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烛燃到第三根时,萧景珩掀了我的盖头。
烛光跳着。
映着他那张冷得掉冰碴的脸。
他身上还穿着大红的喜服。
可那眼神,比外头腊月的雪还冻人。
沈云昭。他声音平平,像在念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王妃的位置,你如愿坐上了。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点弧度,不像笑。
但别指望本王会碰你一根手指头。
他凑近了些。
浓重的酒气混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扑在我脸上。
这王府里,你安安分分待着,本王还能赏你一口饭吃,保你沈家面上无光。
若敢生事…
他后面的话没说。
只留给我一个毫无温度的警告眼神。
转身就走了。
沉重的门合上。
哐当一声。
震得案上那对龙凤烛的火苗狠狠一抖。
红烛油滴下来。
像血。
我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床沿。
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心口那块地方,又冷又硬。
像塞满了冰渣子。
又像被钝刀子来回地磨。
疼得发木。
我知道他不情愿。
这门亲事,是皇帝硬按给他的。
我爹,一个不起眼的五品京官,走了大运,或者说倒了大霉,在秋猎上替他挡了一箭。
箭上有毒。
我爹差点没了。
皇帝觉得我们沈家忠勇可嘉,大手一挥,把我这个沈家唯一的女儿塞给了刚死了未婚妻、心如死灰的萧景珩。
做正妃。
天大的恩典。
对萧景珩来说,是天大的羞辱。
对沈家来说,是战战兢兢的荣华。
对我来说呢
是泥沼。
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
日子像王府屋檐下结了冰的溜子。
又冷又长。
萧景珩当我是空气。
除了每月初一、十五,按规矩必须一起用膳,我几乎见不到他。
王府的下人都是人精。
看王爷这态度,对我这个王妃,恭敬是有的,但那份恭敬底下,是刻意的疏离。
偌大的王府,我像个孤魂野鬼。
只有陪嫁过来的小丫头春桃,是唯一的热乎气儿。
这天,天阴得厉害。
我坐在窗边绣花。
其实是发呆。
针尖好几次戳到指头,冒出血珠子,我也没觉出疼。
王妃,春桃轻手轻脚进来,脸上带着点压不住的兴奋,听前头扫院子的王婆子说,王爷今儿一大早,亲自带人出城去了!
我嗯了一声。
没什么反应。
他出城,关我什么事。
说是…去接人!春桃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接柳姑娘!
我捏着绣花针的手指,猛地一颤。
针尖狠狠扎进食指指腹。
比刚才都深。
一颗殷红的血珠,迅速冒出来,滴在雪白的丝绢上。
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柳如烟。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
一直扎在我心底最深处。
萧景珩心尖尖上的人。
他原本要娶的正妃。
五年前,她爹卷入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科场舞弊案,全家流放三千里。
据说路上遇到山洪,尸骨无存。
萧景珩不信。
疯了一样找了好几年。
人人都说柳如烟死了。
只有萧景珩固执地守着那点渺茫的希望。
现在,人找到了
王妃!您的手!春桃惊呼,慌忙去找干净的帕子。
我低头,看着那团红。
慢慢把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
淡淡的铁锈味在舌尖蔓延开。
原来,心真的会往下沉。
沉到深不见底的地方。
傍晚。
前院传来不同寻常的喧闹。
脚步声,低语声,还有压抑着的、细碎的哭泣声。
搅得人心烦。
我坐在自己冷清的小院里。
没动。
春桃跑出去打探消息,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涨得通红。
王妃!真…真的是柳姑娘!王爷把人接回来了!抱着进的府!一路抱到‘听雪阁’去了!
听雪阁,离萧景珩住的临风院最近。
是整个王府里景致最好、最精致的地方。
一直空着。
原来,是给那个人留的。
王爷那脸色,奴婢远远瞧了一眼…春桃喘着气,心有余悸,黑得吓人!像是要吃人!听雪阁那边伺候的人,大气儿都不敢出!
我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
喝了一口。
苦得舌根发麻。
该来的,总会来。
第二天一早。
王府总管赵德全来了。
他弓着腰,脸上堆着十二分的恭敬,话却像软刀子。
王妃,王爷吩咐了,柳姑娘身子骨弱,经不起风,也受不得惊。府里人多眼杂,怕冲撞了姑娘养病。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觑着我的脸色。
王爷的意思是…请王妃这几日,若无要事,就…就在您自个儿的院子里,静养为宜。
话说得客气。
意思明白得很:让我别出去碍眼,更别去柳如烟面前晃悠。
我放下手里的书卷。
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
知道了。
赵德全似乎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场面话,退下了。
春桃气得眼睛都红了。
王妃!王爷他…他太过分了!您才是正妃啊!那柳姑娘算个什么,一个罪臣之女,没名没分地住进来,王爷还这样护着…
春桃。我打断她,声音很平静,祸从口出。
春桃咬着嘴唇,委屈地低下头,不敢再说了。
院子里更安静了。
连鸟叫声都听不见。
像是被这无形的禁令抽走了所有生气。
我被静养在自己的院子里。
成了一个真正的摆设。
一个被遗忘的影子。
过了几天。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闯了进来。
是萧景珩身边的一等侍卫,周放。
他脸色很不好看,带着一种硬着头皮来的尴尬。
王妃,他抱拳行礼,声音干巴巴的,王爷…请您去一趟听雪阁。
我抬眼看他。
没动。
周放额角似乎有汗,硬着头皮说:柳姑娘…想见见您。
柳如烟想见我
我心底冷笑一声。
这算什么
正主回来了,要看看我这个占了鹊巢的鸠
还是想在我面前,展示一下萧景珩的宠爱
知道了。我放下手里的针线,站起身。
是该见见。
躲是躲不过去的。
听雪阁确实暖和。
地龙烧得旺,空气里浮动着清雅的梅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柳如烟靠在临窗的软榻上。
裹着厚厚的雪狐裘,衬得一张小脸越发苍白透明,像易碎的琉璃。
眉眼间,是江南水乡蕴养出的那种楚楚可怜的风韵。
柔弱。
惹人怜惜。
萧景珩就坐在她榻边的矮凳上。
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
正低头,小心翼翼地吹着。
那专注的神情,是我嫁进王府这大半年,从未见过的温柔。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看见是我。
眼底那点残余的温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惯常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王妃来了。他语气平淡,放下药碗。
柳如烟也看向我。
她的眼神怯生生的,带着好奇,还有一点…恰到好处的敬畏。
如烟见过王妃姐姐。她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声音细细弱弱的。
萧景珩立刻按住她的肩。
你身子弱,不必多礼。他声音放得很柔,转向我时,又恢复了冷硬,如烟初来乍到,对府里不熟,日后你多照应些。
这话说的。
仿佛我才是这王府里的管家婆。
而不是他的正妻。
柳如烟倚着萧景珩的手臂,对我露出一个感激又羞涩的笑。
劳烦姐姐了。景珩哥哥总说我胆子小,怕生,有姐姐在,我就安心多了。
她轻轻咳了两声,像弱柳扶风。
萧景珩立刻紧张地拍抚她的背。
眼神里的心疼,浓得化不开。
我像个局外人。
看着这郎情妾意的一幕。
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
我死死捂住嘴。
强忍着。
可那感觉来得太凶猛。
呕——!
