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忘川渡,故人归 > 第一章

1.
我拎着锈迹斑斑的锁链站在奈何桥头时,孟婆正用长勺搅着锅里泛着诡异红光的汤。那汤面上浮着细碎的泡沫,时而聚成人脸的形状,转瞬又散开,是无数魂魄未尽的执念。忘川河上飘来的风带着腐草与淤泥的腥气,刮得我官帽上的流苏晃了晃——这顶乌纱还是三百年前刚入地府当差时领的,玄色缎面早已褪成暗灰,边角磨得发毛,却比任何珍宝都让我踏实。毕竟在地府,能安稳当差三百年,已是幸事。
阿阮,今日该渡的魂呢孟婆转过身,她脸上的皱纹比去年又深了些,像被水泡透的宣纸,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数不清的轮回故事。她的长勺柄上缠着圈发黑的布条,是早年被恶鬼咬掉半只手后留下的痕迹。
我赶紧从袖中摸出魂牌,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玉面,心猛地一沉。牌上本该刻着张翠花,阳寿七十三,辛丑年腊月初八寅时卒,生前善妒,罚饮三倍孟婆汤,此刻却映着三个清隽的篆字:沈砚之。玉牌边缘还泛着层淡淡的金光,那是阳寿未尽者特有的灵光。
坏了。我脱口而出,锁链哐当砸在青石板上,惊得桥边几只引路的鬼火噗地灭了半盏。这魂牌是昨夜在往生殿领的,当时烛火昏昏,殿里堆着成百上千的魂牌,我随手抽了最上面那片,竟没细看。地府的魂牌分阴阳两色,阴牌属寿终正寝者,泛着青灰;阳牌属横死或错勾者,带着金光,我竟连这最基本的都忘了看。
孟婆的长勺当啷掉进汤锅,溅起的红汤落在她灰布裙上,瞬间洇出深色的斑:你可知错拿魂牌是重罪这沈砚之……她眯起眼想了想,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丝清明,我记起来了,是江南那个七岁能诗的神童,文曲星护体的命格,阳寿该有七十九,怎么会被你勾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地府律法第一条就写着,勾错生魂者,轻则打回轮回做畜生,重则魂飞魄散。三百年里,我见过太多同僚因小错落得凄惨下场:前院的老周不过是让恶鬼多嚎了半刻钟,就被剥了五十年阴寿,如今成了奈何桥边的石狮子,日日受河水冲刷之苦。我攥着魂牌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白。
正慌神间,忘川河对岸忽然飘来一缕白雾,雾气里隐约站着个穿月白长衫的男子。他不像别的魂魄那样哭哭啼啼或惊慌失措,只是微微蹙眉望着奈何桥,袖口被风掀起,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连地府的阴风都似不忍吹皱他的衣袍。他脚下的彼岸花明明是能灼伤生魂的厉物,却在他脚边温顺地垂下花瓣。
那便是沈砚之孟婆推了我一把,声音里带着急意,还不快去请他回来!文曲星的魂魄在阴间多待一刻,你我都担待不起。若是误了他还阳的时辰,阎君怪罪下来,咱俩都得去十八层地狱的拔舌狱报道!
我抓起锁链追上去时,那魂魄已经走到了彼岸花海里。血色花瓣没到他脚踝,他却像浑然不觉,正弯腰拾起一片飘落的花瓣,指尖轻轻捻着,仿佛在研究什么稀世珍宝。他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与那妖异的红形成鲜明对比。
沈、沈先生留步!我跑得锁链乱响,地府的官靴沉重,踩在花茎上发出咔嚓的脆响,到他面前时已经气喘吁吁。地府的阴气太重,生魂本就难承,他脸色透着纸一样的白,嘴唇却依旧红润,眉眼清朗得像是刚从江南的画舫里走出来,而非身处这阴森地狱。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锁链上,没惊也没怕,反而温声问:姑娘是地府的差役他的声音清润,像山涧的泉水,竟压过了忘川河的呜咽。
是、是我。我把魂牌递过去,声音发虚,指尖都在打颤,实在对不住,昨夜领牌时出了差错,把您的魂勾来了。您阳寿未尽,我这就送您还阳。
他接过魂牌看了看,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忘川河上难得一见的月光,瞬间驱散了周遭的阴冷:原来如此。我正伏案写《江南志》的序章,忽觉一阵困意袭来,头刚搁在案上,醒来就在这河边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漫山遍野的彼岸花,这里的花,倒是奇特。
这就走,这就走。我慌忙去解他腕间并不存在的锁——勾魂时会在生魂腕上留一道无形的印记,需用勾魂者的阴气才能解开,解了才能送他还阳。指尖触到他皮肤的刹那,像是有电流窜过,麻酥酥的顺着指尖爬上天灵盖,我猛地缩回手,脸颊竟有些发烫。
三百年了,见过的魂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厉鬼的青面獠牙、美人的婉转娥眉都看了个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冰封了三百年的湖面,突然被投进颗石子,连带着湖底的淤泥都泛起了涟漪。
他似乎也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抬眼望我,眼底带着丝疑惑:姑娘怎么了
没、没事。我定了定神,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的异样,重新伸手去解。这次顺利多了,指尖触到那道无形的印记时,像按在块温凉的玉上,印记遇着我的阴气,像冰一样消融在我掌心。可就在印记彻底消失的瞬间,忘川河突然掀起巨浪,黑色的河水拍打着岸边,溅起的水珠落在彼岸花上,竟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滚烫的油滴落在水上。
不好!孟婆的声音从桥头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时辰过了!阳间已过了还阳的吉时!文曲星的魂魄归位需借寅时的晨光,这会子太阳都要露头了!
