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计算机系的我,被村里李有财堵在门口:大学生,做个软件把银行的钱划到我卡里!
他天天劝我父母:读书有啥用卖煎饼三年买房!
我反问:你儿子也在读书,为啥不摆摊
他瞪眼:我儿子是读书人!
他教我姐:婚房写了名也没用,离婚了还是男方的。
得自己买套房,写我的名字最保险,你婆家不起疑心。
当姐姐婚事因他搅黄那天,父母终于看清了这邻居的真面目。
我们全家连夜搬进城里。
后来我编程大赛拿了金奖,奖金正好够付首付。
李有财打来电话时,我们正在新家吃火锅。
父亲按下免提,满屋都是他气急败坏的吼声:白眼狼!进城了不起啊
夏夜黏腻的蝉鸣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住了整个陈家村。空气里浮动着白日曝晒后残留的燥热,混杂着泥土和远处池塘若有似无的水腥气。我蜷在里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桌前,老旧风扇在头顶徒劳地搅动着凝滞的热流,吹出的风也是温吞的。屏幕幽蓝的光映在脸上,一行行代码如同倔强的藤蔓,在我指下艰难地向上爬行——我在调试一个智能家居控制系统的核心算法,一个关于温度与环境自适应的逻辑模块。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在键盘缝隙里。
大学生!大学生在屋不
粗嘎的嗓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屋内的沉静。院门被拍得山响,木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是李有财。我的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骤然攥紧,沉甸甸地往下坠。
脚步声踏在院子坑洼的地面上,咚咚作响,带着一股蛮横的劲头直逼我房门口。门哐当一声被更大力度地推开,撞在土坯墙上,震落几点浮尘。李有财那宽厚油腻的身板塞满了门框,他穿着件洗得发黄、领口松垮的汗衫,腆着肚子,几缕花白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嘴里呼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劣质白酒味儿,直直喷在我的电脑屏幕上。
大学生!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笔记本电脑屏幕,那上面跳动的代码在他眼里大概和天书无异,听说你在省城念大学,学那个……电脑会做软件
我勉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手指从键盘上移开,点了点头:嗯,李叔,学计算机。
那就好!正好找你办个大事!他猛地往前凑了一步,那股混杂着汗酸和酒气的味道更浓烈了,熏得我几乎要向后仰。他粗糙的手指带着汗湿的黏腻感,竟直接戳向我闪亮的屏幕,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一行刚写好的循环语句,你给我做个软件!厉害的软件!
他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光,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异样的亢奋:就是那种……能神不知鬼不觉,把银行里头的钱,唰一下,全划拉到我银行卡里的!你放心,弄成了,叔亏待不了你!给你抽……抽一成!他伸出食指,在我眼前用力晃了晃,仿佛在展示一个了不得的价码。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扇的嗡鸣、窗外的虫唱,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我看着他那张写满理所当然和愚蠢贪婪的脸,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混着荒谬绝伦的愤怒。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李叔,那是犯法的。盗窃金融机构,重罪。要坐牢的,可能得十几年往上,甚至……无期。
啥坐牢李有财脸上的兴奋瞬间冻结,随即被一种浓重的不耐烦和轻蔑取代。他猛地收回手指,仿佛我的屏幕突然变得烫手,嗓门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脸上,大学生!你念书念傻啦这点胆子都没有还坐牢我看电视里那些黑客,手指头动动,外国银行的钱都哗哗流!你学这个的,连这都不会白瞎你爹妈供你念那么多年书!学费都喂狗了
他鄙夷地嗤了一声,粗壮的胳膊大幅度地一挥,像是要挥散掉我那些没出息的话:我看啊,趁早拉倒!念啥破书听叔的没错!他肥胖的身躯转向门口,又猛地停住,回头用一种斩钉截铁、仿佛传授宇宙真理般的语气对我吼道:去城里!摆摊!卖煎饼!看新闻没人家卖煎饼,三年!就三年!全款买一套大房子!那才是正道!读书读个屁!耽误工夫还费钱!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我,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挺着肚子,脚步咚咚地穿过我家堂屋。堂屋里昏黄的灯光下,我爹正佝偻着背在编竹筐,粗糙的手指灵活地翻动篾条。我娘坐在小马扎上,借着灯光缝补一件旧衣裳。
老陈!嫂子!李有财的声音在堂屋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我刚才跟你们家大学生说了!听我的,别念了!趁早去城里学摊煎饼!那才是来钱快的路子!你们供他念那个啥电脑,有啥用能当饭吃能马上变出钱来盖房子看看人家新闻上说的!
