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梅雨像是这座城市用不完的叹息,黏稠而绵长。林默站在窗边,看着雨水在积水的广告牌上砸出圈圈涟漪,觉得连呼吸都带着一股散不去的霉味。办公室里空调呼呼地吐着冷气,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躁。又是一个周末,本该属于休憩或兴趣的时间,却因为连续加了三天班,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对生活本身的麻木感。
他拿起马克杯,啜饮了一口早已凉透的咖啡。杯壁上凝着的水珠滑落,像一滴迟到的眼泪。桌面上的日程表用红笔圈出几个刺眼的缺乏感染力,那是上司对他连续修改了四稿的演讲稿的最终评语。林默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这评价像一面扭曲的镜子,照见他整个工作状态的苍白。
三十多岁的年纪,人生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一切都直奔既定的目标而去:买房、升职、结婚……他却像一列脱轨的火车,茫然地停在岔道上,不知该去向何方。曾经,他也拥有过鲜活的热情。大学时代,他是美术系的优等生,水彩画尤其出色。那时,天空是调色盘上最纯净的群青,晚霞是燃烧的玫瑰红,连空气中都漂浮着柠檬黄的暖意。他记得自己曾背着画夹,在午夜的街头为一只流浪猫画像,那份专注与满足,是后来任何一次加班都比拟不了的。
是什么时候放弃了呢是毕业时母亲的谆谆教诲:小默啊,画画能当饭吃吗看看你张阿姨的儿子,在国企工作多稳定。是第一次将画作投给画廊,石沉大海后对自己的怀疑。也是一次重要的青年绘画比赛,他倾尽全力,却连初赛都没能入围。那次的失利像一把钝刀子,一点点割裂了他所有的自信。他开始觉得,那些所谓的天赋,或许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生活像一口深井,他丢下画笔,换来了一块名为稳定的石头,从此便在这井底,仰望头顶那方圆寸天空。
下班的人群像潮水般涌出写字楼,林默混在其中,耳机里放着舒缓的纯音乐,却隔绝不了地铁里潮湿的汗味和人群的喧嚣。他回到家,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是一套租来的一居室,不大,却也塞满了各种杂物,尤其是那个堆放旧物的阁楼,像一块沉重的心病。
周末,他决定好好打扫一下。阁楼的木梯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积年的尘埃在昏暗的光线下肆意舞蹈。他动手将里面的旧物一一搬下来,准备分类丢弃。当一个笨重的、蒙着厚厚蛛网的木质箱子从最底层被拖出时,他忽然愣住了。箱子上那把小小的铜锁,早已锈迹斑斑,像一枚被遗忘的勋章。
一种莫名的悸动攫住了他。他找来螺丝刀,撬开了锁扣。箱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干燥颜料和旧画作特有的、略带檀香的气味涌了出来,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是那些熟悉的颜料盒,铁质的,有些已经生了锈,但里面凝固的色彩依然依稀可辨——群青、赭石、柠檬黄、玫瑰红……一排排试管状的玻璃瓶,标签泛黄,字迹是他曾经的飞扬。还有那些笔,羊毫的、狼毫的,形态各异,静静地躺在隔断里,带着一种沉默的控诉。
林默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颜料盒和笔杆。触感粗糙,带着岁月的磨砺。他拿起一支曾经最常用的中号狼毫,那支笔曾在他手中灵活得像一条延伸的手臂,如今握在手里,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陌生和沉重。
他想起自己曾经是多么热爱画画。水彩的清透与流动性,总能完美地承载他那些稍纵即逝的细微感受。他可以在画架前一坐就是一天,看着光影在画布上缓慢移动,色彩在纸上晕染开来,那种专注和喜悦,是任何世俗的成功都无法替代的。
林默,你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他对着空气中那些漂浮的尘埃,轻声说道。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找出几块干燥的试色纸,又从厨房拿来一个洗干净的旧盘子,小心翼翼地挤出一小坨群青颜料,兑了些水。毛笔吸饱了水,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他深吸一口气,将笔尖轻轻触到颜料上,然后,带着一丝犹豫和期待,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那抹蓝色在纸上晕开,像一滴清泉滴入了干涸的土地。林默的心,也跟着那抹蓝色,轻轻颤抖了一下。他尝试着画了一条简单的线条,又画了一个色块。手有些生涩,但他能感觉到,那些沉睡在肌肉记忆深处的技巧,正在慢慢苏醒。
他看着纸上那片并不均匀的蓝色,心中百感交集。有怀念,有失落,也有一丝微弱的、被重新点燃的火苗。他还能画吗那些曾经的热情,是否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冷却成灰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房间里只余下桌上那盏台灯发出柔和的光,笼罩着林默和那些渐渐活过来的色彩。
接下来的几天,林默下班后都会不自觉地绕到那个堆满旧物的小房间,对着那箱画具发呆。他几次想要将它们重新封存起来,告诉自己那不过是逝去的青春,不值得再拾起。但每当他的手触碰到那些冰冷的颜料盒,心中总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骚动。
周末,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天空露出了久违的湛蓝。林默决定去小区附近的公园走走,散散那股萦绕在心头的郁结。公园里人不多,空气中弥漫着雨后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他找了个僻静的长椅坐下,看着几个孩子在草坪上追逐嬉戏,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像碎金般跳跃。
