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章:蝉鸣与耳机里的夏天
江城的夏天总是来得又急又猛。高考最后一门结束的铃声响起,像一把钥匙,哗啦一下打开了积压了三年的青春闸门。人潮裹挟着汗水和兴奋的尖叫涌出教学楼,空气里弥漫着试卷油墨味和解脱后的躁动。
林小雨被人群推搡着,几乎站不稳。就在她踉跄着要摔倒时,一只温热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小心点,考完了也别急着投胎啊。带着笑意的声音,清爽得像冰镇过的汽水。
她抬头,撞进陈屿含笑的眼里。阳光穿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跳跃。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周围喧闹的人声仿佛瞬间褪去,只剩下他眼底那片清澈的光。
喏,庆祝一下。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耳机,不由分说地塞进她右耳。劣质的塑料外壳带着他掌心的温度,贴上耳廓的瞬间,她心跳漏了一拍。
周杰伦含糊不清的嗓音流淌出来,唱着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燥热的午后,蝉鸣聒噪,香樟树的绿荫下,少年干净的笑容和耳机里流淌的旋律,像一幅永不褪色的底片,深深烙进了林小雨十八岁的夏天。
那便是他们的开始。纯粹,热烈,带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两只耳机,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们紧紧系在了一起。
2
缠绕的藤蔓:大学里的共生时光
大学在同一座城市,不同的校区。距离不远,却足以让每一次见面都充满期待。
林小雨记得陈屿第一次坐两个小时公交来看她,只因为她说了一句新食堂的糖醋里脊特别好吃。他满头大汗地出现在宿舍楼下,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他笨手笨脚照着菜谱做的、卖相不佳但味道尚可的糖醋里脊。
她记得他们挤在小小的自习室最后一排,他帮她解怎么也搞不懂的高数题,她则在他打瞌睡时偷偷画他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
她记得他拿到奖学金,第一时间带她去吃心心念念的火锅,热气氤氲中,他眼睛亮亮地说:小雨,等毕业了,我们租个小房子,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她笑着点头,脸颊被热气熏得通红,心里像灌了蜜。
那些年,他们的生活像两株缠绕生长的藤蔓,彼此支撑,共享阳光雨露。陈屿是她的定海神针。她性子软,遇事容易慌,他总是能条理清晰地帮她分析利弊,解决麻烦。宿舍门锁坏了,他拎着工具箱来修;电脑蓝屏死机,他远程指导她操作;甚至她参加演讲比赛紧张得腿抖,他就在台下第一排,用口型一遍遍说别怕,看着我。
她依赖他,近乎崇拜。他聪明、稳重、细心,似乎没有什么能难倒他。他们的感情也在这种共生中日益深厚,成为彼此青春岁月里最笃定的存在。
3
大洋彼岸的时差与无声的锈蚀
毕业像一道分水岭,将他们推向了不同的航道。
陈屿收到了国外一所名校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那是他梦想的学术殿堂,也是通向更广阔未来的阶梯。林小雨为他高兴,由衷的。但兴奋过后,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小雨,等我两年,最多三年!一毕业我就回来!
临行前夜,陈屿紧紧抱着她,声音带着不舍和承诺。机场送别,她强忍着眼泪,笑着挥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安检口,才任由泪水决堤。
距离,开始显露它狰狞的獠牙。
最初的日子,靠着浓烈的思念和时差颠倒的视频通话支撑。陈屿会兴奋地分享异国的新奇见闻,实验室的趣事,抱怨难吃的汉堡。林小雨则努力扮演一个积极乐观的角色,把老家那份朝九晚五、薪水微薄、且让她倍感压抑的行政助理工作描述得充满希望。她报喜不报忧,不愿让他担心。
然而,生活并非总是诗和远方。林小雨的工作远没有她描述的那么顺利。刻板的领导,复杂的人际关系,重复枯燥的事务性工作让她喘不过气。她尝试过跳槽,从一家小公司跳到另一家小公司,从行政转到销售助理,又转到客服。每一次跳槽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却总在短暂的适应期后,陷入新的困境和迷茫。简历上的空白期和工作经历越来越杂乱,像她此刻的心情,找不到清晰的方向。
最近怎么样
视频里,陈屿关切地问。
挺好的呀,新公司氛围不错,同事也挺好相处的。
她努力挤出笑容,把刚到嘴边关于今天被主管莫名其妙训斥的委屈咽了回去。屏幕那头的他,穿着得体的衬衫,背景是窗明几净的图书馆或现代化的实验室。他谈论着前沿的课题,合作的教授,眼中闪烁着林小雨曾经熟悉、如今却有些陌生的光彩——那是属于奋斗者和探索者的光芒。而她呢在琐碎的事务和复杂的人情世故中消磨着热情。
