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像老天爷倒下来的脏水。
砸在青石板路上。
砸在低矮破败的瓦房顶上。
砸在院门口那口落了漆的薄皮棺材上。
空气里弥漫着湿木头沤烂的气味。
还有另一种味道。
若有若无。
带着点甜腻的腐臭。
从屋子里飘出来。
混在湿冷的空气里,钻进鼻孔。
我坐在堂屋的门槛上。
背挺得笔直。
像根插在烂泥里的木桩。
雨水顺着屋檐淌下来。
形成一道灰蒙蒙的水帘。
隔开了屋里的黑暗和院外的凄惶。
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吸饱了水汽。
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
又冷又硬。
像一层裹尸布。
手指搭在膝盖上。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
爷爷躺在他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床上。
已经两天了。
身体早已僵硬。
那股子甜腻的腐臭味,就是从他身上飘出来的。
越来越浓。
他再也不用为下个月那笔要命的利息发愁了。
老东西!装死是吧
炸雷一样的吼声劈开雨幕。
院门被人一脚踹开。
哐当一声巨响。
腐朽的木门板撞在土墙上,抖落一片泥灰。
王癞子带着一股子腥风冲进院子。
雨水顺着他油亮的秃瓢往下淌。
淌过那张横肉堆积、布满坑洼的脸。
他身后跟着两个马仔。
一个瘦得像麻杆,眼神阴得像毒蛇。
另一个壮得像堵墙,满脸横肉。
都穿着脏兮兮的黑背心。
露出来的胳膊上全是花花绿绿的刺青。
狗日的!以为躲棺材里就没事了王癞子几步就蹿到棺材边。
抬脚。
狠狠踹在薄薄的棺材板上。
咚!
一声闷响。
棺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抬口破棺材吓唬谁呢啊
他唾沫星子混着雨水乱飞。
老东西欠的钱,连本带利,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老子吐出来!
麻杆马仔捏着鼻子,探头往黑黢黢的堂屋张望。
癞哥,味儿不对啊!真他妈臭!
王癞子也抽了抽鼻子。
脸上横肉一抖。
操!真他妈挺尸了
他三角眼里凶光一闪。
死了也得还钱!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里面那个小的呢滚出来!
他绕过棺材,几步就跨到堂屋前。
油腻的秃瓢几乎要顶到我的鼻尖。
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和隔夜酒肉的臭气喷在我脸上。
聋了还是哑巴了小杂种!他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你爷爷欠的钱,今天不还上,老子把你家这破窝棚点了!把你姐拖窑子里去!
他身后的壮马仔嘿嘿怪笑。
声音像砂纸磨铁。
癞哥,他姐就那个病秧子窑子都嫌晦气吧不过嘛……肚子倒是大了,嘿嘿。
麻杆马仔也跟着猥琐地笑起来。
老大,不如……
王癞子没理会他们。
他死死盯着我。
那双三角眼在我脸上来回扫视。
像毒蛇的信子舔舐。
试图找出一点恐惧或者愤怒的痕迹。
我依旧坐在门槛上。
眼皮都没抬一下。
视线穿过王癞子油腻的秃瓢。
落在他身后院墙上爬着的几根枯藤上。
雨水冲刷着枯黄的藤蔓。
纹丝不动。
像死蛇。
行啊,小子,够种!王癞子狞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烂牙。
他猛地伸出手。
一把揪住我湿透的衣领。
像拎小鸡一样把我从门槛上提了起来。
双脚离地。
冰冷的雨水瞬间灌进脖子。
装他妈什么死狗给老子说话!钱呢!
他用力摇晃着我。
我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他晃着。
脑袋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摆动。
目光依旧空洞。
越过他狰狞的脸。
投向院子里那口孤零零的棺材。
雨点砸在薄薄的棺材板上。
噼啪作响。
妈的!废物!跟你那死鬼爷爷一个德性!王癞子啐了一口浓痰。
啪嗒。
黏糊糊地落在我的鞋面上。
他猛地一搡。
我重重跌坐回湿漉漉的门槛上。
尾椎骨撞得生疼。
搜!王癞子对着两个马仔一挥手,给老子把这耗子窝翻个底朝天!一个钢镚儿都不许落下!
