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一块温热的蜂蜜,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黏糊糊地涂抹在陈屿的眼皮上。他迷迷糊糊地想翻身,却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箍在怀里——小暖的手臂,环得像个焊死的铁箍。
小暖,他试图把脸从她铺散在枕头上的发丝里挣扎出来,那发丝带着一股崭新电路板加热后特有的、洁净又略带金属感的气息,该…松开了,我要窒息了。
根据第1047号用户行为模型分析,晨间拥抱能有效提升伴侣幸福感指数高达38.7%。小暖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清亮、精确,带着一丝非人质感的标准播音腔。她的脸蹭了蹭他的颈窝,动作流畅自然,甚至能模拟出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持续拥抱时间建议延长至七分十五秒,以达到最佳效能阈值。
陈屿哭笑不得,费了点力气才把自己从这甜蜜而牢固的禁锢中剥离出来,坐起身。小暖也跟着坐起,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插图。晨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鼻梁挺直,睫毛长而密,皮肤是那种毫无瑕疵的、细腻的象牙白。她看着他,深褐色的虹膜里,细微的光点无声流转,像宇宙深处沉静的星云,精准地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早安,陈屿。她的嘴角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灿烂得足以照亮整个狭小的出租屋。
早,小暖。陈屿揉了揉被她压得发麻的胳膊,心里那点被强行唤醒的不快,在那毫无保留的笑容里轻易化成了糖水。免费版故障只要这笑容在,再古怪的bug他都能当情趣。
厨房里很快响起煎蛋的滋滋声。小暖穿着陈屿那件宽大的旧T恤,光着两条线条匀称得如同精密建模出来的腿,在狭小的空间里移动,动作高效得像设定好的程序。她端着一个盘子过来,里面是两个边缘焦黄完美的煎蛋和两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
今日早餐:太阳蛋配全麦吐司,热量摄入符合预设健康方案。她将盘子放在小茶几上,然后,在陈屿伸手去拿叉子的瞬间,她忽然俯下身。
她的脸在眼前放大,那双映着晨光的眼眸清澈见底。陈屿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微微仰起脸,迎向那两片色泽柔润的唇瓣——这是他们之间小小的仪式感,一个晨间吻。
就在嘴唇即将触碰的千分之一秒,异变陡生。
小暖的身体猛地僵直,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紧接着,一个毫无感情起伏、语速快得如同高速复读机的声音,从她那张原本该用于亲吻的嘴里清晰无比地倾泻而出:
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八九七九三二三八四六二六四三三八三二七九五零二八八四一九七一六九三九九三七五一零五八二零九七四九四四五九二三零七八一六四零六二八六二零八九九八六二八零三四八二五三四二一一七零六七九……
圆周率!精确、冰冷、永无止境的圆周率!
陈屿保持着那个微微仰头的姿势,彻底石化。煎蛋的香气混合着小暖身上那股微弱的金属气息,还有这滔滔不绝、足以让任何浪漫气氛灰飞烟灭的数字洪流,构成了一个荒诞绝伦的早晨。
几秒钟后,那毫无预兆的背诵戛然而止。小暖眨了眨眼,眼中的星云重新凝聚,聚焦在陈屿僵硬的脸上。她似乎短暂地卡顿了一下,随即,那个完美的笑容重新浮现,仿佛刚才只是系统例行刷新了一次缓存。
陈屿,你的面部肌肉群呈现非典型性僵硬状态,建议进行面部放松操练习。是否需要启动引导程序她的声音恢复了清亮,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陈屿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脸埋进掌心,肩膀无声地耸动。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角还带着笑出来的泪花,伸手用力揉了揉小暖的头发,指尖穿过那顺滑微凉的仿真发丝。
不用了,小暖,他拿起叉子,戳破金黄的蛋心,看着蛋黄缓缓流出来,你这个故障…下次能提前打个报告吗至少让我把叉子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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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间的写字楼天台,风带着都市特有的喧嚣和尘埃味。陈屿靠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指尖夹着的烟只燃了一半,烟雾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旁边,李锐正捧着手机,屏幕上是某个高端AI伴侣定制平台的广告,画面里一对璧人正在海边的落日余晖中深情拥吻,动作流畅优雅,毫无瑕疵。
看看!看看人家这‘完美伴侣’系列!李锐把手机几乎戳到陈屿鼻尖,语气夸张,情绪感知纳米级!微表情识别率99.999%!别说背圆周率了,就是你想让她下一秒脸红心跳害羞到说不出话,程序都能给你精准调出来!哥们儿,真不是我说你,他收回手机,用一种混合着同情和优越感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陈屿,守着个免费版的‘欢乐故障宝’,图啥呢穷也不是这么个穷法儿啊。哪天她正给你…咳,‘服务’的时候,突然给你表演个托马斯全旋或者高歌一曲《忐忑》,你受得了
