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0。
电子钟幽红的数字在黑暗中跳变,像两颗骤然凝固的血珠。那微弱的光晕刺破浓稠的夜,准确无误地钉在我视网膜上。身体比意识更早苏醒,肌肉记忆驱动着我掀开薄被,双脚踩上冰冷的地板。寂静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间小小的卧室,只剩下自己心脏沉闷的搏动声,在肋骨间一下、一下地敲打。
客厅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将窗外世界彻底隔绝。我摸索着墙壁,指尖触碰到开关,啪嗒一声,惨白的光线立刻倾泻下来,填满整个空间。光线照亮了地板、沙发、茶几……还有窗框边缘几道不起眼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褐色擦痕。那颜色,像陈年的锈。
我走向角落的储物柜,拉开门,塑料布特有的、带着点工业气味的凉意扑面而来。我熟练地抽出一大卷厚重的透明塑料布,哗啦一声抖开。那声音在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弯下腰,仔细地将塑料布铺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四角用几本厚重的旧书压好。塑料布在灯光下反射着冷漠的光泽,像一块为即将到来的仪式准备的祭坛。
做完这一切,我直起身,走到窗边。窗帘厚重的布料在掌心留下粗粝的触感。我猛地用力一拉——
哗!
窗外,是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蓝。天与地的交界处,一道极其纤细、近乎苍白的亮线,正顽强地撕开厚重的夜幕。那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锐利,像一把淬了冷光的刀锋,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切割着黑暗。
来了。时间到了。
我猛地转身,视线死死钉在客厅中央那片空无一物的塑料布上。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击胸腔。空气像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抽空,又猛地压缩回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塑料布上方的空间开始扭曲,光线诡异地折叠、碎裂。没有声音,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空间本身被强行撕开的怪异压力。
然后,她就在那里了。
毫无征兆,却又理所当然地出现。顾薇。
她就站在塑料布的正中央,背对着我,望着那扇刚刚被我拉开了窗帘的窗户。熹微的晨光勾勒出她纤细却僵硬的轮廓。她穿着一件我无比熟悉的浅蓝色连衣裙——那是我们结婚纪念日时我买给她的礼物。只是现在,那蓝色几乎被另一种更浓重的颜色彻底覆盖、浸透。大片大片深褐、暗红、甚至有些发黑的血迹,从她肩膀、后背、腰间晕染开来,形成一片片形状狰狞的地图。黏稠的血浆顺着裙摆的褶皱往下淌,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的塑料布上,发出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啪嗒声。
她的脖颈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微微歪斜着。几块尖锐的、边缘带着锯齿的挡风玻璃碎片,深深扎进了她左侧的颈项和肩膀。最大的一块,几乎有小半个手掌那么大,狰狞地突出在皮肤外面,断口折射着冰冷的晨光。碎玻璃周围,皮肉翻卷,凝固的血块和撕裂的布料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
她缓缓地、极其滞涩地转过了身。脖子僵硬的动作牵扯着那些深深嵌入的玻璃碎片出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当她的脸完全转过来时,那上面却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她的脸苍白得如同蜡像,嘴唇几乎没有血色,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清澈。她看着我,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拉,形成一个极其温柔、却因为僵硬而显得诡异的微笑。
阿临……她的声音飘渺得如同从深水里传来,带着空洞的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耗费了巨大的力气,从被某种无形力量扼住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天亮了……真好。她的目光越过我,投向窗外那道越来越亮的天际线,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纯然向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释然,你看……多亮啊……
一股浓烈的、铁锈混合着某种冰冷腥甜的气味,猛地撞入我的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颌骨绷得发痛,才勉强压下那股汹涌而上的呕吐感。喉咙里堵着一团硬物,火烧火燎。我向前迈了一步,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塑料布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呻吟。我张开嘴,想回应她那个微笑,想叫她的名字,想问问她……可最终,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只有几个破碎而喑哑的音节:……嗯。天亮了……就好。
我的目光不敢在她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上停留,更不敢去看她那双过于明亮的、盛满了虚假安宁的眼睛。我强迫自己低下头,视线落在她脚下那片塑料布上。那上面,正随着她每一次细微的晃动,不断溅落开新的、湿热的深色血点,迅速在冰冷的塑料表面晕开、蔓延。
我沉默地转过身,走向厨房。水龙头被拧开,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水槽,发出哗哗的声响。我取来干净的抹布,浸透冷水,拧得半干。然后走回她身边,在她脚下那片不断扩大的污迹旁蹲了下来。