一声压抑不住的干呕,打破了这温馨的画面。
萧景珩和柳如烟都愣住了。
齐齐看向我。
萧景珩的眉头瞬间拧紧。
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来。
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嫌恶。
沈云昭他的声音冷得掉冰渣,你怎么回事
柳如烟也惊讶地微微张着嘴。
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
我捂着嘴,胸口剧烈起伏。
那股恶心劲儿还没完全压下去。
喉咙火烧火燎。
王…王爷恕罪,我勉强开口,声音有些哑,妾身…许是昨日着了凉,肠胃不适…
我垂下眼,避开他审视的目光。
心,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一个模糊又可怕的念头,像毒藤一样缠了上来。
月事…好像迟了快半个月了…
不会的。
怎么可能。
就那么一次…
萧景珩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鹰隼。
充满了不信任。
他大概觉得,我是故意在柳如烟面前失态,给她难堪吧。
既然身子不适,就回去歇着。他冷冷开口,带着驱赶的意味,别过了病气给如烟。
是。我低低应了一声。
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暖得让人窒息的屋子。
身后。
隐约传来柳如烟柔柔的声音:景珩哥哥,你别怪姐姐…她可能真的不舒服…
还有萧景珩压抑着怒气的冷哼。
寒风刮在脸上。
像刀子。
我却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心里,一片冰凉。
回到自己冷冰冰的院子。
我立刻关上门。
后背抵着门板,才觉得腿软得站不住。
王妃!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春桃吓坏了,赶紧扶我坐下,倒了杯热茶。
我的手抖得厉害。
茶水洒出来,烫了手背。
也毫无知觉。
那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再也压不下去。
迟了半个月的月事。
突如其来的恶心反胃。
还有…那唯一的一次。
一个多月前。
萧景珩喝得酩酊大醉,不知怎么,闯进了我的院子。
他把我当成了谁
柳如烟
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不知道。
只记得那晚,他身上浓烈的酒气,滚烫的体温,和那双布满血丝、痛苦又迷茫的眼睛。
他粗暴地撕扯我的衣服。
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我挣扎过,推拒过。
换来他更凶狠的钳制。
他力气大得惊人。
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哭泣。
第二天天没亮,他就走了。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把自己泡在冰冷的浴桶里。
搓洗了一遍又一遍。
皮肤都搓红了。
可那种被侵入、被玷污的感觉,怎么也洗不掉。
我以为那是个噩梦。
过去了,就忘了。
可现在…
春桃…我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你…你悄悄出去一趟。
王妃春桃不明所以。
去找…找个不起眼的医馆,我声音发颤,几乎听不见,找个坐堂的老大夫…买一副…买一副避子汤的药回来…
春桃的眼睛猛地瞪圆了。
她看看我苍白的脸,又看看我下意识捂住的小腹。
瞬间明白了。
她脸色也白了。
王…王妃…您是说…
快去!我打断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和恐慌,别让人看见!尤其是…王爷那边的人!
春桃吓得一哆嗦,连连点头:是!是!奴婢这就去!您…您别急!
她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我瘫坐在椅子上。
浑身冰冷。
手死死按着小腹。
那里平坦如常。
可我却觉得,里面可能藏着一个可怕的、随时会引爆的惊雷。
足以把我,把整个沈家,炸得粉身碎骨。
春桃很快回来了。
她脸色煞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
像捧着个烫手的山芋。
王妃…她把药包递给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买…买回来了…那老大夫说…说这药凶险…让…让千万想清楚…
我看着那包药。
像看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
喝了它。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萧景珩永远不会知道。
我和他之间,那点不堪的、唯一的联系,也会彻底斩断。
可是…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抚上小腹。
那里,真的有一个小生命了吗
一个…流着他和我血液的孩子
一个,可能根本不被期待的孩子
王妃…春桃看着我惨白的脸,眼泪掉了下来,您…您要喝吗奴婢去煎药…
我闭上眼。
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决绝的冰冷。
煎吧。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药煎好了。
黑乎乎的一碗。
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苦味。
光是闻着,胃里就一阵翻腾。
春桃端着药碗,手抖得厉害。
王妃…您…您真要喝啊
我接过碗。
碗壁滚烫。
烫得指尖发疼。
我看着碗里晃动的黑色药汁。
倒映着我扭曲变形的、毫无血色的脸。
像鬼。
喝下去。
一了百了。
我端起碗。
凑到嘴边。
那令人作呕的苦味直冲鼻腔。
胃里猛地一阵痉挛。
呕——!
我控制不住地再次干呕起来。
药碗脱手摔在地上。
哐当!
黑色的药汁泼洒一地。
溅湿了我的裙角和鞋面。
刺鼻的味道弥漫开。
春桃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来扶我:王妃!王妃您怎么样
我扶着桌子,弯着腰,呕得撕心裂肺。
眼泪都逼了出来。
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有满嘴的苦涩和绝望。
老天爷…
连这碗药,都不让我喝下去吗
这一通折腾,动静不小。
惊动了外面守着的婆子。
很快,总管赵德全就带着人来了。
看到地上打翻的药碗和泼洒的药汁,他脸色变了变。
王妃,您这是…
我强撑着直起身,用帕子捂着嘴,虚弱地说:没什么…喝了碗安神药,不小心打翻了。
赵德全眼神狐疑地在狼藉的地面和我的脸上来回扫。
显然不信。
但他也没多问。
只是说:王妃身子不适,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稳妥。王爷方才也吩咐了,让小的请个可靠的大夫来给王妃瞧瞧。
我的心猛地一沉。
萧景珩
他知道了
还是…只是因为我刚才在听雪阁的失态
不必了。我立刻拒绝,声音有些尖利,老毛病了,歇歇就好,不用惊动大夫。
赵德全脸上的恭敬淡了些。
王妃,这是王爷的吩咐。他加重了王爷两个字,也是为了王妃的凤体着想。大夫已经在路上了,还请王妃稍候。
说完,他使了个眼色。
两个粗壮的婆子就守在了门口。
意思很明显。
不看病,别想走。
我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手脚冰凉。
萧景珩起疑了。
他一定是起了疑心!
