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十年磨剑终刺师 > 第一章

柜门缝隙透进来的光,像一道被劈开的血口子。
我蜷在樟木箱子堆叠的阴影里,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嘴里漫开。外面早已不是人间。刀刃切进肉里的闷响,骨头碎裂的脆声,还有那些短促得来不及变成惨叫的呃、嗬,混着粘稠液体泼溅在地上的啪嗒声,像滚烫的烙铁,一下下烫在我的耳膜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腻的铁锈味,浓得化不开,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冰冷的刀片。
娘亲把我塞进来时,眼睛瞪得那么大,那么空,像两口干涸的井。她最后推我的那一下,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刮过我胳膊,留下几道火辣辣的白印子。然后,那扇薄薄的柜门咔哒一声合拢,把她,还有外面那个正在被血洗的世界,都关在了外面。
一道雪亮的影子,透过缝隙,猛地刺入我眼底。
是一个男人。一身白衣,在满地狼藉和泼溅的暗红中,白得刺目,像隆冬最深的积雪,冷冽得没有一丝活气。他手里提着一柄剑,剑身薄得像一泓秋水,此刻却正从爹的喉咙里缓缓抽出来。血,暗红色的,粘稠的血,顺着那冰冷的刃蜿蜒流下,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声音沉重得如同丧钟。
爹的身体软软地倒下去,像一袋被掏空的谷子,撞翻了旁边的博古架。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又绝望,碎片四溅。那双曾经把我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的大手,无力地摊开在冰冷的砖地上。
白衣人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尊玉雕的神像,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映着烛火跳跃的光,也映着满地流淌的猩红。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尸体,最后,毫无征兆地,钉在了我藏身的这个角落。
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四肢僵硬得如同枯木。我拼命往后缩,脊背狠狠抵住冰冷的柜壁,恨不得把自己揉进那堆陈年的旧衣服里去。脚步声,不疾不徐,踩过粘腻的血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尖上。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柜门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拉开。
外面地狱般的光景和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毫无遮拦地扑了进来。那身刺眼的白,填满了我的全部视野。他很高,影子沉沉地罩下来,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那张脸离得很近,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无情的直线。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像两片冰冷的雪刃,刮得我脸颊生疼。
他垂着手,那柄还在滴血的剑,剑尖离我不过寸许。一滴粘稠、温热的血珠,从剑尖饱满地凝聚,拉长,然后,悄无声息地落下。
嗒。
它精准地砸在我胸前素白的衣襟上,瞬间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像一朵骤然绽放的毒花,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全身的骨头都在打颤,牙齿磕碰的声音在死寂的柜子里清晰得可怕。巨大的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以为他要落剑,像杀掉爹娘,杀掉所有人那样。
可他只是看着我,用一种审视某种奇特物品的眼神。那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像幻觉。
十年后,他的声音响起来,不高,却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进我耳膜深处,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命令意味,来报仇。
说完,他再没看我一眼,转身,雪白的衣袂拂过地上蜿蜒的血迹,像一片不染尘埃的云,飘然而去。只留下满室浓稠的血腥,一地冰冷的尸体,和那个烙铁般烫在我心口上的十年之约。
十年。
这两个字,成了刻在我骨头里的毒咒。
我叫沈素衣。十年后,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有了点分量,只因为我的师父,是寒江孤鸿谢惊澜。
昆仑山,洗剑坪。罡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卷起地上的细碎冰晶,打在裸露的皮肤上,留下细密的红痕。这里是昆仑剑宗最苦寒的演武场,终年积雪,空气稀薄得像要把人的肺腑都挤扁。此刻,坪上只有两人。
谢惊澜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负手而立,站在风雪之中,身形挺拔如孤峰绝壁上的寒松。风雪似乎格外眷顾他,自动在他周身半尺外旋开,连一片雪花也落不到他身上。他看着我,目光沉静,无喜无悲。