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差距在拉大。他的世界日新月异,充满挑战和机遇;她的世界却仿佛在原地打转,甚至在下沉。分享欲在悄然减退。她怕自己的负能量打扰他,也怕那些微不足道的烦恼在他宏大的学术追求面前显得格外苍白可笑。渐渐地,除了例行的问候和今天吃了什么,他们能聊的深度话题越来越少。
视频通话的频率从最初的一天一次,变成两天一次,再到一周两三次。有时接通,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眼神也有些游离。今天实验数据不理想,有点累。
他揉着眉心。林小雨准备好的话,便又默默吞了回去。她只能叮嘱他注意休息,多吃点好的,然后看着屏幕上他略显模糊的影像,心一点点往下沉。
一种无声的锈蚀,在看不见的地方蔓延。是疲惫,是距离,是成长步调的不一致,更是两颗心在各自轨道上运行,渐渐产生的离心力。林小雨能感觉到那根连接他们的线,在一点点变得纤细、脆弱。她拼命想抓住,却像握着一把流沙,越用力,流失得越快。
4
脆弱的华服与刺眼的屏幕
陈屿研究生最后一年。在双方家长的极力促成下,订婚的事宜被正式提上日程。林妈妈和陈妈妈仿佛比他们本人还要兴奋,电话里讨论着吉日、酒店、宾客名单,甚至早早拉着林小雨去挑了订婚宴上要穿的旗袍。
那是一件昂贵的真丝旗袍,水蓝色的底,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林小雨被推着在镜子前转圈,镜中的女孩身姿窈窕,脸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忐忑。她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缎面,心里想的却是:陈屿,真的准备好了吗我们之间那些无声的隔阂,真的能被一纸婚约和一场热闹的仪式弥合吗
七月的江城,天气说变就变。送旗袍去陈屿租住的公寓那天,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半路上却毫无预兆地砸下豆大的雨点。林小雨抱着那个沉甸甸、扎着俗气大红绸带的礼盒,站在公交站台,指尖被勒得发白。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裙摆和鞋面,凉意顺着小腿往上爬。
一辆出租车在面前停下,车窗降下,露出陈屿焦急的脸:快上来!
车里带着他惯用的清爽皂角味。他把伞大部分倾向她这边,自己露在外面的肩膀瞬间湿透。怕淋着你的旗袍他侧过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语气带着熟悉的调侃。这亲昵的举动,这熟悉的气息,像一张细密的网,短暂地包裹住她连日来的不安。她下意识地把盒子往怀里紧了紧,仿佛抱着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摇摇欲坠的期许。
到了他租住的公寓楼下,老旧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他收起伞,甩了甩水珠,掏出钥匙开门。
你先换鞋,我去洗把脸,身上全是水。他把湿透的外套随手丢在玄关的矮凳上,转身走向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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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雨弯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装着华服的礼盒放在鞋柜旁,像放下一个易碎的梦。直起身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他随手搁在鞋柜上的手机。
屏幕,突兀地亮了。
一条新信息,名字是三个字——苏晚晚。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苏晚晚。这个名字,在他临近毕业这几个月,在越洋电话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那个帮他找文献、和他一起熬夜赶项目、他口中挺机灵也挺不容易的学妹。
一股莫名的寒气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手脚瞬间冰凉。理智在尖叫:别碰!信任呢七年呢可身体却背叛了意志。指尖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剧烈颤抖,鬼使神差地,碰亮了屏幕。
没有锁屏密码——他对我,从不设防。或者说,他从未想过需要设防。
微信界面刺眼地跳出来。置顶的,是她的名字小雨。下面紧挨着的,就是苏晚晚。
点开。最后一条消息,是苏晚晚发来的,就在五分钟前:师兄,你到住处了吗雨好大,担心你。[拥抱emoji]
再往上滑。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退键,无数细密的针扎进她的眼睛:
师兄,今天答辩完那个拥抱,谢谢你。给了我很大力量。[害羞emoji](时间:昨天下午)
(一张照片:实验室窗台,一盆小小的、蔫头耷脑的多肉植物)看,你给我的‘小坚强’又活过来啦!像不像我[可爱emoji](时间:三天前)
深夜赶稿,眼皮打架,全靠师兄的咖啡续命。[咖啡emoji](时间:一周前凌晨1点,那时他刚跟她说太累了,先睡了)
今天在图书馆看到一句话,莫名想起你:‘你是无意穿堂风,偏偏孤倨引山洪。’[月亮emoji](时间:十天前)
师兄,我好像……(时间:半个月前凌晨两点,后面的文字被收起了,像一个未完成的、充满暧昧的省略号)
我的手指僵在冰冷的屏幕上,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又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疯狂地搅动起来,翻涌着冲向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盖过了洗手间传来的哗哗水声。世界失重般旋转,脚下老旧的地板仿佛在融化、塌陷。鞋柜旁那个刺眼的大红礼盒,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的视线和心脏。水蓝色的缠枝莲纹在眼前扭曲变形,那象征纯洁美好的莲花,此刻成了绝妙的讽刺。
洗手间的水声停了。门锁咔哒轻响。
林小雨猛地抽回手,指尖残留着屏幕冰冷的触感,像握过一块冰。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整个人僵硬地钉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鞋柜上的木纹,仿佛要将那纹路刻进脑子里。血液在太阳穴突突地跳,撞击着薄薄的皮肤,声音震耳欲聋。
脚步声靠近,带着沐浴后潮湿温热的气息。他停在她身后,很近。
怎么了陈屿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水滴溅了几滴在她裸露的胳膊上,冰得她微微一颤。
那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紧绷的沉默。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自己都猝不及防。眼前是他穿着家居服的身影,领口微敞,发梢的水珠滚落下来。这张脸,这眉眼,她曾闭着眼都能在心里描摹千遍万遍,此刻却陌生得可怕。
苏晚晚……喉咙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干涩得挤出这三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他擦头发的动作骤然停顿,毛巾僵在半空。眼底那点温和的笑意瞬间冻结,像湖面被投入一块巨石,碎冰蔓延开去,只剩下一种被猝然撕开伪装的、狼狈的空白。
你看了我手机他问,声音沉了下去,不再是疑问,而是确认。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无休无止地灌进来,冲刷着窗户,也冲刷着这七年来她小心翼翼构建的所有堡垒。那些深夜视频里他疲惫却温柔的眼神,那些跨洋寄来的写着等我回来的明信片,还有鞋柜边那个扎着可笑红绸带的礼盒……都在雨声中扭曲、变形。
她看着他,看着那片狼狈的空白迅速被一种混合着烦躁和理直气壮的强硬取代。他没有否认。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她以为会出现的愧疚。
说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不像自己,带着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颤抖和绝望,那条‘好像’后面是什么‘山洪’又是什么意思陈屿,你看着我!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目光,烦躁地一把将毛巾扔在旁边的矮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小雨,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开口,声音干涩,试图找回平日的条理,她……就是个小姑娘,刚来异国他乡不容易,我是师兄,帮一把很正常。有些话,就是情绪上头乱说的……你也知道,搞科研压力大,有时候……
乱说林小雨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股冰冷的火焰从脚底直窜上来,烧得她浑身发抖,凌晨两点,‘山洪’‘拥抱’‘担心你’陈屿,你当我是什么傻子吗七年!我们在一起七年了!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个‘小坚强’是什么是你送她的定情信物吗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送别的女孩东西了还是在你心里,我才是那个需要你‘坚强’才能面对的麻烦!