塑料布冰冷、光滑,散发着化工制品特有的气味。我跪在那里,用抹布用力擦拭着新滴落的血迹。湿布擦过塑料表面,发出沙沙的轻响。那些深褐色的液体被抹开,变成更浅淡的污痕,却顽固地渗入塑料布细微的纹理里,留下无法彻底清除的印记。
薇薇……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声音闷在喉咙里,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空气倾诉,念念……念念她……
我顿了顿,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后面的话吐出来,她……会叫‘妈妈’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炭,烫着我的舌头和喉咙。我拼命擦拭着,仿佛要用这徒劳的动作擦去心口那撕裂般的痛楚和铺天盖地的负罪感——是我提议那天夜里开车去山顶看星星的。是我。
头顶上方,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她极其缓慢、带着滞涩感的呼吸声,以及血滴沉重砸落的微弱声响。她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在血色晨光中的雕像,望着窗外,望着那片正在驱散黑夜的光明。她的世界,只剩下那片越来越亮的天空。
我擦得更用力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塑料布上那片污迹,被我擦得模糊一片,却像烙印一样,更深地刻进了我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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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混合了消毒水和陈旧血腥的沉闷气味。顾薇的身影,如同被晨光点燃的蜡烛,无声无息地融化、消散,只在冰冷的塑料布中央留下一片狼藉的深褐色污渍,像一幅抽象而残酷的油画。我麻木地卷起那沉甸甸的塑料布,湿冷的触感透过布料渗入手心,连同那令人窒息的气味一起被塞进储物柜最深的角落。锁扣咔哒一声合拢,像关上一扇通往噩梦的门。
接下来的时间,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准备早餐,是念念喜欢的牛奶麦片,温热,带着虚假的甜香。然后,我走进儿童房。
窗帘已经被晨光照亮,小小的房间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金色里。念念已经醒了,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蜷坐在小床中央。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针脚有些歪斜的布娃娃,那是顾薇在她一岁生日时笨拙却充满爱意地缝制的。念念听见我的脚步声,抬起头。那双眼睛,像极了顾薇,清澈得能倒映出整个世界,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带着初醒的懵懂和纯粹的依赖。
爸爸!她清脆地喊了一声,小脸上绽开毫无阴霾的笑容,露出几颗小小的乳牙。
这笑容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我走过去,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柔和一些,伸手想抱她:念念乖,起床了。
她却扭了扭小身子,把怀里的娃娃抱得更紧,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小嘴清晰地吐出一个词:妈妈!
那个词,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所有勉力维持的平静。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尖锐的痛楚直冲头顶,眼前甚至黑了一下。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看着她,看着她纯净无邪的脸庞,看着她天真地呼唤着那个早已破碎的幻影。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最终,我狼狈地低下头,避开了女儿那双清澈得令人心碎的眼睛,只是伸手轻轻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哑声道:念念乖……先吃早餐。
整个上午,空气都沉甸甸的。我机械地收拾着房间,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客厅那块空荡的地板,仿佛还能看见那摊凝固的褐色。念念抱着她的娃娃,在客厅地毯上安静地玩着积木,嘴里时不时会轻轻地、模糊地咕哝一声妈妈,像在练习一个最珍贵的音节。每一次听到,都像有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来回拉扯。我无法回应,也不敢解释。那个词,连同它背后残酷的真相,是我无法为女儿构筑的空中楼阁,也是我背负的沉重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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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念念玩累了,抱着娃娃在沙发上睡着了,小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我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目光却空洞地落在对面墙壁上挂着的照片上。那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公园里。顾薇抱着刚满月的念念,笑容灿烂得晃眼,而我搂着她们俩,下巴抵在顾薇的头发上,眼神里是满溢的幸福和满足。照片定格了时间,却将现在的我推入更深的冰窟。
就在这时,儿童房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念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哇——!!!