我爹编筐的手顿住了,篾条在他指间绷紧。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眼神浑浊,带着一种长久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他没吭声,只是嘴唇无声地嚅动了一下。我娘手里的针线也停了,她抬起头,脸上是那种典型的农村妇女的怯懦和茫然,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小声地、没什么底气地嗫嚅着:有财兄弟,这念书……总归是条出路吧娃他……
出路李有财的嗓门又拔高了八度,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嫂子!你糊涂啊!出路就是赶紧挣钱!实实在在的钱!你们老两口累死累活,图个啥不就图他早点出息,给你们盖新房、挣面子靠他念书猴年马月去了!卖煎饼,立竿见影!你们想想,三年!三年后你们家大学生开着煎饼摊子,风风光光回来,兜里揣着买房的钱!那多硬气!不比在城里坐办公室,拿那仨瓜俩枣强听我的,准没错!他用力拍了拍我爹瘦削的肩膀,拍得他身子晃了晃,赶紧定下来!过了这村没这店!我认识城里一个摊煎饼的,手艺贼好,我去说道说道,让大学生赶紧去学!说完,他像一阵裹挟着尘埃和噪音的风,满意地刮出了我家堂屋,留下死一般的沉寂。
我站在里屋门口,手指紧紧抠着粗糙的门框,木刺扎进指甲缝里也感觉不到疼。堂屋昏黄的灯光下,爹依旧沉默地编着竹筐,只是动作变得异常迟缓、沉重,每一次篾条的弯折都像是在耗尽全力。娘低下头,手里捏着针线,那根细小的针半天也没能穿过布眼,肩膀微微地抖着。李有财那套煎饼致富论,像无数根细小的毒刺,扎进了他们本就贫瘠而脆弱的认知土壤里,无声地扩散着腐蚀性的毒素。我甚至能听到那毒液滋滋作响的声音,在蚕食他们对儿子仅存的、摇摇欲坠的期许。
这还不是终点。李有财那双管闲事的手,总在试图搅动一切平静的水面。
几天后,姐姐陈曦从县城回娘家。她刚订婚不久,对象是县城小学的老师,人很本分。姐姐脸上带着新嫁娘的羞涩和对未来的憧憬。晚饭后,她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就着月光帮我娘剥豆子。李有财端着他那个油光锃亮的大茶缸子,又适时地晃悠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墩上。
曦丫头回来啦他灌了一口浓茶,咂巴着嘴,目光在姐姐身上扫了一圈,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审视和不容置疑的智慧,订婚了,好啊!不过啊,叔得提醒你,这女人结了婚,心眼就得活络起来!
姐姐剥豆子的手顿住了,疑惑地抬起头:李叔,您说啥心眼
啧!傻丫头!李有财放下茶缸,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却故意让院子里的人都能听见,房子!关键是房子!你以为婚房上写了你的名儿,就稳当了天真!我跟你说,现在新法出来了!那房子,就算写了你名,只要是人老王家(姐姐的未婚夫姓王)婚前买的,或者他爹妈出了大头,嘿,离婚的时候,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法院根本不认!那还是老王的!
