鱼做成了招牌,这豆腐要是真弄成了,那更是独门绝技!他现在看柯定一的眼神,简直像看庙里的食神,透着股狂热的崇拜。不管柯定一怎么冷着脸训他,他都嬉皮笑脸地往上凑,死缠烂打要学做豆腐。
屁话!柯定一瞪他一眼,豆腐七十二变,蒸炸煎煮炖焖熘,你才尝了几变为了你这张嘴能好好吃饭,老子也不是不讲人情。耗子,贱人,你俩改个名儿,叫‘豆腐西施’和‘豆渣王子’得了,这事儿就算翻篇儿。
那不行!绝对不行!耗子头摇得像拨浪鼓,队长,您放心!等咱们把最合适的比例试出来,以后这做豆腐的活儿,我包了!保证做得比谁都好!
又是三天,顿顿豆腐,吃得兵们眼睛都快冒绿光了,看什么都像豆腐。终于,当耗子小心翼翼地将一板洁白如玉、颤颤巍巍、散发着浓郁豆香的嫩豆腐从模具里倒扣出来时,整个库房都安静了。那豆腐细腻得如同凝脂,光滑得能映出人影,豆子的清香扑面而来。
成了!柯定一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用力一拍耗子的肩膀,就是它!
当晚的豆腐宴成了基地的狂欢。豆腐脑滑嫩如脂,麻婆豆腐麻辣鲜香烫,家常豆腐酱香浓郁,油炸豆腐丸子外酥里嫩……特别是那道豆腐鱼火锅,乳白的鱼汤里翻滚着雪白的豆腐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耗子使出了浑身解数,吃得妖人直拍桌子:班长!这豆腐比鱼还绝!下顿咱还吃豆腐宴!就这么定了!
4.
柯定一那拿钱买菜的狂悖之言扔出去后,如同石沉大海。管理员老赵和几位司务长私下里迅速达成了高度统一的静默抵抗策略:一周之内,绝不回复柯定一任何要求,更不会向上级汇报一个字。
他们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柯定一说过,黄豆芽在暗室里最多长一周,一周后不见光就得烂根,见了光就会变青发苦,品相全毁。他们就想利用这个时间差,看谁能熬得过谁!他们笃定,柯定一熬不住,最终会乖乖恢复免费供应。
贱人,柯定一站在仓库门口,看着一排排茁壮生长的豆芽,脸上毫无焦急之色,反而带着一丝稳坐钓鱼台的从容,那几家联系好的地方小餐馆,菜都送过去了吗都是老乡开的,价格给优惠点,十块一斤豆芽,就当交个朋友。
送了送了!贱人兴奋地搓着手,六十斤豆芽,全送过去了!钱都收回来了,整整六百块!放您抽屉里了!他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十块一斤!这简直是天价!利润高得吓人。
柯定一嘴角也勾起一丝笑意。六百块!纯利润就超过五百五!这数字让兵们都沸腾了。再这么干几票,根本不用支队拨豆种的钱了,直接就能让跑长途的贸易商从内地捎带优质黄豆过来!
一个完美的闭环正在形成:好豆子发豆芽,次点的、发不出芽的豆子喂猪,不太好的豆子做豆腐,豆腐剩下的豆渣,猪爱吃,人也能吃——特别是午餐肉罐头拌上新鲜豆渣,在耗子手里一捣鼓,竟成了基地新晋的黑暗料理之王,吃得兵们赞不绝口。
告诉他们,柯定一弹了弹烟灰,眼神锐利,以后想吃新鲜豆芽,自己上门来买!咱基地,概不送货!好东西,就得有点好东西的架子!你越端着,越显得金贵,他们越上赶着!
几天后,基地仓库里飘出了比豆芽更诱人的、浓郁的豆腐清香。柯定一知道,火候到了。他让贱人带上几板新鲜水嫩的豆腐和豆干,给镇上那几家有合作的餐馆,还有挂着某某接待处牌子的单位送去。
这一送,如同在滚油锅里滴进了冷水,整个市里小镇的餐饮界都炸了锅!
高原上不缺蔬菜,但都是从几千公里外的内地,靠着大卡车翻山越岭运来的。一路颠簸,风吹日晒,等运到时,绿叶菜早就蔫头耷脑,品相大打折扣。要是遇上大雪封山、道路塌方,整车菜烂在半路也是常事。像豆芽这种娇嫩无比、对保鲜要求极高的鲜货,根本不可能长途运输。至于新鲜水豆腐更是闻所未闻!