麻杆和壮马仔应了一声。
像两条闻到血腥味的鬣狗。
带着一身雨水和泥泞冲进了黑暗的堂屋。
屋子里立刻响起翻箱倒柜的粗暴声响。
破木柜被掀翻在地的闷响。
碗碟摔碎的刺耳声音。
粗鲁的咒骂。
操!穷得叮当响!
连个耗子洞都没有!
王癞子叉着腰站在雨里。
对着堂屋破口大骂。
废物!两个废物!连个钱毛都翻不出来!
他焦躁地在院子里踱步。
泥水溅得老高。
忽然。
他停下脚步。
三角眼死死盯住院门那口薄皮棺材。
脸上横肉抽搐了一下。
一丝残忍的笑意爬上嘴角。
老东西……死了还想清净他嘿嘿低笑。
声音像夜枭哭嚎。
他几步走到棺材旁。
伸出那只戴着粗大金戒指的肥手。
指关节用力敲了敲湿漉漉的棺材板。
咚咚咚!
声音空洞。
老不死的!别怪癞爷我心狠!你孙子是个没卵的废物!还不上钱,只好委屈你了!
他脸上的笑容扭曲得如同恶鬼。
把他给我架出来!他猛地扭头,朝屋里吼。
老子要让他死了也不得安生!晒尸!让全镇的人都看看,欠我王癞子的钱,是什么下场!
麻杆和壮马仔应声从屋里冲出来。
脸上带着兴奋的狞笑。
好嘞,癞哥!
让老东西透透气!
两人一左一右,抓住棺材盖板的边缘。
手臂肌肉贲起。
起——!
薄薄的棺材盖板被他们粗暴地掀开。
猛地推到一边。
哐当!
重重砸在泥水里。
浑浊的泥浆溅起老高。
一股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瞬间在湿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棺材里。
爷爷穿着那身半新不旧的蓝色涤卡寿衣。
僵硬地躺着。
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灰败浮肿的脸上。
那双曾经温和的眼睛紧闭着。
嘴角却诡异地微微下撇。
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王癞子捏着鼻子。
嫌恶地朝棺材里瞥了一眼。
随即又得意地狂笑起来。
哈哈哈!老东西!你也有今天!给老子好好晒着!晒成肉干!什么时候你那废物孙子……
他恶毒的话语戛然而止。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
三角眼猛地瞪圆。
瞳孔骤然收缩。
死死盯住院门口的方向。
一个身影。
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雨幕。
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撕碎的枯叶。
是姐姐。
她浑身湿透。
单薄的碎花旧衣紧紧贴在身上。
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
还有那明显隆起的腹部。
雨水顺着她散乱黏在额前的头发往下淌。
冲得她脸色惨白如纸。
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手里死死攥着一个鼓囊囊的、同样湿透的旧布包。
布包边缘,露出几张被雨水泡得发软的零碎钞票的一角。
她大口喘着气。
胸口剧烈起伏。
像是刚跑完一场要命的马拉松。
浑浊的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敞开的棺材。
看到了棺材里静静躺着的爷爷。
爷——!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
撕裂了雨幕。
姐姐像疯了一样扑向棺材。
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爷!爷你怎么了!你醒醒啊爷!
她扑到棺材边沿。
伸出颤抖的手。
想去碰触爷爷冰冷浮肿的脸。
指尖却在离皮肤一寸的地方停住。
剧烈地颤抖着。
不敢落下。
爷……你别吓我……爷……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
汹涌而下。
王癞子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三角眼里的凶光重新燃起。
并且烧得更旺。
哟呵丧门星回来了他阴阳怪气地开口。
慢悠悠地踱步到姐姐身后。
像一头审视着猎物的豺狼。
正好!省得老子去找你了!他猛地提高音量,如同炸雷,你爷爷欠的钱,连本带利,今天必须还清!少一个子儿,老子就把这老东西剁了喂狗!
姐姐浑身一颤。
像是被冰冷的毒针刺中。
她猛地转过身。
背靠着冰冷的棺材板。
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用身体护住身后的爷爷。
她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
此刻却燃起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火焰。
死死瞪着王癞子。
钱……钱我带来了!她的声音嘶哑。
带着哭腔。
却异常清晰。
她颤抖着。
将怀里那个湿透的旧布包举了起来。
双手死死地攥着。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都在这里!欠条……欠条拿来!