他那么厌恶我,怎么会突然好心给我请大夫
他一定是怀疑我…有孕了!
怎么办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像待宰的羔羊。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刀悬在头顶。
春桃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王妃…
我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手。
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
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慌。
慌也没用。
大夫很快就来了。
是个生面孔,留着山羊胡子,眼神精明。
是萧景珩的人。
赵德全亲自盯着。
王妃,请。大夫拿出脉枕。
我伸出冰凉的手腕。
搭在冰凉的脉枕上。
像一块等待判决的石头。
屋子里静得可怕。
只有大夫手指搭在我腕间,细微的移动声。
时间,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长。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咚!
咚!
咚!
仿佛要撞破胸膛。
大夫的手指微微一顿。
我的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他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
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怜悯。
然后,他收回手。
站起身。
对着赵德全,微微躬身。
声音不大不小。
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回总管,王妃这是…喜脉。约莫,一个半月了。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一片空白。
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
完了。
真的完了。
赵德全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看死人般的漠然。
他死死盯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
王…王妃…您…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震惊过后,是巨大的恐惧。
萧景珩的孩子。
一个他不想要、甚至痛恨的女人怀上的孩子。
他会怎么对我
怎么对这个孩子
我不敢想。
浑身抖得像筛糠。
春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着:总管!您听王妃解释!王妃她…
闭嘴!赵德全厉声打断她,脸色铁青,看好王妃!没有王爷的命令,谁也不许出这个院子一步!
他像避瘟疫一样,狠狠剜了我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是去禀报萧景珩了。
我瘫坐在椅子上。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
那里,不再是空荡荡的恐惧。
而是实实在在的、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孩子…
我的孩子…
还没见过这世上的光。
就要和我一起,坠入地狱了吗
等待的时间,是凌迟。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我不知道萧景珩会怎么处置我。
一碗毒药
三尺白绫
还是…更不堪的羞辱
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怕的画面。
最后,都定格在萧景珩那双冰冷的、充满恨意的眼睛上。
他恨我。
恨我占了他心上人的位置。
现在,我更怀上了他的孩子。
这对他而言,恐怕是奇耻大辱。
他一定会亲手毁掉这个耻辱。
连同我。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像一块巨大的黑布,沉沉地压下来。
压得人喘不过气。
院子被看守得更严了。
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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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哭肿了眼睛,守在我身边,像只惊惶的小兽。
王妃…怎么办…王爷他…他会不会…
我摇摇头。
不知道。
心口那块地方,已经疼得麻木了。
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终于。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停在了门外。
门被猛地推开。
萧景珩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裹挟着一身室外的寒气。
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戾气。
他站在门口。
背光。
看不清表情。
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点燃烧的鬼火。
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像要把我烧穿。
他没有立刻进来。
就那么站着。
空气凝固了。
沉重得能压死人。
春桃吓得浑身一颤,差点瘫软在地。
我扶着桌角,勉强站起来。
腿肚子还在打颤。
但腰,下意识地挺直了。
看着他。
无声地对峙。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才抬脚。
一步一步。
走了进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他走到我面前。
离得很近。
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混杂着风雪的气息。
还有…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血腥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眼神冰冷刺骨。
像在看一堆肮脏的垃圾。
薄唇紧抿。
下颌线绷得像刀锋。
沈云昭。
他开口了。
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砸在我心上。
你好大的胆子。
我看着他。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英俊却无比冷酷的脸。
心底最后那点残存的、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彻底熄灭了。
像燃尽的灰。
冰冷。
死寂。
王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带着一种认命的死气,妾身…不知王爷何意。
不知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眼底却毫无笑意,不知你肚子里这孽种,是怎么来的
孽种…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疼得我呼吸一窒。
手,不受控制地再次护住了小腹。
那里,是我唯一的铠甲,也是我最脆弱的软肋。
王爷,我抬起头,迎着他噬人的目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是您的骨肉。
闭嘴!萧景珩猛地暴喝一声。
声音不大。
却像惊雷在耳边炸响。
带着滔天的怒意和憎恶。
他猛地抬手!
一股劲风扑面而来!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
等待着那预料中的、毁灭性的一巴掌落下。
然而。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的手掌,带着凌厉的风,停在了离我脸颊只有一寸的地方。
硬生生顿住了。
我睁开眼。
看到他额角青筋暴跳。
那只停在半空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似乎在用尽全力克制着杀人的冲动。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小腹。
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厌恶,有暴怒,有被冒犯的狂躁。
但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挣扎
那挣扎转瞬即逝。
快得像错觉。
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沈云昭,他放下手,声音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你以为,怀了本王的孩子,就能改变什么
他往前逼近一步。
强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窒息。
就能让你这王妃的位置坐稳
就能让本王多看你一眼
他嗤笑一声,充满了鄙夷。
别做梦了。
这个孩子,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我的小腹,冰冷无情,只会提醒本王,那一晚,你用了怎样下作的手段!
下作的手段
我浑身一颤。
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他以为…那一晚,是我处心积虑的设计
是我为了固宠,爬了他的床
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恐惧。
血液冲上头顶。
烧得我眼前发黑。
王爷!我声音拔高,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尖利和悲愤,那一晚发生了什么,您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是您!喝得烂醉!闯进我的院子!
是您!把我当成别人!强迫了我!
现在,您却来指责我下作!
