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仙尊前世为求仙骨,辜负父母辜负她,最终被邪修背叛魂飞魄散。
>重生十六岁,他果断封了仙骨,当起市井小大夫。
>顾大夫,我腰疼!趴好,这药酒搓完保您明儿能扭秧歌!
>顾小郎,张家又打媳妇了!来了来了,等我拿上擀面杖!
>他嬉笑怒骂调解邻里,偷偷给爹娘塞钱买药。
>青梅苏棠总骂他:呆子,修道哪有糖炒栗子香
>直到邪修阴谋再起,血祭凶兽欲毁人间。
>顾昭举起父亲打铁的重锤,凡人之躯挡在万民之前。
>漫天金光从百姓身上升起——那是他积攒十年的人间香火。
>前世仙尊不懂情,今生烟火即大道。
1
初春的寒气,像一把把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青石巷的每一道缝隙。天刚蒙蒙亮,临河街济世堂那两扇薄薄的杉木板门就被拍得哐哐作响,力道大得门框都在呻吟,震得檐角积了一夜的残雪簌簌落下。
顾小郎!顾小郎!救命啊——我家那口子又犯浑啦!呜呜呜……
那凄惶又带着点熟稔的哭嚎,穿透门板,直直撞进后堂。
顾昭正对着铜盆里微温的水发呆。水面晃荡,模糊映出一张清俊却带着浓浓倦意的少年脸庞。眉峰微蹙,眼底两团青黑清晰可见,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了一宿。他刚把浸湿的布巾按在脸上,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驱散彻骨的冰冷——那冷意并非来自初春的河水,而是昨夜又一次在识海中翻涌而上的血色记忆碎片。
前世百岁化神,白衣胜雪,立于九天云阙之上,俯瞰众生如蝼蚁。何等孤高,何等清绝。可最后呢识海被最信任的挚友玄真子以邪阵撕碎时,他看到的是父母佝偻着身子在贫寒中咽气的幻影,是苏棠那双含着泪、最后却朝他推出一掌、替他挡下致命邪火的眸子……还有玄真子那张在邪焰中扭曲狂笑的脸。
仙途再远,抵不过人间一盏灯……
那魂飞魄散前最后的喟叹,此刻仿佛还带着滚烫的灼痛感,烙在心尖。他猛地将布巾摁进水里,水花四溅,也摁下了眼底翻涌的血色和戾气。
来啦来啦!张婶儿,您别急,门拍坏了还得我掏钱修!
顾昭甩甩手上的水珠,几步抢上前,哗啦一声拉开了门栓。
门外果然是隔壁卖豆腐的张婶,头发散乱,眼睛肿得像桃,一手还死死攥着个沾了泥的擀面杖。
顾小郎!
张婶像见了救星,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力气大得惊人,那个杀千刀的!喝了两口马尿,回来嫌豆腐卖得贱,又……又打我!您快去管管啊!他只听你的!
顾昭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揉一揉,指尖却在宽大的粗布袖子里蜷缩了一下。前世清冷仙尊,万法不沾身,哪见过这等鸡飞狗跳的阵仗可当张婶那张涕泪横流、满是生活风霜刻痕的脸映入眼帘,前世那点残余的、几乎被遗忘的高处不胜寒的孤傲,瞬间就被这实实在在的烟火气冲得七零八落。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又来了的无奈,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认命的熟稔。他反手从门后抄起一根磨得油光水滑、几乎成了他调解专用法器的擀面杖,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得嘞!您前头带路!记着啊张婶儿,这回诊费加调解费,您家得管我三顿豆腐脑!
他嘴里嚷嚷着,脚下生风,青色的布衫下摆被晨风吹得鼓荡起来,像一片急于去平息风浪的叶子。
管!管十顿都行!
张婶破涕为笑,拽着他袖子就往隔壁拖。
张家小院里,弥漫着一股劣质酒气和摔打后的狼藉味道。五大三粗的张屠夫梗着脖子,脸红得像刚褪了毛的猪肝,手里还拎着个豁了口的酒坛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顾昭一进门,二话不说,擀面杖笃地一声,精准地敲在张屠夫还攥着酒坛子的手腕麻筋上。
哎哟!
张屠夫吃痛,酒坛子脱手,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劣酒淌了一地。他怒目圆睁,刚要发作,抬眼看清来人,那股蛮横气焰像被戳破的皮球,瞬间瘪下去一半。
顾……顾小郎……
张屠夫的气势肉眼可见地矮了一截。这条街上,你可以不怕里正,但不能不怕顾小郎手里的擀面杖和那张能把死人噎活、活人气死的嘴。
能耐啊张大哥!
顾昭把擀面杖往腋下一夹,双手叉腰,清亮的少年嗓音带着一股子市井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大清早的,精力这么旺盛东市肉摊子上的猪等着你杀呢,力气全使嫂子身上了嫂子天不亮起来磨豆腐,赚那几个铜板容易你倒好,几口黄汤下肚,回来当祖宗了要不要我上衙门帮你敲个鸣冤鼓,告那卖酒的店家,说他的酒喝了能让人六亲不认、拳头只往自家人身上招呼
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字字句句都敲在张屠夫的心窝子上。那张原本凶悍的脸,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只剩下尴尬和讪讪。
我……我这不是……
不是什么酒是穿肠药,色是刮骨刀我看你是骨头痒了!
顾昭毫不客气地打断,上前一步,毫不畏惧地戳了戳张屠夫硬邦邦的胸口,嫂子跟着你,图你什么了图你喝醉了打人还是图你这身能把人熏一跟头的酒气
去!打盆热水来!给嫂子擦把脸!再把地上这滩腌臜玩意儿给我收拾干净!
他下巴一扬,指挥得理所当然。擀面杖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像握着惊堂木的判官,收拾完了,麻溜滚去东市开摊!今儿赚不回一吊钱,看我晚上怎么跟你说道!
