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兰七十大寿这天,儿女们难得聚齐。大儿子带了两瓶茅台,二儿子拎着进口水果,女儿送上金镯子。
妈,您就安心享福吧!三兄妹齐声说。
酒过三巡,大儿子突然掏出房产证:妈,您名字该换成我的了。
二儿子摔了酒杯:凭什么我伺候最多!
女儿尖叫着撕扯大哥的头发:骗子!你说过房子给我!
王凤兰默默走进厨房,端出燃烧的搪瓷盆。
火光中,那本崭新的房产证瞬间蜷曲焦黑。
烧了干净。她看着呆滞的儿女们,演戏十年,你们不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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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十岁,王凤兰望着镜中那张脸,沟壑纵横,如被岁月之手粗暴揉捏过后的旧报纸。她抬手,捻起一缕新近钻出的白发,在染发膏精心涂抹的墨色丛中,格外扎眼。窗外,零星几声爆竹炸响,带着迟滞的尾音,在初冬灰蒙蒙的天色里溅不起多少涟漪。厨房方向,锅铲与铁锅碰撞的锐响、油星噼啪的爆裂声、儿媳们拔高又刻意压低的交谈,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挟着一种虚假的热气腾腾,沉沉地压了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滞在胸口,带着油腻饭菜和某种不易察觉的、隔夜的气息。镜中人扯动嘴角,试图弯出一个得体的弧度,脸颊肌肉却僵硬地绷着,只牵出一个生涩而疲惫的假笑。目光掠过梳妆台一角,玻璃板下压着一张褪色的全家福。照片里年轻得刺眼的自己,被三个笑容鲜亮的孩子簇拥着,背景是早已消失的老公园。那时的笑容,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暖。她伸出手指,隔着冰凉的玻璃,极轻地拂过照片上大儿子李建军那时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二儿子李建国缺了颗门牙的傻笑,女儿李建红扎着羊角辫、紧紧依偎着她的模样。指尖下的冰凉,一路渗进心里。
妈!开席啦!二儿媳赵红梅的声音尖利地穿透门板,带着不容分说的催促。
王凤兰猛地回神。镜中,那抹僵硬的笑容已被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取代。她最后理了理身上那件簇新、却并不十分合身的暗红缎面袄子,挺直了那根被生活与岁月反复捶打的脊梁,推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空气仿佛被强行注入了某种兴奋剂,热闹得近乎喧嚣。天花板上廉价彩带颤巍巍地飘着,墙上贴着一个巨大的、金粉有些剥落的寿字。圆桌被挤得满满当当,杯盘碗碟层层叠叠,冷盘热菜散发出浓郁、混杂的香气。她的三个孩子,连同他们的另一半,以及几个半大不小的孙辈,都挤在这里,一张张脸孔上都堆砌着过分饱满的笑容,像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油彩。
妈!您快坐主位!大儿子李建军抢先一步,殷勤地拉开那把缠着红绸布的椅子。他今天穿得格外体面,深色西裤笔挺,皮鞋锃亮,精心梳理过的头发油光水滑,几乎盖不住那日渐开阔的脑门。他小心翼翼地把两瓶系着红丝带的茅台放在王凤兰手边的桌角上,瓶身上特供的字样在灯光下微微反光。瞧瞧,专门给您弄的,好东西!他搓着手,声音洪亮得有些刻意,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目光却总在不经意间扫过桌面,带着一种估量的意味。
妈,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二儿子李建国紧跟其后,动作幅度很大地举起一个包装精美、印满外文的果篮,里面是些颜色鲜艳、形状奇特的水果。他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嘴角咧开,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进口的!尝尝鲜!他把果篮放在茅台旁边,位置稍稍靠前了一点。
妈!还有我呢!女儿李建红的声音拔得最高,带着一种撒娇般的娇嗔,挤开两个哥哥,亲昵地挽住王凤兰的胳膊。她手腕上几个金镯子叮当作响,另一只手则把一个丝绒盒子塞到王凤兰手里,不由分说地打开。一只沉甸甸的、雕花繁复的金镯子躺在红丝绒上,金光刺眼。戴上!戴上看看!我就知道您戴着肯定好看!她笑得眉眼弯弯,脸颊上扑的粉似乎都在簌簌往下掉,眼角的细纹在浓妆下若隐若现。
王凤兰被簇拥着按在红绸布椅子上,那只金镯子带着陌生的冰凉和沉甸甸的分量,突兀地圈在她枯瘦的手腕上。她没低头看,只是任由它贴着皮肤。三个儿女连同他们的配偶,此刻竟显出惊人的默契,齐刷刷地举杯,声音洪亮地汇成一股洪流,撞向她的耳膜:
妈!您就安心享福吧!
