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墨云涌动。
大雨倾落在这个小小的城镇,跳动的水珠在地面上砸出小坑。
行人脸色匆匆,镇里高中的学生们全然没要放假时的喜悦,埋怨地撑起了伞,像一朵朵雨后新长的蘑菇。
谢淮峙戴着口罩独自等在红绿灯巷口前,眸色暗了暗。
雨打湿了眼帘,很凉。
三十分钟前,他的目光抽屉、书包以及排排的走廊边的挂钩来回逡巡着,结果一无所获。
一把平时无人察觉的、伞骨断了半边的、老旧生锈的伞就这么消失了。
绿灯亮起,他穿过十字路口,朝向公交车站,渐渐远离了城镇中心。
当他落脚在一块薄荷绿的玻璃雨棚下时,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在耳边响起。
顾秤安利落地甩落发尾的水珠,将伞收起,茶褐色的眼珠攒动着绿色的亮光。
凉风灌了进来,他的领口翻飞着,连同两人的发丝。
他隐约察觉到她胸口起伏时,温热的鼻息也随之扑面而来,不觉咳嗽了起来。
欸,同学,你也住在这附近吗她注意到了他,好奇地眨着眼睛。
嗯。他将口罩往上拉了拉,心里的鼓点随雨点跳动着。
我看你都淋湿了,要不要我搭你过去呀
她挥了挥手中那把伞骨断了半边的黑色的破伞——那把属于他的伞。
他看着那把伞,倏地拉住了她的手,又想起了她的邀请,摇摇头。
她以为他不好意思,爽朗地的把伞塞进他手里:那你用这把伞吧,反正我也快到家了。
这伞看着有点破,是你捡来的
也许是失而复得的感觉很好,他温和得朝她看了眼,试探道。
她笑笑不回答,立刻抽出手,将校服外套披在头顶,矫健地一跃而出,消失在雨色中。
谢淮峙轻抚着伞柄:所以他们也算是同流合污的小偷么
她的相貌似乎童年时的一个人重叠了。——一只狡猾的,灵动的,又难以琢磨的狐狸。
后来,他发了场高烧,他妈妈拿着药说:怎么这么倒霉,听说新搬来的那户人家的闺女也烧起来了,昨天还去医院了嘞!
他接过药喝了,然后把伞上的水珠细细擦干,放在书桌上,不说话。
在学校,他会卡着时间点,拿起水壶去茶水间打水,顾秤安在他隔壁班。路过时,那洁净的窗玻璃后总倒映着她松散着边转笔边和同学聊天的模样。
他悄悄打听到她是新来的转校生,但是成绩不怎么样。
又一次放学,他走到车站,准点搭上了回家的公交车,后面突然有个人贴了过来,他刷卡时,她就绕到他身侧,刚好是司机的视野盲区,然后趁着他转动身体快步走了进去。
于是,他又拿卡滴了一次。
顾秤安有些欣喜,但好像没认出他来,她双手合十在头顶上摆了摆。
他假装没看到,把脸扭到车窗前看风景,嘴角微微上扬。
顾秤安如愿回到了自己的新家,但她并不满意。
这里像是被城市遗忘的一角,贴满招租信息和小广告的握手楼咫尺相望,宛若银色的围城。
这其中,只有隔壁一家不一样。
他家的门楣上挂了尾吊兰,那抹绿色在无尽的灰色狭廊中格外扎眼,丝缕淡雅的香气绰约流转。
当她在门口将钥匙放入锁孔时,谢淮峙也刚好从楼梯拐角翻出钥匙朝那家走了过来,那一瞬间,两人面面相觑。
她思绪却游移了,将他愕然抬起的脸和那处高高挂起的吊兰联系在一起。
他校服领口光净整洁,那纤细的脖颈,就像吊兰抽出绿色的叶梗一样从中舒展开来。
原来像这样干净的人也会跟她一样住在这种嘈杂肮脏的地方,她想着。
映着帘葱茏绿意,他似深潭般沉静的双眼霎时泛起丝丝涟漪,喉咙发紧。
要不认识一下我叫顾秤安,新搬来这的,如果能和你成为朋友那最好啦!