张屠夫被训得蔫头耷脑,像只被拔了牙的老虎,吭哧吭哧地照做了。张婶在一旁看着,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却是带着暖意的。
顾昭这才缓和了脸色,从随身的粗布小包里摸出个油纸包塞给张婶,压低声音:嫂子,拿着。自个儿熬点红糖姜水喝,别省着。下回他再敢犯浑,您别忍着,直接来喊我,我让他尝尝我新配的‘清心寡欲散’,保管让他三天闻着酒味就想吐!
张婶攥着那包还带着少年体温的红糖,眼泪啪嗒啪嗒掉得更凶了,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
处理完张家这档子每日上演的晨间武打戏,顾昭揉着额角回到济世堂。刚在柜台后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润润冒烟的嗓子,门口的光线又被一个胖墩墩的身影堵住了。
顾小郎!顾小郎!
王二牛顶着他那标志性的、插满红艳艳糖葫芦的草靶子,像座移动的小山挤了进来,一张圆脸笑得见牙不见眼,带着街边炭火的气息,快快快,刚出锅的烤红薯!还烫手呢!我娘让我给你送一个,谢你上回治好了她的老寒腿!哎哟,你眼睛咋了昨晚偷鸡去啦
顾昭看着那烤得焦糖色、裂开缝、冒着腾腾热气的红薯,那甜丝丝、暖烘烘的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瞬间驱散了心头的烦闷和残留的冰冷记忆。他几乎是抢一般接过来,也顾不上烫,掰开一半,金黄色的瓤儿软糯诱人。
二牛哥,你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他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嘟囔,被烫得直吸气,别提了,昨儿后半夜,西街李大爷家的牛难产,折腾到天擦亮……差点没把我这把骨头累散架。
王二牛嘿嘿笑着,把草靶子往门边一靠,熟门熟路地从柜台下摸出个小马扎坐下:牛咋样了
母子平安!
顾昭咽下香甜的红薯,脸上露出点真心的笑意,就是累得够呛。李大爷非塞给我俩鸡蛋,喏,给你一个。
他从怀里掏出个还带着体温的鸡蛋丢过去。
仗义!
王二牛眉开眼笑地接住,在柜台边沿熟练地一磕,剥开蛋壳,要我说,你这小日子过得,比那戏文里腾云驾雾的神仙快活多了!神仙有啥好冷冰冰的,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吧
顾昭剥红薯皮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神仙呵……他垂着眼,看着手中那平凡无奇却暖意融融的红薯。前世清修辟谷,琼浆玉液、仙果灵丹……味道早已模糊。只记得那九天之上的风,是真冷啊,冷得能冻住神魂。
可不是嘛!
他抬起头,嘴角扬起一个夸张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颊边那对前世因修炼灭情诀而消失的梨涡,此刻深深陷了下去,盛满了人间烟火的暖意,神仙能有这烤红薯香能有你二牛哥的糖葫芦甜能有张婶家的豆腐脑滑溜那都是虚的!咱这日子,踏实!
他用力拍了拍王二牛厚实的肩膀,震得对方嘴里的蛋黄差点喷出来。
王二牛被拍得直咳嗽,笑骂道:你小子!劲儿还挺大!对了,差点忘了正事!喏,你上次托我找的,老山崖背阴处长的‘地枯草’,我爹采药时顺道给你薅了一把,晒干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干草捆。
顾昭眼睛一亮,接过来仔细闻了闻:好东西!谢了二牛哥!这草专治老寒腿的阴痛,配着我爹那铁打酒,效果翻倍!
他小心地把草捆收好。父亲顾铁牛那双常年与火炉、铁锤为伴的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是他心里一根隐刺。前世,父亲就是积劳成疾,又舍不得钱买药,才……
他甩甩头,仿佛要甩掉那沉重的画面,站起身:得,您坐会儿,我得去趟东市。前儿给刘记布庄的少东家开的安神药,他娘不放心,非让我再去瞧瞧脉象。
去吧去吧!我帮你看着铺子!
王二牛挥挥手,又拿起一个糖葫芦啃起来。
顾昭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旧棉袄披上,刚走到门口,脚步却猛地刹住。
临街的林氏绣坊门口,一个穿着半旧靛蓝棉布裙的妇人正佝偻着腰,吃力地想把一大筐新染的丝线搬进店里。正是顾昭的母亲,林氏。早春的寒气在她鬓角呵出白雾,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脚步有些虚浮不稳。
顾昭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前世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夜,母亲为了凑够他冲击筑基所需那昂贵得离谱的灵石份额,偷偷当掉了外祖母留下的、唯一值点钱的赤金镯子……那镯子,是母亲压箱底的念想。
一股酸涩直冲鼻梁。他几乎是跑着冲过去的。
娘!
声音有些发紧。他不由分说地抢过那沉重的线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染料的潮气和分量。他稳稳当当地抱起,侧身挤进光线略显昏暗的绣坊。
哎哟!你这孩子!快放下!沉!
林氏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急忙追进来,语气是嗔怪,眼里却全是担忧,刚听隔壁闹哄哄的,是不是张家有……你没伤着吧大清早的,穿这么点就跑出来,冻着了可怎么好
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顾昭的额头,又去拉他单薄的衣袖,絮絮叨叨,带着一种平凡母亲特有的、琐碎又磨人的关切。
顾昭把线筐放在墙角,转过身,任由母亲冰凉粗糙的手在他额头和手臂上摩挲。那触感真实而温暖,带着一丝染料的微涩气味,却比任何仙丹妙药更能熨帖他千疮百孔的灵魂。
没事,娘,我好着呢!
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颊边的梨涡更深了,故意挺了挺胸膛,您儿子现在壮得能打死一头牛!这点活算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动作麻利地从怀里摸出个用帕子包好的小布包,不由分说地塞进林氏手里。
喏,拿着。
林氏疑惑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两串崭新的、带着体温的铜钱,还有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褐色膏药。
这……昭儿,你哪来的钱娘不要!你留着,你开药铺也要本钱……
林氏急了,想把钱塞回去。
诊金!刚挣的!