声音在挂满彩带的屋顶下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集体营造的圆满感。王凤兰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一张张堆笑的脸庞——大儿子眼底那抹藏不住的算计,二儿子强作欢颜下掩饰不住的疲惫与焦虑,女儿过分热切笑容里透出的精明……还有儿媳们彼此交换的、心照不宣的眼神。她端起面前那杯斟满的、微微泛黄的廉价果汁,手腕上沉甸甸的金镯子碰到杯壁,发出一声闷响。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祝酒词也没说,只将杯子凑到唇边,浅浅地抿了一口。果汁的甜腻混合着某种工业香精的味道,粘在舌根,挥之不去。
2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面上杯盘狼藉,残羹冷炙散发出油腻的气息。方才那些精心堆砌的笑容,在酒精和饱食的松弛下,渐渐剥落出原本的底色。大儿子李建军的脸膛已涨成了酱紫色,眼睛里布满血丝,说话时舌头明显有些打结。他再一次给自己满上一杯茅台,那金黄的液体在杯中晃荡,映着他浑浊发亮的眼。他重重放下酒杯,杯底磕在玻璃转盘上,哐当一声脆响。
好!好酒!他喷着酒气,声音含混而响亮,一只手探进自己笔挺的西服内袋里摸索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这突兀的动作吸引了过去。坐在他旁边的妻子张丽娟,脸上那层温顺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惶,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拉丈夫的胳膊,却被他不耐烦地一把甩开。
李建军终于掏了出来——一个簇新的、硬壳封面的红本子。那抹刺目的红色,像一道撕裂伪装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杯盘狼藉的饭桌中央,暴露在吊灯惨白的光线下。封面上烫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动产权证书几个大字,灼得人眼睛生疼。
他啪地一声,将那本红得刺眼的册子拍在油腻腻的转盘玻璃上,正对着王凤兰。一股浓烈的酒气随着他的动作喷涌而出。
妈!您看!他手指用力戳着那崭新的硬壳封面,指关节敲得砰砰响,唾沫星子飞溅,我今儿……今儿就给您交个底!这房本儿,名字该换了!换成我的!您岁数大了,操这心干啥我当老大的,该扛起来!
话音未落,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猛地泼进一瓢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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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炸响!二儿子李建国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更大的噪音。他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暴凸出来,刚才那副憨厚老实的模样荡然无存。他那只还握着半杯白酒的杯子,被狠狠掼在地上,玻璃碎片和浑浊的酒液四散飞溅,溅湿了旁边人的裤脚。
李建军!你放什么狗臭屁!李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而尖利,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狂怒,瞬间盖过了所有嘈杂,凭什么换成你的!啊凭什么!他伸手指着李建军,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十年!整整十年!妈瘫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是谁端屎端尿擦身子是谁半夜起来翻身按摩是你吗!是你这个光会在外面充大尾巴狼的大孝子吗!是我!是我李建国!还有红梅!他猛地指向自己脸色煞白的妻子赵红梅,我们两口子出的力!流的汗!现在你倒好,一张嘴就想把房本改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出力哈!李建红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精心打理过的卷发都散乱了。她尖利的指甲直接抓向李建军的头发,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劲儿,李建国你少在这儿装可怜!出力你伺候妈你那是盯着妈那点退休金和这房子!李建军!你这个骗子!大骗子!她一边死命撕扯李建军的头发,一边歇斯底里地哭喊,精心描画的眼线被泪水冲花,在脸上留下两道狼狈的黑痕,你忘了你去年怎么跟我说的啊!你说妈这房子以后肯定是我的!你说大哥二哥都有房,就我嫁得不好!你亲口答应我的!你现在拿个红本子出来就想独吞我跟你拼了!