她雀跃地从书包摸索了会,然后微屈着胳膊,摊开了握拳的手,是一颗千纸鹤糖果。蓝紫色的镭射纸包装还闪着光。
我叫谢淮峙,很高兴能成为你的邻居。他手指轻轻划过她的手掌,接过了糖果。
一块温热的糖果。他想着。
顾秤安嫣然一笑。她在办理好转学手续,上学报到的当天就听到有人谈起这个名字,只是没想到说的会是他。
他也回以浅浅的笑容。
午后阳光正巧透过走廊阳台的铁珊栏,照到了他背后的一堆发霉码叠着的纸箱上,也照到了他温玉般的脸上。
这让她瞳孔骤缩,右手不好意思地搭在脖子上,回了家门。或许是这外面还刚巧有只轻盈的山雀疾风劲草般地掠过湖面,让她心绪不宁,她想着。
回到家时,在一张坑坑洼洼,破损的桌椅上,谢淮峙则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一点一点地品尝着。
那颗糖果的味道在他喉间停留了许久,泛着一阵酸甜。
她搬到这时还是春天,日子还算清闲。
而且这里有条可爱的小土犬总冲着她摇尾巴,让她心情大悦,不过她也知道这是从隔壁家跑来的,只能偷偷摸会小狗柔软的肚皮,不敢带回家去。
有次在门口碰见谢淮峙时,刚好瞥到了小土犬在朝她翻肚皮,她就停下边和他闲聊边趁机揉小狗,他就偏着脑袋,靠着门框望着她,突然说:我以前见过你的。
但她在搬到这之前一直呆在市中心,就问他在哪里见过她。
他就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弯腰拾起了她无意中掉出的学生证,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放回她的包中:你的名字很好听,应该有很深刻的寓意吧
顾秤安没回,她摸摸鼻尖,余光扫到了那尾吊兰:你这兰花养得很好。
你喜欢边说着,他就把头低下去,抱起跑过来的小狗,揉了揉它的头。
她咽了口唾沫,急忙摇头说没有。
那你在这住得还习惯吗他又试探道。
她流露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他立刻会意:以后找不到路就把墨云带出去,它会领路,我也没什么时间遛它。
这正合她意,她嘴巴弯月似的两边翘起,感觉面前这人总能猜出她的心思。
然后她亲昵地摇晃着他怀中的小狗的小腿,那只狗就咧开它的嘴巴,露出不要钱的微笑,吐着舌头。
也许这里还不算坏。她想着。
但没过不久,整栋楼突然因为电缆设备老化,接触不良导致短路停电了,顾秤安家里还没备蜡烛,可谓雪上加霜。
四周突然变得黑黢黢一片。
家里父母很晚才下工回来,顾秤安有点害怕。
一阵敲门声响起,把她吓了个激灵,接着传来清脆的少年音:顾秤安,你们需要蜡烛吗
她咔哒一下开了门,月光笼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一只散发融融暖光的蜡烛伸了进来,接着门框外露出了谢淮峙的半边脸。
谢谢你。顾秤安感激地接过蜡烛。
他刚要走,她就扯住了他的衣袖,目光不安地左右瞟着。
这时水泥房墙上的水管水流声很大,吱呀地碰着栏杆响着。
他整个人兀地定住了,好像她手上的脉络蜿蜒成了一片密林,在他的手臂上牢牢扎了根,这才让他动不了。
他鬼使神差般地摸了摸她的头,安抚着她。随后把门轻轻打开了,月光从背后倾泻如注,使周围变得朦朦胧胧的一片。
他又搬了张木板凳支在门框旁,抱来在打盹的墨云塞进了她的怀里,自己则跟她隔了两三米:有我和墨云在这里,会没事的。
她眼前一亮,如获大赦,乖乖的拉着小狗窝在了他旁边,安静的整理自己的物件。
他眼睫下投下了一小块阴影,不敢瞧着她的脸,只抬着头望向远处。
影子被月光无限拉长,遮盖住了整个顾秤安瘦小的身躯。
两人不语。
表盘上的时秒针转动的声音萦绕在两人耳畔。
顾秤安不知道,月亮洒下的薄薄的一层光也恰好遮盖住了少年微微发红的耳尖。
隔天恰好是周天,为了答谢他,她打算请他到家里来吃顿午饭。
那天正午太阳当头的时候,她叩了叩谢淮峙的家门。
当他睡眼惺忪开门时,盈着笑意的一张俊脸就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你怎么像刚睡醒似的走,我请你去吃饭。
这次是她亲自下厨,她笨拙地照着网上搜来的教程花了一个上午做了几个家常小菜,分别是本想红烧最后烧黑的茄子,茭白蒜苔炒肉,由于油温呛太高了,肉和菜糊成了一片,她做的最好的是清蒸油菜,美中不足的是忘记放油了,她拿了个铁架纯蒸。
谢淮峙没以貌取菜,安静地品尝着,将舌尖糊味的食物一一扫入腹中,意外地觉得自己能接受,唯独——