他正出神,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叔叔,你在看什么呀
林默低头,看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手里捏着一支已经秃得只剩一点笔芯的蜡笔,和一张画满了歪歪扭扭线条的纸。她仰着小脸,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奇地打量着他。
我在看……看他们玩。林默有些不自在,他并不擅长和小孩交流。
小女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哦,他们在玩骑马马。我妈妈说,玩骑马马会长高高。她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努力想让自己看得更远一些,结果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林默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把。小女孩站稳后,对他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两颊的酒窝若隐若现。谢谢叔叔。叔叔,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她的目光落在了林默手中,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把阁楼里一支备用的炭笔拿出来了,此刻正无意识地转动着它。
林默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个啊,叫炭笔,也是一种画画用的笔。
画画小女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被点燃了两颗小星星,叔叔,你也喜欢画画吗我也会画画哦!她献宝似的举起自己的蜡笔和画纸,看,这是我画的太阳花,漂亮吗
林默接过她的画。那确实是一朵太阳花,由一个黄色的圆和一圈红色的射线组成,旁边还点缀着几团绿色的色块,应该是叶子。画纸的角落,用稚嫩的笔迹签着一个名字:小雅。
嗯,很漂亮,很有……生命力。林默真诚地说。小孩子的画,虽然技法拙劣,却充满了毫无顾忌的想象力和最原始的快乐。
这个叫小雅的小女孩,仿佛一道明亮的光,照进了林默略显灰暗的世界。她完全不在意林默的局促,自顾自地炫耀着她的作品,还拉着他的袖子,指着一只停在花丛中的蝴蝶,大声说:叔叔你看!那只蝴蝶是彩虹色的!我要把它也画下来!
林默看着她那张兴致勃勃的小脸,看着她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颊,心中某个被冰封已久的角落,似乎悄悄融化了一角。他想起了自己最初画画时的快乐,那种不为任何目的,只是因为热爱而创作的纯粹。
想……想学吗林默听到自己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用真正的画笔和颜料。
小雅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随即爆发出欢呼:想!叔叔你教我吗
林默看着她那双盛满了期待的眼睛,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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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家取来了那套尘封已久的画具,还特意买了一盒新的12色水彩颜料,以及几支适合儿童握持的画笔。当他提着画箱回到公园时,小雅果然还等在那里,看到她,立刻飞奔过来,像一只欢快的小鸟。
叔叔,你带了这么多东西呀!小雅好奇地围着他的画箱打转。
林默打开画箱,那些曾经让他感到沉重和疏离的画具,在小雅充满新鲜感和好奇心的目光中,似乎也重新焕发了光彩。他拿出崭新的颜料盒,挤出一点柠檬黄在调色盘上,又兑了些水。
我们先从最简单的颜色开始。林默握住小雅的小手,引导她用笔尖轻轻触碰颜料,然后在纸上画出一条歪歪扭扭的黄色线条,看,就像这样。
小雅咯咯地笑着,显然对这种新奇的玩具爱不释手。她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调色和用笔方法,虽然画出来的东西依旧是天马行空,不成章法,但她脸上的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林默看着她,心中也涌起一股久违的愉悦。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开始享受这个过程,他指点小雅如何调出更明亮的橙色,如何用不同的笔触表现树叶的形态。他甚至自己也拿起了一支笔,在另一张纸上,随意地涂抹起来。他没有明确的主题,只是凭着感觉,让色彩在纸上自由地流淌。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情绪,似乎也随着笔触的舞动,一点点地释放出来。
公园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些路过的行人看到这一大一小的组合,都会投来好奇和善意的目光。林默不再感到局促,他沉浸在这种简单的快乐中。他看到小雅因为画出了一朵很大很大的花而手舞足蹈,看到她因为不小心把颜料涂到手背上而扮鬼脸,那些鲜活的、不加掩饰的情绪,像一面镜子,照见他内心正在复苏的某些东西。
傍晚时分,天边燃起了绚丽的晚霞。林默指着天空,对小雅说:你看,晚霞像不像一幅流动的画
小雅抬头看了看,又低头在自己的画纸上涂抹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我要把红色的晚霞,和黄色的星星,还有蓝色的天空都画下来……不对,天空已经被晚霞染红啦!