柯定一的豆腐,洁白细嫩,豆香醇厚,在这片绿色匮乏的高原上,简直如同天降珍馐。
第二天一大早,基地那简陋的大门口就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几个餐馆老板,有的开着小吉普,有的骑着摩托,揣着鼓囊囊的钱包,急吼吼地挤了进来,生怕来晚了抢不到货。钞票一沓沓地甩在柯定一面前那张破旧的办公桌上,红彤彤一片,晃得人眼晕。
柯队长!先给我!我要五十斤豆腐!豆芽也要三十斤!这是钱!一个胖老板嗓门最大。
老张你靠边!柯队长,咱是老交情了!我全要!价格好说!另一个瘦高个毫不示弱。
……
柯定一看着眼前这争先恐后、拿钱不当钱的架势,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故意皱起了眉头:几位老板,这……连个收条都不让我开就不怕我卷了钱跑了
那个最先合作的胖老板拍着胸脯,一脸真诚:柯队长您说笑了!您这生意做得地道,讲究!我信您!咱们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有诚信,生意才能做得长久,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哈哈!好!柯定一大笑一声,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早就准备好的、打印得整整齐齐的纸张,既然老板们这么信任我,那咱们就是正儿八经的合作伙伴了!来,看看这个,咱们签个协议,以后按规矩办事,大家都省心!
餐馆老板们面面相觑,有点傻眼。协议他们做生意,向来都是口头约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哪见过这阵仗接过来一看,白纸黑字,甲方乙方,权利义务,供货时间、质量标准、结款方式、独家专供条款……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柯队长……您这……搞得也太正规了……胖老板挠挠头。
正规点好,亲兄弟明算账嘛!签了它,咱们的合作才长久!柯定一笑容可掬,把笔递过去。
几个老板互相看了看,虽然觉得有点新鲜,但条款倒也公平合理,主要是那豆腐的诱惑实在太大。犹豫了一下,纷纷签上了自己的大名,按上了红手印。
看着那几份签好的协议,柯定一心里那块大石头彻底落了地,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有了这几份城下之盟,他手里就多了几张分量十足的牌!下一步,就该拿着这些民意和市场反馈,去跟支队那些高高在上的领导们好好谈一谈了。他要让领导们看看,他柯定一搞出来的这套东西,不仅能保障部队,还能赚钱!一个基于现实需求的、健康的商业生态链,在他手里,正逐渐成型。以后,这游戏就更有意思了!
5.
日子一天天过去。头三天没送豆芽青菜,机关管理员老赵还能沉住气,假模假式地给几个中队司务长打电话关心了一下:你们那边,基地送菜去了没得到否定的答复,他心头一松,暗忖:小样儿,看你能撑几天!
七天过去,豆芽依旧不见踪影。老赵心里开始犯嘀咕,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哼哼,柯定一啊柯定一,你那豆芽,怕是烂在暗房里变成肥料了吧看你还怎么嘴硬!
半个月了,基地那边依旧静悄悄。支队长徐斌有次在机关食堂吃饭,看着碗里那几片蔫了吧唧的菜叶子,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个小柯,真是不晓事!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也不知道优先保障保障首长机关没出息的榆木疙瘩,连个马屁都不会拍!这脑子,怪不得提不了干!这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老赵耳朵里,像根针,扎得他心头一跳。
基地里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豆腐、豆芽只是开始。在柯定一的指挥和耗子越来越娴熟的手艺下,豆腐皮、豆腐干、油豆腐、甚至豆腐乳……一系列豆制品像变魔术般被开发出来。仓库里弥漫着各种豆制品的香气。柯定一甚至搞出了豆腐鱼火锅这种特色菜,把基地的生产经营搞得风生水起,俨然像个小型食品加工公司。那几家签了协议的餐馆,靠着独家供应的高原秘制豆腐宴和鲜鱼豆腐火锅,生意火爆得不得了,老板们见着柯定一,笑得脸上开花。
徐斌也终于在一次地方相关部门组织的联谊接待会上,品尝到了那传说中的豆腐宴。一筷子嫩滑的豆腐入口,那独特的豆香和口感……他眉头猛地一皱。再尝一口那鲜美的鱼片……这味道,太熟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坏了!徐斌心里咯噔一下,脸色沉了下来,这小子……他妈的把菜……卖到外面去了!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猛地窜了上来。
6.