他像是被她的眼泪和一连串质问刺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挣扎的痛苦,但很快被一种更深的疲惫覆盖。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肩膀,却在半途颓然落下。
是,七年了。他重复着,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小雨,你很好。真的很好。对我好,对我家人也好,没得挑。这几年你工作不顺,我知道你委屈,可你从来没跟我抱怨过,总是自己扛着……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穿过她泪眼模糊的视线,看向窗外沉沉的雨幕,那眼神空洞得让人害怕。
可就是……太累了,小雨。他轻轻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凿进她的心脏,隔着这么远,隔着时差……每次视频,看到你强打精神的笑脸,听你说‘没事,都好’,我就觉得……特别累。那种感觉……我不知道怎么说,就像……就像……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释然。
就像什么她追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抵抗心脏被碾碎的窒息感。
他沉默了几秒,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像是穿透了她,看向某个遥远的、与她无关的地方。那眼神里,最后一丝温度也熄灭了。
就像……我们之间,只剩下‘好’了。他清晰地吐出这句话,字字如刀,你太好了。好到……让我觉得沉重。好到……让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种好。好到……让我在你面前,连真实的疲惫和抱怨都不敢说出口,怕辜负你的‘好’。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然后,那把刀终于落了下来。
所以,小雨,他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们分手吧。不是因为苏晚晚,也不是因为你不够好。是我……不爱了。
不爱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三个字。
窗外的雨声骤然放大,像无数冰冷的箭矢穿透玻璃,射进屋里,也射穿了她。她站在那里,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七年时光构筑的堤坝,在这三个字面前,轰然倒塌,溃不成军。那些细碎的、温暖的过往——他修好的柜门、换上的灯泡、寄来的明信片、视频里的疲惫笑容、那句等我回来——此刻都成了锋利的碎片,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反复切割。痛感尖锐而迟滞,先是麻木,继而汹涌,淹没一切。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没有声音,只是安静地、汹涌地淌过脸颊,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种卸下重负般的平静,看着他眼中那潭不再为她起波澜的死水。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
……好。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干涩的音节终于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落地无声。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平静,或者说,如此空洞地接受。一丝极细微的愕然掠过他的眼底,随即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覆盖——那里面有如释重负,或许也有一闪而过的……愧疚但这都不重要了。
我……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无意义的叹息,……我去收拾东西。他转过身,背影在昏暗的玄关灯下显得有些佝偻,拖着脚步走向卧室。
林小雨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泡得发胀的木偶。视线茫然地扫过这间小小的出租屋。沙发扶手上搭着他昨晚看了一半的编程书;墙角立着他刚回来时宝贝似的放好的行李箱,箱体上还贴着花花绿绿的航空标签;餐桌上,放着他昨天特意买给她的、她最爱吃的某家老字号的绿豆糕,包装盒还没拆开……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共同生活的痕迹,此刻却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那件水蓝色的旗袍,盒子上的红绸带刺目得像一道伤口。
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衣物摩擦的声音,是抽屉拉开又合上的声音。他在收拾他的痕迹,收拾他留在她生活里最后的一点温度。
时间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他拖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走了出来,另一个手里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电脑包。他停在客厅中央,目光扫过她脚边那个刺眼的大红礼盒,又看向她,嘴唇动了动。
那个……旗袍,他声音有些哑,你留着吧,或者……处理掉都行。
林小雨依旧沉默,眼神空洞地望着他身后的墙壁。留处理一件为一场永远不会举行的订婚准备的华服,它的意义在哪里不过是徒增讽刺。
他看着她毫无反应的样子,似乎有些无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行李箱的拉杆。沉默再次降临,只有窗外单调的雨声,固执地敲打着这令人窒息的离别。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一动,把行李箱和电脑包都轻轻放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对了,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打破僵局的轻松,听起来却异常别扭,你厨房那个水龙头,之前视频里听你说有点渗水,一直滴滴答答的烦人。我……我去看看。
他说着,不等她反应,也不看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径直转身,熟门熟路地穿过小小的客厅,走进了厨房。
林小雨僵硬地站在原地,听着厨房里传来金属工具轻微的碰撞声,还有他拧动阀门时发出的细微声响。这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得令人心碎。
过去七年里,有多少次这样的场景
大学宿舍里,她那个吱呀作响的柜门合不拢,是他蹲在那里,用一把螺丝刀反复调试;
租的第一个小屋,卫生间灯泡坏了,她吓得不敢进去,是他踩着凳子换好,下来时还揉乱她的头发笑她胆小;
工作后租的房子,冬天暖气片冷得吓人,是他查了半天,放掉里面的气,又一点点拧紧松动的接口……
每一次,他都会说:没事,小问题,交给我。
每一次,他都像一座可靠的山,修好了她生活中所有那些漏水、松动、接触不良的麻烦。他是她的万能修理工。