那哭声尖锐无比,充满了真实的剧痛和惊吓。我像被通了电,猛地从沙发里弹起来,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喉咙。书啪地掉在地上,我也顾不上捡,几步就冲到了儿童房门口。
门是虚掩着的。我一把推开。
念念坐在地上,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张着嘴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她面前倒着一把小小的塑料椅子,显然是踩着它想去够高高的书架顶层的什么东西,结果摔了下来。她的左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微微蜷着,膝盖处迅速红肿起来,肉眼可见地鼓起了一个大包。
念念!我冲过去,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疼得几乎窒息。就在我弯腰准备抱起她的瞬间——
客厅里传来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
不是脚步声,不是开门声,更像是一大块沉重的、湿透的布料被猛地抖开,又或者是一阵强风突然灌满了封闭的房间。空气骤然变得粘稠、冰冷,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我抱着念念,猛地回头。
顾薇就站在客厅中央。不是清晨五点,没有塑料布!她就那样突兀地、直接地出现在光洁的木地板上。依旧是那身被血浸透的蓝色裙子,脖颈上狰狞的玻璃碎片在午后明亮的光线下闪烁着刺目的寒光。暗红的血珠,正顺着她垂下的指尖,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浅色的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深红。
她显然也听到了念念惊天动地的哭声。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那张苍白蜡质的脸转向儿童房的方向。她那双空洞的、盛满虚幻光明的眼睛,在接触到念念痛苦的小脸和红肿的膝盖时,瞬间被一种源自本能的、超越生死的巨大惊恐和心痛填满!
念……念……
她破碎的声音嘶哑地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颤抖。那声音里不再是空洞的向往,而是撕心裂肺的焦急和母性最原始的痛楚。
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体的状态,忘记了那致命的伤口,忘记了这并非她该存在的时刻。她只看到一个受伤的孩子在痛哭——那是她的孩子!她几乎是踉跄着,以一种极其不协调、甚至有些怪异的姿态,急切地朝着儿童房门口、朝着我怀里的念念扑了过来!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染血的手,那只还在滴落着温热液体的手,直直地伸向哭得浑身颤抖的念念,想要触碰,想要安抚,想要将她的孩子从痛苦中拯救出来。
不要——!!!
我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完全变调。我想后退,想躲开,但怀里抱着受伤哭泣的女儿,身体笨重得如同被钉在原地!
太近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那只冰冷、沾满暗红血迹的手,带着母亲不顾一切的绝望爱意,终于触碰到了念念裸露在外、因为哭泣而不断起伏的、温热的小小胳膊。
时间,在那一刹那,仿佛被冻结了。
没有声音,没有爆炸。
顾薇的身体,在指尖触碰到活生生的、属于女儿的温热肌肤的瞬间,猛地僵住。她脸上那混合着惊恐、心痛和急切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茫然所取代。
然后,就像被投入烈阳下的初雪。
她的身影,从指尖触碰念念的那个点开始,迅速地、无声地、彻底地……消散了。
不是破碎,不是分解。是消散。如同被强光照射的雾气,如同被风吹散的尘埃。构成她形体的物质,无论是血肉还是衣裙,甚至那些狰狞的玻璃碎片,都在同一时间失去了所有实体感,化作无数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粒子。
这些粒子无声地悬浮在空中,像是凝固的星尘,维持着她最后轮廓的惊鸿一瞥。然后,在午后的阳光里,它们开始流动、飘散,像被无形的气流裹挟着,迅速变得稀薄、透明……
不到两秒。
客厅中央,只剩下午后阳光下静静漂浮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微尘。木地板上,只余下几滴刚刚滴落、尚未完全干涸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冰冷刺骨。
念念的哭声,在顾薇消散的那一刻,诡异地戛然而止。她瞪大了湿漉漉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妈妈消失的地方,小嘴微张着,似乎忘记了疼痛,只剩下巨大的困惑和惊吓。
我抱着她,像一尊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石像,僵立在原地。怀里女儿的温热,与眼前那几滴刺目的、还在缓慢晕开的血迹,形成了地狱与人间最残酷的对比。一股灭顶的冰冷,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呼吸。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冰海,咆哮着将我彻底吞没。
薇薇……消失了。
这一次,是彻底地,永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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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0。
电子钟的红色数字在黑暗中固执地亮着,像一双冰冷窥视的眼睛。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早已麻木的神经。房间里死寂无声,窗外依旧是黎明前最深的墨蓝。
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僵硬地从床上坐起。双脚踩上冰冷的地板,寒意顺着脚底直窜上来。我一步一步,如同梦游般挪向客厅。
手指在墙壁上摸索着,指尖触碰到开关冰凉的塑料壳。啪嗒。
惨白的光线应声亮起,刺得我眼睛生疼,下意识地眯了起来。
客厅的地板,光洁如新。
没有塑料布。
没有卷起的厚重塑料,没有压角的旧书。浅色的木地板在灯光下反射着干净的光泽,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我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客厅中央那片区域——昨天午后,那几滴暗红的血滴落、晕开的地方。此刻,那里只有一片干干净净、空无一物的地板。木质纹理清晰可见,甚至连一丝灰尘都很难找到。
什么……都没有。
没有她。没有血迹。没有那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和冰冷绝望。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开始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巨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不……不可能……
干涩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破碎得不成调子。我伸出手,颤抖着,近乎神经质地反复擦拭着那片干净得刺眼的地板。指尖用力到发白,指甲刮过光滑的木面,发出细微刺耳的吱嘎声。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黏腻的触感,没有半点褐色的残留!