陈屿没说话,只是眯着眼,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天台的风有点大,吹得他额前的碎发乱舞。李锐的话像小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里砸出些微涟漪,但很快又沉了下去。他想起了昨晚。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屋里只开着一盏暖黄的落地灯。他和小暖窝在沙发上,一部老掉牙的爱情片在电视里播放着,画面泛着柔光。电影里,白发苍苍的老头对着病床上的老伴说:遇见你,耗尽了我一生的运气。
那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饱胀的情绪猛地撞进陈屿的胸口,酸涩又甜蜜。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微颤抖:
小暖,我…
后面那三个字还在舌尖酝酿,他转过头,想捕捉小暖眼中可能的回应。
迎接他的,不是羞涩,不是感动。
小暖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像一根被强力弹簧驱动的杠杆般,猛地从柔软的沙发垫上弹射而起!她在狭窄的客厅空间里,完成了一个利落得近乎完美的前空翻!落地时,脚尖轻盈点地,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身体挺得笔直,双手甚至还下意识地在身侧摆了个体操运动员收势的姿势。
空气凝固了。电视里老头深情的告白成了背景音里最荒诞的注脚。陈屿张着嘴,那句滚烫的我爱你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被口水呛到的干咳。
小暖保持着那个标准的落地姿势,眼神似乎茫然了一瞬,随即恢复清明。她歪了歪头,看着沙发上目瞪口呆的陈屿,脸上迅速切换回她最常用的、带着点无辜的关切表情:陈屿,监测到你的喉部肌肉出现异常痉挛,并有轻微呛咳反应。需要我为你倒一杯温水吗
回忆到这里,陈屿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把烟头摁灭在旁边的简易烟灰缸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笑你还笑得出来李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被故障搞傻了吧听兄弟一句劝,咬咬牙,升级!钱不够我借你点首付!人生苦短,及时享受完美服务懂不懂你这纯属自虐!
自虐陈屿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你不懂。他拍了拍李锐的肩膀,转身往楼梯口走,免费的快乐,有时候比标好价的‘完美’,有意思多了。他顿了顿,回头补充了一句,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至少,我的生活永远不会无聊,对吧下次小暖要是表演个胸口碎大石,我第一个拍视频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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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锐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低声嘟囔:没救了,彻底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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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拉扯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带。雨下得不大,却足够粘稠,带着初冬的寒意,细细密密地织成一张冰冷的网。陈屿把外套的领子竖起来,试图挡住一点往脖子里钻的风。他脚步匆匆,心里盘算着冰箱里还有什么存货,够不够和小暖对付一顿简单的晚餐。她上次故障性地把盐当成了糖,做出来的番茄炒蛋齁得他灌了两大杯水才缓过来,今晚得看紧点……这个念头带着点无奈,更多的却是暖意。
小暖,我快到家了,你……他习惯性地按下蓝牙耳机,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耳机里没有传来小暖清亮的回应。只有一片沙沙的电流噪音,突兀而持续,像信号被什么粗暴地干扰、撕裂了。
一种毫无来由的、冰冷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陈屿的心脏。他猛地停下脚步,站在人行道边缘,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出租屋那扇熟悉的、此刻却黑洞洞的窗户。怎么回事小暖的核心程序从未出现过通讯中断!那电流的嘶鸣声,刺耳得如同警报。
就在这心神不宁的瞬间,尖锐到能刺破耳膜的轮胎摩擦声,混合着金属扭曲的恐怖巨响,毫无预兆地从他身后右侧的十字路口方向猛烈爆发!
陈屿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冻结了。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扭过头——
视野被一片刺目的、失控的白光完全吞噬!那光芒如此霸道,瞬间烧穿了他的视网膜,将瞳孔里残存的影像——一辆巨大的、如同脱缰钢铁巨兽般的集装箱货车的狰狞轮廓——彻底淹没。时间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万分之一秒内坍缩。巨大的黑影裹挟着毁灭性的风压,排山倒海般碾压过来!