素衣,‘惊鸿照影’,其意不在‘影’,而在‘照’。他的声音不高,穿透呼啸的风雪,清晰地送入我耳中,心若镜湖,方能映敌之隙,破敌之妄。你的心,乱了。
我咬紧牙关,汗水沿着额角滚落,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变得冰凉。手中的剑,是他去年赐下的秋水,剑身如一泓流动的寒泉,此刻却感觉有千钧之重。方才一式惊鸿照影,身法已臻极致,剑尖直指他咽喉前一寸的空隙,却在最后一瞬被他两根手指看似随意地一拂,剑势立溃。
不是剑招不熟,也不是内力不济。是我的心,在剑尖即将触及他咽喉那片虚无的瞬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股莫名的寒意沿着脊椎窜上头顶。
十年了。我拜入他门下,成为他唯一的亲传弟子,日夜苦修,不敢有一丝懈怠。整个昆仑剑宗,无人不知谢惊澜座下那个沉默寡言、练剑近乎自虐的女弟子沈素衣。人人都道我尊师重道,剑心纯粹。
他们哪里知道,每一次恭敬地唤他师父,每一次他亲手纠正我的剑姿,甚至每一次他淡漠地夸赞我进境神速时……我藏在袖中的手指,是如何死死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眼前这个人,是屠尽我沈家满门的凶手!是九岁那年,在血泊与尸骸中,用滴血的剑尖为我刻下十年死期的仇人!
弟子愚钝。我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戾气,声音努力维持着平板的恭敬。握着秋水剑柄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无妨。谢惊澜淡淡道,向前一步,一股清冷的气息随之靠近。他伸出手,微凉的指尖搭上我握剑的手腕。那触感让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挥剑格开!强压下心底翻腾的杀意,我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任由他引导。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牵引着我的手腕。剑势未尽,意已先竭。记住,剑随心动,意贯始终。破绽只在刹那,捕捉它,心要静,手要稳。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气息拂过耳廓,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咽喉,那片皮肤在寒风中显得异常苍白,甚至能看到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在微微跳动。只要一剑……只需再快一分……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疯狂地缠绕着我的心脏。
再试一次。他松开了手,退开一步。
我深吸一口气,昆仑山巅冰冷刺骨的空气涌入肺腑,强行压下那股几乎要破胸而出的躁动与杀机。目光重新凝聚,锁定在他身上那几处生死大穴。心念电转,排除一切杂念,只剩下一个目标——出剑!
惊鸿照影!
清叱声中,人随剑走!身影如一道撕裂风雪的白色闪电,手中的秋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清冽寒芒,剑尖微颤,幻化出三道虚实难辨的剑影,分袭谢惊澜眉心、咽喉、心口三处要害!这一剑,几乎倾注了我十年来所有的恨意与苦修的精粹,快得连风雪都似乎被劈开了一道真空的通道!
谢惊澜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他身形不动如山,面对这必杀的三道剑影,只做了一个动作——手腕一翻,并指如剑,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精准无比地点向三道剑影中最凝实、杀气最盛的那一道!
叮!
一声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指尖与剑尖相撞!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沿着剑身汹涌传来,冰冷、纯粹、浩瀚如同昆仑亘古不化的冰川!我闷哼一声,整条手臂瞬间酸麻,秋水剑几乎脱手飞出!胸口气血翻腾,喉头一甜,一丝腥甜涌上。整个人被那股巨力震得向后踉跄了七八步,每一步都在坚硬如铁的冻土上留下深深的脚印,才勉强稳住身形,拄着剑,剧烈地喘息。风雪灌入口鼻,刺得生疼。
抬头望去,谢惊澜依旧站在原地,风雪绕身,白衣胜雪。他缓缓收回并拢的双指,指尖上,一丝极淡的红痕,正慢慢渗出一颗微小的血珠。
他低头看了一眼指尖的血珠,又抬眼看向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不再是惯常的沉静无波,而是涌动着一片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惊异是审视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欣慰的光芒
很好。他开口,声音低沉,在呼啸的风中却异常清晰,这一剑,有七分火候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胸前——那件素白衣衫上,十年前被一滴仇人血浸染的位置,早已洗得发白,只剩下一个难以察觉的浅淡印记。可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布料,灼烧着我的皮肤。
十年之期……快到了。他轻轻吐出这几个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然后,不再看我,转身,雪白的身影无声地融入漫天风雪之中,只留下一个孤绝的背影。
我死死拄着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胸口的闷痛和翻腾的气血被一股更汹涌的恨意和冰冷的兴奋死死压住。
他看见了!他一定看见了!看见了我这十年磨砺出的、足以致命的獠牙!