雨水不停地冲刷着她高举的手臂。
冲刷着那个沉重的布包。
王癞子三角眼一眯。
贪婪的目光像钩子一样。
牢牢钉在那个湿漉漉的布包上。
呵还真让你这病秧子抠出钱来了他嗤笑一声。
慢条斯理地伸出手。
一把将布包粗暴地夺了过去。
掂量了一下。
分量让他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满意的精光。
他粗暴地扯开湿透的布包。
露出里面被水泡得发软、皱成一团的钞票。
有零有整。
最大面额不过二十。
更多的是皱巴巴的毛票。
甚至还有几个沾着泥水的硬币。
混杂在里面。
王癞子脸上的横肉抖了抖。
嘴角咧开一个极其不屑的弧度。
就这他捏起几张湿透粘连在一起的毛票。
轻蔑地在姐姐眼前晃了晃。
打发叫花子呢这点钱,连零头都不够!
他猛地将布包连同里面所有的钱。
狠狠摔在泥泞的地上!
噗嗤一声。
泥水四溅。
那些皱巴巴的零钱。
立刻被浑浊的泥浆淹没、玷污。
你他妈耍老子!王癞子往前逼了一步。
秃瓢几乎要顶到姐姐的额头。
浓烈的恶臭喷在姐姐惨白的脸上。
这点钱塞牙缝都不够!连本带利,八百七十三块六毛!一分都不能少!
姐姐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脸色瞬间白得像死人。
不……不可能!她失声尖叫,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我爷明明只借了你三百块!这才不到一年!怎么会……
放你娘的狗臭屁!王癞子粗暴地打断她。
唾沫星子喷了姐姐一脸。
白纸黑字的欠条!利滚利!老子说多少就是多少!今天还不上……他三角眼恶意地扫过姐姐隆起的腹部。
脸上露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贪婪和淫邪的狞笑。
就拿你肚子里的野种抵债!生出来卖给人牙子!正好!
这句话。
像一把烧红的烙铁。
狠狠捅进了姐姐的心脏。
她浑身剧烈地一颤。
原本护着棺材的身体猛地绷直。
那双红肿的眼睛里。
最后一点理智的光。
被彻底点燃的、焚毁一切的绝望怒火取代。
畜生!你们这群畜生!!她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嘶吼。
用尽全身力气。
一头撞向近在咫尺的王癞子!
瘦弱的身体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王癞子猝不及防。
被撞得一个趔趄。
肥硕的身体向后踉跄了两步。
踩进泥坑。
溅起大片污水。
操!给脸不要脸的贱货!王癞子站稳身体。
恼羞成怒。
那张坑洼的麻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三角眼里的凶光几乎要喷出来。
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这个疯婆子!一尸两命!老子担着!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
麻杆马仔和壮马仔立刻像两条得到命令的疯狗。
狞笑着扑了上来。
麻杆马仔动作最快。
一把抓住姐姐湿透的头发。
狠狠往后一拽!
啊——!
姐姐痛得惨叫一声。
身体被拽得向后仰倒。
双脚离地。
壮马仔钵盂大的拳头。
带着风声。
毫不留情地砸向姐姐隆起的肚子!