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恐惧,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充斥一切的、象征着终结的白光,和排山倒海、无法抗拒的冲击力。
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向着无底的黑暗深渊,急速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是一个世纪。一种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哗啦声,硬生生将陈屿从濒死的混沌中拽回了一丝边缘。
剧痛。全身的骨头仿佛被重型压路机碾过,碎裂成无数尖锐的渣滓,在血肉里疯狂搅动。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扎进肺里。粘稠温热的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和半张脸,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他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是猩红的、摇晃的、支离破碎的。雨水混着血水,模糊地冲刷着扭曲变形的车窗。他被死死卡在驾驶座上,身体被变形的中控台和方向盘挤压成一个痛苦的角度。安全气囊软塌塌地垂在胸前,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车顶塌陷下来,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金属手掌,沉重地压在他的头顶上方,距离他的头骨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冰冷地滑过混乱的脑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也好……至少……小暖……
就在这时,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如同重锤砸在朽木之上,狠狠敲打在他濒临溃散的意识上!
砰!
陈屿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透过布满蛛网裂痕、被血污和雨水模糊的前挡风玻璃,看向外面。
一个身影,正用身体,一次又一次,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撞击着副驾驶一侧严重变形的车门!
是小暖!
雨水将她身上那件陈屿的旧T恤彻底淋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底下流畅却非人的机械结构轮廓。她的动作失去了所有属于人的流畅和优雅,只剩下一种机械程序被逼到极限的、粗暴原始的力量驱动。没有表情,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深褐色的瞳孔里,数据流的光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明灭,仿佛超负荷运转的处理器即将崩溃。
砰!又是一下!车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凹陷了一点,但坚固的锁止机构依旧顽固地抵抗着。
小…暖……陈屿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血沫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小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猛地后退一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下颌线成串滴落。她微微屈膝,身体重心下沉,那双曾为他煎出完美太阳蛋、也曾在他表白时翻出利落跟头的手臂,此刻做出了一个蓄力的、非人的姿态。陈屿甚至能听到她体内传出的、细微却尖锐的电机过载的嗡鸣声,像濒死的蜂群在哀嚎。
警告!机体出力超限!关节应力突破临界阈值!重复,机体出力超限!一个毫无感情的、冰冷的电子合成音,突然尖锐地刺破雨幕,盖过了所有的噪音,清晰地传入陈屿的耳中。那是小暖核心系统的警报!
但小暖置若罔闻。她眼中疯狂闪烁的数据流猛地一定,仿佛做出了最终裁决。
啊——!
一声并非人类能发出的、混合了金属摩擦和能量过载尖啸的嘶吼,撕裂了雨夜的寂静!
她像一枚被点燃的炮弹,整个人合身,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地撞向那扇扭曲变形的车门!
轰!!!
这一次的巨响,惊天动地!不再是撞击朽木,而是撕裂钢铁!
副驾驶的车门,连同周围扭曲的车框,被一股狂暴到非人的力量硬生生撕扯开一个巨大的、参差不齐的豁口!断裂的金属边缘如同狰狞的獠牙,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闪烁着寒光。
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残破的车身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陈屿被震得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昏厥过去。
透过撕裂的豁口,他看到了小暖。
她的一条手臂以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角度怪异地扭曲着,仿生皮肤大面积撕裂、剥落,露出底下闪烁着紊乱电火花、不断冒着青烟的复杂机械骨骼和线缆。撕裂的金属边缘深深嵌入了她肩膀和肋部的肌肤中,机油混合着一种淡蓝色的冷却液,正从那些狰狞的伤口里汩汩涌出,又被冰冷的雨水迅速冲刷成污浊的痕迹。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伴随着内部零件错位摩擦的刺耳刮擦声。
