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第三条用加粗字体写着:禁止假戏真做。
林薇指尖无意识划过手机屏幕上这行字,心里泛起一丝荒谬的笑意。那时她签下名字,觉得这条款简直多余又可笑——谁会对着花钱雇来的演员动心可此刻,高铁飞驰,窗外青灰的田野急速倒退,她余光里那个安静阅读的身影,却让这行字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口。
周远就坐在她身侧,正低头翻动着一本厚重的线装书。窗外流动的光影拂过他专注的侧脸,勾勒出沉静而温和的轮廓。他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袖口挽起一折,露出清瘦的手腕,翻动泛黄书页的动作带着一种自然的书卷气。作为她通过完美契约平台雇佣来的临时男友,他无疑拥有最顶级的职业素养——外形无可挑剔,气质温润得体,甚至随身携带的阅读材料都精准地迎合了她爷爷是退休历史教师的家庭背景。
在看什么林薇打破沉默,纯粹是出于对即将到来的战场的紧张,需要一点声音来填满。
周远闻声抬起头,嘴角随即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礼貌又不会显得过分热络:《古籍装帧与修复简史》,临时抱抱佛脚。他合上书,指腹轻轻抚过封面上烫金的繁体字,想着总该了解一些老爷子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免得露怯。
林薇心里微微一震。这已经超出了合同里基础信息对接的要求。她记得自己只在资料里提过一句爷爷喜欢收藏旧书,他却为此专门做了功课。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绕过那禁止假戏真做的冰冷条款,探出了触角。
谢谢,她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其实……你只要陪着吃顿饭,应付一下我妈那些问题,就很好了。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放在膝上的手袋。
周远的目光在她微微泛白的指节上停留了一瞬,那温和的笑意里似乎注入了一点更深的东西,一种近乎了然的安抚:放心,拿了你的‘片酬’,总得物超所值。他半开玩笑的语气冲淡了些许尴尬,随即又温声补充,资料我都记熟了,会是个‘完美’的男朋友,不会让你难做。
片酬这个词像根小刺,扎破了林薇心头那点模糊的暖意。是啊,交易而已。她深吸一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绿意。车厢微微摇晃,平稳的节奏里,只有书页偶尔被翻动的轻响,以及她自己胸腔里,那无法彻底平复的、为即将到来的演出而擂动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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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铁到站,熟悉的南方小城空气带着特有的湿润扑面而来,仿佛浸透了旧时光的尘埃。林薇拖着行李箱刚走出闸机口,母亲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便远远地撞了过来:薇薇!这儿呢!
抬眼望去,母亲苏慧兰一身簇新的绛紫色改良旗袍,头发烫得一丝不苟,正用力挥着手臂,脸上是混合着期盼和审视的热切笑容。她身边站着父亲林国栋,一如既往的沉默宽厚,只是投向女儿的目光里,也带着掩饰不住的探究。而当他们的视线越过林薇,聚焦在她身后的周远身上时,那份审视立刻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打量。
叔叔好,阿姨好。周远上前一步,笑容温煦得体,主动伸出手。他微微欠身的角度恰到好处,既不失礼数,又带着对长辈的天然尊重。
哎哟,你好你好!苏慧兰立刻热情地握住周远的手,目光却像扫描仪一样在他身上来回逡巡,从熨帖的衬衫袖口看到擦得一尘不染的休闲皮鞋,小伙子真精神!路上辛苦了吧累不累
不辛苦,阿姨。周远自然地接过林薇手中那个明显沉重的行李箱拉杆,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薇薇才辛苦,路上一直担心给爷爷准备的礼物合不合心意。
林薇心头猛地一跳。薇薇他叫得如此顺口、亲昵,仿佛早已叫过千百遍。她脸上瞬间有些发热,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偷偷瞪了周远一眼。他却恍若未觉,转而将注意力转向林国栋,礼貌地寒暄起来。
车子驶向老城区的林宅。一路上,苏慧兰的火力全开,从周远的工作、学历、籍贯,甚至祖上三代有没有遗传病史都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圈。周远始终应对自如,语气平和,该详细回答的绝不敷衍(比如他历史系研究生的身份和对古籍的兴趣),该巧妙带过的也滴水不漏(比如他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家庭关系简单)。林薇坐在副驾,听着母亲越来越满意的笑声和周远从容不迫的应答,手心却微微沁出了汗。这戏,他演得也太投入、太完美了。
林家的老宅隐在一片老梧桐树的浓荫里,青砖黛瓦,带着岁月的沉静。刚踏进院子,一股浓郁的药香混着米香就飘了过来。
妈又在熬给爷爷的养生粥了。林薇低声对周远说。
话音未落,苏慧兰已经从厨房探出头,眉头微蹙:薇薇,快来看看这粥,火候总感觉差了点意思,就是熬不出那层厚厚的‘粥油’。
