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疯了。
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噼啪作响,织成一片混沌动荡的水幕,将外面精心修剪的草坪、闪烁的景观灯,统统揉碎成冰冷混乱的光斑。客厅里,奢华的水晶吊灯亮得刺眼,毫无温度的光线瀑布般倾泻在光洁如镜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映照出几张绷紧到极致、写满冰冷厌弃的脸。
空气凝成了沉重的铅块,沉沉压在胸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肋骨深处那刀刮般的钝痛。林晚甚至能听见自己牙齿细微的磕碰声,那是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疼痛的结果。她挺直了单薄得能被风吹折的脊背,站在客厅中央那片最亮、也最空旷的光圈里,像一件被陈列出来供人审判的易碎品,等待着最终的粉碎。
是你做的,对吗父亲林国栋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裹挟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狠狠砸在凝滞的空气里。他坐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身体前倾,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盯在林晚脸上,里面没有一丝属于父亲的温度,只有被反复欺骗后的冰冷审视和浓得化不开的厌弃。
林晚的下颌绷得更紧了些,细微的颤抖被强行压下。她没有看父亲,也没有看旁边依偎在母亲怀里、眼睛红肿、肩膀还在微微抽动的林薇。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对面墙壁上那幅巨大的、色彩浓烈到令人眩晕的抽象画上,视线却没有焦点。喉咙深处泛起熟悉的腥甜铁锈味,又被她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一股更尖锐的刺痛猛地从腰椎深处炸开,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更清晰的痛感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
说话!林国栋猛地一拍茶几,震得上面的水晶烟灰缸跳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响。母亲周雅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颤,下意识把怀里的林薇搂得更紧了些,望向林晚的眼神复杂难辨,失望和疲惫交织,最终只剩下无声的、冰冷的疏离。她别开了脸,仿佛多看一眼都难以忍受。
是我。林晚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完全失去了少女应有的清亮。没有解释,没有辩驳,只是给出了一个最直接、也最符合他们此刻预期的答案。这三个字出口的瞬间,仿佛抽空了她肺里仅存的空气,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从胸腔深处炸开,她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倒下。
你……林国栋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林晚的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林晚!你怎么敢!那是你妹妹的成人礼!那条项链是薇薇她亲生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你怎么做得出来!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
廉耻
这个词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林晚早已麻木的心。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她抬起眼,目光掠过父亲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掠过母亲疲惫而冰冷的后脑勺,最后落在林薇那张梨花带雨、写满委屈和惊惶的脸上。林薇的目光与她短暂相接,那里面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得逞的微光,快得像幻觉,随即又被更浓重的水汽覆盖。
我讨厌她。林晚的嘴唇翕动着,吐出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刻意磨砺过的尖锐棱角,我讨厌她占了我的一切,讨厌你们所有人都围着她转。看到她不痛快,我就舒服。她甚至试图扯动一下嘴角,想挤出一个符合这恶毒话语的、挑衅的冷笑。然而嘴角的肌肉僵硬着,那弧度扭曲得比哭还难看,更像濒死之人最后的抽搐。
够了!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却不是来自林国栋。
一直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的二哥林锐猛地冲了过来。他身材高大,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暴烈气息,几步就跨到林晚面前。那张酷似父亲的英俊脸庞此刻因愤怒而扭曲,眼底燃烧着熊熊的厌恶之火,几乎要将林晚吞噬。
贱人!林锐的声音因为狂怒而尖利,他扬起手,带着一阵劲风,狠狠朝着林晚苍白的脸颊扇了过去!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像玻璃碎裂般刺破了客厅的死寂。
巨大的力道让林晚本就虚弱的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她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踉跄着狠狠向旁边摔去。额头猛地撞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茶几角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眼前瞬间陷入一片漆黑,无数金星疯狂炸裂。剧痛从额头和脸颊同时炸开,火辣辣地灼烧着神经。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迅速蜿蜒而下,模糊了她一边的视线,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她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能感觉到额角流下的温热液体,和脸颊上那迅速肿起、如同被烙铁烫过的剧痛。
林锐!周雅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意识想上前,却被怀里瑟瑟发抖、抱得更紧的林薇死死拖住。
林锐打完那一巴掌,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指着地上蜷缩的林晚,对着林国栋和周雅琴吼道:爸!妈!你们还跟她废什么话!这种恶毒下贱的东西,根本不配姓林!让她滚!现在就滚!滚得越远越好!我一眼都不想再看到她!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恨和鄙夷。
林国栋看着地上额头流血、狼狈不堪的林晚,眼中最后一丝属于父亲的复杂情绪彻底湮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深深的疲惫。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沉得如同寒潭里的冰:滚。林晚,你给我滚出这个家!现在!立刻!马上!他指向大门的方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下,带着你那颗肮脏的心,滚出去!林家的大门,永远不许你再踏进一步!我就当……就当从来没找回过你!