而现在,他蹲在她厨房的水槽下,用扳手拧紧最后一道阀门。那困扰了她小半个月的、细碎恼人的滴水声,终于彻底消失了。水龙头光洁如新,安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从未出过问题。
他站起身,走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试了试,水流顺畅,再无滴漏。他关上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拿起搭在一旁的抹布擦了擦手。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厨房门口的她。
厨房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出他额角细密的汗珠,和眼神里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复杂。他看着她,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履行的程序,一项习惯性的责任。
好了,他说,声音平静,带着一种事毕的疏离,这回应该不会再漏了。
他的目光扫过那崭新稳固的水龙头,又飞快地掠过林小雨苍白的脸,最终落在地面。那里,似乎有几滴水渍,是他刚才甩手时溅落的。
他绕过她,走回客厅,弯腰提起自己的行李箱和电脑包。拉杆箱的轮子在并不光滑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碾过沉默,碾过七年的时光。
他走到玄关,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背影对着她,肩膀的线条显得有些僵硬。
小雨,他的声音低沉地传来,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无,……保重。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干脆利落,如同一个最终的句点。
沉重的防盗门在她面前缓缓合拢,隔绝了楼道里最后一点光线和声响,也彻底隔绝了那个占据她生命整整七年的身影。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雨声依旧,单调而执拗地敲打着玻璃,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哀乐。
林小雨站在原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地板上。那个扎着刺眼红绸带的礼盒,像一个巨大而讽刺的句号,杵在玄关冰冷的瓷砖上。旁边,是几滴未干的水渍,是他刚才甩手时无意间溅落的。
厨房里,水龙头沉默着,崭新,稳固,滴水不漏。
他修好了水龙头。就像过去七年里,他修好了她生活中所有漏水、松动、接触不良的麻烦。
这一次,他漏掉的是自己。那颗曾为她跳动的心,早已锈蚀、松动,最终彻底崩坏,再也无法修复。
5
余烬与新生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低泣。林小雨慢慢地挪动脚步,走到窗边。楼下,昏黄的路灯光晕里,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破碎的光。一个熟悉的身影,拖着行李箱,正走向停在路边的出租车。他没有回头,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决绝。
车子发动,尾灯在雨幕中划出两道模糊的红痕,迅速汇入远处迷蒙的车流,消失不见,如同从未出现过。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她一个人,和这间骤然变得空旷冰冷的屋子。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点清爽的皂角味,丝丝缕缕,缠绕不去,提醒着这里曾有过的温存,也提醒着那最终的、冰冷的告别。
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此刻才真正显露出它狰狞的轮廓,呼啸着灌进冰冷的穿堂风。她慢慢蹲下身,蜷缩在窗边冰冷的地板上,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试图留住一丝可怜的暖意。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膝盖上的布料。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漫长的凌迟。她向双方父母艰难地解释了分手,电话那头是错愕、叹息,母亲的哽咽和父亲的沉默。她辞掉了那份让她心力交瘁的工作,退掉了租住的、充满回忆的房子,搬回了父母家。她像个游魂,机械地吃饭、睡觉,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那个装着水蓝色旗袍的礼盒,被她塞进了衣柜最深处,连同那个红色的绸带,一同埋葬。
白天,她努力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平静。夜晚,失眠和回忆便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那个塞给她耳机的少年,想起自习室里他专注解题的侧脸,想起他说天天给你做好吃时亮晶晶的眼睛……然后,画面又跳到那个刺眼的手机屏幕,那句冰冷的不爱了,以及他蹲在厨房里修水龙头的、事不关己的背影。巨大的痛苦和荒谬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
时间是最残酷也最温柔的良药。一个月,两个月……在父母小心翼翼的陪伴和旧友不经意的开解下,那蚀骨的痛楚渐渐钝化,变成了心底一道深刻的疤痕,不再流血,但永远存在。
一天午后,阳光很好。她坐在窗边看书,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突然,滴滴答答的声音传来。母亲探出头,无奈地说:哎呀,厨房水龙头又有点渗水了,老毛病。
林小雨的心猛地一跳。那个画面——他蹲在厨房水槽下的背影——瞬间闪过脑海。她放下书,走到厨房。看着那个曾经被他修好、如今又开始漏水的水龙头。
她深吸一口气。这一次,她没有打电话给物业,也没有想着依赖谁。她打开手机搜索框,笨拙地输入:厨房水龙头漏水如何修理
网页跳出详细的图文和视频教程。她找来工具箱,找出合适的扳手,回忆着他当时的动作,对照着教程,一点一点尝试着拧紧阀芯。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扳手好几次打滑,差点蹭破皮。但这一次,她没有慌,也没有哭。她只是专注地看着教程,手上用力。
终于,滴答声消失了。水流再次顺畅而安静。
她关上水龙头,看着自己沾着水渍和一点油污的手。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力量感,从心底悄然滋生。她修好了水龙头。不是依靠任何人,是她自己。
窗外,阳光正好。雨后的天空,澄澈如洗。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生活还在继续,带着伤痕,但也带着新的可能。那个曾经为她修好万物的男孩,连同那段刻骨铭心的青春,终于成了记忆深处一幅褪色的画。而她,需要独自拿起画笔,去描绘属于自己的、新的篇章。
他修好了万物,除了自己。而她,终究要学会修理自己破碎的生活,并最终,修复自己那颗被伤透的心。这条路很长,很艰难,但第一步,她已经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