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云栖问道 > 第一章

1
江州风雪
凛冽的朔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刀子般刮过云梦泽(原杭州)浩渺的水面,抽打在江州(原江州)长史白乐天(原白居易)单薄的官袍上。他站在官邸的朱漆回廊下,望着庭院中几株被积雪压弯了枝头的枯梅,心头也仿佛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寒冰。
案牍劳形,官场倾轧,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对民生疾苦的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日渐疲惫的身心。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写下《长恨歌》震动京华的白才子。贬谪江州,远离权力中心,抱负难展,只剩下诗酒与日益浓厚的对佛法的探寻,成为他灵魂暂避风雪的港湾。
大人,管家老何裹着厚厚的棉袄,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过来,天寒地冻的,您又在风口站着了。喝碗汤暖暖身子吧。
白乐天接过汤碗,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暖意,却暖不进心底。他呷了一口,辛辣的姜味直冲喉头,微微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那沉沉的郁结。
老何,他望着漫天风雪,声音有些飘忽,你说,这世间烦恼,当真如佛经所言,皆因妄念执着而起若能参透,便能得大自在
老何搓着手,憨厚地笑了笑:大人,小的粗人,不懂这些大道理。只知道天冷了要加衣,肚子饿了要吃饭,邻里乡亲有难处,能帮一把是一把。这日子,不就这么过嘛。
白乐天闻言,若有所思。老何的话朴素至极,却隐隐触动了什么。他想起前些日子,在城郊的慈航精舍听一位游方僧讲经。那僧人提到,在云梦泽深处,云栖山(原秦望山)绝顶,有一株千年古榕,树上结庐而居着一位得道高僧,法号云栖禅师(原鸟窠禅师)。禅师修行深不可测,已臻化境,常以最平常语,点化迷途之人。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白乐天喃喃自语,这是那游方僧转述的云栖禅师常说的话。初听时,他只觉得太过浅白,近乎敷衍。佛法浩瀚精深,三藏十二部,微言大义,岂是这八个字能概括的那禅师莫非是浪得虚名
然而,连日来的烦闷,加上老何那句朴实话语的触动,让他心中那个微小的疑虑开始膨胀。或许,大道至简或许,那看似浅显的话语背后,藏着未被参透的真意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要去云栖山,亲自拜会这位神秘的云栖禅师,问个究竟!
备马!白乐天忽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将半碗姜汤塞回老何手中,我要出城!
大人这风雪天…老何惊愕。
风雪无阻!白乐天语气坚决,大步走向内室更换便服。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穿透这官场迷雾、人生困惑的答案。
2
古榕问禅
云栖山,如其名,云雾缭绕,终年不散。大雪覆盖了崎岖的山径,更添几分险峻与清寒。白乐天裹着厚厚的貂裘,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中跋涉。随行的两名健仆小心翼翼地护卫着,饶是如此,抵达山巅时,三人也已气喘吁吁,须眉皆白。
山巅豁然开朗,风雪也似乎小了些。一株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巨大的古榕树,如同盘踞于此的洪荒巨兽,撑开覆盖了几乎半个山巅的华盖。虬结如龙的根须深深扎入山岩,巨大的枝干向四面八方伸展,其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尚未融化的积雪,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就在那离地足有数丈高的主干分叉处,赫然架着一座小小的、仅容一人盘坐的茅棚!茅棚简陋得几乎一阵风就能吹散,却稳稳地依附在粗壮的枝干上,如同巨树本身生长出来的一部分。棚顶覆着厚厚的茅草和苔藓,垂下的藤蔓几乎将其半掩。
这…这便是云栖禅师的‘云栖居’白乐天仰望着那悬于半空的茅棚,心中震撼莫名。这已非凡人手段,近乎神迹!那需要怎样的定力与修为,才能在这万丈悬崖之上、风雪肆虐之中,安然独居
阿弥陀佛。一个平和温润的声音,仿佛穿透了风雪与云雾,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只见那茅棚的草帘微微掀起一角,一个身影出现在棚口。那人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色僧袍,面容清癯,看不出具体年岁,唯有一双眼睛,澄澈明净,如同山巅最纯净的雪水,带着洞悉世事的平和与悲悯。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身后的古榕、身周的云雾风雪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贫僧云栖,在此清修。不知贵客冒雪来访,所为何事禅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白乐天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对着高处遥遥一揖,朗声道:在下江州长史白乐天,久闻禅师道行高深,智慧如海。今日冒昧登山,只为心中大惑,恳请禅师慈悲开示!