滚出去。
这三个字重重砸下,仿佛一道赦令,又像一把终于落下的铡刀。林晚紧绷的神经末梢,竟奇异地松弛了一瞬。一股尖锐的、带着铁锈味的暖流猛地冲上喉头,她猛地侧过头,用手死死捂住嘴,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不受控制地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身体痛苦地佝偻下去,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牵扯着骨头深处那啃噬般的剧痛,还有额头、脸颊火辣辣的伤。
她咳得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捂在嘴上的那只手,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一片温热的濡湿,腥甜的气息直冲鼻腔。
晚晚……周雅琴看着女儿咳得撕心裂肺、额头流血、蜷缩在地的样子,那脆弱得像下一秒就要碎裂的身影,终究还是触动了她心底深处那点属于母亲的本能。她试图挣脱林薇的手,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迟疑。
妈!林薇却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抱紧了周雅琴的手臂,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恐惧,妈你别过去……她……她好可怕……二哥说得对……让她走……她将脸深深埋进周雅琴怀里,肩膀抖得更厉害了,仿佛地上的林晚是什么致命的病毒。
周雅琴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她看着林晚咳得蜷缩成一团的背影,再看看怀里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的林薇,又瞥见丈夫冰冷如铁的面容和儿子脸上毫不掩饰的憎恶。心中那点微弱的挣扎和母性,如同风中残烛,被这冰冷窒息的气氛彻底吹熄。她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眼中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她不再看林晚,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林薇,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赎。
林晚终于止住了那阵几乎要咳碎五脏六腑的呛咳。额角的血混着冷汗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想要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处关节都在尖叫,额头的伤口一跳一跳地抽痛,脸颊肿胀发烫。她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背脊依旧挺着,却已经带上了一种不堪重负的佝偻。她依旧没有看任何人一眼,目光低垂,看着自己脚下被额血滴脏了一小块的光洁地面。然后,她转过身,拖着沉重如同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朝着玄关走去,走向那扇象征着彻底放逐的、沉重冰冷的雕花大门。
每一步,都伴随着骨头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钝痛。每一次抬脚,每一次落下,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喉咙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她淹没。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早已伤痕累累的软肉,直到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再次倒下。她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简单的、半旧的帆布背包孤零零地放在玄关的鞋柜旁,像她这个人一样,与这个金碧辉煌、却容不下她的家格格不入。
她伸手拿起背包,动作迟缓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指尖触碰到冰冷的背包带子时,又是一阵细微的颤抖。背上背包,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此刻却像一座山压在她脆弱的肩胛骨上。额角的血还在细细地渗,滑过肿胀的脸颊,带来一阵粘腻的冰凉。她没有回头,只是伸出同样沾着血污和冷汗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开了那扇沉重得如同千斤闸的大门。
门外的风雨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咆哮着灌了进来!冰冷的雨点夹杂着狂暴的狂风,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脸上、身上,单薄的衣物瞬间湿透,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额头的伤口被雨水一激,尖锐的疼痛让她眼前又是一黑。屋内的暖光、水晶灯的璀璨、那些冰冷或厌恶的目光,统统被彻底抛在身后,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湿重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风雨声。
林晚毫不犹豫地抬脚,迈了出去,踏入那片狂暴的雨夜。沉重的雕花大门在她身后发出沉闷的、带着回音的撞击声,砰然合拢,彻底隔绝了身后那个灯火通明、却从未真正属于她的世界,也将她彻底推入了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之中。
整个世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雨声和风声。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额头的伤口被雨水反复冲刷,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麻木感。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沉甸甸的,寒意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争先恐后地钻进骨头缝里,与内里的癌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绝望的酷刑。她忍不住剧烈地打了个寒颤,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发抖。
然而,更汹涌的却是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和那撕扯着神经的剧痛。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喉咙口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
呕……她猛地弯下腰,一只手死死撑住冰冷的、湿漉漉的铁艺大门栏杆,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一个激灵。另一只手紧紧捂住痉挛翻搅的胃部,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酸水不断上涌,烧灼着喉咙,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次呕吐的痉挛都无情地牵动全身的神经,尤其是脊背深处那顽固的、啃噬般的剧痛和额头的伤口,瞬间被放大到极致。
冷汗和雨水混在一起,浸透了她全身。眼前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晃动,像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光怪陆离的色彩扭曲旋转。她死死咬着早已伤痕累累的下唇,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抗着那要将她彻底撕碎的眩晕和疼痛,指甲深深掐进冰冷的金属栏杆里,留下几道模糊的水痕和血印。
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雨腥味的空气,那寒意刺得肺腑生疼,却也带来一丝短暂的、残酷的清明。她松开紧抓栏杆的手,用尽力气想要重新站直身体。
就在她身体重心移动的瞬间,一股更大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和剧痛猛地冲上喉头。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嘴,剧烈的呛咳再次爆发。
咳!咳咳咳——噗!
