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凡间遇到离厌的时候,他才十二岁。
他父君嫌他修为太浅,将他独自留在听音山苦修。
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被一只老鼠精欺负。那耗子贼眉鼠眼,爪子污浊,拉住少年洗的发白的衣角,非要敲诈他三根仙草。
我本不好管这等闲事,那天却不知怎么的。随手捏了个诀,吓得那耗子抱头鼠窜。
那少年却异常安静,不呼救,也不道谢。只一双罕见的紫色瞳孔沉寂如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
我虽有些失望,救人的趣味大打折扣,但还是强耐住性子,问他:你是哪家的小仙君,叫什么名字呀
我本以为他不会回答我,没想到他开了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冷清清的:九溟境,离厌。
这样想来,我似乎很早就听过这个名字,的确是九溟仙君的幼子。传说出生的时候便害得母亲去世,因此一直不得九溟仙君喜爱。
林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环顾四周。听音山……你在此多久了
三年。他又回答我道。
三年!我心下一凛,听音山精怪甚多,他修为尚浅,连一介鼠妖都难以应对……九溟仙君真是狠心。
我看他平静整理衣襟的样子,那双紫眸淡然地仿佛一丝情绪也没有。他捡起脏污的地上一个粗布包袱,里面大概就是老鼠精非要找他要的几株仙草。
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这山里东西多,耗子也吵的烦人。我走近两步,靴子踩在落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你父君只让你在此修炼,没说不让人教你吧
他整理包袱的手顿住了,抬起头,紫瞳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
带着一丝轻微的讶异,他终于问出了相见以来的第一个问题,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你是谁
1
从此我便常带着离厌在听音山修炼。
他根基其实不差,但在娘胎里伤了根骨,先天孱弱,而且不知怎得,魔性甚重。听音山虽是各种魔物的修炼圣地,却于他无多大益处。
看着他进展甚慢。
我心中不免焦躁。这种感觉实在难熬,我便生出了个法子。
欢实果,据说吃了能涨五万年修为。我动了念头,觉得离厌吃了这个,修为方才不负我一番苦心教导。
但我没想到,后来那场席卷三界,神哭鬼泣的大战,是因我而起。
想来,这便是我命里的劫数,曾经指点江山,睥睨万方的力量,在数位古神的联手围攻下,寸寸崩解,终至湮灭。
仙体破裂,元神受创。连魂魄也被撕裂打散,眼看就要彻底归于虚无。
意识陷入永恒的黑暗前最后一丝感知,竟是离厌那孩子撕心裂肺的呼喊:师父——!
声音穿透混乱的战场和无尽的碎片,带着从未听过,足以焚灭一切的绝望。
再然后,便是无尽的沉沦与冰冷。
我以为,这就是终结了。
2
我没想过会再次醒来。
只是不知已经过去了多久。也许是千年,也许是万年。久远到当初围攻我的古神,也凋零得所剩无几。
我睁开眼的时候,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身体像被无数道无形的锁链捆绑在深寒的冰层之下,好冷。
在这寒冷之中,一个人轻轻抱住了我,师父……我听他低声唤道。
原来为了保住我的魂魄,他在混沌之墟外,守了我九万年。
九万年……
可我从未想过他会爱上我。
后来我修为突增,竟有力量重返九重天界。
我仍旧记得当初的仇,却无人可寻来报。那欢实果大颗大颗地摆在案前,我却任由着它腐烂。
直到九溟境传来消息——九溟仙君要将离厌抽五百鞭,打入凡间。
是我给他父君递信:令郎九万年混沌岁月,尽在守你死敌的残魂。
可我还是心软了。
3
离厌在刑台上生生挨了五百鞭。
九溟仙君命人将抽得他仙骨寸碎,当众逐出天界。
漫天风雪里血花如碎玉飞溅,他紫眸凝望虚空,忽然轻轻唤了声:
师父——
那声音微弱,却似冰锥刺入我心。
我指尖一颤,兜帽滑落的阴影更深地覆住面庞,悄然退入身后无声矗立的人群。
我总是躲。
整整一千年,他被贬凡尘,受尽劫难,我始终未曾踏足那片尘埃。不见,不问,不敢。
直到他历劫归来,带回一个女子。
他说要娶她为妻。
九重天上人人反对,我心间沉坠了千年的那块巨石,竟仿佛终于无声滑落。也好,我告诉自己,这样……也好。
直到那日,我无意间发现那女子体内竟蕴着我的一缕精魂。
我霎时便明白离厌与她成婚的原因。
我寻到那女子,未发一言便将她打落凡尘,亲手取回了那缕本就属于我的精魂。
流光殿月华如水,漫过我素白的衣袍。
刚将那缕失而复得的精魂融入元神,殿门便被一股沛然之力撞得粉碎。
离厌立在碎玉残片之中,玄色衣袍上还沾着尘土和血痕。
他手里攥着她的半枚断裂的玉簪。