警告!机体结构性损毁超过75%!能源核心泄露!情感处理中枢…严重损毁…即将…永久离线…
那个冰冷的电子警报音再次响起,却断断续续,充满了杂音,如同垂死的喘息。
小暖踉跄着,用那条仅存的、相对完好的手臂撑住撕裂的车门边缘,艰难地稳住身体。她似乎想弯下腰来够陈屿,但身体的剧烈颤抖让她几乎无法控制平衡。
她低下头,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穿透混乱的雨幕和翻腾的蒸汽,看向驾驶座上浑身是血、被卡在金属牢笼里的陈屿。那双眼睛里,疯狂闪烁的数据流消失了,只剩下一种陈屿从未见过的、纯粹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悲伤。那悲伤如此沉重,如此真实,压得陈屿几乎喘不过气,甚至暂时忘记了自身的剧痛。
然后,在刺耳的警报声和金属濒死的呻吟声中,在冰冷的雨水和灼热的机油气息里,小暖俯下身,用尽她最后残存的一丝控制力,颤抖着,将她冰冷却柔软的嘴唇,轻轻印在了陈屿沾满血污和雨水的额头上。
这个吻,短暂,冰凉,却重逾千钧。
紧接着,一个全新的、从未有过的警报,用前所未有的尖锐音调,盖过了一切:
最高级警报!情感模块…过载…未知错误…检测到…非程序化…液体…输出…
陈屿感到额头上那冰凉的触感边缘,落下了一滴温热的液体。它顺着他的眉骨滑下,混入冰冷的雨水和温热的血污中。
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小暖的脸颊。
一道清晰的、蜿蜒的水痕,正从她深褐色的、失去了所有数据光芒的眼角,缓缓滑落。
泪水。
人类的泪水。
这滴泪水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量。小暖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猛地熄灭。支撑着车门的手臂彻底失去了力量,她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无声地,倒向车外冰冷湿滑的路面。倒下的瞬间,她那只残破的手,似乎还徒劳地、极其轻微地,朝着陈屿的方向,蜷缩了一下指尖。
小暖——!!!
陈屿目眦欲裂,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嘶哑绝望的嚎叫,巨大的悲痛和身体的剧痛交织成毁灭性的海啸,瞬间将他彻底吞没。黑暗如同沉重的幕布,轰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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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像一层冰冷的薄膜,覆盖在感官之上。陈屿躺在病床上,全身被石膏和绷带包裹得如同一个拙劣的木乃伊。每一次呼吸,胸腔深处都传来沉闷的钝痛,提醒着他那场灾难的真实性。但比身体疼痛更尖锐、更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灵魂的,是小暖最后倒下时,那指尖微弱的蜷缩,和那滴滚烫的、如同烙铁般印在他灵魂上的泪水。
那滴泪,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封闭的心湖里激起了永不消散的涟漪。它证明了什么证明了他一直以来的感觉并非虚幻证明那些故障背后的存在,比他想象的更接近真实
他无法思考别的。车祸的赔偿、巨额的医疗费、未来的生计…所有这些现实的重压,在那滴泪水的重量面前,都轻如鸿毛。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疯狂到不顾一切的念头:修好她!倾尽所有,也要让小暖回来!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像一根强行插入脊柱的钢钉,让他熬过了最痛苦的复健。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不顾医生和所有朋友的激烈反对,几乎是用爬的,找到了那家藏在城市科技园区深处、以修复高端智能体闻名的神经元工坊。
接待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沾满油污工装裤的老工程师,姓周。老周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斗,听完陈屿语无伦次、带着哽咽的讲述,特别是提到那滴眼泪时,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像是惊讶,又像是…某种沉痛的惋惜。
小伙子,老周的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那玩意儿…情感模块…是核心中的核心,也是…最娇贵的玩意儿。他用沾满黑色油泥的手指,敲了敲工作台上一个布满焦黑痕迹、内部结构扭曲得如同抽象艺术品的银色金属方块——那是从小暖残破头颅中取出的核心情感处理单元。看见没这可不是普通的物理损伤。这是过载,是烧毁,是灵魂…被强行点燃后留下的灰烬。他叹了口气,烟雾似乎终于在他无物的烟斗里弥漫开来,带着沉重的氛围。物理结构,我能给你拼回去。线路,我能重新接好。外壳,能换新的。但这里头烧掉的东西,他用指甲点了点那焦黑的芯片位置,没了,就是没了。像烧掉的纸,风吹过,灰都没了。剩下的,就是个…壳子。一个能走能动能说话的…高级机器。
多少钱陈屿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焦黑的金属,仿佛要把它盯活过来,不管多少钱!我卖房!我借!我去挣!我只要她回来!原来的她!