我僵在原地,看着沈砚之的魂魄在阴气中微微闪烁,像风中残烛,周身的金光都黯淡了几分。他倒是比我镇定,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我发白的脸上:看来,我得在这儿多待些时日了。姑娘不必惊慌,既来之,则安之。
2.
沈砚之不能还阳的消息传到阎君那里时,我正跪在森罗殿的金砖上发抖。殿里的烛火是用人脂做的,燃着幽绿的光,照得阎君的脸一半明一半暗。他头戴墨玉冠,身穿玄色蟒袍,手里翻着厚重的生死簿,书页发出哗啦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我心上。
阿阮,你当差三百年,从未出错,这次怎么说他的声音像淬了冰,带着地府特有的阴冷,连文曲星都敢错勾,你好大的胆子!
属下、属下失职。我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砖上,金砖上刻着繁复的往生咒,硌得额头生疼,求阎君降罪,但求放过沈先生。他本是无辜之人。
放过他阎君冷笑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生魂滞留地府,阴气侵蚀,不出三日便会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他若是魂飞魄散,天上的文曲星位空缺,玉帝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
我身子一颤,抬头看向阎君,眼里带着最后的希冀:那、那有没有别的办法
阎君翻生死簿的手停住,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除非……有人愿以自身阴寿相抵,用三百年阴寿为他铸一道护魂符,护他魂魄周全,直到三个月后的下一个还阳吉时。
三百年阴寿,几乎是我在地府所有的积攒。没了阴寿,我便会沦为最底层的游魂,任恶鬼欺凌。可看着殿外沈砚之那道单薄的身影,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属下愿意!
说不清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方才指尖那阵奇异的麻痒,只觉得若是他真的魂飞魄散了,我会后悔一辈子。
阎君看了我半晌,终是挥了挥手:准了。判官,取护魂符来。
一个面无表情的判官捧着块黑色的符牌上前,牌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阎君指尖弹出一道黑气,落在符牌上,那黑气竟慢慢融入符牌,发出淡淡的光。你且带他去奈何桥边的旧书斋住下,那里曾是文曲星君在凡间轮回时的书房,残留着他的气息,阴气稍弱。这三个月,你须寸步不离护着他,若他有半分损伤,你俩一同打入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领了命,接过护魂符,转身去牵沈砚之。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殿外,月光落在他肩头,竟比地府的烛火还要柔和。他看着我苍白的脸,眼底带着歉意:让姑娘受牵连了。
是我有错在先。我避开他的目光,引着他往书斋走。忘川河畔的风依旧冷,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寒,可不知为何,身边多了个人影,竟没那么难熬了。
书斋是三百年前一位爱书的判官留下的,院里种着几株不开花的玉兰——地府的草木都失了生机,开花是奢望。屋里堆满了线装书,大多是人间失传的孤本,书页泛黄,带着淡淡的墨香,竟压过了地府的腐朽味。我从书架上取下件干净的棉袍给他披上:地府阴气重,您多保重。这护魂符您带在身上,能挡些阴气。
他接过棉袍,却没穿,反而拿起案上的一本《南华经》翻起来。烛火映着他的侧脸,睫毛很长,投下淡淡的阴影,笔尖划过书页的声音很轻,竟比书中的文字还要好看。
姑娘在地府当差,不觉得无趣吗他忽然抬头问我,目光里带着好奇。
我坐在门槛上,数着院里的玉兰叶,一片、两片、三片……数到第七片时,才缓缓开口:习惯了。生前是孤女,在江南的破庙里病死的,那年冬天特别冷,我抱着个破碗,想着要是能喝口热粥就好了,结果没等到。阎君说我阳寿虽尽,却有善缘——大概是我死前把最后半个窝头给了条野狗吧,便让我留在这里当差,总比做孤魂野鬼强。
原来如此。他合上书,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温柔,我生前是个书生,在江南开了家小书斋,门口种着两株玉兰,春天一到,满街都是香的。每日与笔墨为伴,看往来的人挑书、读书,倒也清净。他顿了顿,看着院里的玉兰树,像极了这里。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说江南的雨如何打湿窗棂,我说忘川的雾如何困住游魂;他说书斋里的墨如何飘香,我说勾魂的锁链如何冰冷。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那是地府模拟阳间的天色,用来让鬼差们区分时辰。我起身告辞,却被他叫住:姑娘明日还来吗
阎君有令,我会一直在附近守着。我说着,指了指院外的老槐树,那树干上刻着我三百年前刚来时的名字,我就在那树下。
他点点头,眼里似乎有笑意,像落了点星光:那我明日煮茶等你。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转身进屋,手里的锁链竟有些发烫。地府哪来的茶这里只有忘川河的黑水和孟婆汤。可我竟没戳破,只是低声应了句:好。
接下来的日子,倒像是偷来的时光。我每日清晨去书斋,他总会在案上摆着两杯温热的茶水——后来才知道,是他用自己生魂的阳气凝结的,虽不能解渴,却带着淡淡的暖意,捧在手里,能驱散不少地府的寒气。
他教我认字,我小时候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全。他便用树枝在地上写字,一笔一划,耐心得很。这是‘阮’,你的名字,像玉一样温润。他指着地上的字说,指尖的影子落在我手背上,轻轻的。
我给她讲地府的奇闻。我说奈何桥的石头是用枉死鬼的骨头炼化的,每到月圆之夜,就能听见骨头里传来的哭声;他说江南的春天有雨打芭蕉的声音,淅淅沥沥,像在说悄悄话。我说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如何哀嚎,那些生前作恶多端的人,要受拔舌、油炸之苦;他说他书斋前的桃花开得像云霞,有个穿红裙的小姑娘总爱趴在墙头偷摘花瓣。
我们像是活在两个世界,一个阴森冰冷,一个温暖明媚,却在这忘川河畔,把日子过成了细水长流。我甚至开始期待每日清晨的那杯茶,期待他指尖划过书页的声音,期待他说起江南时,眼里的光。
3.