场面瞬间失控。李建军被妹妹扯得头歪向一边,痛得龇牙咧嘴,酒醒了大半,又羞又怒地想要挣脱。李建国则像一头暴怒的公牛,绕过桌子就要扑向大哥,被妻子赵红梅死命抱住腰往后拖。张丽娟尖叫着去护自己丈夫的头发。孙辈们吓得哇哇大哭。碗碟被撞翻,汤汁淋漓地泼洒在桌布和昂贵的地毯上。咒骂声、哭喊声、尖叫声、劝阻声、孩子的哭声……各种声音疯狂地搅拌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丑陋的噪音漩涡,几乎要掀翻屋顶。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酒气、菜肴的油腻、还有某种情绪彻底崩溃后释放出的、令人作呕的酸腐味道。
王凤兰依旧坐在那张缠着红绸布的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手腕上那只沉甸甸的金镯子,冰冷地硌着她的骨头。她的目光,平静得可怕,缓缓扫过眼前这出荒诞至极的闹剧——大儿子狼狈地护着头发,脸上是气急败坏;二儿子被妻子死死拖着,脖子上的青筋几乎要爆裂;女儿披头散发,状若疯妇;儿媳们或拉扯或哭喊,脸上写满了各自的算计和惊恐……那些精心准备的茅台、进口水果、金镯子,此刻都成了散落在狼藉中的、无比讽刺的背景板。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彻底洞悉后的冰冷。
就在这场混战达到沸点,李建国终于挣脱妻子的束缚,拳头眼看就要砸到李建军脸上时
王凤兰动了。
她无声地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没有看任何人一眼,径直转身,走向厨房。那扇隔开喧嚣与死寂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将客厅里那震耳欲聋的疯狂瞬间隔绝,仿佛两个世界。
厨房里,只有抽油烟机低沉的嗡鸣残留。冰冷的瓷砖地面反射着顶灯的光。王凤兰走到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旧搪瓷盆,盆沿磕碰掉了几块瓷,露出底下黑色的铁胎。她蹲下身,从橱柜最深处,摸出一小瓶平时点煤炉用的液体火机燃料。
她拧开瓶盖,刺鼻的汽油味瞬间弥漫开来。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淡黄色的液体倾倒进搪瓷盆里,倒得又快又稳,直到液体浅浅地覆盖了盆底。
然后,她拿起灶台上那盒廉价火柴。粗糙的火柴头在砂纸上用力一擦,嗤啦一声轻响,一簇小小的、跳跃的橘黄色火苗在她苍老、布满斑点的手指间诞生了。火光在她浑浊的眼瞳里闪烁了一下,像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
她俯身,平静地将那簇火苗凑近搪瓷盆中浸了燃料的液体。
噗——
一声轻响,幽蓝的火焰猛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空气,瞬间将小小的搪瓷盆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源。火光照亮了她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一半在跳动的光影里,一半沉在冰冷的阴影中,明灭不定。
3
王凤兰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没有看一眼那本被遗忘在客厅战场中央的、簇新的、红得刺眼的房产证。她只是再次转身,拉开厨房门,重新走回那片沸腾的、丑陋的喧嚣中心。
客厅里,撕扯还在继续。李建红的哭骂,李建军的怒吼,李建国被拖住的咆哮……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去而复返,更没有人注意到她手中那个安静燃烧的搪瓷盆。幽蓝的火焰在盆中无声地舞蹈。
王凤兰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很稳,踩过地上泼洒的菜汤和碎裂的瓷片。她径直走到圆桌旁,目光平静地落在那本被遗忘在转盘玻璃上、沾着油污的红本子上。一只油腻的鸡爪子正压在上面。
她伸出手,枯瘦、指节粗大的手,平静地拂开那只鸡爪,像拂去一粒尘埃。然后,她拈起那本簇新的、象征着财富与争端源头的硬壳册子。纸张和塑料封皮入手,带着一种廉价的崭新感,以及沾染上的、令人作呕的油腻。
就在李建国挣脱束缚,拳头带着风声即将砸到李建军脸上的瞬间——
王凤兰手臂一扬。
那本鲜艳的、崭新的、凝聚着所有贪婪目光的房产证,划过一个极其短暂、却又仿佛被无限拉长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她另一只手中端着的、那个幽蓝火焰无声跳跃的搪瓷盆里。
嗤啦——
火焰猛地蹿高!像一头被惊醒的、饥饿的蓝色怪兽,瞬间就将那红色的硬壳吞噬。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崭新的封面在高温下迅速卷曲、焦黑、变形,烫金的字迹在火光中痛苦地扭曲,然后化为乌有。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未散的酒菜气息、火机燃料的味道,猛地爆发开来,霸道地压过了客厅里所有的喧嚣。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高高扬起、蓄满怒火的拳头僵在半空。撕扯头发的指甲停住了动作。尖利的哭骂声戛然而止。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火焰和那刺鼻的气味冻结了。一张张被愤怒、贪婪、算计扭曲的脸庞,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惊骇和茫然,齐刷刷地转向火光的来源,转向那个端着火焰、面无表情的老妇人。