拳头在浑浊的雨幕中划出一道凶狠的弧线。
目标清晰。
残忍。
直奔那孕育着生命的脆弱之地。
时间。
仿佛在这一刻被粘稠冰冷的雨水冻结。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雨点砸在棺材板上单调的噼啪声。
世界被挤压成一个狭窄的、令人窒息的镜头。
那只带着泥垢和暴力的拳头。
在姐姐绝望放大的瞳孔中。
无限逼近。
我坐在门槛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子。
湿透的夹克紧贴着皮肤。
像一层浸透了冰水的裹尸布。
很冷。
但骨头深处。
却有一股沉寂了太久太久的滚烫岩浆。
被眼前这一幕彻底点燃。
轰然苏醒。
奔涌咆哮着。
要冲破这十年自我禁锢的冰冷牢笼。
视线越过王癞子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麻脸。
越过麻杆马仔那只揪住姐姐头发的手。
死死钉在壮马仔那只砸向姐姐腹部的拳头上。
指关节因为蓄力而凸起。
带着毁灭一切生机的凶残。
我搭在膝盖上的手。
缓缓地。
动了一下。
手指一根根收拢。
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如同枯枝折断般的脆响。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几乎要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肤。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铁锈和硝烟的气息。
猛地冲上喉头。
十年。
整整十年。
那柄悬在心头、日夜磨砺的名为戒杀的利刃。
终于。
被这彻骨的人间之恶。
被这砸向至亲骨肉的拳头。
彻底崩断。
破戒了。
声音很轻。
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轻飘飘地融进冰冷的雨声里。
连近在咫尺的王癞子都没听清。
他依旧叉着腰。
对着被麻杆揪住头发、向后仰倒的姐姐咆哮。
唾沫混着雨水乱飞。
给老子打!狠狠地打!打死这个……
他的咆哮戛然而止。
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三角眼猛地瞪圆。
瞳孔里映出一个鬼魅般站起的身影。
我动了。
没有预兆。
没有嘶吼。
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身体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骤然松开。
积蓄了十年的力量。
在这一刻。
化作一道撕裂雨幕的黑色闪电。
目标。
清晰无比。
壮马仔那只即将砸中姐姐腹部的拳头。
我的动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
快到那凶狠的拳头还在空中。
快到姐姐因惊恐而扭曲的脸庞刚刚定格。
快到麻杆马仔嘴角的狞笑还未来得及绽放。
一道模糊的黑影。
裹挟着冰冷的死亡气息。
后发先至。
精准地。
刺入了壮马仔右臂腋下偏后的位置。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闷响。
像是烧红的铁钎捅进了冻硬的猪油。
磨得尖锐无比的钢筋前端。
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廉价背心粗糙的布料。
穿透了皮肤、肌肉、筋膜。
从腋窝下方斜向上。
深深扎入。
冰冷。
坚硬。
带着金属特有的残忍质感。
时间。
在壮马仔那张横肉堆积的脸上凝固了。
他砸向姐姐腹部的拳头。
在距离目标仅仅几寸的地方。
骤然僵停。
所有的凶残、暴戾。
瞬间被一种无法理解的、纯粹的茫然取代。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
看向自己的腋下。
一根黝黑、冰冷、沾着雨水和泥点的钢筋。
突兀地从那里刺了出来。
尖端。
一滴粘稠的、暗红色的血珠。
正缓缓渗出。
在冰冷的雨水中拉长。
坠落。
砸在泥泞的地面上。
绽开一朵微小、诡异的黑红之花。
呃……
一声极其短促、含混不清的喉音。
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
像漏气的风箱。
紧接着。
是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剧痛。
嗷——!!!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猛地撕裂了雨幕!
壮马仔那张横肉脸瞬间扭曲变形。
眼珠暴突。
嘴巴张到极限。
露出猩红的牙龈和颤抖的舌头。
整张脸因为无法想象的剧痛而疯狂抽搐。
身体触电般剧烈痉挛。
那只僵停在半空的拳头。
连同整条右臂。
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
软绵绵地垂落下来。
他庞大的身躯。
如同一座被炸断了基座的肉山。
轰然向后倒去。
沉重的身体砸在泥水里。
溅起大片浑浊肮脏的水花。
他蜷缩在冰冷的泥浆里。
像一只被开水烫过的虾米。
左手死死捂住腋下那个不断涌出暗红血液的伤口。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身体筛糠一样剧烈颤抖。
每一次抽搐。
都带出更多的血沫。
混着泥水。
在他身下迅速洇开一片刺眼的猩红。
整个世界。
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壮马仔那非人的惨嚎在雨中回荡。
王癞子脸上的狞笑彻底僵死。
像一张拙劣的面具。
三角眼瞪得几乎要裂开。
死死盯着倒在泥水里疯狂抽搐、惨嚎的手下。
又猛地转向我。
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茫然。
他张着嘴。
下巴上的肥肉不住抖动。
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麻杆马仔揪住姐姐头发的手。
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
猛地松开。
