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六亲缘浅:今世结 > 第一章

第一章
路边大师给我算命,六亲缘浅。听着大师的解释,父母、夫妻、子女缘尽,再无纠缠:长舒了一口气:下辈子不用来了!
二十年前。
那天,天刚有点擦黑,车间主任那张肥脸在昏黄的灯底下晃,油光光的。林晚秋,林师傅厂办那头喊你过去一趟!他声音拖得老长,听着就不对劲。
我心里咯噔一下,胡乱在油腻的工作服上擦了擦手,闷头往厂办那栋二层小楼跑。
厂办门口早挤满了人,男的蹲着抽烟,女的靠墙抹泪,空气死沉沉的。厂长办公室的门关得死死的,里面好像有人拍桌子。
都听好了!门突然打开,管人事的副厂长捏着一张纸站门口,声音干巴巴的,厂子…撑不住了。正式通知,第一批下岗名单,念到名字的,明天开始就不用来了。补偿金…按工龄算。
人群炸开了锅。
凭啥是我我年年先进!
这点钱够干啥喝西北风啊
老婆孩子等着吃饭呢!你们这是逼人去死啊!
副厂长不为所动,平板地念着名字。一个,两个…前面好几个捂着脸蹲下去了。我死死盯着他的嘴,指甲抠进手心。没我…下一个…还没有…快了,快了!名单快念完了!
…林晚秋!
最后三个字砸下来,我腿一软,差点栽倒。
铺天盖地的绝望像冰水浇下来。十年工龄,没了。
饭碗,砸了。
我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抓住副厂长的袖子:厂长!厂长!求您再想想!我爹妈都肺癌住院了,等着钱救命啊!我工龄十年了,不能下啊厂长!
副厂长皱着眉想把手抽走:闹什么闹!名单定了!
我男人!陈东升!他是厂办的!科长助理!您看他的面子!我们家不能两个人全下岗啊!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爹妈的命吊在嗓子眼儿。
我扑通就冲着那扇紧闭的厂长办公室门跪下了,水泥地冰凉刺骨。
厂长!您开开恩!让我留下!干啥活儿都行!我爹妈…他们快不行了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使劲用额头磕着冷硬的地面。
门开了条缝,厂长那张秃顶反光的脸露出来,全是烦躁:吵什么!厂里困难不知道谁家没本难念的经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工人就要有个工人的样子!
他厌恶地瞥了我一眼,名单都定了,没得改!再闹,陈东升也得考虑考虑!门砰地又关死了。
最后一点光没了。我瘫在地上,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周围乱糟糟的咒骂哭喊声都成了嗡嗡的背景音。
陈东升…对,陈东升!他是厂办的干部,总能保住我!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推开人群就往厂办科冲。
科里空荡荡的,就他一个人翘着腿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报纸,玻璃杯里茶叶梗子浮着厚厚的茶垢。
东升!我扑到他桌子前,声音抖得厉害,名单有我!厂长让我滚蛋!
陈东升慢腾腾放下报纸,脸上没什么意外,反而有点…不耐烦哦,知道了。下岗嘛,大势所趋。他端起杯子慢悠悠喝了口水。
可爹妈那边!一天几百块药钱!还有住院费!我们哪来钱
急什么他放下杯子,手指头在桌面上敲了两下,我马上要去南方了,跟港商的合作定了,过去就是项目负责人。那边工资高得多。
我愣住了,一股说不出的寒意窜上来:南方你…你要走
停薪留职嘛!出去闯条活路!窝在这破厂里等死啊他语气带着点轻蔑,好像我多么短视,你安心在家照顾老的,等我那边稳定了再说。
可…可眼下怎么办爹妈那边等着钱救命!我急得要疯了,家里顶梁柱要跑那我怎么办爹妈怎么办
陈东升皱起眉,那点伪装的不耐烦不见了,只剩下赤裸裸的嫌恶:林晚秋,你怎么这么烦钱钱钱!你是掉钱眼里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厂里补偿金你先垫着!
那点子补偿金够干什么撑不了几天!我失控地吼出来。
他也火了,噌地站起来,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那你让我怎么办去偷去抢有本事你自己想办法!别一天到晚就知道扒着我吸血!烦死了!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看都没再看我一眼,大步流星地撞开我走了出去。门甩得震天响。
办公室里死一样的静。我浑身发冷,像被剥光了扔在冰窖里。
扒着吸血我扒着你吸血爹妈住院的钱,家里柴米油盐,哪一样不是我抠着那点死工资一分一分省出来的
拖着灌了铅的腿挪到医院,天早就黑透了。
爹躺在靠门的加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盖着白被单胸口都没什么起伏。
娘蜷在旁边的行军椅上,手里拿着个破暖水袋焐着胸口,看见我进来,浑浊的眼睛动了动。
秋啊…娘的声音像破风箱,厂里…咋样了
我张了张嘴,嗓子眼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泪不争气地往下砸。
娘一下子明白了,枯瘦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下岗了是不是她声音抖得不成调,一股绝望的寒气从她手上传过来。
就在这时,护士站那边传来一个年轻护士尖利的喊声:16床林大友家属!林大友家属!预交费没了!快去缴费!停药单马上就开了!