姐姐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豆子掉在地上。我娘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紧张地看着李有财。
那……那咋办姐姐的声音有些发颤。
咋办笨!李有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手指用力点着地面,你得自己手里有一套!这才是你的底气!你自己的小金库!懂不懂
自己买姐姐愣住了,声音更低了,我……我哪有钱刚工作没多久……
没钱想办法啊!李有财眼睛一瞪,仿佛姐姐提出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让你爹妈帮衬点,你自己再攒点!关键是要快!趁着还没正式过门,赶紧买!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换上一种掏心窝子为你着想的诚恳表情:不过曦丫头,这事得做得巧妙!不能让你婆家知道了起疑心,觉得你还没进门就防着人家,那多伤感情,对吧他刻意加重了伤感情三个字。
那……那写谁的名字姐姐已经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茫然地问。
写谁李有财一拍大腿,仿佛答案显而易见,写你爹妈的那不行!万一你爹妈将来……咳咳,有个啥变动,这房子算谁的麻烦!写你自己的更不行!你婆家稍微一打听,或者哪天看到房产证,不就露馅了那还不闹翻天
他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天大秘密的神秘感:听叔的!最稳妥!写我的名字!他挺起胸膛,一脸大义凛然,你看啊,写我的名字,跟你家、跟你婆家,八竿子打不着!谁也想不到!神不知鬼不觉!等将来真有个啥风吹草动,或者你急需用钱,叔立马过户给你!一分钱不要你的!叔是看着你长大的,还能坑你这叫……这叫策略!万全之策!他用力拍了拍胸脯,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自己是侠肝义胆的化身。
月光惨白,冷冷地照在院子里。姐姐僵在原地,手里的豆荚被捏得变了形,指尖深深掐进了豆粒里。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月光下她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像寒风中一片无助的叶子。我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裹着千钧的无奈和一种被巨石压住般的窒息感。她默默地弯下腰,捡起姐姐掉在地上的豆子,动作迟缓得像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某种东西正在这个院子里、在我们家每个人心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濒临断裂。李有财那张唾沫横飞、写满我为你好的脸,在月光下扭曲变形,如同一个贪婪而阴冷的鬼影。
姐姐的婚事,最终还是黄了。导火索就是房子。
李有财那张热心的嘴,就像一台失控的扩音喇叭。他不知怎么辗转把陈曦要自己偷偷买房防着婆家的风声,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姐姐未婚夫王家那边。话传到王家人耳朵里,早已变了形,成了陈家闺女心机深重,还没过门就处心积虑算计婆家财产,连房子都打算另起炉灶。流言蜚语像长了翅膀的毒针,迅速在县城那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里扎开了口子。
王家的态度急转直下。先是准婆婆打电话来,语气生硬地质问姐姐是否有二心;接着是未婚夫,那个原本温和的小学老师,在电话里声音疲惫又失望,反复追问姐姐是不是真的信不过他们家、是不是李有财说的那套歪理才是她真实的想法。姐姐百口莫辩,眼泪流干,解释显得苍白无力。信任一旦被毒液侵蚀,便难以修复。曾经的和睦与期待,在短短几天内土崩瓦解。王家最终托媒人送回了订婚的礼金,一句高攀不起,怕委屈了陈曦姑娘,彻底斩断了这段姻缘。
姐姐把自己反锁在出嫁前的闺房里,整整一天一夜没出来。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断断续续从门缝里钻出来,像受伤小兽绝望的哀鸣,狠狠撕扯着全家人的心。我娘守在门外,红肿着眼睛,一遍遍徒劳地拍着门板,声音嘶哑地唤着姐姐的小名:曦儿……曦儿……开开门啊,娘的心肝……
我爹蹲在堂屋的门槛上,手里捏着那根早就熄灭的旱烟杆,烟锅里的灰烬早就冷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要把那粗糙的水泥地砖看穿。他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沟壑的脸,此刻绷得像一块风干开裂的硬土坯,每一道皱纹里都凝着沉重的痛苦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沉默风暴。屋里的灯光昏黄,却照不亮他眼中那片沉沉的死寂和翻滚的暗流。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只有姐姐那破碎的哭声和娘带着哭腔的呼唤在绝望地回荡。
吱呀——
里屋那扇薄薄的木门终于被拉开了一条缝。姐姐陈曦站在门内的阴影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瘦得脱了形。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布满红血丝,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她没看门口焦急的娘,目光越过娘的肩膀,直直地、空洞地投向门槛上那个如同石雕般沉默的父亲。
爹,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死寂,我……不嫁了。
泪水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她毫无生气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悄无声息。
一直沉默如山的父亲,身体猛地一震。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浑浊的眼球上,那双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庄稼人的温吞和认命的麻木,像燃尽的死灰被狂风吹散,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凶悍的决绝,冰冷、坚硬,像淬了火的生铁。