又是一个高原难得的、阳光还算明媚的周末。基地的小食堂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今天是例行会餐的日子,照例由柯定一亲自掌勺。兵们早早就把桌子拼好,碗筷摆得整整齐齐,一个个眼巴巴地瞅着厨房方向,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
当柯定一端着最后一道豆腐红烧肉上桌时,满桌的全素宴终于齐活了。鸡蛋豆腐脑做的汤羹,嫩得吹弹可破;三个凉拌菜:豆腐皮胡萝卜海带三丝,淋着红油辣子的豆腐皮,裹着晶莹糖衣的三层豆腐;热菜更是花样翻新:捆扎得整整齐齐的豆芽菜、金黄油亮的炸豆腐丸子、酱香扑鼻的家常豆腐、红油赤酱的麻婆豆腐、煎得两面金黄的三角豆腐饺子、惟妙惟肖的豆腐红烧肉、奶白汤鲜的豆腐鱼……十二个菜,盘盘碗碗摆满了桌子,热气袅袅,豆香、酱香、麻辣香交织在一起,勾得人食指大动,偏偏不见一丝荤腥。
来来来!都端起杯子!柯定一脸上带着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举起手中装满廉价白酒的搪瓷缸子,这第一口,庆祝咱们基地这半个月,赚了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晃了晃。
两千虫子小声猜。
滚!瞧你那点出息!耗子立刻鄙视。
两……两万!贱人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劈叉了。
没错!两万块!柯定一的声音洪亮,带着自豪,兄弟们,照这个势头干下去!我柯定一把话撂这儿!到明年你们退伍的时候,我保证,每个人兜里,至少能揣着这个数回家!他张开一只手掌,五指叉开。
五万!兵们瞬间炸了锅!五万块!在那个时候,对于这些即将退伍、前途未卜的士兵来说,绝对是一笔能改变命运的巨款!巨大的惊喜和豪情瞬间淹没了他们。所有人呼啦一下站起来,激动地举起杯子,手搭着旁边战友的肩膀,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叫声,就要一口干完。
喝!必须干了!耗子激动得手都在抖,队长!我耗子这辈子没服过谁!就服您!您是这个!他用力竖起大拇指,激动得语无伦次,太牛了!牛死了!
滚蛋!妖人一把推开耗子,拉起旁边虫子的手,抢着表忠心,拍马屁轮得到你小子吗队长!您说是不是我对您的敬仰……
都他妈闭嘴!抢什么抢!一向闷葫芦的猪头突然爆发了,嗓门奇大,盖过了所有人,拍马屁也得讲个先来后到!老子才是第一个服队长的!想当初,队长那一脚把我踹翻在地的时候,我就跟你们这群没眼力劲儿的划清界限了!我生是队长的人,死是队长家的死人!你们服不服!他梗着脖子,脸红脖子粗,吼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柯定一听着这些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肉麻的表忠心,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这帮混小子的马屁功夫,简直烂得惊天地泣鬼神,听得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胃里一阵翻腾。
停!停!停!柯定一忍无可忍,用力拍着桌子,震得碗碟哐当作响,都给我打住!你们那点‘敬仰’,老子心领了!收下了!现在,我求求你们,他一脸痛苦地指着自己的耳朵,以后别拍老子马屁了!真的!求你们了!你们拍马屁的功夫……他做了个夸张的呕吐表情,太他妈欠火候了!杀伤力堪比生化武器!
他端起缸子,挨个跟兵们用力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劣质白酒的辛辣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他皱了皱眉,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耗子谁都不服就服我我是猫啊病猫对吧还有你猪头!什么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老子性取向正常得很!恶不恶心啊你们!他越说越气,一屁股坐下,抄起筷子就朝着那盘麻婆豆腐发起猛攻,赚了点小钱就把你们收买成这样这要搁在战争年代,你们一个个都是当汉奸的好苗子!节操呢咱们革命军人的节操呢都他妈喂猪了
他气鼓鼓地埋头猛吃,筷子舞得飞快,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兵们一看这架势,队长是真生气了,再让他这么气下去,这一桌子好菜可就要被他一个人扫荡光了!什么敬仰、什么马屁,瞬间抛到九霄云外。不知谁喊了一声抢啊!,七八双筷子立刻化作道道残影,如同饿虎扑食般伸向各个盘子。饭桌上顿时上演了一场激烈的筷子大战,叮当作响,好不热闹。
抢!抢!抢个屁啊!柯定一嘴里塞满了豆腐红烧肉,含糊不清地骂道,饿死鬼投胎啊老子今天每样菜都做了三份!撑不死你们!一群没出息的玩意儿!连个马屁都拍得这么恶心人……他一边骂,一边还不忘眼疾手快地夹走最后一个豆腐丸子。
就在这杯盘狼藉、人声鼎沸、热气与酒气蒸腾、充满了粗粝的欢乐和满足的时刻——
吱呀一声。
那扇并不厚实的木门,被一股带着外面寒意的力量,缓缓推开了。
一股高原夜晚特有的、凛冽刺骨的寒气,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倏地钻了进来,瞬间吞噬了屋内的暖意和喧嚣。所有的笑声、抢菜声、咀嚼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剪断,戛然而止。兵们举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塞满食物的嘴忘了咀嚼,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只剩下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一个颀长的身影背对着门外深沉的夜色,站在门口。走廊昏暗的灯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带着浓重压迫感的影子,一直延伸到饭桌中央,恰好笼罩在那盆红亮诱人的麻婆豆腐上。来人肩章上的星徽在阴影里闪着冷硬的光。
一个慢悠悠、带着冰碴子般讥诮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进来,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让室内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哟,这是谁啊连个马屁都拍得这么不入流瞧把咱们家小狗子给委屈的……
徐斌!
柯定一嘴里那块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豆腐丸子,咕咚一声,直接滑进了嗓子眼,噎得他眼前一黑,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绝望地哀嚎:妈的!老子就不该多做那一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