顾昭按住母亲的手,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轻松,王二牛他娘,腿好利索了,硬塞的谢礼!您就收着!铺子里的账本,我昨儿都帮您看好了,压在柜台砚台下头。还有这膏药,
他指了指油纸包,专门给您配的,晚上热水泡了脚,就贴膝盖上,暖烘烘的,保管您明儿抬腿走路不费劲!
他语速飞快,像背书一样把话倒完,趁着林氏还在怔忡,转身就往外溜:我得去刘记布庄了!晚了人家该说咱架子大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条滑溜的鱼,钻出了绣坊的门帘。
哎!你这孩子!慢点跑!看着点路!
林氏追到门口,手里攥着那还带着儿子体温的铜钱和药膏,看着那消失在人群里的青色背影,眼圈慢慢红了。她低头看着掌心的铜钱,又看看那块药膏,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却盈满了化不开的暖意。这孩子,自从一年前那场风寒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从前沉默寡言,一心只想着去城里大药铺当学徒,如今却扎在这小地方,嬉笑怒骂,管着东家长西家短,还总变着法儿地往家里塞钱塞东西……
林婶儿!
一个娇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隔壁苏氏药铺的小东家苏棠,提着一个精巧的竹编小食盒,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少女穿着杏子黄的春衫,眉眼弯弯,像初绽的海棠,明媚得晃眼。
棠丫头啊!
林氏赶紧抹了下眼角,换上笑容。
喏,我娘新做的枣泥山药糕,还热乎呢,让我给您送点尝尝。
苏棠把食盒递过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顾昭消失的巷口,撇了撇嘴,刚跑过去那个,是您家顾呆子吧风风火火的,又去‘行侠仗义’了
林氏接过食盒,笑道:说是去刘记布庄复诊。
哼,他呀,
苏棠皱了下小巧的鼻子,语气是嫌弃的,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柔软,整天就知道忙活别人家的事。修道修道,我看他是修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个账都算不利索,上回给我家送药,少算了三文钱,还是我给他垫上的!修道能有啥好冷冰冰的,哪比得上咱刚出炉的糖炒栗子香
她说着,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一小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塞给林氏,您尝尝这个,可甜了!
林氏被逗笑了,看着眼前这花朵儿似的姑娘,又想起自家那个不省心的儿子,心里头那点担忧,奇异地被这栗子的香甜冲淡了些。
2
日子就在这鸡毛蒜皮、烟火缭绕中,像清河的水,不紧不慢地流淌。顾昭每日里诊脉、抓药、调解纠纷、偷偷往家里塞东西,忙得像只团团转的陀螺。前世那点清冷孤高的仙尊影子,早已被这浓郁的市井气息冲刷得无影无踪。他嬉笑怒骂,插科打诨,那对深深的梨涡成了临河街上最讨喜的风景。
只是夜深人静,独自在济世堂后的小院里配药时,他偶尔会停下捣药的手。月光清冷地洒在石臼里,映着他沉静的侧脸。指尖下意识地抚过眉心——那里,一道无形的、他自己亲手布下的封灵印,牢牢锁住了那副曾引得无数修士垂涎、最终也招致滔天大祸的仙骨。感受着识海中一片沉寂,只有前世血腥的记忆碎片偶尔如冰锥般刺入,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但很快,白日里那些声音便会涌上来,冲淡那蚀骨的寒:张婶感激的笑,王二牛插科打诨的浑话,父亲揉着腿说好多了时舒展的眉头,母亲嗔怪里藏不住的心疼……还有苏棠那双亮晶晶、总带着点小嫌弃却又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关切的眸子。
这些声音,这些画面,在他空寂的识海深处,汇聚成一丝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温暖坚韧的金色光点,如同寒夜里的萤火,虽不明亮,却足以驱散那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这便是他重生后发现的秘密——人间香火。凡人的感激、真诚的牵挂、平凡的温情,竟能滋养他受损的神魂,比任何清心丹都更能抵御心魔的啃噬。
这天傍晚,顾昭刚送走最后一个扭了脚脖子、龇牙咧嘴被他用祖传药酒搓揉得嗷嗷叫的货郎,正收拾着柜台,一个慢悠悠、带着点戏谑腔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哟,顾小神医,今儿又普度了几个众生啊
顾昭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应道:陈半仙,您老今儿没去桥头忽悠人是卦摊被风刮跑了,还是铜钱掉河里了
门口倚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一身油腻得看不出本色的道袍,稀疏的头发用根筷子胡乱挽着,手里拎着个豁口的酒葫芦,正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老神棍陈半仙。他晃悠进来,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混着说不清的怪味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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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小娃娃不懂事!老道我那是点化有缘人!
陈半仙眯缝着眼,浑浊的眼珠在顾昭身上溜了一圈,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裂了好几道纹、沾满泥巴的破陶罐,哐当一声放在柜台上,喏,有缘人,帮老道修修这个罐子。
顾昭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捻起那破罐子,裂缝里还嵌着干泥巴:这都碎成八瓣儿了,还修您老不如去垃圾堆里再捡一个。
哎!此言差矣!
陈半仙摇头晃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这可不是普通的罐子!这是……老道我当年在昆仑山巅……呃……化缘时,装过仙露的!沾着仙气儿呢!修好了它,对你有大好处!
他凑近顾昭,满嘴的酒气几乎喷到顾昭脸上,修仙嘿嘿,小子,先学会修人吧!把人修明白了,这罐子……自然就圆满了!