我豁出去了。
反正都是一死。
不如死个明白。
萧景珩的脸色,在我控诉的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像是被戳中了最不堪的痛处。
眼底翻涌起暴戾的风暴。
强迫你他咬牙切齿,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疼得我闷哼一声。
沈云昭!你装什么贞洁烈妇!他猛地将我扯近,滚烫的、带着酒气和怒意的气息喷在我脸上,若非你处心积虑,一个五品小官的女儿,凭什么能嫁进王府凭什么能爬上本王的床
现在,你如愿怀上了。
他低头,目光像淬毒的匕首,剜着我的小腹。
你以为,有了这块肉,本王就会认
就会把你当回事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
力气之大,让我踉跄着后退好几步,撞在冰冷的桌沿上。
后腰一阵剧痛。
小腹也跟着抽了一下。
我疼得弯下腰。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王爷!春桃哭着扑过来扶我。
萧景珩看都没看我一眼。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在屋子里烦躁地踱了两步。
猛地停下。
对着门外厉声吼道:赵德全!
赵德全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
王…王爷…
去!萧景珩指着蜷缩在桌边、脸色惨白的我,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温度,把李嬷嬷叫来!
看着王妃!
没有本王的命令,她和她肚子里那块肉,都不许出这个院子半步!
若有任何差池…
他阴鸷的目光扫过赵德全和那两个守门的婆子。
你们,提头来见!
是!是!奴才明白!奴才明白!赵德全吓得面无人色,连连磕头。
萧景珩最后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冰冷,厌恶,再无半分波澜。
仿佛在看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物件。
然后,他决绝地转身。
大步离开。
沉重的房门,再次哐当一声合上。
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
也彻底关上了我的生门。
我被彻底囚禁了。
院子门口加了双倍的守卫。
连只鸟都飞不进来。
一个姓李的老嬷嬷被派来伺候我。
说是伺候,其实是监视。
她像幽灵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眼神浑浊,却带着鹰隼般的锐利。
吃的、用的,都要经过她严格的检查。
任何可能对胎儿不利的东西,都被隔绝在外。
包括我偷偷藏起来的一根磨尖了的银簪。
也被她搜走了。
萧景珩的意思很明白。
他要这个孩子活着。
至少,现在活着。
至于生下之后…
我不敢想。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日夜不休。
食不下咽。
夜不能寐。
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只有小腹,在一天天,不易察觉地、却又无比真实地微微隆起。
像一颗正在缓慢膨胀的炸弹。
随时会引爆。
春桃急得团团转,却毫无办法。
只能偷偷抹眼泪。
王妃…您多少吃点吧…为了…为了小主子…
她不敢说孩子,只能说小主子。
我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肴。
毫无胃口。
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
春桃…我低声叫她,声音干涩,你过来。
春桃赶紧凑近。
我附在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想办法…帮我打听打听…听雪阁那边…怎么样了
柳如烟。
萧景珩的心尖肉。
我的存在,对她而言,就是一根刺。
现在这根刺,还怀上了萧景珩的孩子。
她会无动于衷吗
萧景珩把我囚禁起来,除了厌恶,是否…也有保护柳如烟的意思
怕我去伤害她
春桃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奴婢…奴婢试试!
春桃打探消息很不容易。
院子被封得死死的。
她只能在送饭的婆子嘴里,套一点点话。
几天后。
她终于带回了一点有用的信息。
王妃…她趁着李嬷嬷去小厨房盯着煎药的功夫,溜到我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惊惶,奴婢听送饭的刘婆子说…听雪阁那位…柳姑娘…前两日…好像…好像又病倒了!
我心头一跳。
病倒了怎么回事
说是…受了惊吓!春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刘婆子嘴巴严,不肯多说。但奴婢塞了她一点碎银子,她才偷偷告诉奴婢…好像…好像是因为您有孕的事…传到了听雪阁…
果然。
我闭了闭眼。
心口一片冰凉。
柳姑娘当时就晕过去了!王爷守了她一天一夜!把整个太…把京城里有名的大夫都请遍了!
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
现在府里都传…说…说柳姑娘是心病…是…是被王妃您…给气的…
我扯了扯嘴角。
想笑。
却笑不出来。
好一个心病。
好一个被气的。
柳如烟这一晕,恰到好处。
把萧景珩的心疼、怜惜、愧疚,全勾了出来。
也把我,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萧景珩,也告诉所有人——
我沈云昭的存在,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柳如烟的催命符!
萧景珩会怎么做
为了他的白月光,他会如何处置我这个碍眼的催命符
我不敢再想下去。
只觉得小腹阵阵发紧。
隐隐作痛。
我的预感没有错。
柳如烟病倒的第三天。
萧景珩来了。
在傍晚。
天阴沉得厉害。
像要下雪。
他独自一人。
没带随从。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寒气涌了进来。
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冰冷凛冽的气息。
李嬷嬷和春桃都吓得跪倒在地。
他看也没看她们。
径直走到我面前。
我正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没有起身。
也没有行礼。
心如死水。
他站定。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在屋子里蔓延。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
良久。
他开口。
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却比之前的暴怒更让人心寒。
收拾一下。
我缓缓转过头。
看着他。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眼神深邃得像寒潭。
明日一早,本王会派人送你去京郊的‘静心庵’。
静心庵
京郊最偏僻、香火最冷清的一座尼姑庵。
传说,是犯了错的宗室女眷,或者失宠无子的妃嫔,了此残生的地方。
与世隔绝。
清苦孤寂。
他要把我送到那里去
囚禁
还是…等死
为什么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看着我,目光落在我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复杂难辨。
有厌恶,有冷酷,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挣扎
如烟需要静养。他移开目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你留在这里,对她病情不利。
果然。
是为了他的柳如烟。
我留在这里,碍着他心上人的眼了。
那孩子呢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王爷打算如何处置他
萧景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似乎孩子这两个字,让他极度不适。
生下来再说。他语气生硬,带着不耐烦,静心庵清净,适合你安胎。
生下来再说
好一个再说!
生下来之后呢
是去母留子
还是母子一起病故
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我猛地站起来!
因为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
踉跄了一下。
扶住桌角才站稳。
萧景珩!我第一次,直呼了他的名字。
声音嘶哑,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你厌恶我,我认了!
你恨我占了柳如烟的位置,我也认了!
可这孩子…是你的骨血!
我指着自己的小腹,指尖因为激动而颤抖。
你把他送去尼姑庵让他还没出生,就顶着私生子的污名见不得光
还是…你打算等他生下来,就抱给你的柳如烟,让她做现成的娘!
