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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帝王爱是幻术
沈玉薇入宫时十六岁,萧彻说她是照进深宫的皎月。
苏丽妃砸碎满殿瓷器,柳才人跪在角落笑得阴冷。
沈玉薇替萧彻挡下毒酒时,他眼里没有痛惜,只有棋子的审视:爱妃深得朕心。
沈玉微斗倒苏丽妃登上准皇后之位,圣旨却命她和亲北狄。
皇后之位,需留予真正有用之人。
萧彻冰冷的手抚过沈玉薇小腹,只是可惜了朕的孩子。
漠北风雪中,摄政王海山脱下王袍裹住沈玉薇:跟我走,我的格桑花,我的月亮,老子宁可不要这王位也要带你走!
沈玉薇笑他痴傻,却贪恋他怀中的暖意。
中原王朝覆灭的消息传来那日,海山带着一纸信笺策马归来。
我的月亮,我的格桑花,告诉你一个消息,南朝覆灭,梁帝自刎。
好啊,那吃人的宫墙,再也困不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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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大梁,永昌元年。
朱墙太高了。
仰得我脖子发酸,也望不到顶。
那红像凝固的血,沉沉压下来,压得我十六岁的心口闷闷的疼。
后来我才知道,这红墙里的日子,从来不是仰头就能望穿的天光,是淬了毒的蜜糖,是织了网的幻术。
我们都在里面扑腾,以为抓住的是帝王恩宠,到头来,不过是掌心漏下的沙,和满身洗不掉的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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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深宫清雨
我入宫时十六岁,萧彻说我是落进深宫的清雨。
领路的老太监背弓得像虾,影子在宫墙上拖得老长,像一条无声游动的蛇。
空气里有陈年木头的朽味,还有一丝丝若有似无的甜腻熏香,闻久了让人发晕。
沈小主,前头就是承恩殿了。
老太监的声音又尖又细,刮着耳膜。
殿门推开,光猛地涌进来。我下意识眯了眯眼。
龙椅上坐着个人,明黄的袍子,金线刺眼。
他对着我抬了抬手,声音不高,却像玉磬敲在冰面上:你,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
目光相触的刹那,像被烫了一下。
那双眼很深,墨一样,却映着殿外的天光,亮得惊人。
他看着我,嘴角慢慢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声音也柔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好个雨雪堆成的人儿。朕这深宫,总算来了一个清雨般的可人儿。
听见这话,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脸上瞬间腾起热意。
那时的我,真信了。
我信了这云端帝王的注视,信了这清雨的虚名。
他捧我像捧着一块稀世美玉,又轻又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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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椒房怒火
只是,我不知道的是,很快我就成了后宫众女子恨意的靶心。
椒房殿,苏丽妃苏琼华将能砸的都砸了。
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在昂贵的地毯上闪着冷光。
苏丽妃一身火红的宫装,像一团烧得正旺的野火。
她的金钗歪斜,浓艳的脸上糊了妆,烟熏眼影下,那双眼睛喷着火,恶狠狠地瞪着我住的承恩殿方向:贱人!哪来的狐媚子!也配跟本宫争
她抓起手边最后一个完好的青玉瓶,高高扬起——
娘娘息怒!