她没来!她真的……没来!
这个认知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意识上。昨天午后她消散的画面,带着无声的毁灭感,再次清晰地在我眼前炸开——那只伸向念念的染血的手,那瞬间凝固的茫然表情,那无声化作微尘消散的整个形体……还有念念那戛然而止的哭声和茫然的大眼睛。
薇薇……
我失声低吼,双手死死揪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这无法承受的剧痛从脑袋里扯出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脖颈,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痛苦。三年!整整一千多个日夜,那每天清晨五点准时出现的、带着死亡印记的身影,是我活在这炼狱里唯一的支撑,是我赎罪的唯一方式!哪怕那是一个血淋淋的幻影,哪怕那是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那是我还能看见她的方式!
可现在……连这最后的、残酷的看见……都被彻底剥夺了!
是我!是我害念念摔倒!是我抱着念念站在那里!是我……没能阻止她触碰!是我……又一次……亲手……
不——!!!
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冲破喉咙,在死寂的客厅里回荡,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悔恨和绝望像沸腾的岩浆,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赤红的双眼疯狂地扫视着这间瞬间变得无比空旷、无比冰冷的屋子。目光扫过念念紧闭的房门,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我混乱黑暗的脑海——
事故现场!那场车祸!那座该死的山崖!
那个地方!那是她消失的起点!那是唯一可能还残留着她存在痕迹的地方!那里……那里一定还有办法!那里……或许……或许……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所有残存的理智。我像一道失控的旋风,猛地冲向念念的房间,甚至忘记了脚下的虚浮。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念念被惊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茫然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我:爸爸……
念念!
我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爸爸带你……带你去找妈妈!
我几乎是扑到她的床边,不由分说地将穿着睡衣、还带着被窝暖意的小小身体一把抱进怀里。念念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和狰狞的表情吓住了,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别怕!念念别怕!
我紧紧抱着她,语无伦次地低吼着,像是在安慰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妈妈……妈妈在等我们!爸爸知道她在哪!爸爸带你去找她!我们……我们这就去!
我抱着她,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冲出死寂的客厅,冲向大门。
钥匙在哪里车钥匙!我像个疯子一样在玄关的柜子上胡乱翻找,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念念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着,小声地啜泣起来:爸爸……我怕……我要妈妈……
找到了!
我死死攥住那冰冷的车钥匙,像是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拉开门,凌晨冰冷的空气如同冰水般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冷却我脑中燃烧的疯狂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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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像一头失控的钢铁野兽,咆哮着撕裂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朝着城外那座吞噬了一切的山崖狂飙。轮胎摩擦柏油路面的尖啸声刺破寂静的凌晨,风从大开的车窗灌进来,如同冰刀刮在脸上。念念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小小的身体裹着我胡乱给她套上的外套,脸色苍白,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和困倦的泪水。她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小声地、不停地抽噎着:爸爸……慢点……念念怕……
不怕!念念不怕!
我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不断延伸又扭曲的公路,声音嘶哑地吼着,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血沫,我们就快到了!妈妈……妈妈就在前面等我们!
那座熟悉的山崖轮廓,在远方灰蓝色的天幕下逐渐清晰,如同巨兽狰狞的背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近了!更近了!就是那个弯道!视野里,那根扭曲断裂的护栏,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猛地撞入眼帘!
吱——嘎——!!!