爹的名字!我像被鞭子抽了一样弹起来,踉跄着扑到护士站。护士!再宽限两天!就两天!我在想办法!我语无伦次地哀求。
跟我哭穷没用!护士眼皮都没抬,手指戳着桌上的单子,今天不交钱,明天一早八点准时停药!这是规矩!她甩过来一张单子,上面刺眼的数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眼里。
钱!钱!钱!我脑子嗡嗡响,像有无数只马蜂在撞。
找谁借亲戚早借遍了,看见我都绕着走。陈东升他那张不耐烦的脸又冒出来,冷水一样浇灭最后一点念想。
浑浑噩噩地摸回爹的病床前,娘已经哭得喘不上气。
爹闭着眼,眉头死死拧着,不知道是疼是醒。
怎么办怎么办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旁边床头柜,上面胡乱堆着爹的检查单、药盒,还有一个陈东升以前塞给爹的旧公文包,瘪瘪的。
娘有时会从里面掏点零钱。
鬼使神差的,我伸出手,拉开了那个旧公文包的主拉链。手指胡乱地往里掏。空的…再摸…角落里好像卡着纸我揪住那点硬角,用力把它拽了出来。
不是钱。
是一叠纸。最上面一张是检查单,日期就在前两天。
再底下…一张发票,产科病房,定金五千。
杨安妮这个名字我见过。
就在陈东升那个新买的、翻盖的摩托罗拉手机里,短信提示音一响,他就像做贼似的躲开我去看,屏幕的微光映着他脸上那种…我从没见过的笑!
我捏着那一沓纸,抖得像狂风里的枯叶。
第二天一大早,我顶着两个肿桃子一样的眼睛,抱着最后一丝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希望,跑回厂里。
补偿金!那是爹妈的续命钱!财务室门口排着长队,下岗的工友挤在一起,个个脸色灰败。发钱的会计一脸麻木,点钞机哗哗地响。
轮到我了。我把那张写着林晚秋的下岗证和身份证递过去。会计翻着厚厚的册子,手指头划拉着找名字。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林晚秋会计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哦,你的钱,陈科长代领走了。
什么!我脑子嗡的一下,像被重锤砸了,他凭什么代领那是我的钱!
会计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手续齐全!你丈夫拿着结婚证、你身份证复印件、还有你的签字委托书来的!钱早拿走了!赶紧让开,下一个!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
签字委托书我的签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想起来了!就在几天前,陈东升突然拿了几张厂里换发新工作证的登记表让我签,说统一办理。
我当时还奇怪,都要下岗了还换什么工作证可他催得急,我心烦意乱,看都没看就签了名字!那个狗东西!他骗我签了空白纸!
我的血汗钱!爹妈的救命钱!就这么被他拿走了!拿去给那个贱女人住VIP生孩子!
眼前一阵阵发黑,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没栽倒。愤怒像滚烫的岩浆在血管里奔腾咆哮,几乎要冲破我的天灵盖!陈东升!你个畜生!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回厂办的。
走廊那头,陈东升正被几个人簇拥着走出来,他脸上堆着刻意讨好的笑容,手里捏着一张纸,正对着面前一个派头十足、腆着啤酒肚的男人连连点头哈腰,语气谄媚得令人作呕:王主任您放心!这份推荐信您收好!我陈东升在厂里这些年,您是最了解我的!这次调任总公司,我保证鞍前马后,绝不给您丢脸!
推荐信调任总公司他踩着我的尸骨,拿着卖我爹妈命的钱,去铺他自己的青云路!
所有的愤怒、屈辱、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炸!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陈——东——升!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嘶吼着扑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开那几个围着的人,一把夺过他手里那张薄薄的、却承载着他全部野心的红头推荐信!
他用我的下岗补偿金换来的推荐信!
你想当官踩着爹妈的尸骨往上爬!你做梦!我眼睛血红,双手抓住信纸的两端,牙齿死死咬紧,用尽我三十多年积攒的所有力气,狠狠一撕!
刺啦——!
雪白的纸片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猛地炸开在他那张瞬间血色褪尽的脸上!
陈东升完全懵了,惊愕地僵在原地,脸上还粘着几片纸屑。周围簇拥着他的人,包括那个王主任,全都目瞪口呆,像被雷劈了一样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我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看着陈东升那张惊愕扭曲的脸,看着他头顶粘着的白色碎片,一股近乎毁灭的快意猛地冲了上来。我死死盯着他惊恐收缩的瞳孔,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陈东升,这官,你当不成!
我猛地抬起手,指向他惊愕煞白的脸,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嘶吼,声音炸响在死寂的走廊里,带着血和泪的腥气:
爹妈的命,这笔账——我们没完!