师父。他唤我,声音像是被沙砾碾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那双曾映着林间天光的紫瞳,此刻只剩下焚尽一切的悲伤。
她没了。
4
我知道他难过,
其实我亦如此。
只是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压制住端着茶盏发抖的手:凡间女子,生老病死,岂非常事
常事他冰冷的紫瞳看着我。猛地逼近一步,玄色衣袍带起的劲风掀动我衣袍翻飞,那双紫瞳里翻涌的已不止是悲伤,还有被背叛和撕裂的痛楚,师父可知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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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执盏的手微微一倾,茶水几乎要泼出来。
她是能让我想起你的人。他的声音陡然低哑,紫瞳里的光忽明忽暗,是九万年混沌里,唯一能描摹出你模样的影子。
我站起身,月华漫过肩头,说出的话却残忍:你父君说你魔性难驯,从前我不信,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魔性难训……他看着我,眼神却显得那么幽深: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我实在不忍,却被他猛然扣住手腕,他步步紧逼,师父当年为我寻这欢实果时,怎么不说我魔性难训
守在混沌之墟九万年,眼睁睁见着你的魂魄寸寸消散时,怎么不说我野性难驯
如今我不过想抓住你的一点影子,你便要将她打落凡尘,说我野性难驯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贴着我的耳畔落下,带着彻骨的寒意:师父,你究竟在怕什么
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廊柱上。月华落在他破碎的衣襟上,那五百道鞭伤仿佛在我心底隐隐作痛,我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底的那片焚尽一切的荒芜。
我是你师父。我只能搬出这三个字,像搬起一块早已腐朽的盾牌。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的腥气。师父他抬手,指尖几乎要触到我的脸颊,却在半空中骤然停住,九万年混沌风雪,五百鞭碎骨之痛,千年凡尘劫难,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烬宸。他唤我。
他又唤了一声,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沙砾与血沫,倒像是浸满了月光的温柔,你看,我抓住你了。
我喉头发紧,想斥责他放肆,却瞥见他玄色袖口下露出的手腕。那里有道新伤,皮肉翻卷,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想来是方才撞碎殿门时弄的。心尖猛地一抽,竟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
心的位置突然传来剧痛……
我低头一看,离厌的手正穿透我的身体手握着我的心脏。
剖心之痛有如裂帛,我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眼底的疯狂与决绝。
仙元顺着胸口的破洞大股大股地倾泻而出,意识在剧痛里沉浮。
我闭眼之前,听到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温柔地像一场幻梦:师父,这样你就跑不掉了。
他把我的心给了那女子,与她在凡间做了三载夫妻。
我不知离厌用了什么法子,他竟困住了我的心。
在凡间的时候,我的心为他而活,为他跳,为他喜,为他悲。
他与那女子的过往我历历在目,她原本可以借着这颗心活得更久。可是她说:
我知道的……
便消散于天地之间。
我依旧无悲无喜,那颗心却疼得厉害。
我去找离厌。
5
我是想要回我的心,过了三年,我还是依旧这么无情。
离厌仿佛厌倦了似的,捧着那女子的尸骨坐在听音山的小竹楼前,
见我来,便把心掏出来给我。
看也不看我一眼。
你满意了我不再爱你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澄澈地像个孩子,声音冷冷清清,一如他十二岁那年。
太累了。他说。
再后来,就是九溟仙君去世,离厌执掌九溟界。
我困在流光殿,再不出去见人。
那欢实果我吃了又吃,却再不复当初那般珍贵。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当初。
仙童进来传话,说九溟境举办贺宴恭贺离厌执掌九溟,邀请各路仙人参加。
来送信的仙童一脸无辜,问我去不去
我从醉生梦死中一个挺身,去,自然得去!