他拍了拍那破罐子,发出沉闷的响声,眼神却在这一刻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清明,快得如同错觉。
顾昭心头猛地一跳。修人这老神棍……话里有话他前世化神修为,神魂感知何等敏锐,即便如今封了仙骨,那点直觉还在。他再看向陈半仙那张醉醺醺、布满皱纹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什么端倪,却只看到对方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眼神又恢复了那副混混沌沌的模样。
得得得,您老别在这儿发仙疯。
顾昭压下心头的异样,把那破罐子往柜台角落一丢,我这儿忙着呢,没空听您讲昆仑山的神话故事。罐子放这儿了,哪天我心情好,找点浆糊给您粘粘。
陈半仙也不恼,嘿嘿笑着,又灌了一口酒,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一步三晃地走了。
顾昭盯着角落里那个脏兮兮的破陶罐,眉头微蹙。这老家伙,神神叨叨的,难道真看出了什么他甩甩头,决定不去深想。眼下有更要紧的事——父亲的老寒腿药酒快用完了,得去苏家药铺配几味关键的药材。
他锁好济世堂的门,刚走到隔壁苏家药铺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苏棠清脆又带着点薄怒的声音:
……爹!您看看这‘回春堂’送来的当归!根须都发黑了,药味淡得跟枯草似的!这也能叫上等货他们当我们苏家是收破烂的吗还有这账目,上个月结余明明该有十五两七钱,这怎么才记了十三两定是那管库的老孙头又捣鬼!我这就找他去!
顾昭脚步一顿,透过半开的门,看到苏棠正站在柜台后,手里举着一把品相极差的当归,柳眉倒竖,对着她爹苏掌柜气鼓鼓地说着。那娇憨的小脸因为气愤染上红晕,明亮的眼睛里跳动着两簇小火苗,鲜活又生动。
前世,她也是这样,在他洞府外,为了他被克扣的修炼资源,据理力争,像只护崽的小母鸡……直到最后,她为他挡下那致命的一击,眼中的火苗熄灭……
心口猛地一抽,痛得他呼吸一窒。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避开这过于鲜活、又时时刺痛他灵魂的场景。
咳!
苏掌柜尴尬地咳嗽一声,抬眼正好看见门口僵立的顾昭,像抓到了救星,哎呀!顾小郎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棠儿,别嚷嚷了,有客人!
苏棠闻声转头,看见是顾昭,小嘴撅得更高了,把手里的当归往柜台上一拍:哼!呆子!你来得正好!评评理!这当归能用吗
顾昭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挤出惯常的、带点痞气的笑容:苏掌柜,棠……咳,苏姑娘。
他拿起那当归看了看,又嗅了嗅,眉头也皱了起来,这……确实次了些。药性怕是不足。
你看!
苏棠像是找到了同盟,气焰更高了,连这呆子都懂!爹,您就是太好说话了!
她转向顾昭,杏眼圆睁,喂,顾呆子!你评理就评理,你脸红什么
顾昭一噎,这才感觉到自己耳根有些发烫,连忙掩饰地摸了摸鼻子:呃……天热,天热。
他赶紧从怀里掏出药方,苏掌柜,照方抓药,给我爹配点腿疼的药酒。
苏掌柜接过方子去配药。柜台前只剩下苏棠和顾昭。气氛莫名有些凝滞。苏棠也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用一把小铜秤称量着顾昭方子里的另一味药材,动作干净利落。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脸颊的绒毛清晰可见。
顾昭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那点因前世记忆而起的慌乱和痛楚,奇异地被一种更柔软、更酸涩的情绪取代。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苏棠称好药,用桑皮纸熟练地包成四四方方的小包,系上麻绳,动作一气呵成。她把药包啪地一声放在顾昭面前的柜台上,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直视着他,带着点探究,又带着点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的柔软。
喏,你的药。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一阵微风吹过,……少算你两文钱。
顾昭愣住了。
苏棠却别开了脸,耳尖也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像初熟的樱桃。她假装整理着柜台上的杂物,嘴里嘟囔着,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看你天天跑东跑西,管闲事管得自己饭都顾不上吃……瘦得跟竹竿似的……省下两文,去买个肉包子吃吧!别……别饿晕在哪个墙角,丢我们临河街的脸!
顾昭怔怔地看着她别扭的侧影,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听着那明明关心却非要说得凶巴巴的话语。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和温暖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堵刻意筑起的堤防。前世辜负她的悔恨,今生刻意疏离的挣扎,在这一刻,在她别扭的关怀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想去触碰一下那抹动人的薄红,却在半途猛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点他惯有的调侃:
哦那我……谢谢苏姑娘慷慨解囊了
他拿起药包,指尖拂过那系得整整齐齐的麻绳结,仿佛还能感受到包药人指尖的温度,包子……我会去买的。
他深深地看了苏棠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苏棠此刻无法读懂的情绪——沉痛、感激、挣扎,还有一丝破土而出的、再也无法掩藏的温柔。他不再停留,拿着药包,转身大步离开了药铺,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苏棠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在暮色里的青色背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闷,又有点说不出的慌乱。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垂,小声嘀咕了一句:呆子……
那声音,却软得没有半分力道。
3
日子在临河街的烟火气里继续沉淀,顾昭小心翼翼地收集着那些细微如萤火的人间香火,修补着前世破碎的神魂。直到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带来了不祥的气息。
雨下了整整七天,缠绵不绝,寒气透骨。清河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浑浊的河水拍打着两岸的石阶,发出沉闷的呜咽。城外的流民开始像潮水一样涌入汴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携带着浑浊的泥水和绝望的气息。起初只是零星的几个,蜷缩在城墙根下、破庙里。很快,东市口、西市尾,但凡能遮点风雨的角落,都挤满了瑟瑟发抖的身影。浑浊的污水在街巷里肆意横流,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汗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秽气。
顾昭的济世堂,门槛几乎被踏破。不再是腰酸背痛的街坊,更多的是高烧不退、上吐下泻、浑身起满红疹的流民,以及被传染的城里贫苦人。小小的药铺里人满为患,痛苦的呻吟、孩童的啼哭、家属焦灼的询问声混杂在一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顾昭身上的青布衫早已被汗水、药汁和不知名的污渍浸染得看不出本色。他像一架上紧了发条的机器,穿梭在病患之间。看诊、施针、抓药、熬煮大锅的防疫汤剂……动作快得带出残影,眼神却沉静如水,带着一种前世面对九天雷劫时才有的专注和决绝。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瘟疫来得蹊跷迅猛,症状凶险,绝非寻常时疫。
顾大夫!顾大夫!求您看看我娘!她……她快不行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扑倒在柜台前,哭喊着,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老妇人。
顾昭立刻放下手中的药碾,快步过去。指尖搭上老妇人枯瘦如柴的手腕,脉象滑数而沉滞,带着一股阴毒的邪气!他瞳孔骤然收缩。这脉象……绝非自然疫病!倒像是……前世在魔域边缘见过的那种被污秽邪气侵蚀的症状!一丝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邪异气息,如同毒蛇的信子,试图顺着他的指尖钻入!