或者…干脆连他一起…
后面的话,我说不下去了。
喉咙堵得厉害。
心口疼得无法呼吸。
萧景珩的脸色,在我直呼他名字的瞬间,就阴沉得可怕。
听到后面的话,更是像被戳中了最隐秘的心思。
眼底瞬间翻涌起暴戾的杀意!
沈云昭!他猛地一步上前!
大手如铁钳般,狠狠扼住了我的下巴!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迫使我抬起头,对上他燃烧着怒火的、深渊般的眼睛。
你找死!
剧痛传来。
我被迫仰着头。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下巴疼得几乎失去知觉。
可更疼的,是心。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盛怒的脸。
看着这张我曾在少女怀春时,偷偷仰望过的、惊为天人的脸。
此刻。
只剩下恨。
刻骨的恨。
王爷…我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有本事…你现在就掐死我…一尸两命…倒也干净…
省得…脏了您的手…也碍了柳姑娘的眼…
我豁出去了。
与其被他送到那不见天日的尼姑庵,生不如死地等待未知的结局。
不如激怒他。
求一个痛快。
萧景珩的瞳孔骤然收缩!
扼着我下巴的手指,猛地收紧!
窒息感瞬间袭来!
我闭上眼。
等待死亡的降临。
也好…
解脱了…
然而。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断气的时候。
他手上的力道,却突然松了。
像被烫到一样。
猛地甩开了我!
我失去支撑,重重跌倒在地。
额头磕在冰冷的桌腿上。
一阵剧痛。
眼前金星乱冒。
王妃!春桃哭喊着扑过来。
萧景珩站在那里。
胸口剧烈起伏。
他死死地盯着我。
眼神变幻不定。
愤怒。
杀意。
挣扎。
还有…一丝极其复杂的…或许是…不忍
那情绪快得抓不住。
最终,全部化为更深的冰冷和厌弃。
看好她!
他对着吓得魂飞魄散的李嬷嬷和赵德全吼道。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
明日一早,送走!
说完。
他像是再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瘟疫。
决绝地转身。
大步离开。
背影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意味。
砰!
房门再次被狠狠甩上。
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我瘫坐在地上。
额头火辣辣地疼。
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
是血。
可我却感觉不到疼。
春桃的哭声,李嬷嬷惶恐的告罪声,都变得遥远模糊。
只有萧景珩最后那个仓皇的背影。
和他松开手时,那一瞬间的…犹豫
像一根微弱的刺。
扎在我死寂的心上。
带来一丝微不足道。
却又无比清晰的。
痛。
额头上的伤不深。
李嬷嬷战战兢兢地给我上了药。
血止住了。
留下一道浅浅的痂。
像一道耻辱的烙印。
提醒着我昨夜的疯狂和绝望。
这一夜。
我睁着眼睛到天亮。
脑子里一片混乱。
愤怒,屈辱,绝望…还有那一丝诡异的、不该存在的、关于他松手时那点犹豫的揣测。
搅得我心神不宁。
天蒙蒙亮时。
院子里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
马车声。
脚步声。
还有低低的交谈声。
来了。
要送我去静心庵了。
我坐起身。
春桃红着眼睛,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素净的换洗衣物。
一点散碎银子。
还有…几块柔软的布料。
是我这些日子,偷偷给孩子准备的。
摸着那些柔软的布料。
心里酸涩得厉害。
孩子…
娘对不起你。
没能给你一个好父亲。
也没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出生。
李嬷嬷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进来。
王妃,她声音平板无波,这是安胎药。王爷吩咐了,让您喝了再动身。
又是药。
我看着那碗药。
心里警铃大作。
萧景珩会这么好心
在送我去静心庵的路上,还惦记着给我安胎
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一碗…落胎药
或者…毒药
我盯着李嬷嬷那张刻板的脸。
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
但她低垂着眼。
毫无破绽。
放下吧。我淡淡地说。
李嬷嬷把药碗放在桌上,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王爷吩咐,要奴婢看着王妃喝下去。
果然。
我心头一凛。
这药,有问题!
春桃也紧张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恐惧。
怎么办

不喝
不喝,就是抗命。
李嬷嬷立刻就会叫守卫进来,强行灌下去。
喝…
我慢慢站起身。
走到桌边。
端起那碗药。
药汁浓黑。
散发着熟悉的、苦涩刺鼻的味道。
和那天打翻的避子汤,味道很像。
我端着碗。
手在微微发抖。
心,沉到了谷底。
萧景珩…
你终究还是容不下这个孩子。
容不下我。
就在我万念俱灰,几乎要认命的时候——
院子外面。
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
像是一锅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瞬间炸开了锅!
走水了!走水了!听雪阁走水了!
快来人啊!救火啊!
柳姑娘!柳姑娘还在里面!
尖叫声!
哭喊声!
奔跑声!
金属碰撞声!
乱成一团!
李嬷嬷脸色骤变!
猛地看向窗外!
只见听雪阁的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灰蒙蒙的晨空!
柳姑娘!李嬷嬷失声惊呼,再也顾不上我,转身就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机会!
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心脏狂跳!
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春桃!我低喝一声!
春桃反应极快!
在我喊出声的瞬间,她已经冲过去,一把拉开了衣柜后面一个不起眼的暗格!
那是我们主仆俩,被囚禁这些天,唯一偷偷藏起来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包袱!
里面是两套早就准备好的、最普通的粗布衣裳!
还有…我所有的首饰和散碎银子!
快!换上!我声音发颤,动作却快如闪电!
扔掉身上碍事的锦缎外袍!
抓起那套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就往身上套!
春桃也手忙脚乱地换衣服。
外面乱成一团。
救火的呼喊声,奔跑声,哭叫声…震耳欲聋。
没人再顾得上我们这个偏僻的角落。
我和春桃飞快地换好衣服。
我抓起桌上那碗可疑的药,毫不犹豫地泼向角落!
黑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
走!我拉上春桃。
趁着浓烟的掩护。
像两条滑溜的鱼。
混入慌乱奔跑的下人堆里。
低着头。
弯着腰。
朝着王府最偏僻的、靠近马厩的侧门方向跑去!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听雪阁的大火吸引。
连侧门的守卫都跑了大半去救火。
剩下的两个,也心不在焉地伸着脖子往火光处看。
我和春桃,穿着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脸上抹了点灰,低着头,贴着墙根,趁着守卫一个不留神,飞快地溜了出去!
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
带着自由的味道!