白檀越请讲。云栖禅师微微颔首,示意他在树下稍候。
白乐天示意仆从在远处等候,自己走到古榕巨大的根盘处,寻了一块稍平的石头坐下。他抬头,目光穿过纷飞的雪片,落在那高渺的身影上,心中既有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清了清嗓子,问出了那个萦绕心头许久、也自以为分量十足的问题:
敢问禅师,佛法大意,究竟为何声音在山巅回荡,带着文人的矜持与求索的急切。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小了些。古榕虬枝静默,唯有雪花落地的簌簌声。云栖禅师立于高枝茅棚边缘,俯视着树下神色庄重的白乐天。他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并无惊讶,也无考校,只有一种了然的平和。
片刻的寂静后,禅师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不高亢,不深沉,只是平平常常,如同叙述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实: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八个字。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
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白乐天所有的期待和酝酿好的恭敬。
什…什么白乐天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千里迢迢,顶风冒雪,攀上这险峻山巅,满心期待聆听高僧阐释佛法的精微奥义,参悟那解脱烦恼、明心见性的无上妙谛。结果,就换来这连三岁蒙童都能张口即来的、最浅显不过的劝善之言
一股巨大的失望,混杂着被轻视的愠怒,猛地冲上白乐天的头顶。他忘记了眼前是位高僧,忘记了此行的目的,长期压抑的苦闷与此刻被敷衍的怒火交织在一起,让他近乎失态。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礼仪,鼻孔里发出一声清晰而短促的冷哼,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讥诮:
哼!此等浅显道理,莫说在下,便是三岁稚童,亦能朗朗上口!禅师以此敷衍,莫非欺乐天愚钝佛法博大精深,岂是这区区八字所能概括还请禅师莫要藏私,示以真义!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在白乐天因激动而有些发烫的脸上。他紧盯着高处的身影,胸膛微微起伏。随行的仆从在远处不安地张望,大气也不敢出。
高处的云栖禅师,面对这近乎无礼的质问,神色却无丝毫变化。那双澄澈的眼眸,依旧平静地看着白乐天,仿佛在看一个因迷路而焦躁的孩子。他微微摇了摇头,唇角似乎泛起一丝极淡、极悲悯的笑意。那笑意不是嘲讽,而是一种洞穿世情的了然。
禅师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和,却比刚才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如同古榕的根系,深深扎入岩石:
白檀越所言不差。此八字,三岁童子,确能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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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风雪,也穿透了白乐天那层文采与官威包裹下的傲慢与迷茫:
然,八十老翁,行至人生暮年,历经沧桑,遍尝甘苦,扪心自问——禅师的声音陡然变得悠远而深刻,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白乐天的心上,可曾时时做到可曾事事奉行‘诸恶莫作’,心中可曾无一丝恶念‘众善奉行’,足下可曾无一刻懈怠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白乐天脸上的愠怒和讥诮瞬间僵住,如同被投入冰水之中。那看似浅显的八个字,此刻被禅师用三岁童子能道,八十老翁难行这一对比,瞬间赋予了雷霆万钧之力!
他猛地想起自己为官以来的种种:
面对不公,是否也曾因明哲保身而选择沉默此为恶否
看到饥民,是否也曾因手续繁琐而延误赈济此为善未行否
诗酒风流时,可曾想过民生疾苦案牍劳形时,可曾心怀怨怼对同僚,对下属,对家人,对黎庶……这一念一思,一言一行,可曾时时刻刻、事事处处,都坚守着这看似最简单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一股强烈的羞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白乐天。他那引以为傲的诗才,那曾经以为通达的佛理,那长史的官威,在禅师这平淡无奇却又直指人心的诘问面前,轰然崩塌!原来自己孜孜以求的佛法大意,并非高悬于九天之上的玄奥理论,而是落实在人间烟火、起心动念之间的点滴践行!
他刚才的傲慢质问,此刻显得如此可笑而浅薄。
白乐天踉跄一步,脸色由涨红转为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寒风中格外冰凉。他不敢再看高处的禅师,缓缓地、无比郑重地,对着那悬于半空的茅棚,对着那风雪中清瘦的身影,深深一揖,几乎躬到了地面。声音带着颤抖,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自省:
弟子……弟子愚钝!禅师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乐天……受教了!