他猛地缩回手,体内那沉寂了许久的封灵印竟微微震颤了一下,自发地亮起一道微不可察的清光,将那缕邪异气息瞬间绞碎!
果然!是邪修的手笔!利用天灾,散布邪秽,滋养邪法!顾昭的心沉到了谷底。玄真子……或者说他背后的势力,已经把手伸到这凡俗烟火之地了吗为了什么血祭还是……
顾昭!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打断了他的思绪。苏棠端着一大盆刚熬好的、散发着浓郁药味的褐色汤剂,踉跄着挤进来。她的小脸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杏黄色的衣裙下摆沾满了泥点和药渍,发髻也有些散乱。那双总是明亮灵动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疲惫和深切的忧虑。
东街口……又抬过来三个!烧得说胡话,吐绿水……
她把沉重的药盆放在地上,声音都在发颤,带着哭音,药……快不够了!柴胡、黄芩、苍术……都见底了!城里几大药行的库房……都空了!怎么办啊顾昭
她无助地看着他,像是看着唯一的支柱。
顾昭看着眼前疲惫不堪却依旧强撑着的少女,又看看满屋子痛苦呻吟、眼中只剩下绝望的病患,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怆在他胸腔里炸开。前世他无力护住一人,今生,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这万千烟火被邪魔吞噬
他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满屋惶惶的面孔,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嘈杂的沉静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别慌!
他快步走到墙角,搬开几个空药篓,露出一个半人高的粗陶大缸。缸口用厚实的油布和泥封得严严实实。这是他数月前,依据前世记忆里一个偏远的古方,结合汴梁本地药材特性,偷偷配制的一批避秽固本散的浓缩药膏,本是未雨绸缪,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苏棠,帮我!
他一把扯开封泥,一股浓烈到刺鼻、混合着雄黄、艾草、苍术等几十味药材的霸道药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满屋的秽气,让昏沉的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去后院,把所有能装水的大锅、木桶都架起来!烧水!
他一边飞快地指挥,一边拿起一个巨大的木勺,狠狠舀起一大勺粘稠如墨、气味冲天的黑色药膏,倒入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大木桶里,再找几个力气大的,把这药膏按一勺兑一大桶热水的比例,搅匀了!快!
苏棠看着他沉稳果决的动作和眼神,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用力抹了把脸,脆声应道:好!
转身就往后院跑去。
顾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又舀起一勺药膏:王二牛!别傻站着!带人,去挨家挨户,把所有能装水的家伙什,盆、罐、水瓢,都给我搜罗来!再去弄石灰!越多越好!撒在街口、水井边、所有污水流经的地方!快去!
正帮忙维持秩序的王二牛一个激灵:得令!
吆喝着几个街坊青年就冲了出去。
张大嫂!李婶儿!带着还能动的妇人,把后院库房里那些干净的旧布,全撕成条!用滚水煮过!待会儿分给大家,捂住口鼻!
顾昭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指挥若定的化神仙尊,只是这一次,他守护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天道,而是眼前这些活生生的、充满烟火气息的人。
整个济世堂,乃至整条临河街,都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迅速而有序地动了起来。压抑绝望的气氛被一种悲壮而坚韧的力量取代。大锅架起,柴火熊熊燃烧,热水翻滚。浓稠的黑色药膏被兑入热水,搅匀成深褐色的药汤,散发着浓烈却让人安心的药气。一桶桶、一盆盆被传递出去,分发给每一个需要的人。药汤的气味混合着石灰的刺鼻味道,弥漫在临河街上空,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顽强地对抗着那看不见的邪秽。
顾昭穿梭在弥漫的药雾和忙碌的人群中,指挥若定,声音沙哑却坚定。他亲自为最重的病患施针,将一缕缕精纯的、源自人间香火的暖流,小心翼翼地渡入他们枯竭的经脉,驱散那阴寒的邪气。他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脸色因过度消耗而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苏棠一直跟在他身边,递针、递药、擦拭他额头的汗水。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指尖偶尔闪过、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温润如晨曦的金色毫芒,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眉眼,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一圈圈扩大,再也无法平静。
夜渐深,雨势稍歇。疲惫不堪的人们或蜷缩在济世堂的地铺上,或倚着墙根昏睡过去。顾昭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目调息,恢复着几乎透支的体力。苏棠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薄的米粥,轻轻走到他身边。
喝点吧。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却异常轻柔。她看着顾昭苍白的脸,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温热的油纸包,塞进他手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糖炒栗子。最后几个了。你……别饿着。
顾昭睁开眼,看着手中那包还带着少女体温的栗子,又抬头看向苏棠。昏黄的油灯光线下,她脸上沾着一点烟灰,头发散乱,眼圈红肿,憔悴不堪,可那双望着他的眼睛,却像落入了星辰,亮得让他心头发烫。前世她替他挡下邪火时,最后看他的,也是这样一双眼睛……
他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低低地、沙哑地道:……谢谢。
苏棠在他身边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抱着膝盖,头轻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外面依旧飘着冷雨的沉沉夜色。
顾昭……
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迷茫和恐惧,你说……这雨,什么时候能停这病……能过去吗