他没有看姐姐,也没有看娘,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院子外李有财家灯火通明、隐隐传出划拳笑骂声的方向。他捏着旱烟杆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青筋在手背上虬结暴起,仿佛下一秒那根坚硬的烟杆就要被他生生捏碎。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每一秒都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终于,父亲猛地站起身。他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硬弓。他没说一个字,只是用那只青筋暴突的手,将旱烟杆重重地、带着千钧之力,啪地一声拍在了身边的破旧八仙桌上。桌面上的搪瓷缸子被震得跳了起来,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那一声脆响,如同一个信号,狠狠劈开了陈家死水般的绝望。
搬家是在一个浓墨般的深夜进行的,仓促得近乎逃亡。没有惊动任何人,连狗都没叫。一辆破旧、沾满泥点的农用三轮车,突突地喘息着,停在我家院门口。昏黄的灯泡在夜风中摇晃,将我们匆忙搬运行李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无声皮影戏里的剪影。
爹沉默地扛起最重的那口装着粮食的木箱,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像铁块,脚步沉稳地踏过门槛,将箱子重重地放进三轮车斗里,发出一声闷响。娘紧紧抱着一个用旧床单裹着的包袱,里面是她和姐姐仅有的几件像样的衣裳和一点舍不得丢的锅碗瓢盆,她的眼睛红肿未消,动作却异常麻利,不停地小声催促着我和姐姐。姐姐低着头,抱着她那个小小的、装着书本和日记的纸箱,指尖用力得发白,仿佛那是她仅存的浮木。我将笔记本电脑和几本厚厚的专业书塞进背包,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我二十年记忆、此刻却弥漫着心碎和屈辱的老屋。土墙上还贴着我小学时得的奖状,边角已经卷起泛黄。墙角堆着爹编了一半的竹筐,篾条散乱地垂落。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而冰冷。
走!爹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轮磨过生铁,只有一个字,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三轮车突突地发动起来,在寂静的乡村土路上颠簸前行,驶向未知的黑暗。车斗里,我们挤在冰冷的行李上,谁也没有说话。夜风很凉,带着露水的湿气,吹在脸上,带走最后一丝残留的温度。爹挺直腰背坐在驾驶座旁,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目光穿透前方的黑暗,只留下一个棱角分明的、拒绝回头的剪影。村庄熟睡的轮廓在颠簸中迅速后退、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连同李有财家那几间令人窒息的瓦房,一起被抛在了身后。
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永不疲惫的熔炉,吞吐着人流和梦想。我们一家四口挤在城中村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终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里。墙壁薄得像纸,隔壁夫妻的争吵、楼上孩子的跑跳、巷口小贩的叫卖声清晰可闻,混杂成一首刺耳的城市底层生存交响曲。空气里永远飘荡着廉价油烟和潮湿发霉的混合气味。
爹迅速在建筑工地找到了活计,每天天不亮就顶着安全帽出门,回来时浑身沾满水泥灰点,手指被粗糙的建材磨得开裂出血,带着一身洗不掉的疲惫。娘则去了附近一个老旧小区的物业做保洁,拖着沉重的拖把和水桶,一层层地清扫着永远也扫不干净的楼梯。姐姐在一家小超市做收银员,一站就是八九个小时,脸上努力维持着职业性的微笑,眼底的黯淡却挥之不去。
我的生活则被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块。白天,我在快餐店后厨洗刷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戴着塑胶手套的手被泡得发白发皱,腰酸得直不起来。晚上,当家人沉沉睡去,我才在床头柜上摊开那张吱呀作响的小折叠桌,打开那台忠实的老旧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是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亮色,映亮我布满血丝却异常专注的眼睛。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一行行代码如同忠诚的士兵,在寂静的深夜里悄然列队成型。那个曾经被李有财嗤之以鼻的智能家居项目——一个集成了环境感知、自适应调节与远程控制的核心算法库,在无数个疲惫不堪的夜晚,一点点变得丰满、健壮。窗外的城市霓虹闪烁,映照着我屏幕上的逻辑符号,仿佛两个截然不同却又相互缠绕的世界。
时间在汗水和代码中无声流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学校论坛看到了全国大学生智能创新应用大赛的公告,金奖奖金高达二十万。那个数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眼前的重重迷雾。我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报了名,将那个在无数个夜晚打磨、在洗碗池边构思、在建筑工地的噪音里优化的项目——睿居智能环境中枢系统,提交了上去。提交的那一刻,我的手心全是汗。那不仅仅是一份作品,更像是一份孤注一掷的投名状,一份投向未知未来的赌注,赌知识能刺破现实的铁幕。
等待结果的日子格外煎熬。直到初秋的一个傍晚,我正蹲在出租屋门口的水龙头下冲洗沾满油污的工作服,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陌生的区号和一个座机号码。我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迟疑地按下接听键。