变故发生在第七十三天。那日我刚走到书斋门口,就见院里的玉兰花开了——纯白的花瓣,在阴沉沉的地府里透着微光,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月光。三百年了,这树从未有过动静,如今竟开得这样热闹。
你看,它们竟开花了。沈砚之站在花树下,长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气色比刚来时长好了些,脸颊甚至有了点淡淡的红晕,不再是那纸一样的白。护魂符在他腰间微微发亮,三百年阴寿化成的暖意,终究是起了作用。
我刚要说话,心口突然一阵绞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扯走。低头一看,腰间系着的锁魂绳不知何时断了,那是用我自己的阴气编织的,能稳住魂魄,绳尾系着的红线缠上了沈砚之的手腕。
那红线是我入地府时,一位即将轮回的老差役给的,她说:这红线是我年轻时在人间求的,能辟邪,也能……牵姻缘。你带着,或许有一天能用上。当时只当是玩笑,地府的差役哪有什么姻缘连魂魄都是残缺的,哪配谈情说爱可此刻看着那抹刺目的红,我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这是……沈砚之抬手想解开,红线却越收越紧,勒出淡淡的红痕,像是要嵌进他的肉里。
我脑中轰的一声,想起三百年前老差役说的话:这红线认主,若缠上旁人,便是命定的姻缘,纵是阴阳殊途,人鬼殊途,也拆不散。
阿阮!沈砚之扶住我,他的手很暖,透过衣料传到我皮肤上,带着生魂特有的温度,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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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我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心脏跳得像要炸开,这红线……我去拿剪刀来剪断。
转身要走时,却被他拉住。他的指尖有些凉,大概是地府的阴气还是伤了他,眼神却很亮,像淬了星光:若是拆不散呢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忘川河上的风卷着彼岸花的香气涌进院子,带着点甜,又带着点涩。玉兰花瓣落在他发间,像一场迟来的雪,温柔地覆盖了所有的阴冷。
沈先生,我声音发颤,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您是要还阳的人,我们……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您该回到您的江南,写您的书,娶一位温婉的女子,生儿育女,安享天年。
我知道。他打断我,抬手拂去我肩头的花瓣,指尖的温度落在我的皮肤上,烫得我一颤,可这七十三日,是我活了二十六年,最安稳的日子。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得让我心慌,没有功名的压力,没有旁人的期待,只有你,只有书,只有这忘川河畔的风。
他的指尖擦过我的脸颊,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三百年冰封的心湖,像是被投了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连带着魂魄都开始发烫。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勾魂司的同僚小李子。他跑得满脸通红,鬼差的帽子都歪了,手里举着一张黄纸,声音带着慌张:阿阮姐,不好了!阎君刚批了沈先生的还阳文书,明日寅时,就得送他走!
那张黄纸像一道惊雷,在我眼前炸开。纸上的朱砂印红得刺眼,仿佛是用我心头的血点上去的。我看着沈砚之,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依旧温和,只是眼底那点星光暗了暗:看来,缘分自有定数。
那一晚,我们坐在书斋里,谁都没说话。烛火燃得很旺,映着满室的书影,却驱不散空气中的沉闷。他重新拿起那本《南华经》,却久久没有翻页,指尖只是摩挲着泛黄的纸页。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清瘦的侧脸,心里像被忘川河的淤泥堵着,又沉又闷。
你说,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人间的玉兰,是不是也开得这样好
我愣了愣,想起他说过江南书斋前的玉兰,轻声道:应该……更好吧。人间有阳光,有雨露,花也开得更有精神。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烛火燃到天明,第一缕模拟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时,他腕上的红线渐渐隐去,像从未出现过,只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很快也消失了。
4.