顾昭握紧了手中温热的栗子,感受着那点暖意透过掌心,汇入识海,与那些微弱却顽强的金色光点交融。他沉默了片刻,望向外面深沉的、仿佛要将整个城市吞噬的黑暗,一字一句,清晰而笃定地说道:
会过去的。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风雨的力量。
只要人还在,烟火气还在,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棠疲惫却依旧明亮的侧脸上,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是在对自己立下誓言,……天,就塌不下来。
济世堂内,此起彼伏的、病痛的呻吟似乎都微弱了些。角落里,那个被顾昭随手丢在柜台下、布满裂纹、沾满泥污的破陶罐,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温润的微光,如同呼应。
4
雨,终于停了。肆虐的洪水在军民合力下,被勉强束缚在河道里,留下满城狼藉和泥泞。瘟疫在顾昭那霸道药方和全城动员的严防死守下,虽然依旧每日都有人倒下,但蔓延的势头,总算被强行扼住。临河街的街坊们,在经历了这场生死考验后,看向顾昭的眼神,除了往日的亲近,更多了一层发自内心的、近乎虔诚的信赖。那些微弱的、温暖的金色光点——人间香火,在顾昭的识海中汇聚得越来越多,如同涓涓细流汇成溪涧,滋养着他因连日操劳而疲惫不堪的神魂,也让他对邪气的感知越发敏锐。
然而,表面的喘息之机下,一股更加阴冷、粘稠、令人作呕的邪异气息,如同深埋地底的毒藤,正悄然在汴梁城的地下蔓延。这气息并非瘟疫那种无意识的秽气,而是带着清晰的、贪婪的、充满恶念的意志!它在汲取着什么……汲取着洪水带来的绝望,瘟疫散播的恐惧,以及……那些在灾厄中不幸死去生灵的血肉与残魂!
顾昭的心,一天比一天沉。这绝非寻常邪修的手笔。如此规模,如此阴毒,背后所图,恐怕是……血祭!以一座繁华古都、百万生灵为祭品的滔天血祭!前世玄真子背叛他,最终的目的,似乎也是为了某个庞大而血腥的仪式……难道,他们从未放弃
这天傍晚,残阳如血,将积水的街面染上一层不祥的暗红。顾昭刚送走最后一批来领防疫药汤的流民,疲惫地关上济世堂的门。王二牛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草靶子上的糖葫芦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串,他脸上惯常的嬉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和焦灼。
顾昭!顾昭!出事了!出大事了!
王二牛一把抓住顾昭的胳膊,手都在抖,声音带着哭腔,城……城西!乱葬岗那边!塌了!塌出个大坑!坑里……坑里往外爬……爬出来好多……好多骨头架子!会动的!拿着锈刀片子!见……见人就砍啊!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阵极其微弱、却尖锐刺耳、非金非木的嘶鸣声,混杂着隐隐约约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摩擦声,从遥远的城西方向,乘着晚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顾昭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白骨邪兵!果然是邪道血祭召唤的前驱!它们出现,意味着献祭的核心即将被唤醒!不能再等了!
他猛地推开王二牛,几步冲到后堂,掀开床板。下面没有金银细软,只有一柄用厚厚油布包裹的、沉重异常的长条状物体——那是他父亲顾铁牛,打了一辈子铁,倾尽心血为他打造的唯一一件兵器,一柄未开锋的玄铁重锤!锤头粗糙沉重,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铁屑和炉灰的痕迹。
顾昭一把扯开油布,冰冷的玄铁触感入手。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抓起那根早已成为他标志的擀面杖,塞进腰带,就要往外冲。
顾昭!
苏棠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门口响起。她不知何时跑了过来,脸色惨白如纸,显然是听到了王二牛的呼喊。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沉甸甸的布囊,里面是她父亲秘藏的几味珍贵保命药材。她冲到顾昭面前,想也不想就把那布囊塞进他怀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拿着!你……你一定要回来!我……我等着你的肉包子钱!
她死死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顾昭看着苏棠那双盛满恐惧、担忧和决绝的眼睛,看着她递来的、带着她全部心意的药囊,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又带着尖刺的手狠狠攥住。前世她推他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快走!……只是结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痛楚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戾气,没有接那药囊,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苏棠一眼。那一眼,不再有往日的嬉笑怒骂,不再有刻意的疏离,里面是苏棠从未见过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沉静,以及一种……近乎诀别的温柔。
等我回来。
他只说了四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千钧的份量。然后,他猛地转身,将玄铁重锤扛在肩头,那沉重的锤头和他单薄青衫的身影形成强烈的反差。他撞开济世堂的后门,身影如离弦之箭,朝着城西那弥漫着不祥嘶鸣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很快消失在血色残阳笼罩的、泥泞不堪的巷弄深处。
顾昭——!
苏棠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被晚风吹散。
城西,乱葬岗。
昔日埋葬无主尸骸的荒凉土坡,此刻如同地狱的入口。大地塌陷出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窟窿,浓得化不开的黑气如同墨汁般从洞中滚滚涌出,带着刺鼻的硫磺和尸腐的恶臭。窟窿边缘,密密麻麻的白骨骷髅兵正挣扎着爬出!它们眼眶中跳动着幽绿色的磷火,手持锈迹斑斑的残破兵刃,下颌骨开合,发出咔哒咔哒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更多的骷髅还在源源不断地从黑气弥漫的深坑中爬出,汇聚成一片惨白的、移动的死亡浪潮,朝着残破的城墙和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零星百姓扑去!骨骼摩擦汇成的咔哒声浪,如同死亡的潮汐,淹没一切!