我不敢回头。
拉着春桃,一头扎进王府外纵横交错的、迷宫般的小巷!
拼命地跑!
没命地跑!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小腹传来隐隐的坠痛。
但我顾不上了!
只有一个念头——
逃!
逃离这座吃人的王府!
逃离萧景珩!
逃离那未知的、可怕的命运!
不知跑了多久。
直到肺里火烧火燎。
双腿像灌了铅。
再也挪不动一步。
我们才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死胡同里停了下来。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王…王妃…春桃瘫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又是灰又是汗,我们…我们逃出来了
我捂着狂跳的心口。
看着胡同口外,人来人往的街道。
阳光刺眼。
逃出来了。我喃喃道。
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不是喜悦。
是巨大的、沉重的后怕和茫然。
逃出来了。
然后呢
天下之大。
何处是我容身之所
萧景珩发现我跑了,会如何震怒
会如何追捕
我能逃到哪里去
我下意识地抚上小腹。
那里,依旧平坦。
却承载着我所有的希望和绝望。
孩子…
娘只有你了。
我们不敢在京城停留。
萧景珩的势力太大。
找到我们是迟早的事。
我和春桃用身上所有的首饰,换了两套更破旧的男装,几块干粮,还有两张去往南方的、最便宜的船票。
南方。
离京城千里之遥。
气候温暖湿润。
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我们像惊弓之鸟。
一路躲躲藏藏。
专挑最不起眼的小路走。
坐最破的船,住最便宜的、鱼龙混杂的大通铺。
提心吊胆。
风声鹤唳。
每一次看到穿着官服或者看起来像官差的人,都吓得魂飞魄散。
小腹的坠痛感时有时无。
我不敢去看大夫。
怕暴露行踪。
只能强忍着。
祈求上天垂怜。
或许是老天爷真的开了眼。
也或许是萧景珩被听雪阁的大火和柳如烟的病情绊住了手脚。
我们竟然奇迹般地,一路有惊无险。
在一个多月后。
抵达了江南一个叫青石镇的偏僻水乡。
这里小桥流水。
民风淳朴。
远离京城的风波。
我们租了一间临河的小小院落。
安顿下来。
我换回了女装。
对外称是死了丈夫、投奔亲戚不遇的寡妇。
带着一个妹妹相依为命。
春桃成了我的妹妹,春儿。
我给自己取名——沈娘子。
日子清贫。
却前所未有的安宁。
几个月后。
在一个春雨绵绵的清晨。
我的孩子出生了。
在一个简陋的、请来的接生婆帮助下。
过程艰难而漫长。
痛得死去活来。
仿佛要把这几个月逃亡的艰辛、积压的恐惧和委屈,都一并宣泄出来。
当那声嘹亮的啼哭响彻小小的产房时。
我浑身脱力。
泪如雨下。
是个男孩。
小小的。
红红的。
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
却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相连的骨肉。
我给他取名——沈安。
只求他一生平安。
时光如流水。
在青石镇这个小小的角落里,静静淌过。
五年。
整整五年。
安安从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长成了一个活泼好动、眉眼精致的小男孩。
他有着一双酷似萧景珩的、深邃明亮的眼睛。
和我的下巴。
性子却像我小时候,安静,爱笑。
喜欢蹲在河边看船。
喜欢缠着春桃姨姨讲故事。
他是我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
我用带来的最后一点积蓄,加上日夜不停地绣花、浆洗,勉强维持着生计。
日子清苦。
但看着安安一天天长大。
听着他奶声奶气地叫我娘亲。
所有的苦,都化成了蜜。
我以为。
日子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直到那一天。
江南的春天多雨。
空气里总是湿漉漉的。
安安着了凉。
夜里发起高烧。
小脸烧得通红。
浑身滚烫。
喂下去的药,全吐了出来。
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我怀里,难受地哼哼唧唧。
娘…安安难受…
我心急如焚。
抱着他,拍着他的背,轻声哄着:安安乖,吃了药就好了…娘在呢…
可他的体温越来越高。
呼吸也变得急促。
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
像只离水的小鱼。
镇上的大夫看过了,药也吃了,烧却一点没退。
沈娘子,孩子这烧来得凶险,老大夫摇着头,我这点本事…怕是…怕是…
他没说完。
但意思很明白。
得去更大的地方。
找更好的大夫。
去…去清河县!春桃急得直掉眼泪,清河县有回春堂!坐船去!快的话,天亮前能到!
清河县。
离青石镇几十里水路。
是附近最大的县城。
回春堂的坐堂老大夫,据说医术高明。
好!去清河县!我当机立断。
什么也顾不上了。
孩子的命要紧!
我和春桃用厚厚的棉被裹紧烧得迷迷糊糊的安安。
冒着淅淅沥沥的夜雨。
冲出了家门。
直奔镇外的渡口。
夜航的客船早已停运。
只有几艘等着拉夜活的小船,泊在昏暗的码头。
船夫裹着蓑衣,缩在船舱里打盹。
船家!船家!春桃焦急地拍打着船舷,去清河县!立刻!马上!我出三倍的船钱!
一个船夫被惊醒。
探出头。
看到我们抱着孩子,一脸焦急。
犹豫了一下。
这大半夜的…又下雨…水路不好走啊…
船家!求求您!孩子病得厉害!等着救命啊!春桃带着哭腔哀求,掏出身上所有的铜钱,又褪下手腕上唯一一个不值钱的银镯子,一股脑塞过去,求您了!
船夫看着那点钱和镯子,又看看我怀里烧得人事不省的安安。
终究是心软了。
叹了口气。
上来吧!坐稳了!这雨夜行船,可得小心点!
谢谢!谢谢船家!春桃连声道谢。
我们抱着安安,小心翼翼地上了那艘摇摇晃晃的小船。
船夫撑着长篙。
小船晃晃悠悠地离了岸。
滑入漆黑一片、只有雨丝飘落的河面。
夜。
深得不见五指。
只有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
在风雨中飘摇。
像随时会熄灭。
小船在狭窄的河道里穿行。
两岸黑黢黢的。
偶尔有几点零星的灯火。
更显寂静。
船舱里狭窄潮湿。
我紧紧抱着安安。
他的小身子依旧滚烫。
呼吸急促而微弱。
我心急如焚。
只恨船行得太慢。
春桃也紧张地握着安安的小手,不停地给他擦着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
安安乖…就快到了…到了就有大夫了…
时间,在焦虑中变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
小船终于驶入了相对宽阔的河面。
前方,隐约能看到清河县码头星星点点的灯火了。
快了!