送沈砚之还阳的那天,天还没亮。往生殿的轮回镜泛着青白的光,像一口巨大的井,深不见底。我看着他穿好阳间的衣衫——一件月白长衫,和他刚来时一模一样,只是带着人间的暖意。
阿阮。他在镜边停下,转身望着我,眼底藏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若有来生……
没有来生。我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怕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留住他。地府的差役,本就该断情绝爱,沈先生,忘了地府的事吧,好好活着。你的《江南志》,还没写完呢。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像是要在我心上刻下痕迹。然后,他转身走进光晕里,身影渐渐模糊,最后彻底消失在轮回镜中。镜面嗡的一声合上,映出我孤零零的影子,官帽上的流苏垂着,像颗沉甸甸的心,坠得我喘不过气。
回到奈何桥时,孟婆递给我一碗汤。汤里飘着片玉兰花瓣,是书斋院里落下的。喝了吧,忘了他,对你好。她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和。
我摇摇头,把汤推回去。有些记忆,哪怕是剜心刻骨,也舍不得忘。那七十三日的晨光,那杯用阳气凝成的茶,那落在发间的玉兰花瓣,都是我在这冰冷地府里,唯一的暖。
日子又回到从前的模样,勾魂、渡桥、守着忘川河日复一日。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我总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望着书斋的方向发呆。院里的玉兰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嘲笑我的痴心。
我依旧每月去书斋打扫,他翻过的《南华经》还放在案上,书页间夹着那片他拾起的彼岸花,早已干枯发黑。我不敢动,怕一动,连这点念想都没了。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我勾完魂回地府,刚走到鬼门关,就见一个小吏举着布告栏跑过来,布告栏上贴着张画像,墨迹还新鲜。他嘴里嚷嚷着:江南才子沈砚之高中状元啦!金殿对策时,一篇《江南志》序章惊了圣上,听说皇帝要招他做驸马呢!
布告上的画像,正是沈砚之。他穿着状元红袍,玉带束腰,眉眼依旧清隽,只是多了些意气风发,像出鞘的剑,光芒万丈。那是他该有的样子,是我在忘川河畔永远看不到的模样。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那张画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也是,他本就该是这样的人,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坐拥娇妻美眷,而不是困在阴曹地府,陪我看这开不败的彼岸花。
那天晚上,我去了孟婆那里,主动要了一碗汤。汤是苦的,带着铁锈味,咽下去时,眼泪不知怎么就掉了下来。我以为忘了就好了,就不会疼了,可心口那处,还是空落落的,像被锁链凿了个洞。
三百年后的一个清晨,我照例去往生殿领魂牌。刚走到殿门口,就见阎君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片玉牌,阳光透过他的身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阿阮,你三百年阴寿已到,今日该轮回了。他把玉牌递给我,声音里没了往日的冰冷,这是你的转世命格,投在江南苏家,阳寿八十,一生顺遂。
我接过玉牌,上面刻着苏阮,癸卯年三月初三生。原来,三百年的阴差生涯,终于要结束了。那些刻意忘记的,刻意铭记的,都要随着轮回,烟消云散了。
走过奈何桥时,孟婆笑着看我,指了指我心口的位置:那碗汤,你终究没喝。
我摸了摸心口,那里好像还藏着什么,暖暖的,像他用阳气凝成的那杯茶。
轮回镜的光晕里,我仿佛看到江南的雨,淅淅沥沥的,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一个穿月白长衫的男子撑着伞站在桥头,伞檐下的眉眼温柔,像是等了很久很久。
姑娘,可知状元府怎么走他笑着问,眉眼间的温柔,像极了三百年前忘川河畔的那束月光,一点没变。
我望着他腕间若隐若现的红线,那红线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像从未断过。我笑着答:我知道,我带你去。
忘川河上的风穿过轮回镜,带来彼岸花开的香气。原来有些缘分,跨越阴阳,穿过轮回,也终究会相遇。就像两条平行线,兜兜转转,总会在某个渡口,交汇成最美的风景。而我们的风景,才刚刚开始。
5.
再次睁眼时,江南的雨正敲着雕花窗棂,淅淅沥沥的声响裹着潮湿的桂花香飘进来。我躺在绣着缠枝莲的锦被里,指尖触到的绫罗柔软得像云,这是地府三百年从未有过的温软。
小姐醒了梳着双丫髻的侍女春桃端着铜盆进来,铜盆里的热水冒着白雾,映得她脸上满是惊喜,夫人要是知道,定要高兴坏了。您落水后昏睡了三天,可把老爷急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落水我摸着后脑勺,那里确实隐隐作痛,像被钝器敲过。零碎的记忆涌进来:我是苏家独女苏阮,三天前在自家荷花池边赏荷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动了裙摆,脚下一滑栽进了水里……原来这便是我的新生,带着点狼狈,却鲜活得让人心颤。
铜镜里映出张十五六岁的脸,眉眼间依稀有从前的影子,只是褪去了地府的青灰,透着鲜活的粉白,嘴唇也带着自然的红润。我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忽然想起沈砚之——如今该叫他沈状元了。不知他回到阳间后,是否真的如布告所说,要做驸马了
半月后,我裹着素色披风溜出苏府。街上车水马龙,小贩的吆喝声混着脂粉香飘过来,货郎摇着拨浪鼓走过,铜钱碰撞的脆响、孩童的嬉笑声、马车的铃铛声……比忘川河畔的死寂热闹千万倍。状元府就在街尾,朱漆大门上悬着烫金匾额,状元府三个大字在阳光下闪着光,两个石狮子蹲在门口,气派得很。
我正看得发怔,门吱呀开了,出来个穿青布衫的老仆,手里提着个食盒,像是要去采买。我赶紧上前,装作问路:老丈,请问这里是沈状元府吗
老仆打量我两眼,见我衣着体面,倒也客气:正是。姑娘找状元公
我……我攥着袖中的玉佩——那是地府书斋案上的旧物,是他常摩挲的那枚,临走时我鬼使神差揣进了袖中,玉质温润,上面刻着半朵玉兰,我是来还东西的。前日在湖边拾得此物,想来是大人的。
老仆引我进府时,我心跳得像擂鼓,手心都出了汗。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廊下挂着的宫灯轻轻摇晃,绕过栽满芭蕉的庭院,芭蕉叶上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滴答作响,终于在书房见到了他。