他不辨喜怒地提醒道:下次煮青菜的时候不要忘记放油了。
噗哈哈,我下次会注意的。她被逗笑了,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不是来报恩的,是给他找罪受的。
显然,她也被自己的厨艺震惊到了,嚼吧了两口就搁下碗看他吃。
欸,等有空你再多带我走几次村里吧,我还认不全。她眨眨眼睛。
嗯。
等窗外的太阳光逐渐偏斜,他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摆好放入冰箱,很自然的收拾起碗筷,将空碗放入水槽洗刷起来。
等他回过神来,她已经在桌上趴着睡着了,丝缕暖光在她长长的眼睫中穿梭。
谢淮峙眼睛不觉弯了弯,给她找来一件衣服轻轻披上了。
渐渐地,等谢淮峙和顾秤安熟络点的时候,他才略微摸清了点她的脾性。
他跟她呆在一块时,顾秤安总像是缺了心眼,不过她缺的那部分似乎在他这补齐了。
光阴渐长。他依照之前的约定带她熟悉了村里杂货市场的位置并带她逛遍了村里的每个角落。什么两元杂货店、徐叔修车铺、重庆面馆、北边卖菜的街巷口等等,只要是他能想到的,他都领着她看过一遍。
日子久了,顾秤安比他都还要门清,一次让她发现了村里东南角的一家24小时营业便利店后,她顿觉如获至宝。
自那之后,每当两人在外闲逛玩累了,她一般会主动提议要请他喝饮料,要拉着他往便利店走。
但等到要付账的时候,谢淮峙只消抬起一只眼,就知道她又抠抠搜搜地从裤兜里拿出几个钢镚,这时总会少那么一块五角的钱凑不齐,她会故作惋惜,然后朝他挤挤眼,眼角冒出了几个星星,他偏偏很吃这套,只好认输,从兜里掏出手机扫码:老板,这两瓶冰红茶我付了。
因此每次他跟她来这,他都不敢多拿什么。
谢淮峙还记得在她在城中村陪他度过的第一个生日的时候,是在五月份,她送给他这附近猪脚饭餐厅的满减优惠券作为礼物,还笑吟吟地问他喜不喜欢。他嘴角微不可察地颤了两下说道:喜欢的。
后来那张优惠券等过期了他也一直没用,被收藏在自己的日记本最后一页里。
由于谢淮峙成绩好,所以顾爸爸总让她向他看齐,让她拿着期中考卷子找他复盘成绩。
谢淮峙在她跟前拿着她那几张突破新低的各科卷子时,沉默了很久。
在顾秤安印象中他总是坐在那个有着毛玻璃窗口前面,一张烂的木书桌上叠起的书遮住了他的半边脸。
每次他心情低落的时候,那深潭般的漆黑眼睛就会晦明难辨地望着她。
这时也是一样,他伸着手摸着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着:没事的。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好好学,成绩就能提上来。
她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就把他的手从头上拍下来:你干嘛说这么沉重的话啊,我们以后还能好好玩吗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十分老实地找他补习功课。
一来二去,顾秤安就把谢淮峙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甚至获得准许,有了把他家的钥匙,方便进出找他补习功课,奇迹般地获得了双方父母的大力支持。
一开始两人还在认真的总结讨论物理学中电磁力的计算公式与化学离子共价键以及数列求和基本题型问题。
好景不长,顾秤安耐不住性子,又故态复萌了。
好几个周末,她都随意地朝打了好几个补丁、塞满破棉花的沙发上甩下试题作业,歪斜一躺就掏出二手的SPS单机游戏机打起电子游戏来。
谢淮峙心底里是纵着她的,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在书桌旁一边做题一边在她卷子上勾画知识点跟她讲评着要注意的重点,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顾秤安,你是要考出去的。
只是那时她心太大了,没有真正听出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含义。
两人就吹着老旧风扇带动的热风,吃着谢妈妈递来的切好小块的西瓜,以近乎诡异的和谐相处模式让一个又一个下午的假期光阴从指缝间溜走了。
但也是在那几个下午之后,谢淮峙时常发现自己的课题本笔记本不翼而飞,水壶也突然消失不见,前些天夹在一本诗集里花卉书签忽然出现在他文具笔袋里。