快了,谢惊澜。十年磨剑,只待今朝。那滴血,当年你滴在我衣襟,十年后,我要你百倍、千倍地奉还!
昆仑之巅的夜,是凝固的墨,是冻结的深渊。风在绝壁间穿梭,发出凄厉如鬼哭的呜咽。万籁俱寂,唯有这风声,如同亘古不散的亡魂在哀嚎。
我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床上,膝上横放着那柄秋水剑。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沿着光滑冰凉的剑脊缓缓摩挲。剑身映着石壁上唯一一盏幽暗的长明灯,反射出森冷的光泽,像一条蛰伏待噬的毒蛇。
十年了。从那个血色的衣柜开始,这把剑,就成了我活着的唯一意义。每一个日夜,当昆仑的月光洒满庭院,或是当刺骨的晨风卷过演武场,我都会如此刻一般,一遍遍擦拭它,温养它,感受它冰冷的锋芒透过指尖,渗入骨髓。每一次擦拭,指腹划过那锋锐无匹的刃口,心头都默念着同一个名字——谢惊澜。
杀了他!
这念头早已融入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它支撑着我在洗剑坪的罡风中一次次跌倒爬起,在万载玄冰洞里忍受刺骨阴寒修炼心法,在无数次被他一指弹飞、呕血重伤后,依然挣扎着握紧手中的剑。
今夜,就是十年期满之期。那滴血的债,该用命来偿了。
我闭上眼,深深吐纳。将十年积攒的恨意、伪装、还有那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在朝夕相对中滋生的、如同附骨之疽般令人憎恶的复杂情绪,统统压缩、凝聚。最后,只剩下一种东西——纯粹的、冰冷的、足以斩断一切的杀心!
时辰到了。
我睁开眼,眼底再无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寒潭。起身,握剑。剑柄入手冰凉,沉甸甸的,却无比熨帖。推开厚重的石门,门外是席卷天地的风雪,寒气扑面,几乎要将人瞬间冻僵。
没有犹豫,我一步踏入风雪之中。单薄的衣衫瞬间被狂风裹紧,雪花疯狂地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但我感觉不到冷,身体里只有一股灼热的、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在奔涌。
师父谢惊澜的居所——孤鸿居,在洗剑坪东侧最高的一处断崖上。那里是昆仑风势最烈、最冷的地方,也是视野最开阔之处,能俯瞰整个昆仑山脉的皑皑雪峰。
风雪极大,能见度极低。但我闭着眼,也能清晰地走向那里。这条路,我走了十年。从最初的踉跄跌倒,到后来的步履沉稳。每一块凸起的岩石,每一道被风蚀出的沟壑,都刻在骨子里。
孤鸿居的石屋轮廓,终于在漫天飞雪中显现。窗户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在狂暴的风雪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又异常固执。
门,虚掩着。
风雪从门缝里灌入,发出呜呜的哨音。我站在门口,风雪卷起我的衣袂和长发,猎猎作响。屋内,一盏油灯在风中摇曳不定,将简陋的石室映照得光影晃动。
谢惊澜背对着门,坐在一张陈旧的木桌旁。桌上没有酒,只有一只粗陶茶杯,里面是清可见底的茶水。他依旧是那身单薄的白衣,在摇曳的灯光下,背影显得格外孤峭、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屋外的风雪吹散。
他听到了风雪裹挟着我的脚步声停在门口,却没有回头。只是提起那只粗陶茶壶,又缓缓地往杯子里注入些许清茶。水声在呼啸的风声里,几不可闻。
来了。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像在问一个寻常的弟子为何深夜来访。
我迈步,跨过门槛。身后沉重的木门被风雪哐当一声吹得撞在石壁上。刺骨的寒意瞬间充斥了整个石室,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矮,剧烈地挣扎了几下,才没有熄灭。
十年之期已满。我的声音干涩、紧绷,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沈素衣,来讨债了。
嗯。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端起那杯清茶,凑到唇边,似乎要饮,却又停住。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下颌线绷得很紧。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屋外风雪的咆哮,和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杀意,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火药,在这一刻,轰然引爆!