他穿着藏青常服,正伏案写着什么,手腕悬起,提笔的姿势和在地府书斋时一模一样。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发间,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连落在宣纸上的影子都带着书卷气。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手里的狼毫啪嗒掉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他的眼神从最初的平静,慢慢变成惊讶,最后定格在难以置信上。
沈大人。我福了福身,把玉佩递过去,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小女苏阮,前日在湖边拾得此物,想来是大人的。
他没接玉佩,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底翻涌着震惊、茫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狂喜,像平静的湖面突然掀起了浪。半晌,他才哑着嗓子开口,声音比在地府时低沉了些,带着阳间的烟火气:这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湖边拾的。我垂着眼帘,不敢看他。轮回转世,前尘旧缘本应斩断,我这般纠缠,或许是错了。他是状元,我是商户之女,本就云泥之别,何况还有那段阴阳相隔的过往。
说谎。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指尖的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指节的微颤,这玉佩内侧刻着‘砚’字,是我母亲临终前给我的,贴身戴了二十多年,怎会掉在湖边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还有一丝熟悉的、属于忘川河畔的温柔,像沉在水底的月光,终于浮出了水面。
你……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像被忘川河的水草缠住,你还记得
他松开手,转身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个锦盒,锦盒是紫檀木的,边角有些磨损,显然常被摩挲。打开时,里面躺着半块断裂的红线——正是当年缠在他腕上的那根,红线断口处还留着烧焦的痕迹,想必是他回到阳间后,用什么法子保留下来的。
忘川河畔的玉兰花开了多少季,我就记了多少日。他声音发颤,指尖拂过红线的断口,像在触碰易碎的梦,那日从轮回镜回来,我大病一场,高烧不退,梦里全是奈何桥的雾,还有你站在花海里的样子。你说你叫阿阮,对不对
我看着那半根红线,眼泪忽然掉了下来。滚烫的泪珠砸在玉佩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原来他也没忘,原来那碗孟婆汤,我终究是白喝了。有些记忆,早已刻进了魂魄里,不是一碗汤就能抹去的。
6.
自那日后,沈砚之常以谢礼为名来苏府。有时送些新奇的玩意儿——一盒西域的胭脂、一串江南的蜜饯、一本绝版的诗集;有时只是坐在庭院里,陪我看会儿云,看阳光透过梧桐叶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
母亲总笑着打趣:阮儿,你看沈大人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是看普通姑娘。
我红着脸躲进屋里时,心里既甜又涩。他是前途无量的状元,圣上倚重,前途不可限量;我是商户之女,虽家境殷实,却终究登不上大雅之堂。更别提那跨越阴阳的秘密,像根刺,扎在我心头。
变故发生在我及笄那日。沈砚之送来一支白玉簪,簪头雕着朵玉兰,正是地府书斋院里开的那种,花瓣上还刻着个极小的阮字。
阮儿,他站在月下,月光洒在他肩头,像落了层霜,眼里的认真几乎要溢出来,待我禀明圣上,求一道赐婚圣旨,娶你为妻,可好
我刚要点头,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脏,猛地收紧。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响起森罗殿那冰冷的回声:苏阮,你可知擅认前尘,是要折阳寿的
阮儿!沈砚之扶住摇摇欲坠的我,指尖触到我冰凉的皮肤,脸色骤变,你怎么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我抓着他的衣袖,气若游丝,感觉魂魄都在颤抖:我……我可能活不久了。
原来轮回转世有铁律,阴阳殊途,前尘往事本就该尘归尘、土归土。若强行记起,强行纠缠,阳寿便会飞速流逝,以此作为窥探天命的代价。我这具身子本有八十年阳寿,如今却已折损过半,能活多久,全看天意。
沈砚之把我抱回房时,母亲吓得直掉泪,赶紧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大夫诊脉后,只是摇头叹气:姑娘这脉相虚浮,像是被什么东西耗了元气,是心病,药石难医啊。
夜里,我躺在床上,感觉生命力一点点从指尖溜走,皮肤冷得像地府的青石板。朦胧中,看见床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孟婆,她手里还端着那碗泛着红光的汤,汤面上漂着片彼岸花。
傻丫头,孟婆叹口气,皱纹里藏着无奈,当年让你喝你不喝,如今自讨苦吃。记起前尘,本就是逆天而行。
孟婆……我拉着她的衣袖,声音微弱,有没有办法能让我活下去我不想离开他。哪怕多活一日,多看他一眼,也好。
孟婆看了眼窗外——沈砚之正站在廊下,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手里攥着那半根红线,像尊雕塑。她从袖中取出个黑色锦囊,锦囊上绣着往生咒:这是忘川河底的幽冥砂,能暂保你阳寿。但有代价——你需每月回地府当差一日,替阎君勾取那些阳寿已尽却滞留人间的魂魄,以此抵消你逆天而行的罪孽。
一边是人间情爱,一边是地府职责;一边是温暖的怀抱,一边是冰冷的锁链。我望着窗外的身影,咬了咬牙:我愿意。
孟婆把锦囊塞进我手里,锦囊冰凉,像块冰:记住,不可让凡人知晓你的身份,否则幽冥砂失效,你会立刻魂飞魄散。
我明白。
孟婆走后,沈砚之推门进来,眼底满是红血丝,显然一夜未眠。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暖,能驱散锦囊带来的寒意:阮儿,你感觉怎么样
我攥紧手里的锦囊,笑着摇摇头,把暖意藏进眼底:好多了。许是前些日子累着了,春桃说我落水时受了惊吓。
他将信将疑,却也没多问,只是握着我的手坐到天明。晨光落在他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我忽然觉得,每月回地府当差一日,换与他相守的时光,很值。就像三百年前,我用三百年阴寿换他七十三日安稳一样,甘之如饴。
7.