他这才恍然——自己不知不觉助长了她小偷小摸的坏习惯。
尽管他们私下彼此交流对话都很熟稔,但在两人在学校里又是另一回事。
谢淮峙是学校公认的校草级别人物,也是校模范学生,成绩稳居年级前十,每学期学校总结大会都有他的身影。
他长得也很好,举止十分得体,婉拒了一封又一封的情书,这也经常成为当时同学交谈时议论的主题。
人太出挑了也难免在容易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人口舌,今天他只是好心给同班一名痛经的女生打了瓶温水就惹得班上议论纷纷。
等传到隔壁班顾秤安耳朵里就变成了:诶,秤安,你听说了嘛,我们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校草好像跟他们班里的女生谈恋爱了,我实在想象不出来。
啊顾秤安笔落了下来,感到荒谬至极。
她同学还以为是她暗恋他以至于心碎了,于是安慰道:没事,你也别太难过了,我感觉过不了多久他们肯定要被举报拆了的。
……她把书举起埋进了里面,默默在心里下定决心在学校要少跟他走得太近,免得引火上身。
有次刚好他在走廊上路过她,刚想挥手和她打个招呼。
她就把视线抬高张望向别处,双手插兜吹着口哨,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等出了他视线之外就一溜烟跑开了,让他的手悬停在半空好久,最后只好作罢了。
于是,两人在学校默契又微妙地扮演着陌生人。
尽管如此,顾秤安在私下相处时还是会偷摸顺走他东西,他的英语词典、眼镜、橡皮、学生卡总是会在某天凭空消失,他也不慌,这些她征用的东西估计就呆在了她的课桌上。
他觉得她是衔枝还巢的雨燕,看见闪闪发光的宝石时走不动道是正常的。
每次他需要用的时候就噌噌地跑下楼来找到办公室老师说明情况,开个广播:高一三班的谢淮峙同学在饭堂丢了黑色六百度眼镜一个,十元钞票若干、学生证一个,请捡到的同学迅速来到教务处归还。
当晚,等他再去看的时候,这些东西就会被端端正正地放在教务处空的那张办公桌上。而且经历了两三次广播后就再也没丢过了。
他勾了勾嘴角,毕竟——老师已经快把顾秤安那张脸认熟了。
等顾秤安再次起偷心的时候是在高二的一个暑假。
那时一平层的人只共享一个由铁线网覆盖着的天空与一帘湿答答的衣服。
谢淮峙却可以天然地无视掉这些不悦的成分,在暑假高强度的复习和预习安排中依然哼着轻松的歌,保持着每天侍弄阳台前角落盆栽的花草的习惯。
他在用竹耙细细扫出蔫叶时,修长的手指在文心兰的绿叶与三色堇红蓝交错的花瓣间跳动着,好像在弹钢琴一般的优雅。
顾秤安就好奇地在他身旁弯下腰,瞧着他用喷壶给叶片洒水的动作,在和他交谈时不知觉就抽出了思绪。她那双茶褐色,清澈地宛若透明弹珠的眼睛总是情难自禁得朝着被他照养的极好的文心兰挪动着。
她喉咙滚动了一下。
好想占有这盆花啊。她想着。
她立刻想制止住这种想法,她不能是小偷。
最近她学了一首诗,是从谢淮峙家里的书柜翻出来的,那是一本泛黄的诗集,上面被黑笔圈划了很多地方。
她那时百无聊赖斜躺在他家的沙发上,捧着书,歪着头对他说:不争桃李三春色,独守云山一段香,写得真好啊,对了,你家是不是也有株文心兰
沙沙作响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在书桌旁放下了笔,眉梢翘起,望着她时嘴皮子一开一合,似乎在欣喜地表述着什么,可那些话语现在却统统如潮水般褪去,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接着,顾秤安眼前又浮现出他低头摆弄花草的样子。
这些花长得真好。她若有所思的开口。
只要浇灌自己心血,什么花都会长得那么好。他鼻尖动了动,用侧脸回应了她。接着他递给她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纸袋,上面贴有一个标签,文字隽秀,写着翠菊两个字。
她虽然接了过来,嘴巴却撇了下来,谁都知道要照料出一盆植物开花可并不是只要付出心血这么简单。
这次暑假比往年来得都有热,城市将蒸腾的热气扣在了这弹丸之地,闷热潮湿的空气让人们一天都黏黏糊糊的。
已经上高二且临近高三的两人在某天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虽然谢淮峙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而且由于给她画了太多知识点,记得过牢了,名次不降反升。