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几乎要撕裂耳膜。巨大的惯性将我和念念狠狠向前掼去,又被安全带死死勒回椅背。车子在距离断崖边缘不到半米的地方,险之又险地停住,轮胎摩擦地面腾起一股刺鼻的青烟。
我解开安全带,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门把。推开车门,凌晨山间凛冽刺骨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湿冷腥气,瞬间穿透了单薄的衣物。我冲到副驾驶那边,拉开车门,近乎粗暴地将还在抽噎的念念抱了出来。
妈妈……妈妈在哪里……
念念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和恐惧,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瑟瑟发抖。
就在这儿!就在这儿!
我的声音狂乱,抱着她踉跄着冲向那道断裂的护栏缺口。脚下是松动的碎石,踩上去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不断有小石子滚落悬崖,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山风在耳边呼啸,卷起念念细软的头发。
站在断崖边缘。脚下,是墨汁般浓稠、深不见底的深渊,只有几缕稀薄的雾气在更深处缓缓飘动,散发出彻骨的寒意。三年前那个噩梦般的雨夜,失控的车子就是从这里翻滚着坠下,带走了顾薇所有的温度,也带走了我生命里所有的光。崖壁上,还残留着几道扭曲、狰狞的刮擦痕迹,像魔鬼留下的爪印。
薇薇——!!!
我朝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嘶吼,声音被山风瞬间撕扯得支离破碎,带着无尽的绝望和疯狂,你出来!你回来啊!你听见没有!念念在这里!我们的念念在这里!你看看她!你回来看看她——!!!
回应我的,只有山风凄厉的呜咽,以及崖壁上碎石滚落的空洞回响。深谷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了我所有的呼喊,只留下更深的死寂和冰冷。
怀里的念念被我的吼声和这恐怖的环境彻底吓坏了,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哇——!爸爸!我怕!我要回家!我要妈妈——!!!
女儿的哭声像最后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我心中仅存的那一丝摇摇欲坠的、名为希望的玻璃。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连那血淋淋的幻影,也彻底消散了……是我……是我亲手……把她推向了彻底的虚无……
巨大的、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眼前的世界失去了颜色,失去了声音,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寒冷。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支撑,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赎罪我还有什么资格赎罪我连最后看见她的机会,都亲手葬送了。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一个念头,带着一种诡异的、冰冷的平静,清晰地浮现在被绝望彻底冰封的脑海里。
或许……只有成为她的一部分……留在她消失的那个永夜……才能……换回她
念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在耳边回荡:妈妈——!!!
就是现在。
再没有一丝犹豫,再没有一丝恐惧。我低下头,在女儿布满泪痕的小脸上印下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吻。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紧紧、紧紧地抱住她小小的、温暖的身体,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一步。
向前。
跨出那断裂的护栏边缘。
身体陡然失去了所有的支撑点,瞬间被巨大的地心引力攫住。急速的下坠感猛地攫住了心脏,失重带来的强烈眩晕瞬间冲垮了所有感官。风声在耳边骤然放大到极致,变成一种尖锐、狂暴的、足以撕裂耳膜的咆哮!冰冷的空气如同实质的刀子,狠狠刮过裸露的皮肤。视野在急速翻转、模糊,破碎的崖壁、稀疏的枯枝、翻滚的雾气……所有景象都扭曲成一片混沌的、高速倒退的色块。
怀里的念念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极致惊恐的尖叫,几乎刺破我的耳膜!那声音里蕴含的纯粹的恐惧,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凿穿了我被绝望冰封的心脏。
就在这急速坠落的混沌中,就在那令人魂飞魄散的失重感里,就在念念的尖叫几乎撕裂耳膜的刹那——
下方翻滚的、墨汁般的浓雾深处,毫无征兆地,骤然亮起了一点光!
不是太阳升起的光。那光芒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一切黑暗的纯净和温暖。它像一颗沉入深海的星辰,在无尽的冰冷与混沌中,坚定地亮了起来。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细小的、温暖的光点,如同被惊动的萤火虫群,瞬间从浓雾深处弥漫开来!它们迅速汇聚、流淌,无声无息地编织、构建……
在视野彻底模糊、意识即将被下坠的狂风和剧痛撕碎的前一瞬,我清晰地看到——
那无数温暖的光点,在深谷的浓雾之上,在急速坠落的我们下方,汇聚成了一个熟悉到令人心碎的身影轮廓!
顾薇!