第二章
筒子楼里的第十个年头,雨水顺着发霉的墙皮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圈又一圈脏兮兮的印子。爹娘早就埋进了城东那片黄土坡,坟头的草都换了好几茬。
邻居张婶搓着麻将,嘴也没闲着:晚秋啊,你家栋栋有出息,考上大学几年了也不见他回来看你一眼电话总该打一个吧
我正把洗得发白的工装晾在滴水的过道铁丝上,冷水顺着胳膊肘往下流。
张婶不知道,那小子恨我。
恨我当年撕了陈东升的推荐信,断了他爸的锦绣前程。
他考去南边那个大学,四年里,就寄回一张入学通知书,一个字都没写。
孩子忙,学业重。我挤出这几个字,把湿衣服用力抖开。
忙再忙还能忘了娘……张婶撇撇嘴,还想絮叨,楼下突然传来哐哐哐砸铁门的巨响,夹杂着年轻男人暴躁的吼叫:开门!林晚秋!开门啊!
是栋栋的声音!我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湿衣服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趿拉着塑料拖鞋就往下冲。
楼梯又陡又窄,湿漉漉的,我差点滑倒。
跑到我那间一楼的小铁门前,果然是他。
林栋高了,壮了,穿着件皱巴巴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像鸡窝,脸上全是旅途的油汗和压不住的戾气。
他旁边站着个脸盘圆圆的年轻姑娘,肚子微微隆起,眼神躲闪。
栋栋我喉咙发紧,伸手想去拉他,你…你回来了
林栋猛地甩开我的手,力气大得我往后踉跄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别碰我!他眼睛通红,像头困兽在楼道里转了个圈,指着我的鼻子吼,房子!妈!把你那破房子的房本拿出来!
我懵了:房本你要房本干什么
干什么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拔得更高,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我结婚!我要结婚了!没房子谁他妈嫁给我他一把拉过旁边畏缩的姑娘,看见没小敏!她怀了我的种!没房子,她家就让她把孩子打了!你听见没有!
姑娘小敏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捂着脸小声哭起来。
结…结婚我脑子嗡嗡作响,眼前发黑。
筒子楼里几扇门悄悄开了条缝,我根本顾不上邻居们的偷看。栋栋,妈…妈哪还有房子厂里分的那个小两居,当年为了给你外公外婆治病…
别跟我扯那些!林栋粗暴地打断我,一脚踹在旁边的破木柜门上,踹得整个柜子都在晃,我就问你!房本呢!拿出来卖了!彩礼钱!酒席钱!房子定金!都指着它了!快点儿!
卖了卖了我住哪儿我浑身发冷,靠着墙才勉强站稳。那房子是爹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窝。
我管你住哪儿!林栋像是彻底疯了,眼睛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桥洞底下!大街上!爱他妈住哪儿住哪儿!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当年发疯撕我爸的推荐信,断了他的前程,我们能落魄到今天我能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我能连个房子都买不起都是你害的!是你毁了我爸!毁了我一辈子!现在让你卖个破房子给我结婚,你还不乐意了你活该!你就该住这狗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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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了他爸毁了他我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被愤怒扭曲的儿子,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发出无声的悲鸣。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又硬生生被我憋回去。
栋栋…妈…小敏怯生生地去拉林栋的胳膊。
滚开!林栋烦躁地甩开她,死死盯着我,一句话!给不给!
钱…要多少钱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破风箱。
二十万!最少二十万!一分不能少!
二十万!这个数字砸得我眼前一黑。我就是把自己拆了卖骨头,也凑不出二十万!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抽紧。栋栋…妈…妈真的没有…
没有林栋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残忍的笑,像是早等着我这句话,行!你不是能耐吗当年能撕我爸的推荐信,现在去求他啊!他现在是大老板,有钱!风光得很!你去求他!去给我要钱!跪着要!像当年在厂里那样跪着要!
他猛地推搡了我一把,去啊!现在就去!要不回钱,别怪我以后不认你这个妈!你孙子也别想要了!
小敏尖叫一声,被他这动作吓到了。
我被推得撞在身后的柜子上,后腰一阵剧痛。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林栋那张疯狂扭曲的脸和二十万、去求你爸的回音。孙子他说孙子我下意识地看向小敏隆起的肚子……那里,是我的孙子
冰冷的绝望像毒藤一样缠上来,勒得我无法呼吸。
陈东升……那个畜生!可栋栋说得对,我现在,除了去求那个畜生,还能有什么路走为了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
地上的积水混着泥浆,没过了脚脖子,每走一步都冰冷刺骨。
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模糊了视线,眼前那座灯火通明的豪华酒店像个巨大的怪物,蹲在雨夜里。
这里是陈东升的地盘。
门口的旋转门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穿着制服的门童站在宽大的雨檐下,好奇又警惕地看着我这个浑身湿透、失魂落魄闯进来的疯女人。
我没理会他们,湿漉漉的鞋子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串肮脏的水印。
我要找到陈东升!他今晚在这里有个什么狗屁商务宴会!
女士女士!您找谁不能乱闯!一个穿着西装的管理人员皱着眉拦在我面前,眼神里的嫌弃毫不掩饰。
陈东升!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声音嘶哑,我找陈东升!他是我前夫!让他出来!