林默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平静。他拿起自己的画笔,第一次,不是为了比赛,不是为了得到认可,只是因为他想画,画眼前这个充满活力的孩子,画这片被晚霞染红的天空,画这份失而复得的、简单的快乐。
当最后一缕霞光隐没在城市楼群的背后,公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小雅打了个哈欠,依依不舍地放下画笔。
叔叔,明天我们还能来画画吗她仰着小脸问,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林默看着她,微笑点头:好,明天再来。
他收拾好画具,目送着小雅蹦蹦跳跳地跑向不远处等待她的母亲。夜风微凉,吹拂着他的脸颊,也吹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他提着画箱,踏着月色回家。箱子里,那些曾经尘封的画笔,似乎也因为这半日的欢笑而变得温暖起来。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孔子的这句话,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林默的心房。他想起自己最初拿起画笔时,不也正是这种纯粹的乐之状态吗只是后来,当画画变成一种追求、一种负担时,乐字便渐渐被消磨,只剩下知之的疲惫和好之的焦虑。
昨晚没有下雨,林默睡得格外沉,梦境也格外斑斓,像小雅画纸上那些肆意挥洒的色彩。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树影的斑驳。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轻盈,似乎压在心口那块名为麻木的石头,被昨天的色彩悄悄搬走了几分。
他来到画具前,没有再像前几天那样犹豫和抗拒。他打开那盒新买的颜料,12色,每一色都饱满而鲜亮,像雨后初绽的花朵。他找来一张厚实的水彩纸,用夹子固定在画板上,然后,深吸一口气,像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般,挤出了第一坨群青。
他打算画一幅简单的风景,窗外的老槐树,以及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这是他每天都能看到的景象,熟悉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当他把目光专注地投注在上面,用画笔去观察它的轮廓,用色彩去感受它的明暗与气息时,一切又变得陌生而新鲜起来。
笔尖触到纸张的瞬间,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从手腕蔓延至全身。他仿佛能感觉到颜料在笔端的流动,水分在纸纤维中的渗透。他小心翼翼地勾勒出槐树粗壮的轮廓,那并非挺拔的直线,而是带着岁月侵蚀的弯曲和斑驳。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门口也有一棵老槐树,夏天会开出一串串白色的花,香气淡雅而悠远。
思绪一旦打开,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他画着画着,笔触从一开始的生涩逐渐变得流畅。他不再拘泥于像与不像,只是凭着感觉去描绘。群青的天空,点缀着几笔淡淡的玫红,那是清晨天际泄露的朝霞余韵。槐树的叶子,他用不同的绿色——草绿、橄榄绿、甚至带一点群青的深绿——来表现其层次和受光背光。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等他放下画笔时,发现天色已近正午。画纸上的老槐树,虽然称不上是什么杰作,甚至有些地方因为水分控制不佳而显得晕染过度,但它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那是林默倾注了情感的结果。
他看着自己的画,心中五味杂陈。有欣慰,有满足,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他曾经画得比这好得多,那时的他,技巧纯熟,对色彩的掌控也更加精准。而现在的他,像一个蹩脚的模仿者,努力想找回曾经拥有的荣光,却发现自己早已不是原来的自己。
林默,你在害怕什么他对着画架上的老槐树,轻声自问,害怕画得不好害怕再次面对失败还是害怕,即便画得再好,也找不回当初那份纯粹的热爱
答案不言自明。他害怕的,是再次揭开那个失败的伤疤,是发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天赋,不过是一场幻梦。这种恐惧,像一根无形的锁链,在他拿起画笔时,依旧会时不时地收紧,提醒他过去的伤痛。
下午,小雅如约而至。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扑进林默的画箱前。
叔叔,你看我的新画!她献宝似的展开一张画纸,上面用各种颜色画满了扭曲的人形和不成形状的房屋,大概是幼儿园里小朋友们的游戏场景。
林默仔细地看着,然后认真地点评:这个黄色的太阳,画得很有创意,像爆米花一样。还有这个蓝色的小人,看起来很凉爽。
小雅得到夸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看到林默画好的老槐树,好奇地凑过去:叔叔,这是你画的吗这是我们的公园吗哇,树叶好多种绿色哦!