这一次,再也无法压抑。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染红了她捂着嘴的苍白指缝,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雨水,顺着她的指缝汩汩流下。更多的血滴溅落在脚下湿漉漉的、反射着冰冷微光的地面上,迅速被雨水冲淡、晕开,像几朵瞬间凋零又被无情践踏的残花。
剧烈的咳嗽让她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漆黑,金星狂舞。身体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就在这踉跄的瞬间,一个轻飘飘的、折成小方块的东西,悄无声息地从她湿透的外套口袋里滑落出来,掉在冰冷潮湿、混杂着血水的地面上。
林晚对此毫无察觉。她全部的意志都在对抗那要将她彻底摧毁的眩晕和剧痛。她扶着冰冷湿滑的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瘦削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不留一丝痕迹。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额角的伤口和脸上的血污,也冲刷着她身后地面上那个不起眼的、被雨水迅速打湿的小纸块。
***
时间被残忍地拨回三个月前。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冰冷地钻进肺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气息。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的铅块,沉沉压在每一个进出这扇门的人心上。林晚坐在诊室门外冰凉的金属排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抠着座椅边缘一小块脱落的蓝色漆皮。那点微不足道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四周是压抑的低声交谈、仪器单调而刺耳的嗡鸣,还有远处某个角落隐约传来的、被强行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崩溃哭声。每一丝声响都像一把生锈的小锤,精准地敲打在她紧绷到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的神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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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护士的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任何温度。
她像一具被无形的线骤然提起的木偶,僵硬地站起身。推开那扇印着专家诊室四个冰冷黑字的门时,门轴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如同命运开启的叹息。
诊室里亮得过分,惨白的日光灯把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连空气里的尘埃都纤毫毕现。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的主任医师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捏着几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影像胶片,对着窗外的光线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林晚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淌的声音,听到心脏在肋骨后面沉重而绝望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倒计时的鼓点。
医生终于放下胶片,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他抬眼看向林晚,镜片后的目光复杂而凝重,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却又无法完全掩饰的沉重和悲悯,像看着一个即将坠入深渊的人。
林小姐,他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很平稳,试图抚平那残酷的棱角,却依旧像钝刀子割肉,缓慢而清晰地切割着她的神经,情况……很不乐观。
他拿起那张印满冰冷数据、曲线和黑白图像的最终诊断报告,推到她面前的桌面上。纸张很轻,落在光滑的桌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林晚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林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张纸上。那些黑色的印刷体字母和冰冷的医学名词组合在一起,像某种来自地狱的、宣告终结的符咒。
骨肉瘤。医生清晰地吐出这个名词,如同宣判,晚期。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如何将最残忍的部分表达得稍微不那么刺耳,但最终只是指向报告下方那行加粗的、结论性的黑色文字:多处骨转移,情况……非常不理想。预估的生存期……他又停顿了,手指在那行字上用力点了点,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沉重,大概,只有三个月左右了。当然,个体差异会有不同,积极治疗也许能……
后面的话,林晚一个字都没听清。
晚期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灼烧着她的神经,留下永久的焦痕。三个月则像一把冰冷的铁锤,带着万钧之力,将她整个人从内而外彻底砸得粉碎,连渣滓都不剩。世界在眼前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只剩下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耳鸣,还有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擂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炸开的巨响。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起那张纸的。指尖冰凉,没有一丝温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诊室的。走廊里人来人往,那些模糊的面孔在她眼中扭曲、晃动,如同鬼魅。她像一具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凭着残存的本能穿过医院长长的、充满浓烈消毒水气味的走廊,推开沉重的、隔绝生死的玻璃门,走到了外面喧嚣的、充满生机的街道上。
阳光刺眼得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车流声、人声、商贩的叫卖声、远处工地的轰鸣……各种嘈杂的声响如同失控的洪水般汹涌而来,却无法穿透她耳中那层厚厚的、由绝望和死亡筑成的隔膜。
三个月。
她刚刚被那个显赫的、富可敌国的林家找回来不到半年。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失而复得的亲情,还没来得及真正融入那个流光溢彩、触手可及的世界,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一下有家、有父母、有兄长是什么滋味。
命运就给她判了死刑。缓期三个月执行。
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身形佝偻的老人,被一个中年妇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从她身边慢慢走过。老人脸上带着病弱的疲惫,但眼神温和,偶尔低声对搀扶他的妇人说句什么,妇人便露出温柔的笑意,更小心地调整着搀扶的姿势。林晚的目光像被钉住一般,追随着他们相互扶持的背影,直到那对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融入茫茫人海。