就快了!
我心头一松。
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就在这时!
斜刺里!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巨大的水浪声!
哗啦——!
像是有庞然大物破开水面,急速驶来!
船夫大惊失色!
不好!快让开!是官船!
话音未落!
一道刺目的、巨大的灯光,如同白昼般猛地扫了过来!
瞬间照亮了我们这艘在风雨中飘摇的小破船!
也照亮了船舱里,我们惊惶失措的脸!
那是一艘巨大的、气派的官船!
船身高大,灯火通明。
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我们的小船,横冲直撞而来!
小心!船夫惊恐地大叫!拼命想撑篙避让!
但已经来不及了!
官船巨大的船头阴影,像山一样压了过来!
眼看就要将我们这艘小船碾碎!
千钧一发之际!
官船上传来一声洪亮的厉喝!
停船!避让!
紧接着!
是几声急促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呼哨!
那艘气势汹汹的官船,竟然硬生生地在离我们小船不足一丈的地方,险之又险地刹住了!
巨大的惯性带起的水浪,猛地拍打过来!
我们的小船剧烈地摇晃!
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
啊——!春桃尖叫着抱紧船舷!
我也死死抱住安安,整个人被晃得东倒西歪!
差点摔出去!
好容易稳住身形。
小船还在剧烈地颠簸。
那艘官船,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停泊在不远处的水面上。
甲板上。
人影晃动。
似乎有人正朝这边看来。
刺目的灯光,再次扫过我们的小船。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
用身体挡住怀里安安的脸。
心,提到了嗓子眼。
官船…
是哪里的官船
千万不要是…
一个冰冷威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的声音,穿透雨幕,从官船的高处传来。
怎么回事
这个声音…
像一道惊雷!
瞬间劈在我的头顶!
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瞬间冻结!
冰冷刺骨!
我僵硬地抬起头。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官船高高的甲板上。
灯火通明。
一个穿着玄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的男人,正负手而立。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他却浑然不觉。
夜风吹起他墨色的发丝。
露出一张深刻在记忆最深处、无数次出现在噩梦里的脸。
英俊。
冰冷。
睥睨众生。
五年时光。
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只沉淀了更深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萧景珩。
真的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在这江南的雨夜!
在这通往清河县的河道上!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
窒息!
我猛地低下头!
把安安的脸死死按在怀里!
用宽大的袖子遮住!
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完了!
被他发现了!
春桃也认出来了。
她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尖叫出声。
小船在波浪中无助地摇晃。
船夫吓得魂飞魄散,对着官船连连作揖:官爷恕罪!官爷恕罪!小人…小人急着送病人去县里看大夫…没…没瞧见官船…
官船那边沉默了一下。
似乎有人在低声向萧景珩禀报。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萧景珩的目光。
隔着冰冷的雨幕。
似乎…落在了我们这艘破败的小船上
落在了…我紧紧护在怀里的孩子身上
他会认出我吗
认出安安吗
不…
不要…
让他们先过。
萧景珩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
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还有…一丝…极淡的…或许是错觉的…疲惫
是!官船上有人应声。
接着,官船缓缓地向旁边让开了一些。
给我们的小船,让出了一条狭窄的水道。
船夫如蒙大赦,连连道谢,手忙脚乱地撑着篙,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小船擦着官船巨大的、湿漉漉的船身。
缓缓驶过。
距离近得。
我甚至能闻到官船上飘来的、淡淡的松木熏香。
和萧景珩身上曾经的味道。
一模一样。
我低着头。
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能清晰地感觉到。
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
如同实质般。
穿透雨幕。
落在我的背上。
像刀子。
刮得人生疼。
我不敢回头。
不敢动。
甚至不敢呼吸。
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抱紧怀里的孩子。
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终于。
小船艰难地越过了官船。
驶入了前方相对平静的水域。
船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加快速度,朝着清河县码头的灯火驶去。
我依旧僵硬地抱着安安。
后背一片冰凉。
冷汗浸透了衣衫。
那如芒在背的感觉,消失了。
可巨大的恐惧,依旧像阴影一样笼罩着我。
他…看到我了吗
认出我了吗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巧合
还是…追查到了我的踪迹!
我不敢想。
只觉得浑身发冷。
比这冰冷的夜雨更冷。
娘…怀里,安安发出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呻吟,安安好难受…
孩子滚烫的体温,拉回了我几乎崩溃的神智。
快了!安安乖!马上就到!马上就有大夫了!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发颤地安抚着孩子。
小船靠岸。
我和春桃抱着安安,几乎是冲进了回春堂。
清河县最好的大夫,果然名不虚传。
一番施针用药。
安安的高热终于慢慢退了下去。
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虽然小脸依旧苍白,但总算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抱着孩子,坐在医馆角落的长凳上。
精疲力竭。
后怕,像潮水般涌来。
萧景珩…
刚才那一幕,像噩梦一样在眼前回放。
他看我的眼神…
他让路的命令…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路过
还是…冲着我来的
如果是冲着我来的…那他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抓我
无数的疑问和恐惧,在脑子里翻腾。
搅得我心神不宁。
姐…春桃凑过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色比安安好不了多少,刚…刚才…那是…是王爷吧他…他怎么会…
别说了。我打断她,声音嘶哑,先顾着安安。
我强迫自己冷静。
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安。
其他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大不了…
再逃一次。
可天下之大,又能逃到哪里去
萧景珩的权势…
我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
心底涌起一股决绝的悲凉。
这一次。
我不会再任人宰割。
为了安安。
我会拼命。
安安的病情稳定下来。
大夫开了药,说需要静养几日。
我们不敢回青石镇。
怕萧景珩顺藤摸瓜找过去。
也不敢在医馆久留。
只能在清河县找了个最偏僻、最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
要了一间最便宜的、靠里的房间。
门窗紧闭。
我和春桃轮流守着安安。
一步不敢离开。
提心吊胆。
度日如年。
一连三天。
风平浪静。
没有任何人找上门。
难道…真的是巧合
萧景珩只是路过
他没认出我
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一点点。
但依旧不敢大意。
第四天清晨。
安安的烧彻底退了。
精神也好多了。
吵着要喝甜甜的米粥。
我和春桃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些。
姐,我去楼下厨房看看,给安安弄点热乎的米粥来。春桃脸上露出了几天来第一个笑容。
小心点。我叮嘱道。
知道!春桃应着,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安安。
小家伙靠在床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
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
娘,他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问,那天晚上…河上那个大船…上面的叔叔…好威风啊…
我的心猛地一跳。
手里的帕子差点掉在地上。
安安…还记得我强作镇定。
嗯!安安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那个叔叔…站在高高的地方…像…像戏文里的大将军!他让人家给我们让路了呢!