林薇正要上前,周远却已自然地挽起了袖口:阿姨,我来试试小时候常看外婆熬,大概记得些窍门。不等苏慧兰回应,他已走进厨房,接过她手里的长柄木勺。他微微俯身,专注地观察着砂锅里翻滚的米粒,小心地撇去浮沫,又调整了一下灶火的大小。动作间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沉稳。厨房里氤氲的水汽柔和了他清朗的轮廓。
林薇靠在门边,看着母亲脸上从惊讶到满意的笑容,看着周远在烟火气中专注的侧影,那禁止假戏真做的条款,似乎又被厨房的蒸汽熏得模糊了几分。
林薇刚把行李放好,楼下就传来大姑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几分刻意的热情和掩饰不住的窥探:薇薇!带男朋友回来了快下来给大姑看看!哟,小伙子长得可真俊!做什么工作的呀家里条件怎么样房子车子买在哪了
林薇头皮一麻,知道三堂会审开始了。她硬着头皮拉着周远下楼。客厅里已经坐满了闻风而来的亲戚,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周远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评判。
大姑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像连珠炮,句句直指核心。二叔则慢悠悠地品着茶,抛出的问题却更刁钻:小周啊,听说你是研究历史的这年头研究这个,能养家糊口吗以后打算让薇薇跟着你喝西北风角落里,几个年轻些的表兄妹交换着看好戏的眼神。
林薇的脸颊烫得像要烧起来,手心全是汗。她正想开口解围,周远却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背,一个细微却令人心安的触感。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不卑不亢地开口:
二叔说得对,历史研究是冷门。他语气坦然,没有丝毫窘迫,但往大了说,无古不成今,没有历史的根,哪来今天的枝繁叶茂往小了说,能静下心做这个,至少说明耐得住性子,也守得住清贫。养家糊口么,有门手艺,踏实肯干,总不会让薇薇吃苦的。他转头看向林薇,眼神里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温柔,对吧,薇薇
最后那句反问,轻飘飘的,却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林薇心湖,漾开一圈圈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涟漪。她怔怔地点点头,忘了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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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一时语塞,只能讪讪地端起茶杯。大姑还想再问,周远却已巧妙地将话题引开,聊起了小城的风物变迁,竟也能引经据典,说得几位老人频频点头。客厅里紧绷的气氛不知不觉缓和下来。
林薇看着他在亲戚的包围圈里游刃有余,那份从容不迫,那份温柔的回护……她心底那根名为合约的弦,被拨动得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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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寿宴的主角,林薇的爷爷林正清,才在阳台上侍弄完他的宝贝花草,慢悠悠地踱回客厅。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棉麻对襟衫,身形清瘦,背脊却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时光的尘埃。他的目光掠过满屋的喧闹,直接落在了周远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爷爷,这是我朋友,周远。林薇连忙上前介绍,心头莫名地有些发虚。
周远迎上老人的目光,态度恭谨却不显谄媚:林爷爷,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他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素色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扁平的硬纸夹,听薇薇说您喜欢旧书,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希望您别嫌弃。
林正清的目光落在那个纸夹上,原本平淡的眼神瞬间凝住了。他接过纸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打开,里面是几页残破泛黄的书页碎片,边缘焦黑卷曲,显然曾遭火焚。碎片的边缘,用近乎透明的薄如蝉翼的皮纸精心修补过,针脚细密得几乎肉眼难辨,墨色暗淡的字迹被小心地拼接、固定。
这是……林正清的声音微微发颤,指尖轻轻拂过那修补的痕迹,这是清中期一个地方志的残页!这修补手法……是‘金镶玉’的变通之法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周远,年轻人,你懂这个