林默笑了笑:是啊,随便画画。
才不是随便呢!画得真好!小雅一脸崇拜地看着他,叔叔,你能教我画大树吗就像公园里那样,开满白色花朵的!
林默看着她纯真的眼神,那些盘旋在脑海中的顾虑和恐惧,似乎都减轻了许多。他重新拿起画笔,从小雅手中接过一张新的画纸。
好,我们一起来画。他握着她的手,这一次,比昨天更加从容。他教她如何观察树木的生长规律,如何用不同的笔触表现树皮的粗糙和树叶的繁茂。
小雅学得很认真,虽然画出来的树依旧抽象,但那股认真劲儿,让林默感到动容。他忽然想到,也许他应该像小雅一样,把画画当成一种纯粹的乐趣,而不是一种负担。画的像与不像,好与不好,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画画的过程中,他是否感受到了快乐和专注。
叔叔,你看我画的树叶,像不像蝴蝶的翅膀小雅指着自己画纸上几个歪歪扭扭的绿色色块,得意地问。
林默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像,非常有想象力。比叔叔画的树叶生动多了。
他意识到,小雅的想象力是未被规则束缚的,她的画,也因此充满了最本真的生命力。而他自己,恰恰缺少的就是这份敢于打破常规的勇气和纯粹。
傍晚,夕阳的余晖再次为公园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林默看着小雅心满意足地抱着自己的大树离开,心中某个决定,渐渐清晰起来。他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他需要面对的,是当下,是重新开始的勇气。
他回到家中,将那张画着老槐树的画仔细地裱起来,挂在了客厅的墙上。它或许不够完美,但它标志着一段新征程的起点。
接下来的几个周末,林默的生活似乎找到了一个新的支点。他会在周六的下午,带着画具在公园里等小雅。有时候,小雅的妈妈也会一起来,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们画画,偶尔也会拿起笔画上几笔,大多是些简单的花卉和卡通人物,带着一种成人世界难得的童趣。
林默教小雅认识更多的颜色,如何调出柔和的过渡色,如何用留白表现出云朵的轻盈。他自己的画技也在与孩子的互动中,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慢慢恢复。他开始尝试画一些更复杂的题材,比如公园里打太极的老人,湖边追逐鸭子的孩子,或者只是角落里一株默默绽放的野花。
他的画,不再像以前那样追求技巧的完美和画面的冲击力,而是多了一份平和与淡然。他更注重捕捉瞬间的感受和氛围的表达。有时候,他会在一幅画旁边写上几行小字,记录下当时的心情或看到的情景,像一种图文并茂的日记。
叔叔,你看我的鸭子,它游到荷叶下去了!小雅清脆的声音将林默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他低头一看,小雅的画纸上,几只用橙色和黄色画出的、形态抽象的鸭子,正围绕着一片巨大的绿色荷叶。
林默忍俊不禁:嗯,它们可能在和荷叶捉迷藏呢。不过,这片荷叶画得真大,像一把绿色的大伞。
小雅听了夸奖,画得更加起劲了。
林默发现,自己越来越享受这种教学相长的过程。小雅的很多奇思妙想,常常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灵感。她看待世界的角度,是那么的新奇和直接,不带任何偏见和功利。林默开始尝试用她的视角去看待周围的一切,他发现,那些原本习以为常的景物,都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有一次,他看到小雅在画一只翅膀受伤落在长椅上的麻雀。她画得非常仔细,甚至用棕色点出了麻雀羽毛的纹理。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而不是猎奇。林默深受触动,他拿出速写本,快速地将那幅画面勾勒了下来:专注画画的小女孩,和她笔下那只带着伤痛的麻雀。
这幅速写,没有绚丽的色彩,也没有复杂的构图,却让林默感到一种深深的满足。他似乎触摸到了画画的本质——表达内心的感受。
当然,也会有沮丧的时候。比如,当他尝试画一幅更完整的风景时,他会发现自己对某些技法的运用依旧生疏,画出来的效果远不如预期。那种江郎才尽的恐慌感,像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