跳动的火苗在王凤兰浑浊的眼珠里疯狂地跃动,映照出里面一片冰冷死寂的荒原。她的脸在火焰的明暗交错中,像一尊历经千年风霜、看透世事无常的古老石刻。
焦糊味越来越浓。搪瓷盆里的那点纸张和塑料迅速化为蜷曲的、边缘闪着火星的黑炭,然后彻底被幽蓝的火焰吞没,只剩下一点微弱的、苟延残喘的余烬。
火焰渐渐弱了下去,最终只剩下一盆温热的灰烬,在搪瓷盆底铺了薄薄一层,偶尔还有一丝微弱的青烟袅袅升起。
王凤兰端着那盆尚有余温的灰烬,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一张张呆滞的、仿佛灵魂出窍般的脸。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淬了冰的针,清晰地刺破了死寂的客厅,扎进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
烧了干净。
她顿了顿,浑浊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洞穿一切的冰冷。
演戏十年……她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无尽的讥诮与悲凉,你们不累吗
话音落下,客厅里只剩下那盆灰烬中最后一丝青烟,在死寂的空气里,扭动着,上升,然后彻底消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李建红。她脸上被泪水冲花的妆容显得更加狰狞,指着那盆灰烬,嘴唇哆嗦着,发出一种类似漏气风箱般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那声音猛地拔高,变成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我的房子!我的镯子钱啊——!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又像是被那声尖叫耗尽了最后的气力,身体一软,瘫倒在地毯上那片狼藉的汤汁和碎瓷里,不管不顾地嚎啕起来,精心打理的卷发沾满了油腻。
紧接着是李建国。他僵在半空的拳头颓然落下,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死死盯着那盆黑灰,眼珠像是要从眼眶里瞪出来,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血红和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狂暴。他猛地转向王凤兰,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你……你疯了吗!那是房子!房子啊!!他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想冲过来,但脚下却像生了根,只是徒劳地喘着粗气。
李建军脸上的酱紫色迅速褪去,变得一片灰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刚才被妹妹扯痛的头皮,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上菜汁、变得皱巴巴的昂贵西服前襟。那两瓶被遗忘在桌角的特供茅台,瓶身上的红丝带也显得格外刺眼而可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场面话,喉咙却只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呃…呃…声,眼神慌乱地躲闪着那盆灰烬,也躲闪着母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带着灰烬的余温和绝望的冰冷。
王凤兰不再看他们。她端着那个边缘还残留着高温灼痕的旧搪瓷盆,转过身,步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回厨房。
厨房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再次隔绝出一个世界。
她走到水池边,将搪瓷盆里那层薄薄的、尚有余温的黑色灰烬,慢慢地倾倒进不锈钢水槽。灰烬无声地滑落,有些散落在湿漉漉的池壁上,有些被水流裹挟着,打着旋儿,消失在黑洞洞的下水口。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厨房角落那张磨得发亮的小板凳前,坐了下来。脊背微微佝偻着,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
客厅里,短暂的死寂被更猛烈的风暴取代。李建红的嚎哭升级为歇斯底里的咒骂,对象从大哥转向了母亲,字字句句都在控诉那化为灰烬的镯子钱。李建国野兽般的咆哮再次响起,夹杂着妻子赵红梅带着哭腔的劝阻:建国!别说了!妈都……后面的话被更大的争吵声淹没。李建军似乎终于找回了声音,试图用他一贯的、虚张声势的老大腔调压住场面:都给我闭嘴!像什么样子!现在……然而他的声音很快被妹妹更尖利的哭喊和二弟愤怒的咆哮撕碎。混乱的脚步声、推搡声、东西被撞倒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像一场永无止境的、丑陋的锣鼓戏。