但顾秤安的成绩还是一点没动弹的躺在了排名的末尾,这让谢淮峙很是心焦。
他从外面打印店打印了几摞复习资料后特地给她带了几串荔枝回来。
她是嗜甜的,他记着了很久,选了白糖罂这个品种,和老板杀了半天价,费了番口舌。
等老板把袋子提好交给他时还不忘打趣他说道:小伙子,以后你要是给女朋友花钱可不能这么抠搜,人家会嫌的。
他顿时涨红了脸,急忙摆手道:我没有女朋友。
他回来开门时还带着一股热浪,荔枝上原本粉绿地簇拥在一起,等他把装荔枝的红色塑料袋子往书桌上一铺,全都骨碌碌地滚了出来,让她瞧着很是喜欢,喜滋滋地品尝起来。
你把剩下的吃完就好好开始吧,这次要把前三章的课后题过一遍。他眉眼舒展开了,用手点点那沓十公分高的复习资料。
你不尝尝吗真的很甜。
不了,我不喜欢荔枝。
为什么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以前不会问那么多的。他还想着老板的话,心虚地把眼珠撇到一边。
他话刚一说完,就有一颗剥好的莹润的荔枝被递到了他的嘴边,碰到了他的牙齿。
我不管,我说你喜欢吃,你就喜欢吃,以后你跟着我混,我带你吃数不清的荔枝。她以为是他不舍得,赌气似地把荔枝一推,让他咽了嚼下去。
喉尖甜得发齁。他眼尾微微泛红,闪着点泪花,不知是感动的还是被呛的,或者两种皆有。
那天,顾秤安学到了很晚,她做了六个小时的题,他就给他讲了六个小时的题。
在学习空隙之余,他状若无意地在她耳边问了句:今天我们的‘摸金校尉’又打算带什么战利品回去呢
咳,我看那杯子挺好看,我想要。
以后你想要什么跟我说,别偷偷拿。你拿东西跟我换,我就给你了。
她不喜欢这样,比起明码标价的商品,感情这种东西往往隐藏着更大的价格,她不敢赌自己的东西能否买得起他这样的付出,于是又像鸵鸟一样把头又埋进课本了。
不久就开学了,他的文心兰也要开了。
花开的时候,谢淮峙本应该感到高兴。
高三进入紧张的复习阶段后,他就申请留校,隔一个月才回家。
雨落下时,他还犹豫要不要冒雨回去,但转头想起了自己心爱的兰花,这才没签留校申请书。
自习到傍晚,人都走空了,他才出门想去拿伞,手下一空,那把旧伞又消失无踪。
眼前熟悉的人靠在一旁的墙边,拿着他的伞抛上去又接住:怎么原来那天躲雨的人是你啊
她接着走近了他,用手挡住他的半边脸,只让他露出两只眼睛,嘴里喃喃道:还真像。
他感到脸颊发烫,不自在地把她的手拉下来。
还给我,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
他喉咙有点暗哑,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秤安,你不能当一辈子都当小偷,一辈子都活在城中村里。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她蹙着眉头退后,把伞背过去,有根刺扎进了她的心里,冒出鲜红的血来。
她的叛逆、贪婪、骄纵全都被他尽收眼底,让她更不理解的是:如果他生气,他应该对她破口大骂,让她滚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忧心忡忡地瞧着她。
那你能不能就对我说一句话你说你不应该偷我的伞,我就原谅你了。他软下声来。
话刚落地的时候,他突然讶异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但这次只换回了顾秤安的沉默,最后,她像只狐狸一样跑开了。
自那起两人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两人不仅在学校,在家里也从未再有过交流,谢淮峙性子更加沉闷了,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做着题,有时会对着窗户看很久。
时光如梭,期中考后迎来了次小长假,他就回了趟家。
刚到楼下,他就看到了她低着头蹲着捣鼓着什么,那头如墨如瀑的长发披落在两侧,她就匆忙地理到后头,兴致勃勃地拼装着地上的零件,手里拿着一个自行车轮胎和扳手,鼻尖不知何时擦上了块油污。
他的腿就定在了原地,躲在暗处静静地看着她笨拙地组装自行车零件。
等她忙完上楼,他才跟着上了楼,家门前的兰花早过了花期,只留下绿梗,但它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新的盆栽,已经冒出绿芽,他认出了这是翠菊的幼芽。