他瘦长的身体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向后弹开。
惊恐地看着我。
又看看泥水里濒死的同伴。
那张麻杆脸上。
只剩下见了鬼一样的惨白和恐惧。
姐姐失去了拉扯的力道。
身体软软地向前扑倒。
眼看就要重重摔在泥水里。
我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探出。
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臂。
一股柔和的力道传来。
将她轻轻一带。
护到了我的身后。
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像寒风中的落叶。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眼神空洞。
带着极度的惊吓和茫然。
她甚至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
只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然后就被拉到了我的身后。
暂时安全了。
姐。
我的声音不高。
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惨嚎。
进屋。
锁门。
别看。
简短。
平静。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像在吩咐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
姐姐的身体猛地一颤。
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恢复了一丝焦距。
她惊恐地看了我一眼。
又看向倒在血泊中抽搐的壮马仔。
看向王癞子和麻杆那张惊恐扭曲的脸。
最后。
目光落在我的侧脸上。
那张她从小看到大的、总是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脸上。
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她从未见过的。
冰封般的平静。
平静之下。
是足以冻碎灵魂的寒意。
她嘴唇哆嗦着。
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
只是用力地、无声地点了点头。
用尽全身力气。
踉跄着转身。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了黑暗的堂屋。
身后传来门栓滑动。
落锁的沉闷声响。
哐当。
隔绝了外面的血腥风雨。
也隔绝了她最后一丝微弱的啜泣。
院子里。
只剩下三个活人。
一个在泥水里垂死抽搐。
两个在冰冷的死亡凝视下。
如同待宰的羔羊。
麻杆马仔最先从极度的惊骇中反应过来。
恐惧压倒了忠诚。
他怪叫一声。
瘦长的身体猛地一扭。
像只受惊的兔子。
转身就朝敞开的院门冲去!
只想逃离这个瞬间变成修罗场的地方!
逃离那个拿着钢筋、如同地狱恶鬼般的男人!
他的动作很快。
爆发力在恐惧的驱使下达到了顶点。
一步就蹿到了院门口。
只要冲出去……
然而。
一道模糊的黑影。
如同附骨之疽。
比他更快!
我甚至没有看他逃跑的方向。
只是手腕一抖。
那根沾满血水和泥泞的钢筋。
脱手而出!
化作一道撕裂雨幕的黑色闪电。
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
噗!
一声更加沉闷、更加令人牙酸的入肉声。
在麻杆马仔即将跨出院门的瞬间。
狠狠扎进了他左大腿后侧的腿弯!
啊——!!
比壮马仔更加凄厉的惨叫响起!
麻杆马仔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整个人像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后背。
猛地向前扑倒!
重重摔在院门外的泥泞小路上!
脸朝下。
啃了一嘴的泥浆。
钢筋穿透了他大腿后侧的肌肉。
尖端深深钉入地面。
将他牢牢地钉在了那里!
他像一条被鱼叉刺穿的鱼。
在泥水里疯狂地扭动、挣扎、惨嚎。
每一次扭动。
都牵扯到腿弯的伤口。
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鲜血混合着泥水。
从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
染红了身下的泥泞。
腿!我的腿!啊——!救命!癞哥救我!救我啊癞哥!
他绝望地嘶喊着。
双手徒劳地在泥水里抓挠。
试图拔出那根将他钉死在地上的钢筋。
却只是让伤口撕裂得更大。
流出更多的血。
王癞子站在原地。
像一尊被雨水浇透的泥塑。
他亲眼看着自己两个最能打的手下。
一个像死狗一样倒在血泊里抽搐。
一个像被钉在案板上的青蛙。
在门外惨嚎挣扎。
而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秃瓢往下淌。
流进他的脖子里。
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一股彻骨的寒意。
从他脚底板猛地窜起。
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疯狂地抽搐、跳动。
几乎要撞碎胸骨!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
三角眼里的凶戾、贪婪、嚣张。
早已被无边的恐惧彻底吞噬。
只剩下最原始的、面对天敌般的战栗。
他看向我。
那个站在堂屋门槛前的身影。
雨水冲刷着他沾了泥点和血沫的旧夹克。
勾勒出并不强壮、甚至有些单薄的轮廓。
但他站在那里。
却像一柄刚刚从万年寒冰中拔出的染血凶刃。
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煞气。
我缓缓抬起脚。
迈过门槛。
踩进院子冰冷的泥水里。
一步。
一步。
走向呆若木鸡的王癞子。
脚步声很轻。
踩在泥水里。
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但落在王癞子耳中。
却如同地狱丧钟在敲响!
每一下。
都重重砸在他的心脏上!