一股尖锐的、冰冷的寒意,像一条淬毒的冰蛇,猛地从她破碎的心底最深处钻了出来,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不能让他们知道。
绝对不能。
尤其是……林薇。那个取代她在林家生活了十几年,被父母视如己出、被两个哥哥百般呵护、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养女。如果自己死了,林薇会哭吧会伤心吧爸爸妈妈……会很难过很难过吧大哥林琛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神会不会黯淡二哥林锐那暴躁的脾气会不会因为失去妹妹而更加乖戾林家这刚刚找回一点圆满的假象,会不会因为她这个真千金的死亡而彻底崩塌,露出底下冰冷的裂痕
她不要这样。
她不要成为他们记忆里一道流着血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一个刚刚回家就匆匆逝去的、悲伤的符号。她宁愿……宁愿他们恨她。恨一个恶毒、贪婪、恩将仇报、心如蛇蝎的林晚。
这样,当她最终像尘埃一样消失的时候,他们只会觉得解脱,觉得甩掉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和耻辱。林薇依旧是他们贴心的小棉袄,林家依旧是那个光鲜亮丽、完美无缺的豪门。
一丝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空气被深深吸入肺腑,林晚缓缓抬起头,望向城市灰蒙蒙的、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她眼中最后一丝属于活人的光亮,属于对亲情、对未来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的潭水。
好。
那就这样。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判决书。手指用力,指节泛白。纸张在她手中被揉成一团,发出刺耳的窸窣声。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它撕碎!一片,两片,三片……白色的碎纸屑如同绝望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她指间飘落,被路过的行人匆匆的脚步带起的风吹散,卷入肮脏的街角,瞬间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晃了晃。然而,下一秒,她却又弯下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疯狂,将那些散落在脚边、尚未被吹走的、较大的纸片碎片,一片一片,颤抖着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纸边缘割破了她的手指,渗出血珠,她也毫无所觉。
***
第一次动手,是在一个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
林家别墅巨大的开放式厨房里,只有林晚一个人。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大理石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空气里粘稠得如同胶质的寂静。保姆张妈在后面的小花园里修剪花枝,细微的枝叶断裂声断断续续传来,更添几分空旷的死寂。
林晚的指尖冰凉,没有一丝血色。她站在流理台前,面前放着一杯刚煮好的、散发着浓郁甜香的热可可——林薇每天下午雷打不动的固定饮品。旁边,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白色药瓶,瓶身上的标签被刻意撕掉了大半,只剩下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母,像狰狞的伤疤。瓶子里躺着几片小小的、圆形的白色药片。
剧烈的、熟悉的疼痛毫无预兆地从腰椎深处炸开,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疯狂搅动、穿刺。她身体猛地一晃,手肘重重撞在冰冷的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剧痛让她瞬间眼前发黑,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湿了一片。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才勉强站稳,扶着台面急促地喘息。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张妈就要进来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个冰冷的小药瓶。冰凉的塑料瓶身硌着指骨,带来一种异样的触感。她拧开瓶盖,倒出两片白色的小药片。药片落在掌心,轻飘飘的,却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整条手臂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几乎拿捏不住。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可可的甜腻和药片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苦涩化学气味。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自毁的狠绝和冰冷的麻木。她不再犹豫,将药片迅速丢进那杯还在冒着丝丝热气的可可里。棕色的液体表面微微晃动了一下,荡开一圈涟漪,药片迅速下沉,融化,消失无踪,只留下杯口袅袅上升的白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自然的苦味。
做完这一切,她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橱柜,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冷汗顺着鬓角和脖颈滑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就在这时,厨房门口传来轻快而熟悉的脚步声。
张妈,我的可可煮好了吗林薇甜美的声音,如同裹着蜜糖的刀子,清晰地传来。
林晚猛地站直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压下脸上所有的痛苦和苍白,迅速拿起流理台上一块干净的抹布,胡乱擦拭着早已光洁如新的台面,动作僵硬而刻意,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慌张。她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大理石台面冰冷的花纹,不敢看门口。
林薇走了进来,看到林晚在擦台面,脚步顿了一下,脸上甜美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审视和了然。她的目光如同探针,精准地扫过那杯放在台面上的可可,又落回林晚那极力掩饰却依旧显得过于苍白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姐姐在帮忙啊林薇的声音依旧甜美,如同黄莺出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试探,真是……麻烦姐姐了。她慢慢走近琉理台,目光却没有离开林晚的脸。
林晚没有抬头,只是含糊地、声音低哑地嗯了一声,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她胡乱擦了几下,仿佛那台面沾染了什么致命的污秽,然后猛地丢下抹布,几乎是逃离般地、脚步虚浮地快步走出了厨房,留下林薇一个人站在那杯加了料的热可可前,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冰冷的弧度。
身后,林薇并没有立刻去碰那杯可可。林晚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和嘲弄的视线,一直黏在她的背上,如同跗骨之蛆,直到她仓惶地消失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
没过多久,别墅宁静的午后就被彻底打破。先是楼下传来林薇痛苦的、撕心裂肺的呕吐声,紧接着是佣人们慌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再然后,是周雅琴心疼焦急到变了调的询问和林国栋压抑着怒火的低吼。
怎么回事薇薇怎么会突然吐得这么厉害脸色都青了!