略知皮毛。周远谦逊地垂眼,这几页残片,我推测可能是在战乱中损毁的。修补时,尽量选用同时期相近的皮纸,墨色也调淡了,希望能尽量复原它本来的样子,但终究是力有未逮。
林正清久久地凝视着那些书页,又抬眼深深地看着周远,仿佛要透过他年轻的面容,看清他灵魂的底色。客厅里的喧闹不知何时低了下去,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这沉默的一老一少身上。老人眼中的审视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某种被触动的悠远回忆。
好,好……良久,林正清才低低地说了两个字,手指依旧摩挲着那修补的书页,不再看周远,却对林薇道,薇薇,带你朋友去楼上客房安顿吧,东边那间,安静。
林薇被爷爷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弄得有些懵,下意识地应了。她引着周远上楼,走到楼梯拐角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爷爷依旧站在客厅中央,捧着那几页残破的书纸,窗外昏黄的光线落在他佝偻却挺直的背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周身弥漫着一股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孤寂。周远的目光也落在老人身上,那眼神深邃复杂,似乎藏着千言万语,又似乎只是纯粹的敬重。林薇心头那点疑虑和异样感,又悄然浓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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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宴的气氛在推杯换盏中渐渐升温,喧闹直抵天花板。林薇被几个表姐妹拉着说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人群缝隙,寻找着那个身影。她看见周远被几个叔叔伯伯围着,似乎聊着什么,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偶尔颔首。他似乎总能完美地融入每一个角落,却又在喧嚣中保持着一种奇异的疏离感。
薇薇,发什么呆呢表姐促狭地推了她一下,看你家那位看得眼睛都直了!
林薇脸一热,连忙收回目光:哪有……
好不容易寻了个借口脱身,她走到相对安静的阳台透气。夜风微凉,吹散了酒意。她刚舒了口气,却听见身后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回头,只见爷爷林正清站在楼梯口,朝她招了招手,又示意了一下站在稍远处的周远。
薇薇,小周,跟我来书房。老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书房在二楼深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旧书、樟木和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时光仿佛在这里沉淀下来。林正清走到靠墙的红木书柜前,打开玻璃门,从最上层取出一本厚重的、深蓝色布面硬壳相册。相册的边角已经磨损得发白。
他走到书桌前,示意林薇和周远靠近。布满老年斑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翻开了相册的封面。里面是清一色的黑白老照片,边角泛黄卷曲。照片上的人大多穿着旧式长衫或旗袍,面容模糊在岁月的烟尘里。
人老了,就爱翻翻这些老黄历。林正清的声音低沉沙哑,像在自言自语。他粗糙的手指一页页翻过,讲述着那些林薇听过无数遍的家族往事:太爷爷的私塾,曾祖母的小脚,大伯青年时离家参加革命……林薇安静地听着,目光也随着爷爷的手指移动。
翻到相册中间靠后的一页时,林正清的手指顿住了。这一页只有一张稍大的照片。照片上,一男一女并肩站在一座石拱桥边。男子穿着笔挺的旧式学生装,面容清俊,眉眼间依稀可见爷爷年轻时的影子。他身旁的女子,穿着一身素雅的及膝旗袍,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玉兰胸针。她微微侧头看向男子,笑容温婉,眼神清澈,仿佛能穿透泛黄的相纸,望进人的心里。
林薇的目光停留在那女子温婉的笑容上,心头莫名地一跳。这笑容……似乎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站在她身侧的周远,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书房的寂静:林爷爷……这位女士,是
林正清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锐利的眼神瞬间变得悠远而柔和,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她啊……他轻轻叹息一声,手指极其温柔地抚过照片上女子的脸庞,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朋友了。
周远的声音却异常平稳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林薇的心上:
她叫苏婉华,对吗
林正清猛地抬头,眼中锐光暴涨,死死盯住周远,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洞穿:你……你怎么知道!