他维持着躬身的姿态,仿佛要将这份沉甸甸的领悟刻进骨子里。
云栖禅师看着树下深深躬下的身影,眼中悲悯之色更浓。他并未再多言,只是轻轻合掌,低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草帘轻轻落下,隔绝了棚外的风雪,也结束了这场简短却足以改变一个人心性的问答。
白乐天直起身,又对着茅棚恭敬地行了一礼,这才带着满心的震撼与翻腾的思绪,在仆从的搀扶下,默默转身,踏上了下山的路。来时心中的块垒与焦躁,似乎被那八个字和禅师的诘问冲散了不少,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关于行的思考所取代。风雪依旧,但他的心境,已然不同。
3
骤雨惊变
从云栖山归来后,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这八个字,如同烙印般刻在了白乐天的心头。他尝试着改变:处理公务时,对那些蒙冤的卷宗更加用心核查;路过市集,看到贫苦老人,会让随从悄悄留下些银钱;甚至对府中的仆役,也多了几分体谅。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在心底滋生,仿佛触摸到了某种真实不虚的力量。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心稍定之时投下巨石。
一日午后,白乐天正在书房批阅公文,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阴沉,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顷刻间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正忧心着这场暴雨会给江州低洼处的民居带来水患,内室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即是侍女的哭喊:大人!大人!不好了!小姐…小姐她……
白乐天心头猛地一沉,扔下毛笔就冲向爱女小荷的闺房。只见年仅六岁的小荷躺在床榻上,小脸烧得通红,嘴唇青紫,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呼吸急促而困难,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呻吟着。
怎么回事!白乐天扑到床边,握住女儿滚烫的小手,心如刀绞。
小姐…小姐方才在廊下看雨,被一个炸雷惊吓到,跌了一跤,回来就说头晕,接着就…就这样了…奶娘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快!快去请张郎中!快啊!白乐天对着门外嘶吼,声音都变了调。管家老何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江州城最好的张郎中很快被请来,冒着一身湿气。他仔细诊脉,翻看小荷的眼睑,脸色越来越凝重。
张先生,小女如何白乐天焦急万分。
张郎中摇摇头,叹息道:大人,小姐此乃急惊风,风邪入里,引动肝风,凶险万分!此症发作迅猛,需以‘回春散’及时镇惊熄风,或有一线生机。只是……他面露难色。
只是什么快说!
只是这‘回春散’主药‘冰魄草’,极其稀少,性喜极寒之地,只生长于云栖山北麓的寒冰涧(虚构)崖壁之上,且采摘后药性极易流失,半个时辰内必须入药!寻常药铺,断无储备!就算现去采,这暴雨滂沱,山路断绝,如何能……
张郎中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将白乐天瞬间打入冰窟!寒冰涧!那是比云栖山顶更险峻、更人迹罕至的地方!莫说暴雨,便是晴天也极难攀爬!
爹…爹…疼…好疼…小荷虚弱痛苦的呻吟像针一样扎着白乐天的心。他抱着女儿滚烫的小身体,看着她因痛苦而扭曲的小脸,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权势诗名在女儿的生死面前,一文不值!
寒冰涧…寒冰涧…他双目赤红,猛地站起身,我去!
大人!不可啊!老何和奶娘死死拉住他,那地方太险了!这天气去就是送死啊!
放手!白乐天一把甩开他们,眼神决绝,我是她爹!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看着她…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巨大的悲痛哽住了喉咙。他冲到门边,抓起一件蓑衣就要往外冲。
大人!张郎中急忙喊道,就算您采到药,半个时辰内必须送回!这来回山路,暴雨倾盆,根本不可能做到啊!
白乐天的脚步钉在了门口。是啊,时间!这致命的时间!他绝望地环顾四周,仆从们脸上只有惊恐和无奈。谁能在这等绝境下帮他谁能有这通天彻地的本事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比窗外的暴雨更猛烈地冲刷着他。难道…难道只能看着心爱的女儿…不!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划过白乐天混乱的脑海——云栖禅师!那个居于古榕之上,拥有莫测修为的高僧!
4
叩首寒涧
云栖禅师!白乐天脱口而出,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那位高僧,或许…或许有办法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白乐天再也顾不得许多,对老何吼道:备最快的马!去云栖山!去求云栖禅师!
他深知这希望渺茫,禅师是方外之人,未必会管这红尘俗世的生死病痛,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白乐天策马狂奔,蓑衣在狂风中翻飞,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生疼。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女儿在等着!
当他再次狼狈不堪地冲到云栖山巅,扑到那株巨大的古榕树下时,几乎已经虚脱。他浑身湿透,泥泞满身,对着高处的茅棚,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风雨中破碎不堪:
禅师!云栖禅师!求您救救小女!求您慈悲!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混着泪水从他脸上淌下,小女突发急症,命悬一线!唯有寒冰涧的冰魄草可救,然路途险远,时限紧迫,乐天…乐天实在走投无路!求禅师…求禅师垂怜!