可可她下午就喝了可可!谁煮的!
是……是晚晚小姐刚才在厨房……佣人战战兢兢的声音带着指向性。
林晚蜷缩在自己房间那张宽大却冰冷的大床上,厚重的丝绒窗帘被她拉得严严实实,将外面的一切光线和令人窒息的声响隔绝。黑暗中,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那股熟悉的、带着药味的酸水不断上涌。她死死忍着,指甲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留下深深的月牙形血痕。外面传来的每一声林薇痛苦的呻吟,每一声母亲焦急心疼的呼唤,都像淬了盐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留下火辣辣的、带着罪恶感的灼痛。
她成功了。他们很快就会认定是她下的手。厌恶的种子已经埋下。
可为什么……心口那个地方,空洞得比全身骨头碎裂加起来还要疼疼得让她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雏鸟,无声地颤抖。
***
第二次的陷害,发生在别墅二楼通向花园的旋转楼梯顶端。那楼梯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林晚靠在冰冷坚硬的雕花铁艺栏杆上,目光空洞地望着下面大厅里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那光芒太过刺眼,晃得她眼睛生疼,视野边缘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晃动,像蒙上了一层水雾。止痛药的效力在飞速消退,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钝痛感从脊椎深处如同苏醒的毒蛇般蔓延上来,疯狂啃噬着她的神经。她需要更强的剂量,才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正常,才能支撑她完成这场早已写好的戏。
楼梯下方,林薇正端着一盘精心切好的、色彩缤纷的水果,脚步轻快如同林间小鹿,脸上带着柔顺温和的、无懈可击的笑容,正和旁边一个女佣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姿态优雅从容。
时机到了。
林晚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她肺部一阵剧烈的抽搐,引发一阵压抑的闷咳。她强行咽下喉头的腥甜,扶着栏杆,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站直身体。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混合着挑衅、刻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的假笑,对着下方正走向客厅的林薇,刻意拔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尖锐的、破坏和谐的调子扬声道:喂,林薇,你挡着路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尖刺,清晰地刺破了楼下温馨的氛围。
林薇闻声抬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无辜。她看着林晚扶着栏杆,一步步往下走,脚步明显有些虚浮不稳,身体微微摇晃。林薇眼底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丝了然,甚至是一丝……冰冷的、带着残忍兴味的嘲弄快得如同错觉。她非但没有让开楼梯中间宽敞的位置,反而像是被林晚突然的发难吓到了,下意识地朝楼梯中间的位置又靠近了一步,正好站在林晚下行的必经之路上,也巧妙地挡住了旁边足以让两人轻松错身的空间。她的位置,选得刁钻而刻意。
林晚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灰般的白色,死死抠着冰冷的木质扶手。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她的意识,眼前林薇的身影开始出现令人心悸的重影。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加快脚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朝着林薇的方向直直撞去!就在两人身体即将接触的瞬间,林晚的左脚踝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里面的骨头被生生折断、碾碎!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眼前彻底一黑,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控制!
啊——!
一声短促惊恐的尖叫响起,紧接着是重物滚落楼梯的沉闷撞击声、果盘脱手砸在地毯上的钝响,以及痛苦的呻吟。
林薇手里的果盘脱手飞出,新鲜切好的水果——艳红的草莓、金黄的芒果、翠绿的蜜瓜——滚落一地,鲜艳的色彩在光洁的米白色地毯上泼洒开一片狼藉的污迹。她整个人被林晚失控倒下的身体狠狠撞上,那股力道带着无法收束的惯性,让她惊呼着失去平衡,白色的雪纺连衣裙瞬间沾染了果汁的污渍,狼狈不堪地顺着铺着厚地毯的旋转楼梯滚了下去!