你……你别过来!王癞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嘶哑。
颤抖。
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
他下意识地后退。
肥硕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
脚下打滑。
差点摔倒在泥水里。
钱……钱我不要了!不要了!都给你!都给你!他语无伦次地喊着。
双手慌乱地在身上摸索。
掏出那个同样湿透的、装着姐姐血汗钱的脏布包。
还有几张皱巴巴的大票。
一股脑地朝我扔过来。
拿着!都拿着!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湿透的布包和钞票砸在我胸前。
又无力地滑落。
掉进脚下的泥水里。
我脚步未停。
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些沾满泥污的钱。
目光。
如同冰冷的探针。
穿透冰冷的雨帘。
牢牢锁定在王癞子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麻脸上。
我爷。
我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和门外麻杆的惨嚎。
借了你三百。
不到一年。
你逼死他。
利滚利。
要八百七十三块六毛。
每一个字。
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砸在王癞子的心脏上。
我走到他面前。
距离不到两步。
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恐惧和尿臊味。
他肥硕的身体筛糠一样抖着。
裤裆处。
一片深色的水渍迅速蔓延开来。
混合着雨水。
滴落在地上。
我姐。
我继续开口。
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冰冷力量。
怀着孩子。
送来钱。
你嫌少。
摔地上。
要打她。
要卖她孩子。
王癞子脸上的肥肉疯狂抽搐。
他想后退。
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动弹不得。
他想求饶。
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
瞬间淹没了他。
他看到了我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
没有愤怒。
没有仇恨。
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倒映着他自己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涕泪横流的丑陋面孔。
破戒了。
我再次说出这三个字。
这一次。
王癞子听清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
狠狠扎进他的耳膜。
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但一股灭顶的寒意。
瞬间攫住了他的灵魂!
不——!!
他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嘶嚎。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转身!
用尽吃奶的力气!
试图朝院门方向逃窜!
然而。
他的动作在我眼中。
慢得如同蜗牛。
在他转身、脚步刚刚抬起的瞬间。
我的右手。
动了。
快如鬼魅。
五指张开。
如同钢爪。
精准地扣住了他粗壮的脖子后颈!
冰冷。
坚硬。
如同铁箍!
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传来!
王癞子那近两百斤的肥硕身体。
像一个轻飘飘的破麻袋。
被我单手捏着后颈。
硬生生提离了地面!
呃啊——!
窒息感和颈椎几乎要被捏碎的剧痛。
让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肥短的四肢在空中徒劳地乱蹬乱抓。
像一只被拎出水的王八。
我提着他。
如同提着一件毫无分量的垃圾。
转身。
一步。
一步。
走向院子中央。
走向那口敞开的薄皮棺材。
棺材里。
爷爷僵硬地躺着。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灰败浮肿的脸。
我走到棺材旁。
停下脚步。
手臂平稳。
没有一丝晃动。
被提在半空的王癞子。
那张因窒息和剧痛而涨成紫黑色的麻脸。
正对着棺材里爷爷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两张脸。
近在咫尺。
一个狰狞扭曲。
一个死寂冰冷。
爷爷。
我看着棺材里的老人。
声音低沉。
平静地陈述。
看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
我捏着王癞子后颈的右手。
猛地发力!
向下一掼!
同时左膝如同攻城锤般。
带着全身的力量。
凶狠无比地向上顶出!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头皮瞬间炸裂的恐怖骨裂声!
清晰无比地穿透了雨幕!
甚至盖过了门外麻杆马仔的惨嚎!
王癞子那肥硕的身体。
被我这一掼一顶。
腰部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
猛地向后对折!
如同被拦腰折断的甘蔗!
他所有的惨嚎、挣扎。
在这一刻。
戛然而止!