他语无伦次,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泥地上,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什么长史尊严,什么文人风骨,在女儿的生死面前,统统化为乌有。
高处的茅棚,草帘纹丝不动,只有风雨呼啸而过。
白乐天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是啊,高僧超然物外,又怎会卷入这等凡俗的生死自己真是病急乱投医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他。他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白乐天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一个平和的声音仿佛穿透了狂暴的风雨,清晰地在他头顶响起:
白檀越,请起。
白乐天猛地抬头。只见云栖禅师不知何时已站在茅棚边缘,依旧是那身单薄的灰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却不见丝毫湿冷狼狈之态。他手中,竟托着一株通体晶莹如玉、散发着淡淡寒气的奇异小草!正是那救命的冰魄草!
此草性寒,速去救人。寒冰涧险峻,贫僧代劳了。禅师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将那株散发着寒气的冰魄草轻轻抛下。小草如同被无形的手托着,稳稳地落在白乐天颤抖的手中,入手冰凉,却带着生的希望!
禅师!大恩大德…白乐天捧着这救命的仙草,激动得语无伦次,又要叩首。
救人要紧。云栖禅师打断他,目光温润,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速回。
是!是!白乐天如梦初醒,紧紧握住冰魄草,对着禅师深深一拜,转身跌跌撞撞地向山下冲去。心中充满了对禅师无边法力的震撼,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当他浑身湿透、泥泞不堪地冲回府邸,将冰魄草交给望眼欲穿的张郎中时,时间刚好过去半个时辰!张郎中不敢怠慢,立刻配药煎煮。一碗药汤灌下去,小荷剧烈的抽搐渐渐平息,高烧开始退去,青紫的嘴唇也慢慢恢复了血色,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看着女儿脱离险境,沉沉睡去的小脸,白乐天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将他淹没。他瘫坐在女儿床边,握着女儿温热的小手,泪水无声地流淌。
5
善念回响
小荷的病情稳定后,白乐天对云栖禅师的感激无以复加。他备下厚礼,带着管家老何,再次登上云栖山。这一次,他是怀着无比虔诚的感恩之心而来。
山巅古榕依旧,茅棚如故。云栖禅师依旧在棚前静坐,仿佛从未离开。
禅师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乐天无以为报,些许俗物,聊表心意,万望禅师笑纳!白乐天深深一揖,让老何奉上锦盒,里面装着上好的沉香、素帛和金银。
云栖禅师看也未看那锦盒,目光温和地落在白乐天身上:白檀越客气了。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人性命,乃分内之事,何须言谢这些身外之物,于贫僧无用,檀越还是带回,或可惠及更有需要之人。
白乐天心中感动,更添敬仰。他想起此行另一目的,便将在山下听到的一件奇事讲了出来:禅师,弟子下山途中,听闻寒冰涧附近的山民说,昨夜暴雨最急之时,曾见一道淡淡的白影,如星丸跳掷,在陡峭湿滑的绝壁间飞掠而上,瞬息不见。他们皆言,是山神显灵…弟子斗胆猜想,莫非是禅师…
云栖禅师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道:救人如救火,心念所至,自有因缘相助。白檀越不必挂怀。
白乐天心潮澎湃,对禅师的境界更是高山仰止。他想起那八个字,想起自己此前的傲慢与如今的经历,感慨万千:弟子昔日狂妄,不识禅师‘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八字真义,只道浅显。经此一事,方知此乃通天彻地的大道!禅师救我小女,便是‘众善奉行’!弟子日后定当时时谨记,身体力行!
云栖禅师含笑点头:善哉。知易行难,贵在恒持。白檀越心有善根,此番经历,亦是善缘成就。你看,禅师抬手,指向山下云雾缭绕的村落,这世间善念,如同星火,看似微弱,却能彼此照亮,汇聚成光。
白乐天顺着禅师所指望去,心中豁然开朗。他忽然明白,禅师救他女儿,不仅仅是因为慈悲,更是因为自己心中那一点尚未泯灭的、为了女儿甘愿放弃尊严冒死求救的善念(父爱亦是至善),与禅师的大慈悲心相应,才感召了这场奇迹!善念,是有力量的!