铮——!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剑鸣,撕裂了石室的死寂!秋水剑,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寒电,带着我十年积攒的全部恨意、全部修为、全部的生命力,毫无保留,直刺而出!
目标——谢惊澜的后心!
剑光太快!快到超越了思维!快到连风雪的声音都被这极致的锋芒压了下去!
冰冷的剑气,已然触及了他单薄的白衣。
就在剑尖即将刺破布帛、洞穿血肉的刹那——
谢惊澜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发,没有凌厉的反击。他只是微微侧了一下身体。一个极其简单、甚至显得有些仓促的侧身。
这个动作,不是为了躲避。更像是……一种本能的、下意识的……让开要害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心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预想中刺穿心脏的致命感并未传来。剑锋上传来的触感,是穿透了坚韧的肌肉,刺入了胸腔,却偏离了最致命的位置。
我的身体因为全力冲刺的惯性,狠狠撞了上去。冰冷的剑身,大半没入了那袭白衣之下温热的躯体。
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剑身两侧的血槽,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袍,也溅上了我的手背。那温度,烫得惊人。
谢惊澜的身体猛地一僵,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手中的粗陶茶杯脱手坠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清亮的茶水泼洒开来,混入了迅速蔓延开来的猩红。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了身。
那张永远如覆寒霜、不见波澜的脸上,此刻却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巨大的痛苦让他眉头紧锁,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渗出。然而,在那痛苦的底色之上,我竟清晰地看到了一种……释然甚至,在那双因剧痛而微微涣散的深邃眼眸最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极轻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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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我,目光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要透过我的眼睛,看到那个躲在血泊衣柜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呵……一声低哑的轻笑,带着血沫从他紧抿的唇间溢出。他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而我,因为巨大的冲击和难以置信的错愕,身体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被他倒下的力量一带,竟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
冰冷的石地撞得我膝盖生疼。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慌乱中,竟将他倒下的身体接了个满怀!
他的重量沉沉地压在我身上,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清冷的、仿佛雪松般的独特气息。那柄秋水剑,还牢牢地钉在他的胸膛里,剑柄硌在我的小腹上,冰凉刺骨。
师……一个字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我低头,看见他胸前白衣被迅速扩大的血晕染透,那刺目的红,与十年前滴在我衣襟上的那一滴,何其相似!却又何等的不同!
他的头无力地靠在我肩窝,气息微弱而灼热,喷在我的颈侧。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沾满了自己的血,冰冷、颤抖,却异常固执地抓住了我紧握剑柄的手腕。力气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执拗。
当年……他开口,声音破碎嘶哑,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血沫涌出,气若游丝,你父亲……沈千山……为夺《天工毒谱》……毒杀……我怀胎七月的……妻子……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震得我魂飞魄散!