至于贺礼,我随手捡起掉落的欢实果,就送这个。
九溟仙境热闹非凡,琼楼玉宇掩映在云海之间。仙乐声不绝于耳,连路过的云雀都忍不住停留。
我踩着满身的流光落在殿门前时,迎客的仙官反而愣住了,不知多少年,我从未踏出流光殿,他们显然没想到我会来。
流光殿的主人早已成为一个讳莫如深的影子,看客们谈论时仿佛都要三缄其口。
那枚欢实果藏在我的袖中,我拢了拢衣袖,径直往里走去。
殿内觥筹交错,各类仙君见了我,果然神色各异。
离厌就坐在主位上。
6
他比千年前更高些,玄色的帝袍上绣的是九溟境的星辰图。
眼睛像是化不开的深渊。
从前那点少年人前的冷寂,如今悉数成了执掌一方天地的威严。他正听着下方仙君的恭贺,一双眼眸里依旧看不出情绪,侧脸在琉璃灯盏的映衬下,竟有些当初在听音山时的模样。
我走入殿中,所有声音骤减。
他抬起头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没有惊讶,没有波澜,仿佛我只是一个寻常的宾客。
烬宸上神。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稀客。
我扯了扯嘴角以做回应,将那枚欢实果放在他面前的玉盘上。果皮还沾着流光殿的尘土,在一众珠光宝气的贺礼中,显得格外突兀。
贺礼。我说。
他的目光落在那枚欢实果上,眼光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当年我为他寻找果子时,他在竹楼前等了我七日,最后等来三界大战和我濒死的消息。如今这果子摆在他面前,倒像是个拙劣的笑话。
多谢。他淡淡道,挥手让仙侍收下去。仿佛那不是能涨五万年修为的仙果,而只是枚寻常的野果。
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他站起身,玄色的衣袍扫过玉案,
诸位请便。他对众人说了句,然后看向我。
7
我跟着他走出喧闹的大殿,回廊前种满了忘忧草。九溟的风带着些微的凉意,吹得廊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你倒是敢来。他看着远方,忽然开口。声音里似乎夹杂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
为何不敢我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贺你执掌九溟,天经地义。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与我相望,那片紫潭也终于起了一点涟漪。天经地义他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烬宸,你我之间,何时有过天经地义
我一时语塞。
他走近一步,身上的味道混合着九溟特有的寒气,将我笼罩住。你躲在流光殿千年,也是为着‘天经地义’
我……
不必说了。他打断我,后退一步,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果子我收下了,贺宴也看了,你可以走了。
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转身要走。
离厌。我下意识叫住他。
他脚步一顿,却没回头。
那果子……我攥了攥衣角,当年没让你吃到,如今……
如今我不需要了。他的声音冷下来,九万年都等了,五万年修为,又算什么
我站在原地,望向那枚欢实果被仙侍收走的方向,忽然觉得,这九溟的空气,竟比混沌之墟还要冷。
我转身走出九溟境,身后的仙乐和笑语再次响起。仿佛刚才的对峙,只是一场幻觉。
只是袖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枚果子的温度,像极了那年在听音山,他第一次叫我师父时,我心底泛起的那点暖意。
只可惜,时过境迁,再难过头了。
8
离厌执掌九溟境的第三千年,天界不是很太平。
我在流光殿的冰窖里养了株听音山的月见草。
那草性子执拗,非要有足够的怨气才能开花,我便日日对着它讲些陈年旧事——讲他十二岁时被鼠妖欺负的模样,讲他九万年守在混沌之墟的背影,讲他生剖我心时眼底的疯狂。
等到草叶终于抽出花苞的那日,天帝找我去议事。
我拨弄着我的月见草,寒气顺着指尖蔓延,仿佛要冻住这段纠缠万年的记忆,草叶尖微微颤了一下,像是对这最后怨气的共鸣。
也许……快了。
传天帝谕令,烬宸上神即刻入凌霄殿觐见!