陈总在顶层宴会厅宴请重要客人,没空见闲杂人等!管理人员口气生硬,伸手想把我往外推。
我不是闲杂人!我是林晚秋!我死死扒住旁边冰冷的罗马柱,脑子里儿子的咆哮和小敏哭泣的脸疯狂闪现,我要见他!人命关天!让他出来!我用尽力气嘶吼,声音在空旷奢华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凄厉。
我的挣扎引来了更多保安,几个人围上来拉扯我湿透冰冷的衣袖。
放开我!陈东升!你个王八蛋!你给我出来!我像疯了一样挣扎尖叫,冰冷的雨水和绝望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场面一片混乱。
吵什么!一个冰冷严厉的声音从电梯方向传来。
拉扯我的保安立刻松了手,毕恭毕敬地站好。我猛地抬头看去。
水晶吊灯璀璨的光线下,陈东升站在那里。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
他皱着眉,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混乱的场面,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在看一堆碍眼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是你他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浓浓的厌恶,你来这里干什么保安!把这个疯女人给我轰出去!
陈东升!我挣脱保安的手,扑了过去。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扑通一声,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栋栋…栋栋要结婚了…我抬起头,雨水和泪水冲刷着我的脸。
女方要二十万彩礼…家里没钱…房子不能卖…求你了…看在…看在栋栋是你亲儿子的份上…帮帮他…借我二十万…我以后…做牛做马还你…我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卑微到尘埃里。
空气死一般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雨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陈东升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看一条在泥水里挣扎的蛆。
他慢慢地、优雅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真皮钱包。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丝微弱的、可悲的希望刚刚燃起——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打开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小叠崭新的百元钞票。然后,他微微弯下腰,两根手指夹着那叠钱,递到我面前,动作轻佻得像在施舍叫花子。
拿去吧。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耳朵里,扎进我心里,给栋栋买点好的。那孩子,挺懂事,前几天还特意打电话来,叫我陈叔,叫得挺顺口。
陈东升见我愣着没动,嗤笑一声,手腕一抖,那叠崭新的钞票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有几张落在我湿透的裤腿上,更多的散落在冰冷肮脏的水印里。
拿着啊,他直起身,掸了掸西装袖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不够的话,再让你儿子来叫我几声叔叔,我心情好了,说不定再多给点。
他身后传来几声男人压抑的、心照不宣的低笑。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他转身,被那群人簇拥着走向灯火辉煌的电梯口,那背影冷漠又高大。
就在他即将消失在电梯门后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脚步顿住,却没回头,只有那冰冷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带着残忍的玩味:
对了,林晚秋。当年你撕我推荐信那会儿,有没有想过今天你跪着求我的样子……他拉长了腔调,像是在回味什么美味,啧,真他妈解气。
电梯门无声地合拢,将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冰冷的灯光打在我身上,照着我跪在一地狼藉的钞票和泥水里。
保安围了上来,声音冰冷:还不走等着我们请你出去
第三章
二十万,我借的高利贷。
签下名字的瞬间,黑胖子光头笑得脸上横肉直抖,递过来一大捆沉甸甸的钞票。林姐爽快!九出十三归,月底先还三万利息,懂规矩吧
钱塞进怀里,像抱了块冰。
小敏推进手术室那天,我看着林栋那张终于有了点人色的脸,第一次觉得那二十万没那么刺眼了。
好歹,孙子保住了。
孙子晓晖在筒子楼里长到三岁,小脸越来越像栋栋小时候。
林栋和小敏带着孩子挤在租来的小单间里,日子紧巴巴。
林栋换了好几个工作,不是在网吧打游戏就是在外面胡混,回家就找小敏要钱。
小敏在超市当收银员,那点工资哪够三天两头抱着晓晖来我这抹眼泪。
妈…栋栋他又…小敏眼圈总是红的。
我能说什么只能偷偷塞给她几张买菜的钱,再把晓晖搂在怀里多亲几口。这小孙子是我唯一的光。
我正和楼下王婶在楼道口剥毛豆,晓晖蹲在一边玩他的宝贝——一个脏得快看不出颜色的塑料奥特曼,那是栋栋不知从哪个垃圾堆捡回来的。
突然,小敏踉踉跄跄地扑过来,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往楼上拽。
妈…栋栋…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像被卡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扔下毛豆就跟她跑。
林栋蜷缩在墙角那张破旧的小木板床上,脸朝着墙壁,身体像个煮熟的虾米一样弓着,肩膀剧烈地耸动咳嗽,地上溅开一滩滩暗红的血沫子!
栋栋!!我扑过去,想把他翻过来。
别…别碰我…他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猛地甩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他艰难地扭过头,那张曾经还算俊朗的脸,此刻蜡黄干瘪,眼窝深陷下去,嘴角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血迹,像鬼一样!
栋栋!你怎么了啊小敏哭喊着去摸他的脸。
滚!林栋猛地挥手打开她,眼神涣散,透着一种濒死的狂躁,死不了…咳咳…吐点血…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暗红的血沫喷到污浊的床单上。
都这样了还说没事!走!去医院!我看着地上那些刺目的暗红,心揪成一团,伸手就去拽他。
说了不去!林栋像疯狗一样咆哮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狠狠瞪着我,那眼神里除了暴躁,还有深不见底的惊恐,没钱!哪来的钱去医院你想害死我啊!