顾昭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地狱般的景象。城墙根下,已有几具被撕扯得不成人形的尸体,鲜血渗入泥泞的土地。几个来不及逃走的妇孺缩在倒塌的土墙后,吓得连哭喊都发不出声。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不远处传来。一个腿脚不便的老汉被几个白骨兵追上,锈刀高高举起!
滚开!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顾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切入!他肩上的玄铁重锤带着无匹的蛮力,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纯粹是父亲打铁时锤炼千遍万遍的、最原始的力量爆发!
轰——咔嚓嚓!
沉重的锤头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狠狠砸在为首那个白骨兵的腰椎上!坚硬的骨骼如同朽木般寸寸碎裂!那骷髅兵眼中的磷火剧烈跳动了一下,瞬间熄灭,整个骨架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顾昭毫不停留,重锤横扫!呜——!沉闷的风声响起,又是两个白骨兵被拦腰砸断!碎裂的骨茬四处飞溅!
他如同虎入羊群,那柄沉重的玄铁重锤在他手中,舞动起一片死亡的旋风!每一次砸落,都伴随着骨骼爆裂的脆响和磷火的熄灭!没有任何灵力波动,纯粹是凡人的筋骨之力,配合着前世搏杀的本能意识,竟在这白骨浪潮中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走!快走!
顾昭一边奋力挥锤,一边朝着墙根后吓傻的妇孺嘶吼。他身上的青布衫早已被骨茬划破,沾染上黑绿色的粘稠污秽和点点血迹,额角也被飞溅的骨片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混着汗水流下,更添几分狰狞。
然而,白骨兵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它们没有恐惧,不知疲倦,前仆后继地涌上来!顾昭再是勇猛,也终究是凡人之躯。他挥锤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手臂酸麻得快要失去知觉。更要命的是,那深坑中涌出的黑气越来越浓,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和精神冲击,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试图钻入他的口鼻,侵蚀他的意志!体内那沉寂的封灵印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桀桀桀……顾昭仙尊别来无恙啊
一个阴冷、滑腻、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突兀地在黑气弥漫的深坑上空响起!
顾昭猛地抬头!
只见深坑上方,浓郁的黑气翻滚汇聚,渐渐凝成一张巨大而模糊、却让他刻骨铭心的脸——玄真子!那张道貌岸然、前世曾被他视为至交的脸,此刻在邪气中扭曲变形,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贪婪!
真是情深义重啊!放着好好的仙骨不修,非要在这泥潭里打滚
玄真子(或者说他的邪念化身)的声音充满了恶意的嘲讽,响彻整个乱葬岗,为了这些蝼蚁值得吗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么狼狈!多么……可笑!
黑气翻涌,一股庞大无比的邪恶意念如同无形的巨山,狠狠压向顾昭!同时,坑底深处,传来一声沉闷、古老、仿佛来自洪荒的恐怖咆哮!大地剧烈震颤!一道庞大到遮天蔽日的、由森森白骨组成的巨爪虚影,缓缓地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中探出!仅仅是虚影散发出的凶煞之气,就让周围残存的白骨兵瞬间化为齑粉!那巨爪的目标,赫然是汴梁城中心!
上古凶兽——骸骨巨擘!它们竟真要以全城生灵血祭,唤醒这等灭世凶物!
跪下!献上你的仙骨!本座或可饶这些蝼蚁一命!
玄真子充满诱惑与胁迫的声音在顾昭识海中尖啸,否则,就让他们……为你愚蠢的‘人间烟火’陪葬吧!就像……前世那个愚蠢的女人一样!
前世苏棠惨死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刀,狠狠剜进顾昭的心脏!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重锤!封灵印在识海中发出濒临崩溃的哀鸣!玄真子的邪念和骸骨巨擘的凶煞之气,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蟒,死死缠住了他的神魂!
他拄着玄铁重锤,单膝跪倒在冰冷的泥泞中,大口喘息着,汗水和血水混合着流下。重锤的锤头上,还沾着为邻居李婶修补锅底时留下的点点铁屑。凡人之躯,如何对抗这滔天邪魔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顾大夫——!
小顾郎——别怕!
顾呆子!撑住啊——!
无数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却无比熟悉的呼喊,如同星星之火,骤然从远处、从残破的城墙方向响起!
顾昭猛地抬头!
只见残阳如血的背景下,临河街的街坊们,竟然举着锄头、铁锹、菜刀、烧火棍……一切能当做武器的东西,在王二牛、苏棠、张婶、甚至他那拄着拐杖、脸色煞白却眼神坚定的父母带领下,跌跌撞撞、却又义无反顾地冲过了布满瓦砾和污水的荒地,朝着这片地狱战场奔来!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身体在巨大的凶煞之气下瑟瑟发抖,但他们的眼神,却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守护家园的疯狂火焰!
狗娘养的邪魔!敢动我们顾大夫!
跟它们拼了!
保护顾小郎!保护我们的家!
无数声呐喊汇聚在一起,微弱却震撼人心!就在他们踏入这片被邪气笼罩的战场边缘的刹那!
嗡——!
顾昭的识海,那因恐惧和绝望而濒临枯竭的人间香火溪流,仿佛被投入了亿万颗火星!瞬间沸腾了!燃烧了!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一点、两点、十点、百点、千点万点……无数温暖、坚韧、纯粹的金色光点,如同受到感召的萤火,又如同冲破黑暗的星辰,从每一个奔来的街坊身上,从汴梁城中每一个被顾昭救治过、帮助过、温暖过的百姓身上,从这方饱经苦难却依旧顽强生存的土地深处,升腾而起!
它们穿透了弥漫的邪秽黑气,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如同百川归海,疯狂地涌向那个跪倒在泥泞中的、青衫染血的少年!