巨大的动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惊动了别墅里的所有人。佣人们惊呼着从各个方向冲过来。周雅琴从客厅惊慌失措地跑出,看到摔倒在楼梯下、痛苦蜷缩着身体、手臂和膝盖擦出明显血痕的林薇,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声音都变了调:薇薇!我的天!薇薇你怎么样!她几乎是扑了过去。
林国栋也从书房冲了出来,威严的脸上布满寒霜。看到眼前的景象,尤其是林薇手臂上刺目的血痕和痛苦的表情,他目光如电般射向还僵在楼梯中段、一手死死抓着栏杆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脸色惨白如鬼、额头布满冷汗的林晚,眼中瞬间燃起滔天怒火,那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将她焚烧殆尽!
林晚!你疯了!林国栋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整个大厅嗡嗡作响,连水晶灯似乎都在震颤,你想杀了薇薇吗!
林晚扶着栏杆,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脊椎处的剧痛因为刚才的摔倒和脚踝的剧痛而变本加厉,像无数把电钻在同时工作,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她看着下方被众人小心翼翼扶起、哭得梨花带雨、手臂上血痕刺目的林薇,又对上父亲那双喷火的眼睛和母亲那难以置信、充满失望、痛心甚至是一丝恐惧的眼神。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口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
她猛地推开身边一个试图扶她的佣人,踉踉跄跄、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一楼的洗手间,将身后所有的惊呼、质问、哭泣和愤怒的目光统统隔绝。
砰!洗手间的门被她用力甩上、反锁。她扑到冰冷的盥洗台前,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哗流淌。她再也忍不住,对着光洁的白瓷面盆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吐出来的只有灼热的胆汁和苦涩的药水,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剧烈的呕吐牵动着全身的痛楚,尤其是脊椎和脚踝,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呕吐终于停止。她虚弱地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人。
镜子里映出一张鬼魅般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蒙着一层死灰。眼眶深陷,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因为刚才的呕吐和用力咬过而破裂,渗着血丝,嘴角还残留着一点呕吐物的污渍和血沫。额发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额角。最刺目的是那双眼睛,空洞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里面只剩下死寂的冰冷、浓得化不开的自我厌弃……和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绝望的茫然。
镜子里的人也在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控诉和嘲讽。
你成功了,林晚。她对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可悲的影子无声地说。看啊,他们多恨你。父亲恨不得掐死你,母亲看你的眼神像看一个怪物,林薇的眼泪和伤痕就是你最好的罪证。他们很快就会彻底抛弃你,就像丢掉一件肮脏的、带着致命病毒的垃圾。
可是……为什么心口那个地方,空洞得比全身的骨头碎裂加起来还要疼疼得让她恨不得立刻撞碎这面镜子,连同里面那个丑陋不堪的自己一起毁灭。
***
第三次的引爆点,是那条意义非凡的项链。地点,是林薇奢华至极的十八岁生日宴。
林家别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璀璨光芒,照亮了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每一张精心修饰、带着得体笑容的面孔。空气中浮动着名贵香槟、进口鲜花和精致甜点的馥郁香气,乐队演奏着舒缓优雅的圆舞曲,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豪门盛宴的纸醉金迷。
林晚穿着一条不合身的红色长裙,像一抹格格不入的、即将干涸凝固的血迹,悄无声息地站在宴会厅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裙子是母亲周雅琴让人送来的,尺寸显然大了不止一号,过于宽松的剪艺愈发衬得她形销骨立,锁骨嶙峋地凸出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那层薄薄的、苍白的皮肤。裙子的颜色红得刺眼,在流光溢彩的灯光下,她惨白的脸被映衬得更加没有生气,像个被人随意摆放在这里的、妆容诡异的纸人。
她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指尖冰凉得失去了知觉,几乎握不住纤细的杯脚。脊椎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啃噬般的剧痛,在喧闹的音乐和鼎沸的人声中,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像被放大了无数倍,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防线。止痛药片带来的短暂麻痹感正在飞速消退,眩晕感如同黑色的、粘稠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她彻底淹没。她只能死死靠着身后冰冷的大理石罗马柱,用尽全身每一分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要当场倒下。
隔着攒动的人群,她看到了今晚的绝对主角——林薇。
她穿着一条缀满细碎水晶的梦幻纱裙,层层叠叠的薄纱如同云雾缭绕,在灯光下折射出万千星芒,像一颗被众星捧月的、价值连城的明珠。她正依偎在盛装的周雅琴身边,笑容甜美纯净,眼神清澈无辜,接受着宾客们潮水般的赞美和祝福。林国栋站在一旁,难得地卸下了平日的威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宠溺。大哥林琛也在一旁,温文尔雅地笑着,偶尔低头与林薇说句什么,引得她掩唇轻笑,画面温馨和谐得刺眼。
多么完美、多么幸福的一家。她是那个突兀闯入的、带着一身晦气和恶意的污点。