王凤兰枯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彻底风化的石雕。厨房顶灯惨白的光线,冰冷地笼罩着她。手腕上,那只沉甸甸的金镯子,依旧散发着冰冷坚硬的光泽,硌着她松弛的皮肤。
良久,她布满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伸进旧棉袄的内侧口袋,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一张硬硬的、带着毛边的纸片。她把它掏了出来。
4
是一张小小的、已经发黄发脆的旧照片,四角都磨得卷了边。照片上,年轻的她笑容温煦,怀里抱着扎羊角辫、缺着门牙傻笑的李建红,身边站着虎头虎脑、同样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李建国和李建军。背景是公园的老滑梯,阳光正好,把每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照片背面,用蓝色钢笔水写着几个模糊褪色却依旧清晰的字迹:1983年春·人民公园。
她低下头,浑浊的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照片上那三张无忧无虑、充满阳光的小脸。指尖极轻地拂过儿子们那时还肉乎乎的脸颊,拂过女儿缺失的门牙位置。就在这时,厨房门被砰地一声用力撞开!李建红哭花了的脸探进来,头发蓬乱,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嘶哑的嗓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控诉:
妈!那镯子!那是我攒了多久的钱!你怎么能……怎么能……她的话被后面更大的争吵声浪打断。王凤兰没有抬头。她的目光,依旧焦着在那张泛黄的旧照片上,焦着在女儿照片里缺失的那颗门牙的位置。指尖停留在那里,感受着照片纸张粗糙的纹理。厨房顶灯的光线,斜斜地打在她低垂的头上,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也照亮了照片背面那行凝固在1983年春天的蓝色字迹。李建红的控诉像一阵风,刮过厨房,却没在王凤兰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只是用指腹反复摩挲着照片上那个缺牙的笑,直到指腹染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客厅的争吵声渐渐低了下去,不是平息,是耗尽了力气,只剩下含混的抱怨和沉重的喘息。王凤兰终于抬起头,把那张旧照片小心翼翼地折好,塞回棉袄内袋,贴在胸口的位置。那里隔着布料,能感受到一点微弱的心跳,像风中残烛,却固执地亮着。她站起身,走到灶台前,拿起那个刚才盛着火苗的搪瓷盆,打开水龙头。冷水哗啦啦冲下来,带着灰烬的焦糊味顺着水流淌走,盆底的黑色污渍被冲刷得渐渐淡去,露出原本斑驳的白瓷。
妈……二儿媳赵红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怯怯的试探,要不……我把桌子收拾一下
王凤兰没回头,只是慢慢擦拭着搪瓷盆的边缘,那里还留着被火烤过的焦黑印记。不用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让他们自己收拾吧。
赵红梅愣了愣,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悄悄退了出去。没过多久,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概是有人开始收拾东西。王凤兰把洗干净的搪瓷盆倒扣在灶台上,水珠顺着盆底的弧度缓缓滴落,在瓷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初冬的冷风灌进来,带着外面清冽的寒气,吹散了厨房里残留的油烟味。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零星的灯火在远处亮着,像一颗颗疲惫的眼睛。刚才零星的爆竹声早已消失,只剩下寂静,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上空。客厅的门被拉开又关上,传来几次脚步声,大概是有人走了。没有告别,也没有争吵,只有一种近乎仓皇的沉默。最后,客厅彻底安静下来。王凤兰站在窗边,看着那扇紧闭的家门,仿佛能看到门后狼藉的餐桌,散落的彩带,还有墙上那个金粉剥落的寿字。她缓缓关紧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寒意。转身时,目光扫过厨房角落那个小小的煤炉,炉子里的火早就灭了,只剩下一点余温。她走过去,拿起旁边的煤铲,轻轻拨了拨里面的灰烬。就像刚才那盆被烧掉的房产证,就像那些年被精心粉饰的亲情,最终都不过是一捧灰。王凤兰走到客厅,没有看那片狼藉,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她解下手腕上那只沉甸甸的金镯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镯子与玻璃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她靠在沙发上,闭上眼。耳边没有了争吵和哭喊,只有自己平稳的呼吸声。或许,从今天起,她终于可以不用再演了。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而这间屋子里的光,却仿佛在一片灰烬之后,透出了一点真实的、属于自己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