周远迎视着老人震惊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包内袋里,缓缓取出一个同样古旧的皮夹。打开皮夹,里面小心翼翼地嵌着一张保存得相对完好的小照片。他将其取出,轻轻放在了书桌上那张泛黄的合影旁边。
两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同样的石拱桥背景,同样的年轻男子(林正清),同样的旗袍女子(苏婉华)。唯一的区别在于,周远拿出的那张,是女子的单人照。她依旧是那身素雅旗袍,玉兰胸针,笑容温婉。照片背面,一行娟秀的小字清晰可见:赠与正清,愿山河无恙,再聚有期。
她是我祖母。周远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书房里激起了惊涛骇浪,苏婉华。
林薇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桌沿。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照片,又猛地抬头看向周远,最后转向爷爷。老人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握着相册边缘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单人照片,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深处。
祖母临终前,一直握着这张照片。周远的声音在凝固的空气里流淌,平静却沉重,她说,四十年代那场大乱,她和她的恋人失散了。她流落到南方,后来……嫁给了我祖父。她一直惦念着那个人,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不知道他是否平安。她最后的心愿,就是希望我能找到他,或者他的后人,看看他过得好不好,替她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林正清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布满青筋的手颤抖着,终于抬起来,想要触碰那张单人照片,却在距离咫尺的地方停住,仿佛害怕惊扰了一个沉睡六十年的梦。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他深刻如沟壑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深蓝色的相册封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六十年的时光,六十年的沉默与寻找,六十年的刻骨铭心与无可奈何,都在这迟来的真相面前轰然坍塌,化作老人压抑不住的、无声的呜咽。
林薇站在一旁,像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到脚,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她看着爷爷剧烈颤抖的佝偻背影,听着那压抑破碎的哽咽,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碎片瞬间拼凑起来。周远那份超乎寻常的用心——对爷爷喜好的精准把握,对古籍修复的专业了解,在亲戚盘问时那份不合常理的镇定与回护……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冰冷的事实:他的靠近,他的体贴,他所有让她心旌摇曳的温柔,都源于一场精心策划的寻访。她是媒介,是跳板,是他完成祖母临终嘱托的、最便捷的工具。
那点模糊的、悄然滋长的情愫,此刻被这残酷的真相碾得粉碎,只剩下被利用的羞耻和冰冷的愤怒。她猛地看向周远,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周远也正看着她。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歉意、痛苦、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恳求但在林薇冰冷的逼视下,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爷爷……林薇的声音艰涩,喉咙堵得发疼。她伸出手,想扶住老人摇摇欲坠的身体。
林正清却猛地抬手,阻止了她的搀扶。老人用力吸了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那瞬间挺直的背脊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那张泛黄的合影和苏婉华的单人照叠在一起,紧紧握在掌心,贴在心口的位置。他没有再看周远,也没有看林薇,只是用一种异常沙哑、异常疲惫的声音说:
出去……你们都出去。
那声音里,是倾尽一生思念后的巨大空洞,是迟暮之年才等来答案的无边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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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个承载了六十年悲欢的沉重世界。
林薇几乎是冲下楼梯的,脚步踉跄,只想远远逃离那令人窒息的真相。她胡乱地推开一扇虚掩的门,是堆放杂物的阁楼。一股陈旧尘埃和木头干裂的气味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蒙尘的旧家具和箱笼,只有一扇小小的老虎窗透进外面微弱的天光。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爷爷无声恸哭的佝偻背影,周远那复杂到令人心碎的眼神,还有那句她是我祖母……像锋利的碎片在她脑海里反复切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阁楼那扇薄薄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昏暗中,周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轮廓被窗外透进的、更浓的夜色勾勒得有些模糊。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两人之间。
林薇……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疲惫。
别叫我!林薇猛地抬头,声音尖锐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在狭窄的阁楼里激起微弱的回声。冰冷的愤怒和尖锐的疼痛撕扯着她,让她口不择言,周远,你演得真好!真是影帝级别的!从高铁上开始,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演!对我的‘体贴’,对我家人的‘用心’,都是为了接近爷爷,完成你祖母的遗愿,对不对我只是你任务里最好用的一块垫脚石!