请问是陈默同学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晰、沉稳的男声,这里是全国大学生智能创新应用大赛组委会。恭喜你!你的‘睿居’智能环境中枢系统项目,经过评审委员会一致认定,荣获本次大赛金奖!奖金二十万元,证书和奖杯……
后面的话,我几乎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水龙头的水还在哗哗地流,冲过手中那件灰扑扑的工作服,溅起冰凉的水花打在我的脚背上。我握着手机,僵在原地,视线有些模糊。狭小院子里晾晒的廉价衣物在微风中飘荡,隔壁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和孩子的哭闹。世界嘈杂依旧,却又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狂野地擂动,一声声,撞击着肋骨,震得指尖都在发麻。
二十万。一个足以改变轨迹的数字,沉甸甸地砸进了我贫瘠的生命里。
睿居金奖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家狭小的出租屋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爹娘和姐姐围着我的手机,一遍遍听着组委会发来的确认邮件,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划过屏幕上那行奖金二十万元的字样,仿佛那是易碎的琉璃。爹那被水泥灰侵蚀得粗糙开裂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孩子般难以置信的激动,他咧开嘴,无声地笑着,浑浊的眼角却有些湿润。娘一遍遍用围裙擦着手,嘴里反复念叨着:好……好……我儿争气……声音哽咽。姐姐紧紧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红肿的眼睛里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明亮的光,那是被绝望长久掩埋后重见天日的希冀。
这笔从天而降的奖金,用途在我们家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分歧。它像一道精准的光束,只照亮了一个目标——房子。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能隔绝李有财和他那套人生哲学的、真正的家。
寻找的过程紧张而高效。我们像一群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终于望见绿洲的旅人,目标明确,步履匆匆。最终,在距离城市中心稍远但交通还算便利的一个新开发小区,我们定下了一套两居室。房子不大,七十多平米,明净的落地窗,雪白的墙壁,崭新的厨卫设施。当售楼小姐将那份印着红章的购房合同放在我们面前时,爹握着笔的手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在购买人一栏,郑重地、一笔一划地签下了陈建国三个字。那三个字,力透纸背。
交房那天,秋高气爽。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毫无阻碍地洒满空荡荡的客厅,光洁的瓷砖地面反射着金灿灿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淡淡的木漆味和水泥干燥后的清新气息。爹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窗户,阳光给他佝偻了大半辈子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环顾着这方方正正、属于陈家的崭新空间。他抬起手,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地、带着近乎虔诚的触感,抚过冰凉光滑的墙壁。那动作轻缓得如同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然后,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舒展开,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松弛和从未有过的、纯粹的释然。没有话语,但阳光里飞舞的微尘,仿佛都在为他无声的喜悦而舞蹈。
搬进新家的第一顿开伙饭,我们决定吃火锅。红油在崭新的电磁炉上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升腾起带着花椒和牛油辛香的白雾,弥漫在整个小小的客厅里。桌上堆满了洗得水灵灵的青菜、切得薄薄的羊肉卷、嫩滑的豆腐……都是爹娘平时舍不得买的。姐姐忙着调蘸料,娘在厨房里切最后一盘水果,爹笨拙地拆着新买的碗筷包装。我打开手机,连上蓝牙音箱,放了一首轻快的曲子。笑声和食物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温暖、喧闹,充满了久违的、踏实的人间烟火气。这小小的空间,隔绝了城中村的嘈杂,隔绝了过往的压抑,也隔绝了陈家村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和闲言碎语。它是堡垒,是港湾,是我们用汗水和代码亲手挣来的、不容侵犯的方寸之地。
火锅正沸腾到最热烈的时候,红亮的汤底翻滚着诱人的气泡,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窗玻璃。客厅里弥漫着牛油、辣椒和食材混合的浓郁香气,伴随着我们轻松的说笑声。新买的蓝牙音箱流淌着舒缓的音乐。就在这时,我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疯狂地闪烁起来,伴随着刺耳的、持续不断的震动声,像一个不和谐的噪音源骤然闯入。
屏幕亮得晃眼,上面跳动着那个我烂熟于心却早已拉入黑名单的号码——李有财。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换了号又打了进来。全家的说笑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只剩下火锅汤底还在不知疲倦地咕嘟咕嘟作响,那声音在突然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