钱我有办法!先看病要紧!我也是急疯了,强行去拉他胳膊。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胳膊硌得我手疼。
你有办法林栋突然停止了挣扎,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盯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嘲讽、怨恨,还有一丝…心虚
又是借高利贷像当年给我娶媳妇那样他嘿嘿地怪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带得呼吸像破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响,妈,你借高利贷的本事真是…咳咳…真是越来越大了…
栋栋!别说胡话了!小敏哭着打断他,去看医生吧!
看医生看个屁!林栋猛地喘了几口粗气,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声音陡然低下去,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冷的绝望,肝癌…晚期…看了…也是扔钱…等死…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块巨石砸在我和小敏心上。
肝癌!晚期!
小敏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林栋把头扭向墙壁,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传来。那不是哭,更像是濒死野兽的哀鸣。
栋栋…栋栋你别吓妈啊…我扑到床边,手指颤抖着想去摸他的背。
滚…他闷闷地吼了一声,身体蜷缩得更紧。
林栋彻底垮了,不吃不喝,蜷在床上像一截腐朽的木头,清醒的时候就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不停地咳嗽,吐出来的东西带着越来越重的暗红色。
小敏眼睛肿得像核桃,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就坐在床边默默流泪。
催债的电话像索命阎王,一天能打几十个。
黑胖子光头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凶:林晚秋!利息呢月底了!想跑是不是别以为我们找不到你儿子!连带他那个小崽子,一起给你端喽!
钱我上哪弄钱我就是去卖血,抽干了也凑不够那三万利息!
妈…我们…我们跑吧…小敏拉着我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把栋栋弄回老家去…他们找不到…
跑我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儿子,再看看角落里抱着破奥特曼、睁着大眼睛茫然看着我们的晓晖,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淹没了我。
往哪跑栋栋这个样子…能经得起折腾吗老家…老家哪还有地方…
就在我们母女俩被绝望逼到墙角的时候,林栋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
他一只手死死抠着床沿,另一只手慌乱地去抓喉咙,大口大口地喘息,却吸不进一点气!
栋栋!!我和小敏同时扑过去。
呃…呃呃…林栋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痉挛着,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无助。
栋栋!松手!妈在!妈在!我被他抓得生疼,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巴徒劳地张合着,似乎想说什么。
药…药…小敏哭喊着在乱七八糟的床头柜上翻找止痛药。
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时候,林栋抓住我胳膊的手突然松了劲儿。
栋栋…我颤抖着抱住他冰冷沉重的头。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断断续续的气流拂过我的耳朵:妈…对…对不起…
我浑身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
…钱…爸…爸给过…十万…被我…被我赌…赌输了…
陈东升…给过他钱十万被他…赌输了!
林栋…我的儿子…他拿了陈东升的钱他拿去赌!然后回来逼我借高利贷!
一股无法形容的、极其尖锐的荒谬感和愤怒猛地冲上来!冲得我喉咙发紧!
我甚至忘了哭,忘了喊,就那么呆呆地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体里生命的气息正在飞快地流逝。
…小敏…晓晖…林栋的眼睛费力地转动着,看向哭得几乎晕厥的小敏和角落里吓傻了的晓晖,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愧疚和绝望。
他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像是什么东西碎裂了,抓着我的手彻底垂了下去,眼睛里的光,熄灭了。只剩下空洞,死寂的空洞。
栋栋——!!!小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扑到床边,疯狂地摇晃着林栋已经毫无反应的身体。你别吓我!栋栋!你看看我!你看看晓晖啊!栋栋——!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小敏绝望的哭嚎,在四面漏风的墙壁间回荡。
把栋栋送走那天,天阴沉得像个巨大的灰色坟包。
抱着那个冰冷的骨灰盒出来,小敏整个人像丢了魂,抱着晓晖,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
祸不单行。
刚安顿了栋栋,小敏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胃口没了,人瘦得脱了形,身上动不动就青一块紫一块。
带去医院一查,晴天霹雳——急性白血病。
医生的话像冰雹砸下来:发现得太晚了…最好用进口的靶向药,一支就上万,报销不了,而且…也只是拖时间…
小敏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看着趴在床边玩那个破奥特曼的晓晖,眼泪无声地流。
晓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擦小敏的脸。
妈…小敏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我,气若游丝,晓晖…晓晖以后…就…她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身子蜷起来,像一片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枯叶。
别说话,省点力气…妈想办法…妈想办法…我握着她的手,那手冰得吓人,骨头硌得我生疼。
我跑遍了所有能找到的亲戚朋友的门槛,膝盖都快跪烂了,换来的只有叹息、摇头和冰冷的关门声。实在没办法了,我厚着脸皮,拿着医院的诊断证明,去求黑胖子光头。
再宽限点时间…行不行我儿媳…快不行了…等着救命…我几乎是匍匐在酒吧后门那肮脏的台阶上,对着刚从里面叼着烟出来的光头哀求。
光头眯着小眼睛,林晚秋,你他妈当我开慈善堂的他脚尖踢了踢我,你儿子死了,烂账还在!现在又添个无底洞老子没空跟你耗!他蹲下来,烟头都快戳到我脸上,再给你三天!三天后,连本带利一共三十一万八千!少一分!我就带人去收房!把你那小孙子也‘请走’!