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那些所谓的才华,早就被消磨光了。一个傍晚,他画坏了一幅湖景,看着纸上那片晕染过度的天空,他烦躁地将画笔扔在地上,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小雅看到他难过的样子,默默地捡起了他的画笔,又拿出一张新的画纸。
叔叔,别难过。她拉着他的手,走到湖边,你看,那边的夕阳,像不像一个流黄的荷包蛋还有那朵云,像不像棉花糖
林默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夕阳像一个巨大的、边缘泛着金光的荷包蛋,缓缓沉入湖面。湖边的一朵云,蓬松柔软,确实有几分像棉花糖。
小雅拿起画笔,在自己的画纸上,画了一个黄色的圆,又在旁边画了一团白色的、带着丝丝纹理的云。她画得非常简单,甚至有些幼稚,但那抹明亮的黄色和纯净的白色,却有着一种神奇的治愈力量。
叔叔,你看,我画好了。其实,画画很开心呀,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小雅仰着头,对他甜甜一笑。
林默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容,看着她画纸上那个流黄的荷包蛋和棉花糖云,心中豁然开朗。他太执着于画得好了,却忘了最初拿起画笔时,只是因为想画。技巧可以重新练习,经验可以慢慢积累,但如果失去了那份最本真的、对世界的好奇和对表达的热爱,那即便画得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深吸一口气,捡起地上的画笔,将那张画坏的湖景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然后,他重新拿出一张纸,对着天边那抹即将消失的晚霞,还有小雅指给他的荷包蛋和棉花糖,画下了一幅新的画。这一次,他没有刻意追求写实,而是用更概括、更主观的笔触和色彩,去表达他此刻的感受——一种略带怅惘的美丽,和一种被童心治愈的温暖。
画着画着,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和自由。那些技巧的束缚,那些对失败的恐惧,似乎都在这孩童般的涂鸦中,烟消云散了。他找回了画画的乐趣,那份最简单、最纯粹的乐趣。
当最后一抹霞光隐退,林默看着自己完成的画,露出了释然的微笑。画得不算完美,甚至有些粗糙,但它充满了真实的情感。
小雅,他转头对旁边快完成荷包蛋和棉花糖的小朋友说,谢谢你。
小雅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谢我什么呀,叔叔
谢谢你……提醒了我,画画是什么。林默笑着说。
时间像公园里飘落的梧桐叶,不知不觉间,就铺满了一地。林默的生活,因为每个周末与小雅的绘画时光,变得格外充实和鲜活。他依旧每天乘地铁上下班,面对繁重的工作和略显单调的日常,但他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他学会了在平凡中发现美,在琐碎中寻找灵感。他的手机相册里,存满了各种有趣的角落: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在窗上形成的冷凝水痕,雨后石板路上反射的霓虹光影,甚至是一只看似孤独的流浪猫在墙头打盹的姿态。
他的画技,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练习和感悟中,稳步回升。他开始不满足于只是画些小的风景速写,他报名参加了一个社区的成人水彩画班,每周三晚上去学习更系统的技法和理论。在画班里,他认识了一些同样热爱绘画的朋友,有退休的教师,有程序员,还有自己经营小店的店主。他们来自不同的行业,有着不同的人生经历,但因为对绘画的共同热爱而聚在一起。
林默不再把自己的画藏着掖着,他会把一些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发到一个新注册的绘画爱好者的社交媒体账号上。他没有期待能获得多少关注,只是想记录自己的成长,并与同好分享。让他意外的是,这些带着生活气息和真诚情感的画作,引起了一些共鸣。评论区里,开始出现零星的点赞和鼓励的留言。
这幅公园的秋景,光影处理得真细腻,能感受到那份宁静。
小朋友画得真生动,充满了童趣!