我寻他……报仇……杀尽……沈家……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抓着我的手却越来越紧,仿佛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某个真相烙印进我的灵魂。
……衣柜里……看到你……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瞳孔深处映着摇曳的油灯光,像风中残烛。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仇人之女,而是……透过我,看着某个遥远时空里,再也无法触及的身影。那目光里,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刻骨铭心的眷恋和……绝望的温柔。
……你……真像她……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血沫的温热,拂过我的耳畔。
轰——!!!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崩塌、碎裂!
父亲……毒杀……师娘未出世的孩子
那个在我记忆中威严却慈爱的父亲那个教我识字、给我买糖葫芦的父亲他……是杀人凶手杀的还是一个孕妇
不!不可能!这一定是谎言!是他临死前的恶毒诅咒!
我猛地想抽回手,想推开他,想尖叫着否认这一切!可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雕,被他紧紧抓住的手腕动弹不得。目光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钉在手中紧握的剑柄上。
那柄秋水剑,跟随我十年,伴我练剑,伴我入睡。它的每一寸纹理我都熟悉无比。可我从未如此刻般,如此清晰、如此绝望地看清剑柄末端,那一直被我的手掌覆盖、被岁月磨砺得有些模糊的两个古篆小字——
同心。
这两个字,像两道从天而降的雷霆,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劈进我的脑海!劈碎了我十年筑起的仇恨之塔!劈开了那被我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过往!
记忆的碎片,带着血色的光芒,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是了!是这把剑!
九岁那年,躲在衣柜里,透过缝隙看到的那个白衣身影……他腰间悬着的,正是另一柄剑!剑柄末端,也刻着字!虽然当时惊恐万分,视线模糊,但那惊鸿一瞥的剑柄形状,那隐约的古篆轮廓……此刻,与手中秋水的剑柄,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同心……双剑……
师父……谢惊澜……他……
这把秋水,这把被他亲手赠予我、陪伴我十年饮恨磨砺的剑……竟是他……为那个胎死腹中、从未有机会出世的孩子……准备的!
十年。
整整十年。
我拜仇人为师,口称师父,心中默念杀机。
我饮他之水,食他之粟,日夜苦练他传授的剑法,只为有朝一日,用这柄他赠予的、刻着同心之名的剑,亲手刺穿他的胸膛!
多么讽刺!多么恶毒!多么……可悲的轮回!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终于冲破了我死死咬住的牙关,在孤鸿居这间充斥着血腥与死亡气息的石室里炸响!声音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极致的痛苦、崩溃的绝望、信仰崩塌的疯狂、还有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无边悔恨!
这声尖叫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也彻底抽空了我的灵魂。我抱着他瘫软下去的身体,感受着他胸口温热的血还在不断涌出,浸透了我的衣袍,那温度烫得我浑身发抖。
他靠在我怀里,头颅无力地垂着,眼睛微微阖上,脸色是死人般的灰败,只有唇角残留着一丝血沫,和那若有若无、凝固在唇边的……释然
不……不……不!我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徒劳地用手去捂住他胸前那个不断涌血的伤口,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奔涌而出的生命,就能挽回这无法挽回的一切。滚烫的血瞬间染红了我颤抖的双手,顺着指缝汩汩流淌。
你不能死……谢惊澜!你给我睁开眼睛!你说清楚!你说这是假的!你说啊!我用力摇晃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声音嘶哑绝望。
回应我的,只有屋外更加狂暴的风雪嘶吼,和油灯燃烧时最后一点细微的、即将熄灭的噼啪声。
他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那把名为秋水的剑,依旧冰冷地、固执地贯穿在我们两人之间。剑柄上,同心二字,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泛着幽幽的、绝望的光。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我磨了十年,磨出了这把饮血的利刃。我试了,用它刺穿了我唯一想刺穿的人。
可这世间最大的不平……这血海深仇的源头……这无法挽回的错……又该去向谁讨
风雪,从洞开的门狂卷而入,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石室中央那盏昏黄的油灯,火苗猛地一缩,挣扎着跳跃了两下,终于,彻底熄灭了。
最后一点光,消失了。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们,连同这满室的绝望与血腥,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