第一次回地府当差那晚,我瞒着沈砚之,揣着幽冥砂溜出了苏府。月光下,我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像是被水稀释的墨,再睁眼时,已站在奈何桥头。
孟婆递给我熟悉的锁链,锁链上的锈迹似乎又重了些:今日要勾的是城西张屠户,阳寿五十八,昨夜醉酒摔死在自家肉铺门口,却赖着不肯走,说要等他那未出世的孙子睁眼看看他。
我拎着锁链往阳间去时,心里有些发慌。从前勾魂是本分,如今却像是偷来的时光,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张屠户的魂魄果然在肉铺里撒泼,他生前想必是个体格健壮的,魂魄也比寻常鬼魂高大,正掀着肉案上的砧板,嘴里嚷嚷着:我不跟你走!我还没看我孙子出世呢!我那大胖孙子,定是个带把的!
阳寿已尽,由不得你。我扬起锁链,锁链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带着地府的阴气,正要缠住他的魂体,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阮儿
我猛地回头,只见沈砚之站在月光下,手里还提着盏灯笼,灯笼的光晕映着他苍白的脸。他看着我手里的锁链,又看看张屠户半透明的身影,瞳孔一点点收缩,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血气。
你……他嘴唇哆嗦着,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是地府的差役阿阮
张屠户见有人来,趁机往阴影里钻,魂体都快融进墙里了。我咬咬牙,先甩出锁链缠住他的魂体,锁链遇着生魂,发出滋滋的声响,再转身看向沈砚之:你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了。他苦笑一声,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风吹灭的烛火,难怪你说活不久,难怪你有那玉佩,难怪……你看我的眼神,总带着似曾相识的温柔。原来你根本不是凡人。
他转身要走时,我追上去拉住他,锁链还缠在张屠户身上,拖着个鬼魂追人,想来是滑稽得很:沈砚之,我是苏阮,也是阿阮。三百年前忘川河畔的阿阮,如今的苏阮,都是我。
他停下脚步,却没回头,背影僵得像块石头。
我舍不得你,所以用每月回地府当差的代价换阳寿。我声音发颤,泪水模糊了视线,如果你觉得害怕,觉得荒唐,我……我可以消失。
话没说完,他忽然转过身,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他的怀抱很暖,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还有淡淡的墨香。灯笼哐当掉在地上,火光映着他泛红的眼眶,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傻瓜,我怕的是你又要离开,不是怕你是谁。地府的差役又怎样只要是你,就好。
他的怀抱很紧,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里。我埋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忽然觉得,所有的阴差阳错,所有的艰难险阻,都是命中注定。为了这一刻的拥抱,再苦再难,都值了。
那晚之后,沈砚之成了唯一一个知道我秘密的凡人。每月我去地府当差时,他总会提着灯笼在街角等我,不管多晚。灯笼的光晕里,他的身影温暖而坚定。
有时他会问:地府的月亮,和人间一样吗
我会笑着答:不一样。地府的月亮是冷的,照不暖魂魄;人间的,因为有你,是暖的。暖得能融化三百年的寒冰,暖得能让我有勇气,同时握住锁链和他的手。
8.
我们的日子渐渐步入正轨。沈砚之拒绝了皇帝的赐婚,金殿上,他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脊背挺得笔直:圣上,臣心中已有佳人,虽非名门贵女,却是臣此生唯一想共度余生之人。若圣上不允,臣愿辞去功名,归乡归隐。
满朝文武哗然,同僚笑他傻,放着公主不要,偏要娶个商户之女。他却只是笑笑,每日处理完公务,便准时回府陪我。有时我在书房看书,他就在一旁批奏折,笔尖划过宣纸的声音,和地府书斋里翻书的声响重叠在一起,让人心安。
我依旧每月回地府当差,只是不再孤单。勾魂时,沈砚之会悄悄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近,手里提着那盏灯笼,为我照亮前路。他从不多言,只是在我勾完魂、褪去鬼差身份后,递上一块温热的糕点,或是一件挡风的披风。
有时勾完魂,我会带些人间的桂花糕给孟婆。她总眯着眼说太甜,腻得慌,却每次都吃得精光,最后抹抹嘴,塞给我一包用月魂草做的糖,说是给那状元郎尝尝,免得他总嫌地府的东西寒碜。
阎君偶尔会托孟婆带话:好好守着你的人间,地府的事,不必挂怀。我知道,这是他对我三百年兢兢业业的恩准,也是对这段跨越阴阳的情分的默许。
成婚那天,江南下着小雨,和我初遇他的那天很像。雨丝细密,打湿了红轿的轿帘,也打湿了沈砚之的喜服。他亲自来苏府接我,马鞍上挂着红绸,在雨中微微发亮。