凌霄殿上,云海翻腾,两侧仙班肃立。
目光紧紧地注视着我。
天帝则高踞御座,神色凝重。
烬宸上神。他的声音不高,却响彻大殿,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显得那么淡漠和无可转圜,北天界域‘归墟’陡生异动,祸及三界根基,若是浊气倾泻,怕是九重天也难幸免。
殿内一片死寂。众仙神色骤变。
上古推演已毕。天帝的目光终于落向我,想要封闭归墟裂痕,需要一个至阴至阳至煞且蕴含混沌原力的神兵为核心,引动太古禁阵。
殿内所有的目光一时都聚焦在我的身上。
天帝继续说道,然而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我心上。此阵需要……一位曾经与混沌之力交融至深,灵脉根骨与之契合的神祇,血祭,方可镇之。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但殿内所有神明都已明白过来——混沌之墟内九万年苦守残魂的经历,和曾引发万神围攻的魔性与力量……三界之中,再没有比我和离厌更契合这祭品的条件。
那九万年的经历,早已成为身上洗不去的印记,也是此刻唯一够分量的代价。
空气凝固地像亿万年的玄冰,众仙此刻都默不作声。
我平静得出奇,甚至带着一种终于等到的解脱感。兜兜转转,原来这才是最终归处。
我有个条件。我微微躬身。此事不可被离厌帝君知晓,且我死后,仙界需保九溟境万世太平。
9
我终究还是知道了。
凌霄殿的仙娥慌慌张张撞进九溟境时,手里攥着半片从烬宸衣袍上撕下来的白绫。那料子我认得,当年在听音山,她用第一株亲手栽的云芝换了给我做里衣的,软得像初春化雪的溪涧。
可此刻,那白绫上沾着的不是云芝的清香,是带着混沌煞气的仙元——她的仙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像被狂风卷走的灯花。
帝君……烬宸上神她……在归墟启动了永夜祭典……仙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天帝说……说阵法已成,魂魄俱散,连轮回的余地都没留……
最后几个字犹如雷电,直直地劈中了我。
我当时正坐在竹楼前的石阶上,手里摩挲着那枚她送的欢实果。
果子早就在岁月里枯成了深褐色,硬得像块石头。
听到魂魄俱散四个字时,那果子啪的一声从手中滚落在地,摔出一道裂痕。
就像当年她被万神围攻时,我听见她元神崩碎的声音。
就像她把心掏出来给我时,我摸着那温热的血肉,觉得整个九重天都在碎裂。
我缓缓站起身,玄色帝袍扫过满地落叶,没发出一点声音。
备阵。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通知九溟全军,一刻钟后,踏平凌霄殿。
仙官们大惊失色,跪在地上一片磕头声:帝君不可!天界势大,开战便是自毁根基啊!
我没看他们,指尖凝聚起九溟最烈的煞力,那股力量曾被她笑着按住,说离厌,戾气太重会伤了自己。可现在,谁还管会不会伤了自己
我要他们偿命。
我要整个天界,为她殉葬。
10
那场战争打了整整三百年。
九溟的铁骑踏碎了南天门的金光,星辰战旗插遍了凌霄殿的废墟。我提着天帝的头颅站在归墟边缘,混沌煞气还在疯狂翻涌,却再也找不到一丝属于她的气息。
她是真的……什么都没留下。
仙官们跪在我脚下,颤声劝我登基,说三界如今唯我独尊。
我看着他们,忽然笑了。
当年在听音山,那个给我赶走鼠妖的人不见了。
能让我在混沌之墟外为她守九万年的人不在了。
被我剖了心还念着我会不会疼的人不在了。
我赢了全世界,却成了这三界最可笑的孤家寡人。
我挥散了所有仙官,独自留在归墟边。这里的风很冷,像她冰窖里的月见草,带着一种绝望的死寂。我想起我十二岁那年,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冷冷的说离厌。
离厌,离弃,厌弃。
原来从一开始,我的名字就注定了结局。
父君厌我,天地厌我,连我自己,都留不住想要的人。
11
后来,我遣散了九溟的军队,封印了归墟。有人说我疯了,放着三界至尊不要,偏要守着一片荒芜。
他们不懂。
这里是她最后消散的地方。我在这里盖了间小竹楼,和听音山的那间一模一样。楼前种满了月见草,
可没有她的怨气滋养,那些草永远只是僵硬的绿色。
我时常坐在石阶上,手里拿着那枚裂开的欢实果。
风从归墟深处处吹来,带着混沌的气息,我好像又听见她在问:你是哪家的小仙君,叫什么名字呀
我想回答,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当一个人真的成了孤儿,连名字都喊不出口了。
九溟的星辰依旧在夜空中流转,可那片星域,再也没有了能照亮我的光。
我守着归墟,守着一片虚无,像守着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直到有一天,月见草突然开了花。
白色的花瓣,在混沌的风里轻轻颤抖,像一滴凝冻的泪。
我伸出手,却不敢碰。
怕一碰,就连这最后的幻觉,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