那双暴突的三角眼。
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
瞳孔放大。
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嘴巴大张着。
舌头无力地耷拉出来。
混合着血沫和涎水。
只有脊椎彻底断裂时发出的那声闷响。
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我松开了手。
王癞子那被硬生生折断的身体。
像一滩彻底烂掉的泥。
软软地。
滑落。
上半身栽进了敞开的棺材里。
压在了爷爷僵硬冰冷的腿上。
两条腿还诡异地扭曲着。
耷拉在棺材外面。
微微抽搐。
暗红的血液。
迅速从他折断的腰部伤口涌出。
染红了爷爷蓝色的涤卡寿衣。
染红了棺材里铺着的薄薄稻草。
浓烈的血腥味。
瞬间盖过了原本的腐臭。
在冰冷的雨中弥漫开来。
我站在棺材旁。
雨水顺着发梢流下。
冲刷着溅到脸上的几点温热黏稠的血珠。
目光扫过棺材里这血腥的一幕。
扫过院子里倒在血泊里、只剩下微弱抽搐的壮马仔。
扫过院门外被钉在地上、惨嚎声已经变得嘶哑微弱的麻杆马仔。
然后。
缓缓转身。
走向堂屋紧闭的房门。
抬起手。
指关节在湿冷的木门上。
轻轻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姐。
我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去。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没事了。
开门。
门内沉寂了几秒钟。
接着。
是门栓被费力拉开的、带着颤抖的摩擦声。
吱呀——
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姐姐惨白如纸的脸出现在门后。
那双红肿的眼睛里。
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恐和茫然。
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
投向院子里。
当看到那口敞开的棺材。
看到栽进棺材里的王癞子那扭曲的上半身。
看到院子里倒在血泊中的壮马仔。
她的身体猛地一晃。
双手死死捂住了嘴。
才没有尖叫出声。
眼睛瞬间瞪得更大。
泪水汹涌而出。
混合着雨水。
阿……阿明……她颤抖着唤我的名字。
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他们……他们……
都死了。我平静地接口。
侧身走进屋里。
反手关上了门。
隔绝了外面血腥的修罗场。
也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昏暗的堂屋里。
只有爷爷那张破板床。
和角落里翻倒的破木柜。
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腐臭。
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姐姐靠着门板。
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她看着我。
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巨大的恐惧。
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
阿明……你……你杀了他们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他们该死。我的回答依旧简单直接。
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被粗暴翻倒的破木柜上。
柜门敞开着。
里面空空荡荡。
我走过去。
弯腰。
伸手在柜子最深处摸索了几下。
手指触到了一个坚硬冰凉的金属角。
用力一抠。
一小块松动的木板被掀开。
露出下面一个狭小的、隐藏的暗格。
我从暗格里。
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油布表面已经积了一层薄灰。
我走回姐姐面前。
当着她的面。
一层层。
缓慢而仔细地。
解开了那层厚厚的油布。
油布褪去。
露出里面一本深蓝色、硬皮封面的旧笔记本。
封皮边缘磨损得厉害。
四个角已经磨得发白。
透着一股经年的陈旧感。
我将这本旧笔记本。
轻轻放在旁边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布满污渍的破木桌上。
然后。
从湿透的夹克内袋里。
摸出一样东西。
一支铅笔。
很普通的HB铅笔。
木头笔杆。
末端带着被牙齿啃咬过的痕迹。
铅笔头削得很尖。
在昏暗的光线下。
闪着一点微弱的寒芒。
我走到桌边。
拉过那张唯一的破木凳。
坐下。
脊背挺得笔直。
像一柄插在地上的标枪。
然后。
翻开了那本深蓝色硬皮笔记本的第一页。
纸张有些发黄。
上面密密麻麻。
写满了字。
不是普通的文字。
而是一个个。
端正的、带着某种刻板规律的——
正字。
每一笔。
都力透纸背。
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
每一个正字的旁边。
都用更小的字标注着日期。
密密麻麻。
铺满了整整一页。
又翻过一页。
依旧是密密麻麻的正字。
日期在推移。
最早的日期。
赫然是十年前。
我翻到最新的一页。
这一页。
只有最上方写了寥寥几个正字。
下面大部分还是空白。
纸张显得新一些。
我拿起那支削得很尖的铅笔。
笔尖悬停在空白处的上方。