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
像一把钝刀子。
戳在我心上。
安安喜欢那个叔叔我试探着问。
安安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认真地说:他让路了…安安就觉得…他好像没那么凶…
没那么凶
我苦笑。
安安啊…
你知不知道…
那个没那么凶的叔叔…
他差点掐死你娘…
也差点…让你连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话,我只能烂在肚子里。
安安乖,我摸摸他的头,转移话题,喝了水,躺下再睡会儿。
哦…安安乖乖躺下,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
我看着他的睡颜。
心里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很有节奏。
不疾不徐。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春桃回来了
不会!
她不会这样敲门!
难道是…
我猛地站起身!
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门板!
谁我的声音干涩发紧。
门外。
沉默了一下。
一个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响起。
不高。
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我的耳边!
开门。
是萧景珩!
真的是他!
他找来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浑身冰冷!
四肢僵硬!
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办

抱着安安往哪里跑
跳窗
这里是二楼…
开门。
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
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我知道。
躲不过去了。
该来的,总会来。
我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了一眼床上睡得香甜、对此一无所知的安安。
转身。
走到门边。
手,颤抖着。
握住了冰冷的门闩。
用力一拉。
吱呀——
门开了。
门外。
站着那个我此生最不愿见到的男人。
萧景珩。
他依旧穿着玄色的锦袍。
身姿挺拔。
五年不见。
他看起来更加深沉内敛。
眉宇间那股凌厉的锋芒似乎敛去了些许。
却沉淀下更深的不怒自威。
他独自一人。
没有带随从。
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
几乎挡住了走廊里所有的光。
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
越过我的肩头。
精准地落在了屋内。
床上。
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深邃的眼眸里。
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
震惊!
难以置信!
愤怒!
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汹涌的…什么
他死死地盯着安安的睡颜。
仿佛要将那小小的身影刻进眼底。
空气。
凝固了。
像一块沉重的铅。
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挡在门口。
像一只护崽的母兽。
浑身紧绷。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在他冰冷锐利的目光下颤抖。
王爷…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您…有何贵干
萧景珩的目光,终于从安安身上移开。
缓缓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
冰冷。
锐利。
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
一寸寸地刮过我的脸。
带着审视。
带着研判。
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幽深。
五年风霜。
早已洗去了我身上最后一点属于王妃的娇贵。
留下的,只有生活的磨砺和为了生存的坚韧。
他大概…认不出我了吧
或者说。
他根本不屑于认出我。
他是谁
他开口了。
声音低沉沙哑。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
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目光,再次投向安安。
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却又充满危险的占有欲。
我的心,瞬间揪紧!
他…是我的孩子。我迎着他逼人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
你的孩子萧景珩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
充满了讽刺。
他向前逼近一步。
高大的身影带来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
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沈云昭。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声音不高。
却像重锤。
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五年。
你带着本王的儿子,躲在这穷乡僻壤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
谁给你的胆子
最后几个字。
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怒!
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被他逼得后退一步。
后背抵在了冰冷的门框上。
退无可退。
心,反而在巨大的恐惧和愤怒中,生出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
王爷!我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迎视着他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他不是您的儿子!
他是我的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从他被您称为‘孽种’的那一刻起!从他差点被一碗药毒死的那一刻起!从他差点在尼姑庵里不见天日的那一刻起!
他就跟您!没有半分关系了!
我豁出去了!
积压了五年的委屈、恐惧、愤怒,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这五年!是我!拼了命把他生下来!是我!一口一口把他喂大!是我!在您锦衣玉食、守着您的心上人时!抱着他东躲西藏!生怕被您找到,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我们母子!
现在!您凭什么站在这里!质问我谁给的胆子!
我的胆子!是您逼出来的!是被您亲手丢进泥里,自己爬出来捡回来的!
我的声音在颤抖。
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但我死死咬着牙,不让它掉下来。
不能哭!
在这个男人面前!
绝不!
萧景珩的脸色。
在我的控诉中。
一点点沉下去。
越来越冷。
越来越难看。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风暴在疯狂地积聚!
像是被我戳中了最隐秘的痛处。
又像是被我的反抗彻底激怒!
沈云昭!
他猛地抬手!
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
朝我挥来!
我闭上眼!
等待着那熟悉的、毁灭性的疼痛降临!
然而——
预料中的耳光并没有落下。
他的手。
停在了半空。
离我的脸颊,只有一寸之遥。
剧烈地颤抖着。
似乎在用尽全力克制着。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
呼吸粗重。
眼神死死地盯着我。
像一头濒临失控边缘的猛兽。
充满了暴戾。
挣扎。
和…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痛苦
时间。
仿佛静止了。
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和我狂乱的心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一个软软的、带着刚睡醒的迷糊和小小不满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娘…
是谁在吵架呀…好吵…
我和萧景珩同时猛地一震!
齐齐转头看向屋内!
床上。
安安不知何时醒了。
揉着惺忪的睡眼。
坐了起来。
小家伙烧刚退,小脸还带着病后的苍白和倦意。
他好奇地看着门口剑拔弩张的我们。
目光,落在了那个陌生高大的、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男人身上。
四目相对。
安安那双酷似萧景珩的、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没有害怕。
只有纯粹的好奇。
他歪着小脑袋。
看着萧景珩那张因为盛怒而显得格外冷硬的脸。
看了几秒钟。
然后。
小家伙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掀开小被子。
赤着脚丫。
跳下床。
蹬蹬蹬地跑到门口。
站在我身边。
仰起小脸。
看着那个比他高出太多的、气势骇人的男人。
伸出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指。
轻轻拉了拉萧景珩那价值不菲的、玄色锦袍的衣角。
声音软软的。
带着点刚睡醒的奶气。
和全然的懵懂天真。
叔叔…
你眼睛红了…
是沙子迷了眼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