林薇似乎感受到了角落里那道冰冷而专注的注视。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穿过衣香鬓影和晃动的酒杯,精准地投了过来。四目相对。林薇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甜美动人,如同最纯洁的天使。只是那双清澈见底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如同毒蛇在阴影中无声吐信的嘲弄和赤裸裸的挑衅。那眼神一闪即逝,快得让旁人无从察觉,却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残忍的笑意,狠狠扎进林晚早已千疮百孔、濒临崩溃的心。
来了。最后的审判。
林晚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香槟气泡和昂贵香水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像吸入了无数把细碎的玻璃渣,切割着她的气管。她松开扶着冰冷石柱的手,挺直了那痛得快要彻底断裂的脊背,脸上肌肉僵硬地抽动,努力地、极其不自然地挤出一个夸张的、扭曲的、带着浓浓嫉妒和刻骨恶意的笑容。她端着酒杯,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谈笑风生的人群,无视那些投来的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目标明确地朝着那光芒中心的林薇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骨头缝里发出无声的哀鸣和碎裂声。眩晕感越来越强,视线开始模糊,周围那些带着精致笑容的脸孔在她眼中扭曲、变形,如同地狱里游荡的鬼影。她只能死死盯着林薇脖子上那条在璀璨灯光下流光溢彩、如同凝聚了星河的蓝宝石项链——那是林薇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是林薇的命根子,也是林国栋夫妇心中对那个早逝女人最深的怀念和无法弥补的愧疚的象征。摧毁它,就是摧毁林薇在这个家地位的基石,也是斩断她自己与这个家最后一丝微弱联系的最快方式。
哟,妹妹今天真是光彩照人啊。林晚的声音拔得很高,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极其刺耳的尖酸刻薄,在优雅舒缓的音乐背景中显得格外突兀和粗鄙,瞬间划破了宴会的和谐氛围。她的出现和声音如同投下了一颗炸弹,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宾客的目光,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低低响起,无数道视线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诧、探究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林薇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恶意吓到了,脸上的甜美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迅速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无措表情,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如同受惊的蝶翼。她下意识地抬手,用白皙的手指紧紧护住了胸前的项链,声音带着委屈和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姐姐……你……
这项链……林晚的目光直勾勾地钉在那颗璀璨夺目的蓝宝石上,嘴角挂着那抹僵硬又恶毒的笑,声音更加尖锐,充满了攻击性,看着真眼熟啊该不会……是从我首饰盒里‘不小心’拿走的吧她故意把不小心三个字咬得极重,拖长了音调,充满了恶毒的暗示和赤裸裸的指控。
周围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林晚身上,惊诧变成了难以置信,鄙夷化作了冰冷的审视。周雅琴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红一阵白,她上前一步,试图拉住林晚的手臂,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和严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晚晚!住口!你在胡说什么!快给薇薇道歉!她用力攥着林晚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林薇眼圈瞬间红了,晶莹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落,顺着白皙的脸颊滑下。她紧紧护着项链的手微微发抖,声音带着委屈至极的哭腔,足以让任何不明真相的人心碎:姐姐……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说我……这是妈妈留给我唯一的……唯一的念想了……她泣不成声,将脸埋进周雅琴的肩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道歉林晚猛地甩开母亲的手,那力道因为失控和虚弱而显得格外粗鲁,甚至带得周雅琴一个趔趄。她脸上的笑容扭曲得近乎狰狞,像戴着一张随时会碎裂、露出底下森森白骨的面具,声音更加尖利刺耳,如同砂轮摩擦玻璃,盖过了音乐,也盖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我凭什么道歉偷东西的人是她!是她这个鸠占鹊巢的……
林晚!!!
一声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怒吼,裹挟着足以撕裂空气的狂怒和雷霆万钧的力道,猛地炸响!整个宴会厅瞬间死寂一片,连乐队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演奏。林国栋如同被激怒的雄狮,拨开僵硬的人群,带着一股狂暴的气势大步冲了过来!他脸色铁青,额头和脖颈的青筋根根暴起,那双平日里威严深沉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死死锁定林晚!
他冲到林晚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手指几乎要戳到林晚的鼻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裹着冰渣的子弹,带着刻骨的厌恶和彻底的失望: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你这个不知感恩、心肠歹毒、烂到骨子里的东西!滚!马上给我滚出这个家!滚出我的视线!我林国栋就当……就当从来没生过你这个女儿!滚——!!!
滚出去!
这三个字,如同三记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早已不堪重负、濒临碎裂的心口上。
喉咙深处猛地一甜!一股无法形容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暖流如同失控的岩浆,狂暴地冲撞上来!
咳!咳咳……噗——!
压抑了一整晚的腥甜再也无法遏制,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液,如同大朵大朵绝望绽放的彼岸花,瞬间染红了她惨白如纸的下巴,星星点点地溅落在她身上那件刺目的红裙上,也溅落在脚下光洁冰冷、反射着吊灯光芒的大理石地面上,触目惊心!