她的质问像冰冷的箭矢,带着被欺骗的屈辱感射向他。
周远没有辩解。他一步步走进来,脚步很沉。阁楼低矮,他不得不微微弓着背,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窗外,酝酿了一整天的雨终于落了下来,雨点噼啪敲打着小小的老虎窗,急促而细密。
是。他承认了,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坦荡得近乎残忍,最初的目的,的确是为了找到林爷爷。‘完美契约’上你的资料里,提到了他的身份、他的旧书爱好……这太吻合了。我需要一个能接近他的身份。他停顿了一下,昏暗中,林薇能看到他下颌紧绷的线条,接近你,是任务的一部分。
一部分……林薇咀嚼着这个词,苦涩在口腔里弥漫开,心脏像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原来连那点心动,也是别人剧本里早就写好的情节。她看着他,眼神冰冷绝望:所以,所有的好,都是假的。都是为了那个任务
阁楼里只剩下越来越急的雨声,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两人之间摇摇欲坠的什么。周远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那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膨胀,几乎要压垮人的神经。
然后,他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距离骤然拉近,近得林薇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着一点旧书页的味道。阁楼里光线昏暗,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他近在咫尺的脸。林薇看到他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痛苦、挣扎、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灼热。
合同第三条,周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在灼烧他自己的喉咙,用加粗字体写着:禁止假戏真做。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能将她灵魂都点燃的火焰,我签了字,我记得。
林薇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不顾一切地挣脱枷锁。
可是……周远的声音更低,更哑,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他微微倾身,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带着令人颤栗的温度。他后面的话被淹没在一个突如其来、却又仿佛早已注定降临的吻里。
这个吻,带着雨水的微凉气息和周远身上干净的皂角味,像一道劈开混沌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林薇。它并非温柔缱绻,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蛮横和孤注一掷的灼热,仿佛要将他所有无法言说的挣扎、痛苦,以及那被冰冷合约层层包裹下、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滚烫心意,都烙印在她的唇上。
林薇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空白。冰冷的愤怒、尖锐的痛楚,还有那被欺骗的屈辱感,在这蛮横的触碰下竟奇异地凝固了一瞬。她僵硬地承受着,感官却敏锐到了极致。她感受到他唇瓣的微凉下汹涌的滚烫,感受到他紧贴着她手臂的肌肉绷得像铁,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狂跳的力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撞击着她的身体。这力量如此真实,如此野蛮,如此……不像演戏。那加粗的禁止假戏真做的条款,在这个吻的烈焰下,脆弱得像一张被投入火中的纸片,瞬间化为飞灰。
阁楼里只有两人交错的、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越来越急骤的雨声。昏暗中,周远微微退开一丝距离,额头却依然抵着她的,灼热的呼吸交融。他的眼神在咫尺之遥的昏昧里亮得惊人,像燃烧的星子,里面所有的伪装和计算都已焚烧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近乎痛苦的真诚。
告诉我……林薇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那冰冷的质问早已被这个吻熔得支离破碎,你对我……有过一点点真的吗
她看着他,像等待最后的审判。
周远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是焚尽一切伪装的赤诚。他喉结滚动,嘴唇微启,那滚烫的答案几乎要冲破束缚——
薇薇啊——
一声苍老而穿透力极强的呼唤,如同冰水般从楼下骤然泼了上来,清晰地穿透阁楼薄薄的地板,回荡在狭窄的空间里。
是爷爷的声音。
那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阁楼里凝固的魔咒。交缠的呼吸猛地分开,紧贴的身体触电般弹开。周远如同惊醒般后退了一大步,后背重重撞在堆满旧箱子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激起一片尘埃。林薇则像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自己滚烫刺痛的嘴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阁楼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夜雨敲打着玻璃,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像无数慌乱的心跳,淹没了所有未尽的言语和呼之欲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