拜堂时,他在我耳边轻声说:不管你是地府的阿阮,还是人间的苏阮,我要的,从来只是你。他的气息温热,混着雨的潮气,落在我耳尖,烫得我心头发颤。
洞房花烛夜,他从袖中取出个精致的木盒,木盒上雕着缠枝莲,是他亲手刻的。里面是两本书。一本封面写着忘川记,字迹清隽,里面记着他在书斋的七十三日:第一日,见忘川彼岸花,如血。遇阿阮,着青衫,执锁链,眸若寒星……第七十三日,玉兰花开,红线缠腕,知缘分深浅,却难舍……
另一本写着人间录,刚翻开第一页,是今日的日期。他执起我的手,用朱砂笔在人间录上落下两个并排的名字:沈砚之,苏阮。
往后的日子,我们一起写。他的指尖握着我的,笔尖在纸上晕开两个红痕,像两颗相依的心。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芭蕉叶,像一首温柔的诗。我望着他含笑的眼眸,忽然明白,所谓阴差阳错,或许是命运最温柔的安排。它让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忘川河畔拐了个弯,让地府的冷风吹拂过人间的烟火,让三百年的等待,终换来了一生的相守。
后来,我活过了八十岁,甚至比阎君批的命格多了十年。沈砚之走在我前面,他临终前,躺在雕花大床上,手里还攥着那半根红线。他握着我的手笑,脸上的皱纹里都藏着暖意:等我到了忘川,就站在桥头等你,像当年在江南街角那样。别让我等太久。
我点点头,没告诉他,我早已托孟婆备好了两碗不苦的汤——这一次,我们要一起喝,一起忘,一起再寻下一世的缘分。忘川河畔的风,人间的雨,都该一起经历。
再次睁开眼时,我躺在奈何桥头的草地上,手里还攥着那本人间录,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不远处,一个穿月白长衫的男子正弯腰拾彼岸花,侧脸清隽,像极了初见时的模样。
这位姑娘,他转过身,笑着朝我走来,眼底的光比忘川的水光还要亮,可知轮回镜怎么走我好像……在等一个人。
我站起身,拍拍裙摆上的花瓣,笑着答:我知道,我带你去。
忘川河上的风依旧冷,可身边有了他,竟也吹出了几分暖意。原来真爱从不怕阴阳相隔,不怕轮回辗转,只要是你,晚点遇见,错点遇见,都没关系。
因为缘分这东西,本就是无数个阴差阳错,织成的一生承诺。而我们的人间录,还有很长很长的篇幅,要一起写下去。
9.
跟着沈砚之走向轮回镜时,忘川河的水似乎比从前清澈了些。河面上偶尔有白色的水鸟掠过,叼起一尾银色的鱼——从前这里只有食魂的恶鱼,想来是阎君格外开恩,让这奈何桥头多了几分生气。彼岸花依旧开得如火如荼,却不再像初见时那般刺目,反倒像是铺了条通往新生的红毯,热烈而温柔。
这次要投去何处他侧过头问我,袖口被风掀起,露出腕上那道若隐若现的红线——原来轮回数世,这线竟从未真正断过,只是在不同的时空里,以不同的模样存在着。
我摸了摸怀里的人间录,封面边角已被摩挲得发毛,里面夹着他当年送我的那片彼岸花,早已干成了暗红色。阎君说,这次我们会投在同一户人家,做对寻常夫妻。没有状元府的喧嚣,没有地府的阴差,就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人。
他笑起来,眼里的光比轮回镜的光晕还要亮,像盛了一整个银河:那便再好不过。省得我再费力气寻你。上一世在状元府门口等你时,我心里慌得很,怕你认不出我,又怕你……不想认我。
我心里一暖,想起当年在状元府递给他玉佩时,他眼底的震惊与狂喜。原来那时,他的紧张不亚于我。
孟婆不知何时站在了镜旁,手里捧着两碗汤。这次的汤是浅金色的,飘着淡淡的桂花香,竟闻不出半分苦涩。她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年轻了好几岁:傻孩子们,这碗不用全喝。
这是我接过汤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用忘川河底的月魂草熬的,加了点人间的桂花蜜。孟婆笑得眉眼弯弯,只消半碗,便能留住最重要的记忆。那些苦的、痛的,就忘了吧,只记得甜的就好。
我和沈砚之对视一眼,同时端起碗。汤入口温润,带着桂花的甜香,顺着喉咙滑下去,心口像是被暖炉烘着,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忘川河畔的书斋、江南的雨、状元府的玉兰簪、街角的灯笼、洞房里的人间录……全都清晰得如同昨日,而那些被阴气侵蚀的痛、阳寿折损的苦,却像被清水洗过一般,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去吧。孟婆挥了挥手,轮回镜的光晕变得柔和,像母亲的怀抱,这一世,好好过日子。别再让我这老婆子操心了。
穿过光晕时,沈砚之紧紧攥着我的手,他的掌心全是汗,却握得无比坚定。耳边的风声渐渐变成婴儿的啼哭,尖锐却充满生机,鼻尖萦绕着乳香和艾草的味道,是人间新生的气息。
再次睁眼,我躺在襁褓里,浑身裹着柔软的棉布。身边挨着个皱巴巴的小家伙,皮肤红红的,像个小猴子。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我,小手还抓着我的衣袖,抓得紧紧的,嘴角淌着口水,却笑得一脸憨气,露出没长牙的牙床。
瞧这对龙凤胎,多有灵气。接生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爽朗的笑意,沈老爷,沈夫人,真是好福气!一胎生了两个,凑成个‘好’字!