冰冷的地面寒气钻进膝盖骨缝里。我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感觉天都塌了。
小敏的药不能停,一天就是几千块。
我把自己能卖的都卖了,电视、破冰箱、我妈留下的那对薄金耳环…凑的钱不过是杯水车薪。
第三天,狂风卷着暴雨砸下来,哐!哐!哐!粗暴的砸门声像惊雷一样炸响,盖过了风雨声。
林晚秋!开门!还钱!黑胖子粗嘎的吼声夹杂着几个男人凶狠的叫骂,穿透薄薄的铁门。
砰!哐!巨大的撞击声震得整个小屋都在摇晃,小敏被惊醒了,发出一声微弱惊恐的呻吟。
怀里一直僵硬得像块石头的晓晖,突然动了动。
他抬起头,湿漉漉的大眼睛在黑暗中看着我脸上滚落的泪水,小小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然后,他用尽全力,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脖子。
一个清晰无比、甚至还带着点奶气的声音,像一道微弱的、却足以劈开黑暗的闪电,在我耳边骤然响起:
奶奶……不怕!
第四章
催债的黑胖子光头终于被我那反锁的破烂铁门惹毛了。
轰隆一声巨响,整扇门连着门框被他带着人硬生生踹塌了半边!断裂的铁皮和碎木茬子飞进来,砸在地上叮当作响。
黑胖子顶着个光溜溜的脑袋,带着三个一脸横肉的打手,踩着地上的门板残骸就进来了。
妈的!给脸不要脸!黑胖子一口浓痰啐在地上,指着柜子就嚎,给我砸!值钱的搬走!搬不走的老子砸光!
几个打手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冲了过去。其中一个壮得像狗熊的,抡起手里的钢管就朝柜门砸下去!
别砸!!我几乎是扑过去的,那柜子里没啥值钱东西,但最底下有个铁盒子!那是我的命!钱!我还钱!再宽限几天!我挡在柜子前面,声音嘶哑地喊。
宽限老子宽限你几百回了黑胖子一把推开我,力气大得我直接撞在旁边的墙上,后脑勺咚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
砸!连这破柜子一起劈了烧火!
就在这时候,一个穿着红马甲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门口,看着塌掉的门和屋里的情景,吓得脸都白了,声音发抖:林…林奶奶社区张主任…带电视台的人来了…说…说要采访养老互助会的事…就在楼下小广场……
电视台采访
昨晚那个姓周的记者递给我的名片,他说要拍点真实的素材,拍我们这些靠自己互相拉扯着活的老人。
我当时被催债的电话逼得走投无路,根本没心情,胡乱点了头就把他打发走了。
他竟然真来了还撞上这要命的场面!
黑胖子和他那几个打手也愣了一下,砸东西的动作停住了,互相看了一眼。电视台这要是被拍进去…黑胖子脸上横肉抖了抖,明显有点顾忌。
林奶奶您…您没事吧红马甲小姑娘站在门口,怯生生地问。
机会!我猛地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楼下小广场的方向喊:张主任!周记者!我在这儿!你们要采访互助会!我这里有‘料’!!
我这嗓子几乎是吼出来的,破了音,在风雨声和楼道的回音里显得格外凄厉刺耳。
黑胖子脸色瞬间变了,猛地扭头狠狠瞪着我,那眼神像要把我生吞活剥。老东西!你他妈找死!他一步跨过来,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就朝我脸上扇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死死抱着我腿、吓得浑身发抖的晓晖,突然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嗷地一声尖叫,猛地松开我,低头就朝黑胖子撞了过去!他小小的脑袋正好顶在黑胖子圆滚滚、挺着的肚子上!
呃!黑胖子猝不及防,被撞得往后一个趔趄,巴掌自然也扇歪了。他低头看着撞了他还敢瞪着他的小崽子,顿时火冒三丈,抬脚就要踹:小兔崽子!老子弄死你!
晓晖!我魂飞魄散,想也不想就扑过去,想把孙子护在身下。
就在这混乱不堪的当口,楼道里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张主任那熟悉的、带着官腔的喊声:怎么回事林大姐这门怎么了
紧接着,几道强烈刺眼的白光猛地从门口塌陷处射了进来!是摄像机灯!晃得人睁不开眼。
几个扛着机器、拿着话筒的人出现在门口,领头的正是昨天那个戴眼镜的记者小周,他后面跟着一脸惊愕的社区张主任。
刺眼的灯光下,屋里的景象一览无余:塌掉的破门,踩在门板上的凶神恶煞的打手,捂着肚子一脸凶相的黑胖子,护着孙子狼狈不堪、脸上带着冷汗和惊恐的我。
摄像机镜头冰冷地对准了这一切。
黑胖子和他那几个手下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镇住了。他们再横,也怕被电视台曝光。几个人僵在那里,眼神闪烁,不敢再动手。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机会!这是最后的机会!那个藏在柜子底下的铁盒子!里面装着我埋了二十三年的雷!
顾不得摄像机镜头,顾不得所有人的目光,我像疯了一样猛地转身,扑向那个破柜子!狗熊打手下意识地想拦,被黑胖子用眼神制止了——摄像机拍着呢!