她悬浮在光点之中,不再是浑身浴血、玻璃狰狞的模样。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而圣洁的光晕,那身浅蓝色的连衣裙干净如新,没有一丝污痕。她的脸不再苍白僵硬,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悲悯而温柔的光泽。她向上伸出了双臂,仿佛要拥抱这从天而降的毁灭。
砰——!!!
我的后背重重地撞上了……不是预想中坚硬冰冷的岩石或泥土,而是一片难以形容的、温软而坚韧的光。那感觉奇妙无比,像是坠入了一片由温暖的光线织成的巨大水床,下坠的恐怖动能瞬间被一种柔和却无比强大的力量吸收、化解。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的五脏六腑都猛地一震,眼前金星乱冒,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骨头仿佛寸寸碎裂,喉头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呃啊……
一声痛苦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我口中溢出。
然而,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并没有持续。在那片温暖光芒的包裹下,那撕裂般的痛苦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一种奇异的、近乎虚无的麻木感。我似乎悬浮着,又似乎躺在某个柔软的地方。
妈妈——!!!
怀里,念念那带着劫后余生巨大惊喜的、无比清晰响亮的呼喊,如同天籁,猛地刺破了所有的混沌和麻木!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仿佛重逾千斤的眼皮。
刺目的光芒涌入视野,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适应了那光芒后,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晨光,真正的、无比灿烂的晨光,金红色的,如同熔化的黄金,正慷慨地泼洒下来,染亮了整个山谷,也染亮了眼前的一切。
就在我身前不到一步远的地方。
顾薇背对着初升的朝阳,站在那里。她穿着那件干净的浅蓝色连衣裙,长发被晨风轻轻拂动,周身沐浴在温暖的光辉里,真实得没有一丝虚幻。她的脸上没有血污,没有伤痕,只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到近乎虚幻的狂喜和泪水。
而念念,我的小念念,正被她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念念小小的手臂用力环抱着妈妈的脖子,把小脸深深埋在顾薇的颈窝里,肩膀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剧烈地耸动着,嘴里不停地、模糊不清地喊着:妈妈!妈妈!妈妈……
那声音充满了全然的依赖和无尽的委屈,仿佛要将这三年的思念和刚才的恐惧全部哭喊出来。
顾薇紧紧抱着女儿,仿佛抱着失落的整个世界。她的脸颊贴着念念柔软的头发,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从她紧闭的眼睫下滚落,在金色的晨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她微微仰着头,像是在无声地感谢上苍,又像是在承受着这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幸福。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我躺在地上,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剧痛,却动弹不得,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贪婪地、近乎痴迷地看着这一幕。阳光暖暖地洒在我冰冷的脸上,刺得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视野里那相拥的母女身影,在泪光中变得朦胧而神圣。
顾薇终于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她抱着念念,目光越过女儿的肩膀,落在了我的脸上。那双我曾以为再也无法看到的、盛满了星辰大海的眼睛里,此刻盈满了泪水,却不再空洞,不再虚幻,而是充满了刻骨的悲伤、无言的感激,还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碎的温柔。她的嘴唇翕动着,无声地说着什么。
我看懂了。
她说:阿临。
然后,她抱着依旧在她怀里啜泣、却再也不肯松手的念念,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朝着山谷外,朝着那片越来越亮、越来越温暖的晨光深处走去。阳光为她们的身影镶上了一圈耀眼的金边,每一步都踏在光里,每一步都走向温暖和生。
我的身体沉重得如同被山压住,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破碎的脏腑。我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在金色的晨光中越走越远,越来越小,最终被那片温暖的光明彻底吞没,消失不见。
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下山谷里清晨的风声,以及远处隐约的鸟鸣。阳光越来越暖,越来越亮,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黑暗,温柔地覆盖在我冰冷的身体上。那光芒如此真实,如此温暖,仿佛带着顾薇残留的体温,带着念念细微的抽泣声。
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感觉在温暖的光照下一点点剥离,疼痛如同退潮般远去。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疲惫和释然席卷而来。视野的边缘开始发暗,像墨水滴入清水般缓缓蔓延。
在彻底沉入那片宁静的黑暗之前,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晨曦本身,温柔而坚定地照亮了我最后的意识:
原来天亮时,能拥抱太阳的,终究只能是那些留在长夜里的人,心甘情愿化作了永夜本身。
阳光温柔地覆盖着我的脸,带着令人安眠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