我看着身边的小家伙,忽然想起忘川河畔的约定。原来阎君说的同一户人家,竟是这般贴心的安排。我们成了兄妹,从出生起,就陪在彼此身边。
那小家伙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又往我身边蹭了蹭,小拳头轻轻捶了捶我的脸颊,力道轻飘飘的,像是在说:这次可别再弄丢我了。
我眨了眨眼,用没长牙的嘴,轻轻啊了一声,算是应了。这一世,再也不会弄丢了。
10.
我们在沈家长大。他叫沈砚之,我叫沈阮,是街坊邻里都羡慕的一对兄妹。家里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父亲是个木匠,母亲是个绣娘,日子过得平淡却温馨。
他依旧爱读书,常常抱着书卷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脸上,像极了地府书斋里的模样。我总爱凑过去捣乱,抢他的书,拔他的头发——虽然他少年时头发软软的,根本拔不动,却会故意板着脸说:阿阮,再闹我就告诉娘,说你又偷藏了灶上的糖。
我便会吐吐舌头,从兜里掏出半块偷来的麦芽糖,塞到他手里。他无奈地摇摇头,却还是会分我一半,糖的甜味在舌尖化开时,连阳光都变得甜甜的。
十三岁那年,他中了秀才,骑着高头大马游街时,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我。隔着喧闹的人声、敲锣的声响、小贩的吆喝,他朝我眨了眨眼,手里的缰绳轻轻一扬,马蹄踏过青石板,溅起的水花落在我布鞋上,凉丝丝的,却甜到了心里。那天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支糖葫芦,递到我面前,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像他眼里的光。
十八岁,他要去京城赶考。临行前夜,我们坐在老槐树下,月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他从袖中摸出支木簪,簪头雕着朵小小的玉兰,是他用课余时间,跟着父亲学了半个月才雕成的,边缘还有些粗糙。
等我回来。他把簪子插进我发间,指尖擦过我的耳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微颤,这次,换我来求娶。
我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里面装着半块幽冥砂——这是我偷偷从地府带回来的,孟婆说,带着它,能保平安。路上小心,我等你。
他走后,我每日坐在窗前绣嫁衣。针脚歪歪扭扭,却绣满了玉兰和红线,像是把几世的牵挂都缝了进去。母亲见了,只是笑着摇头:这丫头,心思都写在绣品上了。
半年后,京城传来消息,沈砚之高中状元。又过了月余,他骑着马回来了,红衣玉带,比当年游街时更添了几分英气,却在看到我时,眼里的锋芒瞬间化成了温柔。
他在沈家祠堂前跪了三天,求爹娘允我们结为夫妻。族里的长老们都说兄妹通婚,不成体统,他却梗着脖子,声音清亮:我和阿阮,不是寻常兄妹。我们是从忘川河畔就注定要在一起的人,轮回几世,就是为了能成为夫妻。
爹娘终究是疼我们的,叹着气应允了。母亲拉着我的手,眼眶红红的:罢了,你们的缘分,本就不是凡人能懂的。
成婚那天,没有江南的雨,只有大朵大朵的白云飘在天上,阳光金灿灿的,洒在红轿上,像镀了层金。他掀开我的盖头时,眼里的温柔和三百年前忘川河畔的月光一模一样,也和状元府洞房里的眼神一模一样。
阿阮,他执起我的手,轻轻吻了吻我腕上的红线——这一世,它化作了我戴的红绳手链,这一世,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
后来的日子,平淡得像一碗温吞的粥。他在朝为官,清廉正直,从不贪慕虚名;我在家理事,偶尔会去城郊的土地庙坐坐——那里的土地公是当年地府的老同僚,见了我总笑眯眯地说:阿阮,这一世的日子,可比在奈何桥舒坦多了吧
我会笑着给他带些桂花糕,听他讲地府的新鲜事。原来孟婆收了个徒弟,是个小丫头,熬的汤还是那么难喝,常常被孟婆敲脑袋;原来忘川河畔的书斋还在,只是里面的书,换成了我们写的人间录,供过路的魂魄翻看,看一对阴差和书生,如何跨越阴阳,相守几世。
我们有了三个孩子,老大像他,沉稳内敛,最爱抱着人间录看;老二像我,调皮捣蛋,总爱缠着土地公,问地府的趣事;小女儿最黏人,总爱坐在沈砚之膝头听故事,听他讲忘川河的水,讲彼岸花的香,讲一个地府的差役和一个书生的阴差阳错。
孩子们总问:爹爹,那些都是真的吗忘川河真的有彼岸花吗孟婆的汤真的很苦吗
他会看向我,眼里的笑意温柔得能滴出水,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当然是真的。因为遇见了你娘亲,便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阴差阳错。
夕阳落在窗棂上,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握着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过来,安稳而踏实。孩子们在院子里嬉闹,笑声清脆,像风铃在响。
我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错拿魂牌的清晨,忘川河畔的风很冷,锁链很沉,可正是那一场荒唐的阴差阳错,让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终于在时光里交汇,织成了这满室的烟火,和岁岁年年的温暖。
原来所谓真爱,从不是命中注定的圆满,而是无数个阴差阳错里,依然愿意牵着你的手,走过忘川,走过人间,走过生生世世的勇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