凑近去瞧的时候,肩膀倏地一沉,他一转头就对上了顾秤安的眼睛,在他眼中,那双眼睛就好似山间的狐狸精怪,摄魂夺魄。
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么窘迫。
眼前一暗,好似舞台帷幕落下,耳边传来:你先把眼睛闭上,跟我下来,我给你看个惊喜。
他当然知道这份惊喜是什么,顾秤安这个缺心眼的傻瓜。
眼眶不觉湿润了,冰凉的泪水随之打湿了睫毛,也许眼睫颤动时弄得她掌心很痒,她就急了,用袖子胡乱给他擦擦:你别哭啊,等我考出去了,我就拿更多好的东西换你的伞,好不好
他从来就不需要她回报自己任何东西,荔枝也好,花也好,自行车也好,伞也好,这些统统都不重要。
她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但他还是握住了她的手腕,说出了这些天来和她的第一句话:好,我等你。
谢淮峙第一次遇见顾秤安是在市里的一所公园,那时他家里还没有陷入外债纠纷,甚至可以说是小有资产,住的是市中心的高档小区。
但一家人性子都冷淡,不走亲访友,不结交邻居,上了智能密码锁的大门永远是紧闭的。
碰巧的是他跟小时候的顾秤安仅仅隔了一层楼,两人愣是没真正认识过,却在她搬进城中村时再次相遇了
那所公园很大,设施也很好,人多,就有人在那边弹着吉他卖唱。前边摆着敞开的吉他包,里面零零碎碎有些纸钱。
谢淮峙才10岁,他就这么为眼前的吉他歌手驻足了整整有半个小时,找妈妈预支了这个星期的零花钱,小心翼翼地向那边投了一张一百块。
结果那时风大,那张纸币就被吹到了地上。
他张望着就去找,沿着钱飘浮的轨迹,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女孩身上,穿着连衣裙,样貌可爱。然而,他却亲眼看见她把那张钱压在了脚下。
那钱是我的!他嘟起嘴。
顾秤安心虚地瞟了他一眼,强词夺理道: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这分明是我刚掉的钱。她弯腰拾起了钱。
谢淮峙脸皮薄,想着这人可能是穷疯了,就不计较了。
他正要走,她就拉住了他,似乎还有点良心作祟:等等,只要你不把刚刚看到的事说出去,我请你吃东西。
于是那天她就给他买了个甜筒,他还看见她偷偷把老板找剩下的钱塞进了那个吉他包里。
你也喜欢听他唱歌他问道。
嗯,喜欢的。家里管的严,没怎么听过这些歌。
顾秤安眼神有点落寞,父母的钱攥得紧,她也就养成了小偷小摸的习惯。
后来家道没落,她更是如此。
谢淮峙和她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就跟她在一起听着吉他手唱歌很久很久,久到六年后相见,他仍然认出了她的模样。
时间一晃,谢淮峙看着她在课桌前认真复习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到几个月后她吊车尾的成绩会一路跃升,到年级两百名附近徘徊,最后所幸上了所本科大学。
然而,她跟他还是有着很大差距,他报了所上985大学,离家很远。
本来他想让她报在他附近,两人也好相互照应,结果她把手一摊:我不要,这个专业不好,我以后是要出息的,我要这个大学。她在他面前把鼠标挪了过去,点了点,两人相隔了十万八千里。
他叹了口气,还是尊重了她的决定。
顾秤安比较晚开学,在他临行前一晚特地找了过来,把一些他不看的诗集和不玩的游戏机低价收走了,再没私自拿过他的东西,还嘱咐道:你去学校后,不要再让你爸妈把墨云喂那么胖了,我现在都抱不动它了。
他鼻子一酸:好。
看书别总是低着头。你那副眼睛我一戴都头晕。
好。
那张过期的优惠券你扔了吧,有空我送你张新的。
好。
他耳根发烫,只一味着点头,望着她的脸。
大学暑期回来时,顾秤安是一蹦一跳踏过那条熟悉的崎岖的水泥路的。阳光在楼中透过来的缝隙也是一蹦一跳照到她额头的,她在家门把行李放下时,余光一瞟,一个熟悉的人影立在了那,恰如那时的相遇。
不同的是,他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顾秤安,欢迎回家。
她灿烂地给了他一个回抱:你也是,欢迎回家。
或许他们对彼此的意义早就胜似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