微微一顿。
然后。
落下。
手腕沉稳。
动作精准。
在最新的一行空白处。
工工整整地。
写下了今天的日期。
笔尖在发黄的纸面上划过。
发出沙沙的轻响。
像春蚕啃食桑叶。
在这死寂的屋子里。
显得格外清晰。
写完日期。
笔尖移开一点距离。
在日期的下方。
重新落下。
横。
平。
竖直。
撇。
捺。
一个崭新的。
墨迹未干的。
力透纸背的。
正字。
在纸上诞生。
最后一捺完成。
我停住笔。
静静地看着纸页上这个新写下的正字。
它和前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正字站在一起。
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
记录着一段被尘封的、染血的岁月。
九百九十九。
我轻轻开口。
声音低沉。
像是在对自己说。
又像是在对这本冰冷的账本陈述。
这条命。
笔尖。
在那个刚刚写下的正字右下角。
轻轻一点。
留下一个清晰的小墨点。
如同一个冰冷的句点。
做完这一切。
我合上了笔记本。
深蓝色的硬皮封面。
隔绝了里面密密麻麻的正字。
也隔绝了那无声诉说的血腥过往。
我将笔记本重新用油布仔细包好。
站起身。
走向依旧靠着门板、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的姐姐。
姐。
我把包好的笔记本递给她。
她下意识地接住。
入手沉甸甸的。
仿佛有千钧之重。
这个。
收好。
我的声音很平静。
听不出任何波澜。
等孩子出生。
告诉他。
他舅舅。
给他留了点东西。
姐姐双手紧紧攥着那个油布包裹。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看着我。
嘴唇翕动着。
泪水无声地汹涌滑落。
眼神里交织着巨大的恐惧、茫然。
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悲伤。
阿明……你要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点了点头。
没有解释。
也不需要解释。
目光扫过这间破败、冰冷、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
扫过门板上残留的血手印。
最后。
落在姐姐那张写满悲伤和惊惶的脸上。
在她隆起的腹部停留了一瞬。
那里。
孕育着一个新的、无辜的生命。
好好活。
我只说了三个字。
然后。
转身。
拉开了堂屋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面血腥风雨的门。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
扑面而来。
院子里。
倒在血泊中的壮马仔已经彻底不动了。
敞开的棺材里。
王癞子扭曲的上半身压在爷爷僵硬的腿上。
暗红的血浸透了蓝色的寿衣。
院门外。
麻杆马仔的惨嚎已经变成了微弱的呻吟。
像垂死的虫鸣。
我迈过门槛。
重新踏入冰冷的雨幕。
径直走向院门口。
走向那个被钢筋钉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麻杆马仔。
他听到脚步声。
艰难地抬起头。
沾满泥浆和血污的脸上。
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哀求。
饶……饶命……好汉……饶命啊……他气若游丝地求饶。
我停在他身边。
低头。
俯视着这张因失血和剧痛而扭曲的脸。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
露出下面惨白的底色。
告诉还活着的。
我的声音不高。
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像冰冷的铁钉。
账。
没清。
我会去找他们。
一个一个。
收钱。
说完。
我弯下腰。
伸出右手。
握住了那根穿透他腿弯、将他牢牢钉在地上的钢筋。
裸露的钢筋冰冷刺骨。
沾满了粘稠的血浆和泥泞。
五指收拢。
握紧。
然后。
猛地向上一拔!
噗嗤!
伴随着筋肉被强行撕裂的黏腻声响。
和麻杆马仔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
染血的钢筋被拔了出来。
带出一蓬温热的血雾。
瞬间被冰冷的雨水冲淡。
麻杆马仔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头一歪。
彻底晕死过去。
我提着这根滴血的钢筋。
不再看他一眼。
转身。
踏出院门。
走入外面更加滂沱的雨幕。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身体。
冲刷着钢筋上的血迹。
很快。
血水就被冲淡。
顺着钢筋尖利的末端。
滴落在泥泞的小路上。
留下一个个微小的、迅速被雨水抹去的红点。
我沿着湿滑泥泞的小路。
一步步向前走。
没有回头。
身后。
那座破败的小院。
那口敞开的薄皮棺材。
那弥漫在雨中的血腥与腐臭。
渐渐被越来越大的雨幕吞噬。
模糊。
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深蓝色的硬皮旧笔记本。
安静地躺在油布包裹里。
躺在姐姐颤抖的手中。
封皮冰冷。
如同墓碑。
里面。
那第九百九十九个墨迹未干的正字右下角。
那个小小的墨点。
像一个等待填充的空洞。
又像一个无声的邀请。
风雨如晦。
前路泥泞。
手中的钢筋。
冰冷而沉重。
尖端的寒芒。
在灰暗的天光下。
一闪。
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