顾昭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温暖而浩瀚的金色洪流,瞬间注入他干涸的识海!那濒临破碎的封灵印,在这纯粹的人间愿力冲刷下,非但没有崩溃,反而被镀上了一层神圣温暖的金辉,变得更加凝实坚固!玄真子的邪念和骸骨巨擘的凶煞之气,如同冰雪遇到烈阳,发出凄厉的尖啸,瞬间被冲散、净化!
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盈着顾昭的四肢百骸!那不是毁天灭地的仙灵之力,而是亿万生灵愿力汇聚的、守护的力量!是这人间烟火气所化的、最本源的伟力!
他拄着重锤,缓缓地、坚定地站了起来。沾染着泥污和血迹的青衫,在漫天汇聚而来的金色光点映衬下,不再狼狈,反而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而温暖的光晕。他脸上、身上的伤口,在那温暖金光的照耀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他抬起头,望向深坑上空那张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玄真子邪脸,望向那缓缓探出、散发着灭世凶威的白骨巨爪。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却又仿佛蕴藏着整个燃烧的人间。颊边那对深深的梨涡,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里面盛着的,不再是往日的嬉笑怒骂,而是历经沧桑、看透生死、守护所爱的……大安宁,大慈悲。
他单手缓缓举起那柄玄铁重锤。粗糙的锤头沐浴在漫天汇聚的金色光点中,上面沾着的铁屑、炉灰、泥污,此刻都仿佛被赋予了神圣的光泽。锤头之上,人间香火凝聚,光芒万丈,宛如举起了整个尘世的重量与祈愿!
玄真子……
顾昭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邪魔的嘶吼和骨骼的摩擦,响彻天地,带着一种洞穿万古的平静与嘲讽,……你口中的蝼蚁,你眼中的泥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在金光笼罩下、虽然恐惧却依旧挺直了脊梁、举着简陋武器、死死挡在他身前的街坊们——王二牛举着插糖葫芦的草靶子挡在最前,苏棠手里紧紧攥着捣药的铜杵,父亲顾铁牛拄着拐杖,母亲林氏紧紧抱着一个小药箱,张婶手里还拎着半截擀面杖……
顾昭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照亮整个黑暗战场的弧度。那笑容里,是彻悟,是释然,是无悔。
……才是我的大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中的玄铁重锤,带着亿万点人间香火汇聚的、足以焚尽世间一切污秽的金色光焰,如同坠落的烈日,朝着那深不见底的邪魔窟窿,朝着那探出的白骨巨爪,朝着玄真子那张扭曲的邪脸,悍然砸下!
轰——!!!!
金色的光焰如同怒海狂涛,瞬间吞噬了翻滚的黑气,淹没了森森的白骨浪潮!玄真子凄厉不甘的尖啸被彻底淹没!那探出的白骨巨爪虚影在纯粹的人间愿力冲击下,如同沙堡般寸寸瓦解崩碎!深坑底部,传来一声沉闷痛苦到极点的哀嚎,随即彻底沉寂下去!
金光所过之处,污秽涤荡,邪魔辟易!只留下被净化后、散发着淡淡暖意的泥土气息。
当最后一点金光散去,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初升的朝阳,将第一缕温暖的光芒,洒在这片饱经蹂躏、却终于重归安宁的土地上。
顾昭拄着玄铁重锤,立在原地,微微喘息。身上的青衫依旧破旧,沾满泥污,但整个人却仿佛脱胎换骨,散发着一种温润如玉、返璞归真的宁静气息。
顾……顾昭
苏棠颤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她第一个冲了过来,手里的铜杵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不管不顾地扑到他面前,上上下下地检查,你……你没事吧伤着哪了吓死我了!
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王二牛、张婶、顾铁牛、林氏……所有人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后怕让他们语无伦次。
小顾郎!你……你刚才……
顾大夫!那金光……天神下凡啊!
昭儿!我的儿啊!
林氏一把抱住顾昭,泣不成声。
顾昭感受着怀中母亲颤抖的身体,看着父亲通红的眼圈,看着苏棠满脸的泪痕,看着王二牛崇拜得快要晕过去的眼神,看着张婶和其他街坊们激动又敬畏的目光……他疲惫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满足。
他抬起手,想擦掉苏棠脸上的泪水,指尖却在半途顿住,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带着劫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东方。朝阳正喷薄而出,金色的光芒洒满疮痍渐愈的汴梁城。炊烟,正从千家万户的屋顶,袅袅升起。
人间烟火气,终于重新弥漫开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残留的药味、汗水的味道……还有,不远处不知哪家铺子刚出炉的、热腾腾的肉包子的香气。
顾昭的肚子,非常应景地、响亮地咕噜叫了一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围着他的众人一愣。
苏棠挂着泪珠的脸上,先是错愕,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如同冰河解冻,春花绽放。
王二牛也反应过来,拍着大腿狂笑:哈哈哈!顾神仙!您这刚打完妖怪,就惦记上肉包子啦
张婶抹着眼泪笑骂:你个馋嘴猴!
顾铁牛和林氏也破涕为笑,看着自家儿子,眼神里是满满的心疼和后怕褪去后的、纯粹的骄傲与爱意。
顾昭摸了摸鼻子,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赧然,颊边那对梨涡却深深地陷了下去,盛满了真实的、属于凡尘的暖意。他扛起那柄沾满泥污、锤头却仿佛被金光洗练过的玄铁重锤,朝着那包子香气飘来的方向,迈开脚步。
走!
他大手一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豪气和一丝迫不及待的馋意,我请客!肉包子管够!庆祝咱们的……烟火人间,又回来了!
金色的朝阳,将他和簇拥着他、笑骂着的人群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那身影融入了升腾的炊烟,融入了嘈杂的市声,融入了这劫后重生、却更加坚韧温暖的万丈红尘。
角落里,济世堂柜台下,那个布满裂纹的破陶罐,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所有的裂痕都被一种温润柔和、如同晨曦般的光芒悄然弥合。罐身古朴,光洁如新,隐隐流转着温暖的光华。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而此间大道,不在九霄云外,只在——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