我整个上半身都钻进了被砸坏半扇门的柜洞里,在散乱的旧衣服、破布头里疯狂地扒拉!冰冷的木头碎屑扎进指甲缝里也不觉得疼。
找到了!在柜子最底层角落,那个冰冷、沉重、落满灰尘的旧饼干铁盒子!
我把它死死地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摄像机灯光追着我,记者小周快步走了过来,话筒几乎要戳到我脸上:林奶奶这…这到底怎么回事您手上拿的是什么
社区张主任也挤了过来,脸色很难看,压低声音呵斥:林大姐!你这闹的是哪一出!不是说好了拍我们互助会帮扶困难老人的正能量吗这些人是谁这钱是怎么回事
黑胖子一看电视台真拍上了,也急了,指着我吼:拍她!这老赖欠我三十多万!欠债不还!我们正当讨债!他抢着在镜头前嚷。
欠债记者小周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立刻追问,林奶奶,您是因为欠债才加入养老互助会的吗这盒子里的东西和债务有关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集中在我怀里那个冰冷的铁盒子上。
怀里,晓晖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我,还在发抖。
我猛地抬起头,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直直地刺向摄像机镜头深处,仿佛要穿透这冰冷的机器,刺向那个躲在高楼大厦里的魔鬼!
我没有回答记者的话,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哑着,几乎是咆哮着喊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铁钉:
陈——东——升!
这名字一出口,现场瞬间安静了一秒!连张主任都愣住了。记者小周眼睛猛地亮了,职业敏感让他意识到抓到猛料了!
我颤抖着手,不再犹豫,猛地掀开了那个沾满灰尘的铁盒盖子!
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两样旧物,安静地躺在盒底。
一样,是几张颜色发黄的老照片。照片上,年轻版的陈东升搂着一个烫着大波浪卷发、穿着时髦连衣裙的女人,在公园里笑得刺眼!
那女人,正是当年病历卡上的杨安妮!几张照片的背面,都写着同一个日期!
另一样,是一张颜色同样发黄的银行汇款单底单。
清晰的汇款人:陈东升。汇款金额:5万。
汇款日期,就在当年我下岗前不到一个月!
我抓起那张汇款单底单,把它高高举到摄像机镜头前,让它暴露在那刺眼的白光下!
陈东升!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二十三年前!就是你拿着这5万块!踩着我爹妈的尸骨爬上去的!
这照片上是你养的小三!你拿我爹妈救命的钱给她!
私生子!
二十三年了!
这笔沾着血的账——
我几乎是吼破了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子:
该清算了!!!
第五章
我高举着那张发黄的汇款单和照片,对着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嘶吼出陈东升名字的瞬间,感觉堵在心口二十三年的那口腥甜血气,终于喷了出来。
眼前阵阵发黑,腿软得站不住,全靠怀里晓晖那点小小的温热撑着。
电视台的新闻像一颗炸雷,扔进了这座不大的城市。
标题刺眼——《下岗女工血泪控诉,二十三年隐忍终揭地产大亨陈东升贪腐往事!》。
那段拍得晃动的视频,我嘶吼的样子,还有那几张发黄却清晰无比的汇款单和照片,在电视里、网上疯传。
陈东升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瞬间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电话被打爆了。
陌生的号码,有记者追着要采访细节,有当年棉纺厂的老工友打来骂陈东升不是东西,也有声音恶毒地骂我是想讹钱的疯婆子。
筒子楼塌掉的破门用几块烂木板勉强钉着,黑胖子光头和他的人再没敢露过面,只有催债的电话偶尔还响,声音却虚了不少,带着试探和忌惮。
社区张主任跑得最勤快,脸上堆着笑,说话却带着埋怨:林大姐啊,你这事…闹得太大了!影响多不好!互助会都黄了!上面领导很生气!你看…要不你发个声明,就说…就说当时是急糊涂了,说的气话
气话我看着张主任那张圆滑的脸,胸口那点被新闻点燃的火苗又蹿了起来,张主任,汇款单是假的照片是假的我爹妈当年没钱吃药等死是假的我儿子、儿媳年纪轻轻就没了是假的!我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
张主任被我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讪讪地走了。
几天后,来了一位律师,援助律师。他们详细问了我当年下岗的事,看了我提供的所有旧东西,带走了那个铁盒子。林晚秋同志,感谢你提供的线索。我们一定会依法调查,请你相信法律。
法律我相信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是一丝希望。
日子在等待中变得焦灼。
筒子楼里指指点点的人更多了,但我不在乎。
晓晖好像被那晚的事吓着了,又好像突然懂事了,不再整天抱着那个脏兮兮的奥特曼,会主动帮我擦桌子,笨拙地给我捶背。
他话还是不多,但那双大眼睛里,惊恐少了,多了点依赖的光。
催债的电话渐渐没了声息。
一个月后,一张法院的传票送到了我手里。
不是告我,是通知我作为证人,出席陈东升案件的庭审。
告他的人不止我一个,甚至那个王主任也被牵扯出来。
开庭那天,天阴沉沉的。
法院门口挤满了记者,长枪短炮对着。
法警让我们从侧门进去,晓晖紧紧抓着我的手,小手心里全是汗。
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看着被告席上那个人。
陈东升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灰色便装,露出花白的发根。
那张曾经意气风发、写满虚伪和算计的脸,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橘子皮,灰败干瘪,眼袋耷拉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背也驼了,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哪还有半点当年在酒店大堂俯视我、用钱砸我时的派头
检察官的声音在肃静的法庭里回响,一条条念着他的罪状:商业行贿,侵吞国有资产,对举报人进行打击报复
……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而关于我的诉求,属于民事纠纷,已经过了权力主张时限,法院没有依据,在整个庭审中并没有提到。
陈东升始终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像寒风中一片枯叶。
法官宣布休庭。我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晓晖在下面紧紧拉着我的衣角。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审判席,扫过检察官,最后落在那个穿着囚服的背影上。
法官,检察官。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法庭里响起,有点哑,但很清晰,二十三年前,陈东升为了往上爬,收受贿赂,遗弃我和孩子。我爹妈没钱治病,死在了医院里。后来,他又用我爹妈的救命钱养小三,生孩子。他毁了我一辈子!害死了我爹妈!还间接害死了我儿子儿媳!我孙子差点被他逼得无家可归!