世界在她眼前骤然倾斜、旋转、碎裂!水晶吊灯的光芒扭曲成一片炫目而诡异的光斑,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宾客惊恐的倒吸冷气声、母亲失态的尖叫声、林薇压抑的抽泣声……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厚厚的、灌满水的玻璃缸,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
支撑她身体的那最后一根名为清醒的弦,彻底崩断了。
意识被汹涌的黑暗和灭顶的剧痛瞬间吞噬。她甚至来不及感受身体的失重,眼前最后看到的,是林国栋那张因震怒而极度扭曲、却在看到她咳血瞬间骤然凝固了表情的脸,是周雅琴惊恐瞪大、写满难以置信的双眼,是林薇脸上那瞬间褪去所有楚楚可怜的伪装、流露出极致惊愕和一丝……慌乱的眼神
紧接着,是彻底的黑暗,无边无际。然后,是身体重重砸向冰冷坚硬地面的、沉闷而绝望的钝响。骨头碎裂的声音仿佛在灵魂深处响起。
她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撕碎、被暴雨无情践踏的落叶,倒在了那片由她自己咳出的、猩红刺目的血泊之中。红裙铺散开,如同盛开的、染血的曼陀罗。额角之前被林锐打出的伤口,在撞击中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液混着咳出的血,在冰冷的地面上缓缓洇开。
一片死寂。
极致的死寂。
宴会厅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无数道惊恐、茫然、难以置信的目光。所有人,包括暴怒到极致的林国栋,惊恐失语的周雅琴,闻讯挤到前面、脸色煞白的大哥林琛,以及刚刚还在怒骂、此刻却如同被掐住脖子的二哥林锐,都像被施了集体石化咒,僵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死死地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林晚。
那刺目的鲜血,那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惨白脸庞,那件如同裹尸布般铺陈开的红裙,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残酷到令人窒息的画面。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狰狞地笼罩在这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上空。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方块,从林晚无力垂落的手臂下、从她散开的红裙褶皱里,被刚才倒下的力道轻轻震了出来,无声地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就在离她染血的指尖不到一寸的地方。
纸方块被几滴暗红的血珠洇湿了一角,在璀璨的灯光下,那抹暗红显得格外刺眼。
然而,一直站在稍远处、脸色变幻莫测、眼神复杂的林薇,目光却像被最精准的磁石吸引一般,瞬间从林晚惨烈的模样上移开,死死地钉在了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纸方块上!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脸上那副完美的惊愕表情出现了一丝无法掩饰的裂痕,一丝强烈的、混合着惊疑和某种不祥预感的直觉,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那是什么!
一种强烈到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惊疑、恐慌和某种近乎本能的掠夺欲的直觉,驱使着她。林薇猛地拨开身前僵住的佣人和宾客,几步冲了过去!她甚至顾不上林晚身下那滩刺目的血污,也顾不上自己昂贵的裙摆是否会沾染污秽,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和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一把抓起了那个被血滴洇湿的纸方块!
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她飞快地、近乎野蛮地将折叠的纸张展开、抚平。
惨白的纸张,印着冰冷而无比熟悉的医院抬头Logo。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打印的黑色字体、复杂的医学符号和一片片灰白的骨骼影像图。林薇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和恐慌,瞬间掠过那些她可能并不完全理解、但那些触目惊心的词汇却足以让她心脏停跳的术语——骨肉瘤、多发溶骨性骨质破坏、广泛转移、晚期、预后极差……
她的视线最终死死地、如同被烧红的铁钉钉住一般,凝固在报告最下方那一行加粗的、结论性的黑色字迹上:
**【临床诊断:骨肉瘤晚期(全身广泛骨转移)】**
**【预期生存期:约
3个月】**
那行字,每一个冰冷的笔画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她的眼球,穿透她的视网膜,直直钉入她的大脑深处!
晚……晚期……三……三个月林薇失声呢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冻结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惊骇和颤抖。她抓着报告的手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薄薄的纸张在她手中簌簌作响,仿佛随时会碎裂。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地上毫无知觉、仿佛一具残破人偶、随时会彻底消散的林晚,那张惨白如纸、沾染着新旧血污的脸,此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陌生,又无比……刺眼,像一面照妖镜,映照出她心底最深的幽暗。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从她的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让她如坠万年冰窟!宴会厅璀璨到虚假的灯光、周遭死寂的注视、父亲凝固的震怒、母亲惊恐的抽泣、哥哥们煞白的脸……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瞬间褪色、扭曲、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如同死亡判决书的诊断报告,和地上那个无声无息、被所有人厌弃驱逐的身影。
纸片在她剧烈颤抖的指间飘摇,像一片在风暴中挣扎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