这些善意的反馈,像春雨般滋润着林默的心田,让他更加坚定了画下去的决心。
小雅也一天天长大,她的画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有时候,林默也会从她的涂鸦中獲得灵感。她们的公园绘画角,也从最初的长椅,发展到了湖边的一棵大柳树下,那里成了她们的秘密基地。
林默的母亲,在一次视频通话中,偶然看到了林默背后墙上挂着的那些画,以及他谈论画画时神采飞扬的样子。
小默……你,你又开始画画了母亲的语气带着一丝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工作之余,画画当个爱好也挺好,但别忘了正事。你年纪也不小了,个人问题也该考虑了。
林默理解母亲的顾虑,他笑了笑:妈,我知道。画画现在就是我的减压方式,我觉得很快乐。至于个人问题,顺其自然吧。
他没有试图说服母亲,只是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状态。母亲虽然依旧有些担心,但看到儿子精神饱满,眼神明亮,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孩子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选择。
深秋的一个周末,社区组织了一次户外写生活动,地点就定在林默和小雅常去的那个公园。林默作为画班的积极分子,自然也报名参加了。让他更高兴的是,他可以把这次写生活动,变成一次更大规模的公园绘画课。
活动当天,阳光明媚,秋高气爽。公园里的梧桐树早已染上了金黄,落叶铺满了小路,像一条金色的地毯。湖边的芦苇荡也泛起了层层波浪,白色的芦花在风中摇曳,如同漫天飞舞的雪花。
林默支起画架,准备画一幅大的公园秋景图。小雅也早早地等在那里,她还带来了幼儿园的几个小朋友,骄傲地宣布:这是我的绘画老师林叔叔!
在林默的鼓励下,小雅和小朋友们也开始各自的创作。他们的画纸五花八门,有的画太阳,有的画大树,有的画小船。场面一度有些混乱,但也充满了欢声笑语。
林默看着眼前这生动的一切,心中充满了创作的冲动。他铺开画纸,不再刻意构图,而是随着自己的感觉,将眼前的景物——金色的梧桐、波光粼粼的湖面、摇曳的芦苇、专注画画的孩子,以及天空那澄澈的瓦蓝——一一收入笔下。他的笔触时而流畅时而顿挫,色彩时而浓郁时而清淡,他不再追求面面俱到,而是着重表达此刻的氛围和内心的感受。
他画着画着,仿佛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画布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和畅快,仿佛所有的烦恼和压力,都随着笔尖的舞动,化作了纸上那些绚烂的色彩。
当他最后一笔落下,看着完成的作品,心中充满了平静和喜悦。这幅画,或许不是他技巧最成熟的一幅,但却是他最满意的一幅。因为它不仅仅是一幅画,更是他这几个月来心路历程的见证,是他重拾热情、治愈内心的一个标志。
叔叔,画好啦好漂亮啊!小雅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看着他的画,满眼都是小星星。
林默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嗯,画好了。
他拿出手机,和小雅以及她的作品们一起合了个影。阳光下,小雅笑靥如花,林默也露出了发自内心的、轻松愉快的笑容。
写生活动结束后,林默把那幅巨大的公园秋景图带回了家。他没有将它出售或是参加什么展览,而是将它精心装裱起来,挂在了自己画室最显眼的位置。画中的金色梧桐,仿佛能照亮整个房间。
他知道,这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他曾经失落的热忱,已经重新在他心中点燃。他失去的画笔,不仅被尘封的蜘蛛网覆盖,更被岁月的烟尘所掩埋,但如今,它已被彻底擦亮,在他手中,焕发出比少年时更加璀璨的光芒。他对着那幅画,轻声说道:
欢迎回来。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车流声不绝于耳,但林默的心,却像公园里那泓静水流深的湖水,平静而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