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原本因为喝了点啤酒而微红的脸颊,此刻血色褪尽,绷紧的线条透出一股冰冷的寒意。他放下刚夹起的一片羊肉,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他没有看我,那双经历了太多浑浊与挣扎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如同磨亮的刀锋,死死地钉在疯狂闪烁的手机屏幕上。
接。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砸在骤然安静的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开免提。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划过屏幕,按下了接听键,同时点开了那个绿色的免提图标。
喂!喂!陈默!陈建国!你们一家人死哪去了!电话也不接!啊!李有财那特有的、仿佛永远在咆哮的粗嘎嗓门,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裹挟着冲天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怨毒,瞬间从手机喇叭里喷涌而出,粗暴地灌满了整个温馨的新家。那声音如此之大,震得桌上的碗碟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好啊!好啊!翅膀硬了是吧偷偷摸摸搬进城了住上楼房了了不起了是吧!他的吼声带着一种被冒犯、被抛弃的狂怒,躲!我看你们能躲到天边去!白眼狼!一窝子的白眼狼!忘了当初在村里是谁照应你们!啊!忘了你家陈默上大学那会儿,我还给拎过二斤鸡蛋呢!现在发达了,翻脸不认人了!
他气急败坏地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我告诉你们!别以为进了城就高人一等了!城里那水多贵你们喝得起吗那菜多贵你们吃得起吗别打肿脸充胖子!在城里喝西北风去吧!早晚有你们哭着滚回来求我的时候!呸!一家子没良心的东西!我儿子可是正经大学生,将来那是要坐办公室当干部的!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恶毒的诅咒和谩骂如同肮脏的泥石流,源源不断地从那个小小的扬声器里倾泻出来,污染着房间里崭新的空气和刚刚燃起的暖意。我们全家人都静静地听着,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
姐姐紧紧攥着筷子,指节发白,脸色煞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那些恶毒的言语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娘低着头,肩膀缩着,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躲避这无形的攻击。爹依旧面无表情,只是他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一条条愤怒的蚯蚓在皮肤下扭动,昭示着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他的目光越过疯狂叫嚣的手机,死死地钉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那眼神冰冷、坚硬,如同万载寒冰,又像两把磨得锋利的冰锥,要将那无形的、跨越了空间距离仍在施暴的声音彻底钉死、冻僵。
李有财还在咆哮,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嘶吼而变得尖利刺耳,充满了对城市生活的臆想式诅咒和对自身优越感的病态维护。那些关于水贵、菜贵、喝西北风的荒谬论调,在火锅升腾的暖雾和满桌丰盛的食材映衬下,显得格外可笑,又透着一股令人齿冷的愚昧与偏狭。
父亲猛地站起身。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山岳倾轧般的沉重力量。椅子腿与瓷砖地面摩擦,发出短促而刺耳的吱嘎声。他绕过餐桌,高大的身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笼罩了那台还在源源不断喷吐污言秽语的手机。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手机前。然后,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青筋虬结、曾在泥土和砖石间刨食、也曾笨拙地拆解过新家包装的手。粗糙的食指带着千钧的决绝,没有一丝犹豫,重重地、狠狠地按在了手机屏幕那个鲜红的挂断图标上。
嘟——
世界瞬间清净了。
李有财那歇斯底里的、充满嫉妒与诅咒的噪音,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最后那声代表着通讯终结的忙音,短促得如同一声嘲讽的嗤笑,在骤然寂静下来的客厅里回荡了一下,便彻底消散。
客厅里只剩下火锅汤底依旧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热烈而鲜活。食物的香气重新占据了主导,温暖地弥漫开来。阳光透过明净的落地窗,毫无阻碍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大片大片金黄的光斑,明亮得晃眼。
爹没有立刻坐下。他保持着那个俯身按断电话的姿势,宽厚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堤坝,隔绝了所有试图侵袭的污浊洪流。他低着头,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胸膛微微起伏着,仿佛卸下了背负半生的巨石。
几秒钟后,他才缓缓直起腰。他没有看我们,只是转过身,重新走向他的座位。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踏在光亮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走到座位旁时,他顺手拿起了桌上那罐刚开封的啤酒。
倒上。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他指了指我和姐姐面前空着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