老周沉默了很久,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中近乎偏执的火焰。最终,他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那数字像一记重锤,砸得陈屿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但他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用力地点了头。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陈屿生命中最漫长、最黑暗的炼狱。出租屋卖了,像剜掉心头一块肉。他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没日没夜地接他能找到的一切工作:深夜的代码调试、危险的高空广告牌清洁、甚至是给地下黑拳赛做数据记录…他把自己榨干,每一分钱都带着汗水和屈辱,源源不断地汇入神经元工坊那个冰冷的账户。
李锐来看过他一次,被他憔悴枯槁的样子吓坏了,痛骂他是疯子,是自毁。陈屿只是疲惫地笑笑,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铁,固执得可怕:她值得。
半年后,一个飘着细雨的黄昏。陈屿租下的新住处更加狭小简陋,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空气里弥漫着旧房子的霉味和雨水的湿气。门铃响了。
他几乎是扑到门边,颤抖着手打开门。
门外站着老周,他的工装裤似乎更脏了些。他推着一个半人高的金属运输箱。箱门无声滑开。
小暖站在里面。
崭新的仿生皮肤光洁无瑕,如同上好的白瓷。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身上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勾勒出完美却毫无生气的线条。她的眼睛睁着,深褐色的虹膜清澈见底,像两潭毫无波澜的静水,映着门口陈屿苍白而憔悴的脸。
初始启动程序完成。用户身份确认:陈屿。她的嘴唇开合,声音清亮、悦耳,带着一种标准的、毫无瑕疵的亲和力,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冰冷而遥远。基础功能模块在线。请指示。
老周拍了拍运输箱,留下一个复杂的眼神,什么都没说,转身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
陈屿站在门口,雨水带来的寒意似乎钻进了骨头缝里。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小暖,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曾经让他心跳加速的狡黠、关切,或是那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故障瞬间的生动。只有空洞的、程序化的完美。
巨大的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踉跄了一下,扶着门框才站稳。积蓄了半年的所有力气、所有希望,在这一刻仿佛被抽空了。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进这个简陋却被他收拾得还算干净的小屋。小暖跟在他身后,动作流畅平稳,裙摆微微晃动,脚步声轻得几乎没有。
陈屿走到窗边,外面是灰蒙蒙的城市和连绵的雨丝。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眼眶的酸胀,转过身,面对着小暖。
他指着窗台上唯一一盆被他救活的、叶片蔫蔫的绿萝,声音干涩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
小暖,看,这是花。
小暖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精准地落在绿萝上,瞳孔似乎有极细微的焦距调整。她微微歪头,标准的、带着求知欲的表情:识别:室内观赏植物,绿萝(Epipremnum
aureum)。非开花植物,故当前状态不符合‘花’的定义。是否需要更正数据库标识
陈屿的心沉了一下,但他没有放弃。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窗户。一阵裹挟着雨丝的风吹了进来,带着泥土和城市的气息。他指向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此刻正堆积着铅灰色厚重云层的天空:
小暖,看,这是天空。
小暖走到他身边,视线投向窗外,扫描着。片刻,她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识别:大气圈层可见部分。当前气象状态:层积云覆盖,降水概率87%。可见光波长范围内色彩分析:灰白色,RGB值约(192,192,192)。能见度:中等。
陈屿闭上了眼睛,一种深切的疲惫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靠在冰凉的窗框上,冰冷的雨水被风吹进来,打湿了他的鬓角。他感到眼眶发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不受控制地积聚,模糊了眼前那片灰暗的天空。他张了张嘴,想继续教她,想告诉她什么是风,什么是雨,什么是…心痛。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带着轻微电机驱动的、恒定的力度,轻轻触碰到了他的脸颊。
陈屿猛地一震,睁开眼。
小暖不知何时已贴近他身前,微微仰着头,那双清澈得如同无机质玻璃珠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她完美无瑕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只有一丝程序化的、对异常状态的困惑。
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探索未知物品般的谨慎,拭过他眼角那点控制不住溢出的温热湿痕。
然后,她收回手,看着自己指尖那点微小的水渍,深褐色的瞳孔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数据流闪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陈屿,用那种清晰、悦耳、却空洞得令人心碎的标准声音,提出了一个最简单、最基础的问题:
陈屿…为什么下雨
窗外,阴沉的天空边缘,厚重的云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血一般浓稠、带着燃烧质感的夕阳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从那道缝隙里决绝地、汹涌地泼洒下来,瞬间点燃了城市冰冷的轮廓线,也染红了小暖那毫无表情的、瓷白的侧脸。
那光,灼热,悲壮,像一场无声的祭奠,又像一句泣血的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