下山后,白乐天变卖了部分家产,连同原本打算送给禅师的那些厚礼,在江州开设了慈幼堂,专门收容因水患和贫困失去依靠的孤儿。他亲自过问,请来良师教导,请医者诊病。他将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八个大字,亲手书写,悬挂于慈幼堂的正厅之上。
消息传开,江州震动。起初有人议论长史大人是否沽名钓誉,但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的孤儿有了温暖的住所、干净的食物、朗朗的读书声,看到白乐天时常布衣简从,亲自到慈幼堂查看,甚至抱起脏兮兮的孩子喂药,所有的质疑都化为了由衷的敬佩。
更让白乐天没想到的是,善行如同投石入水,激起了层层涟漪。
先是城中的富商,感念长史大人为民之举,主动捐赠钱粮衣物。
接着是药铺的张郎中,定期免费为慈幼堂的孩子义诊。
再后来,一些普通的市井百姓,妇人送来亲手缝制的冬衣,农夫送来新收的米粮,手艺人主动来教孩子们手艺……
那些曾受惠于白乐天暗中接济的老人,也力所能及地来帮忙照看孩子,讲些故事。
一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悄然在江州城汇聚。这力量并非来自权势,而是源于众善奉行的感召。白乐天看着慈幼堂里孩子们纯真的笑脸,看着那些自发前来帮忙的朴实面孔,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宁静。他真正体会到了,践行善念所带来的、超越个人得失的巨大力量。
6
至善无声
几个月后,小荷身体痊愈,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白乐天决定带女儿再次登临云栖山,既是还愿,也是想让女儿感受那份超然的宁静。
山巅古榕依旧苍劲,云栖居依然悬于枝头。云栖禅师似乎早知他们会来,静坐于茅棚前,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宁静祥和。
禅师爷爷!小荷清脆的童音打破了山巅的寂静。她挣脱父亲的手,像只欢快的小鹿,跑到巨大的树根处,仰着小脸,好奇地看着高处那位慈祥的僧人。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新鲜荷叶包着的小包裹,高高举起,奶声奶气地说:禅师爷爷,谢谢您救了小荷!这是小荷和慈幼堂的哥哥姐姐们一起做的桂花糕,可香了!您尝尝!
云栖禅师看着树下那纯真无邪的小脸,眼中充满了温柔的笑意。他轻轻挥手,一股柔和的无形之力托着那包小小的桂花糕,稳稳地飞入茅棚之中。
阿弥陀佛,多谢小檀越。禅师的声音充满慈爱。
白乐天走到女儿身边,对着禅师深施一礼:禅师,弟子今日带小女前来,一为叩谢救命大恩,二为禀告。弟子已遵禅师教诲,于江州城中开设慈幼堂,收容孤苦。‘诸恶莫作’弟子或未能时时谨守,然‘众善奉行’,乐天必当毕生力行,不敢懈怠。如今慈幼堂得百姓襄助,已成善缘汇聚之地,此皆禅师点化之功!
云栖禅师微微颔首,目光赞许:善哉。白檀越能行善举,惠泽一方,此乃大善。然善行非为功果,亦非为感念,只在发乎本心,顺乎自然。如这山间清泉,无声流淌,滋养万物,何曾求过回报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连绵的群山和山脚下隐约可见的江州城廓:‘人之初,性本善’。这善念如同明珠,虽蒙尘世风霜,却从未真正泯灭。白檀越在官场沉浮,在诗酒中寻觅,所求的解脱与力量,其实就在这‘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践行之中。善念生发,勇气自来;善行汇聚,力量自成;以善待人,尊重自生;以善立身,前路自明。此乃至善之力,亦是世间最恒久、最感人之道。
白乐天静静地听着,禅师的话语如同清澈的溪流,洗涤着他的心灵。他想起自己曾经的迷茫与傲慢,想起女儿病危时的绝望与无助,想起慈幼堂里那些重获新生的笑脸和自发汇聚的善意。他终于彻悟:佛法的真谛,并非高不可攀的玄理,而是这朴素的八个字所指向的、在尘世间点滴践行的至善之路。这条路,始于足下,归于本心,看似简单,却需要一生的修为去坚守。
他不再执着于追问佛法大意是什么,因为答案早已在行动之中。
阳光温暖地洒在山巅。小荷在古榕巨大的根须间好奇地跑来跑去,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白乐天牵着女儿的小手,站在古榕之下,仰望着那悬于半空的茅棚,心中一片澄明宁静。
爹爹,小荷仰起小脸,天真地问,禅师爷爷住在那么高的树上,他不怕摔下来吗
白乐天微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目光悠远:禅师的心啊,比这树还要稳,比这山还要定。他守住的,是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是什么呀
是善。白乐天轻声回答,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平和,一颗至善之心,便能安住于天地之间,无畏无惧。
下山时,夕阳将云栖山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白乐天抱着女儿,步履沉稳。身后,那株千年古榕在暮色中巍然矗立,树巅的茅棚如同一颗静默的星辰,无声地昭示着:大道至简,至善无声。而这条以善为灯、以行为路的人生之旅,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