我越说越快,胸口剧烈起伏,积压了半辈子的悲愤像开了闸的洪水,他陈东升今天坐在这里,是他罪有应得!他活该!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陈东升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瞪着我,嘴唇哆嗦着,像是想扑过来咬我一口。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旁听席上的晓晖,突然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出来!
他几步就冲到被告席的围栏前,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抱住了陈东升那条穿着囚裤的腿!
坏人!晓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那声音稚嫩却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你还我妈妈!还我爸爸!你是杀人犯!
陈东升浑身剧震,那张灰败的脸瞬间扭曲到了极致,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怪异的嗬声,眼睛猛地瞪大到极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绝望!
他死死盯着抱着他腿、仰着小脸怒视他的晓晖,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咚的一声闷响,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脚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法庭里瞬间大乱!法警冲上去,有人喊医生。晓晖被赶来的法警抱开,他还在哭喊:坏人!还我爸爸妈妈!
我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个像破麻袋一样瘫倒的人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和尘埃落定的虚脱。
后来知道,陈东升是突发脑溢血。
没死,瘫了。
下半辈子,只能在床上流着口水,靠人伺候,睁着他那双可能再也看不清东西的眼睛,慢慢熬。
他名下的财产被冻结清算,用来赔偿受害者。
我那笔沾着血泪的高利贷,另案处理,被作为非法债务直接抹掉了。
奶奶,他仰起脸,大眼睛里映着光,怪兽被打败了吗
我低头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把他冰凉的小手握得更紧:嗯,打跑了。以后…就剩咱俩了。
春天快过完的时候,我和晓晖搬出了那座四面透风、满是霉味的筒子楼。
新家在城西,是政府安排的廉租房,地方不大,但干净明亮,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窗外有个小小的阳台。
我用打零工的钱,买了最便宜的涂料,把墙壁刷得雪白。
晓晖兴奋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跑来跑去,笑声像清脆的铃铛。
奶奶!这里能种花吗他趴在阳台上,指着外面那点窄窄的水泥台。
能!我笑着应他,从旧包袱里翻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黑乎乎的向日葵种子——以前在筒子楼窗台上捡的,一直没舍得扔。
晓晖高兴坏了,小心翼翼地把种子埋进我从楼下花坛里挖来的土里,又用他的小水壶,认认真真地浇了水。
日子像缓过劲来的老牛,重新拉着我们往前走。晓晖上了家附近的小学,我找了份给小区打扫卫生的活儿,钱不多,但够我们祖孙俩吃饭。
晚上,我们挤在小小的折叠桌旁,他写作业,我戴着老花镜缝缝补补。
偶尔,他会指着课本上的字问我,我认得就告诉他,不认得就一起查字典。他很少再提爸爸妈妈,也很少玩那个奥特曼了,把它收在了小抽屉里。
手腕上那三道疤,还是那样狰狞地趴着,那是几次自杀的留痕。
一天晚上,晓晖趴在我腿上,小手指头轻轻摸着其中最深的那一道:奶奶,还疼吗
早不疼了。我摸摸他的头。
难看。他小声说,然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等我长大了,挣钱,带奶奶去弄好看!画朵花!
夏天来了。阳台上的几棵向日葵,顶着嫩绿的叶子,倔强地伸向窗外明亮的阳光。虽然还很矮小,但我知道,它们总会开花的。
那天傍晚,我坐在窗边的小板凳上,看着晓晖在夕阳的金辉里,踮着脚给向日葵浇水。金色的藤蔓花纹在手腕上若隐若现。屋里很安静,只有水流进泥土的细微声响,和他偶尔哼起的、不成调的小曲。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点暖意,吹动了窗帘,也吹动了晓晖柔软的头发。
我静静地看着,看着阳光落在他小小的背影上,看着那几株努力生长的向日葵嫩苗。
然后,我慢慢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口浊气,在胸腔里憋了太久太久,如今终于吐了出来,消散在带着暖意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