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关切。
柳才人柳蝶不知何时跪在了角落的阴影里,头垂得很低,露出一段雪白脆弱的颈子。
她膝行几步上前,声音细细的,像春蚕吐丝:娘娘何苦动气气坏了身子,岂不是让……让那新来的小贱人称心如意陛下……陛下或许只是贪图她一时新鲜。
听完这话,苏丽妃的手果然停在半空,胸膛剧烈起伏。
柳蝶的声音更低,更柔,像羽毛搔在心尖最痒的地方:姐姐您想,您是苏大将军的亲妹,陛下对您,那是敬重,是倚仗。那小门小户出来的沈玉薇,算什么东西陛下待她再好,不过是……不过是养着解闷儿的小雀儿罢了。真论分量,她哪及姐姐您一根手指头
苏丽妃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下去。
她重重哼了一声,玉瓶终是没砸下去,只随手掼在厚厚的绒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只是,咱们也不能便宜那小贱蹄子。
柳蝶阴冷地说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
苏丽妃强忍着怒火道。
娘娘,只需您一句话,自有人为您排忧解难。
柳蝶说完,头垂得更低,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快地向上勾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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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流涌动
我的日子开始变得艰难。
内务府新裁的宫装送来时,袖口里藏着细密的针。
皇帝赏赐的糕点,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怪味。
我走在宫道上,总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黏在背上,像冰冷的蛇信子。
主子,是丽妃娘娘那边使坏……
侍女春桃红着眼,捧着那件被扎出小洞的云锦衣裳,声音发颤。
没事,由着她们吧。
我叹了口气。
然后,我坐在菱花镜前,看着镜子里那张依旧清丽却笼上疲惫的脸。
我的指尖抚过袖口的针眼,冰凉刺骨。
柳蝶那日在御花园偶遇我,拉着我的手说:妹妹莫怕,丽妃娘娘性子是烈了些,但心直口快,并非存心害人。姐姐瞧着,倒是有些人……惯会躲在暗处借刀杀人呢,妹妹可要小心。
柳蝶的手又软又凉,眼神却温婉关切。
那时,我竟还信了。
以为她是这深宫里难得的暖意。
直到那场宫宴。
丝竹喧天,舞袖翻飞。
苏丽妃一身华光,端着金樽,脚步虚浮地晃到御座前,媚眼如丝:陛下,臣妾敬您!
酒液荡漾,几乎泼洒出来。
萧彻微微蹙眉,还未开口。
变故陡生!
一个端着滚烫羹汤的小宫女脚下一滑,整碗汤直直朝着御座泼去!
惊呼声炸响!
电光石火间,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扑了过去,用身体挡在了萧彻前面!
嗤啦——
滚烫的汤水大半泼在我的手臂和后背上,瞬间火烧火燎的剧痛!
我痛得眼前发黑,闷哼一声,软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混乱中,我看到那小宫女煞白的脸,看到苏丽妃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和狂喜,更看到柳蝶站在人群后面,嘴角飞快地抿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一刹那,我意识到柳蝶并非可信之人。
她的笑是那么冰冷,无声,却不怀好意。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角落,第一次对一个人泛起一丝寒意。
玉薇!
萧彻的声音终于透出一丝急促。
我感觉他俯身将我抱起,大步离席。
他的怀抱很稳,龙涎香的气息将我包裹。
我后背的灼痛似乎减轻了些,我蜷在他怀里,痛得意识模糊,心里却奇异地升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贵为天子,却愿意这样恩待我
在众人面前
他一定是在乎我的吧
答案在我的心里不确定。
太医诊治,清理伤口,敷上冰凉的药膏。
寝殿内只剩下我们两人。
烛火跳跃,映着他俊美却深沉的侧脸。
萧彻坐在榻边,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开我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动作温柔。
我的心,像被温水泡着,痛楚也显得遥远了。
玉薇,疼得厉害吗
他问,声音低沉。
我摇摇头,想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吸了口气。
他凝视着我苍白脆弱的脸,眼底深处,墨色翻涌。
良久,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我心上:玉薇今日之举,深得朕心。
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
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亲密,又带着一丝冰凉的审视,如同在掂量一件称手的工具:朕会记得你的忠心。苏氏……实在跋扈太甚了。
那一刻,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毫无波澜的深邃眼眸。
我心中那刚刚升起的、名为情意的泡沫,无声地碎裂了。
彻骨的寒意笼罩着我,比背上的烫伤更尖锐,瞬间刺穿了我的四肢百骸。
原来我挡在他身前,换来的不是怜惜,是称心,是忠心,是扳倒另一颗棋子苏氏的契机。
可笑,我居然还以为他在乎我。
我的心,沉了下去。
坠入一片望不到底的寒潭。
帝王爱,是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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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贵妃之路
那场挡刀风波后,我的忠心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我晋位婉仪,赏赐流水般涌入我的静怡轩。
昔日冷清的角落,骤然成了炙手可热的所在。
我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开得正盛的芍药。
花瓣层层叠叠,像揉皱了的锦绣。
我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被帝王恩宠滋润后的浅笑,眼神却像蒙了一层薄冰。
春桃小声禀报:主子,听说丽妃娘娘被禁足了,陛下斥责她御前失仪,连累主子您受伤……柳才人那边,倒是常去探望丽妃娘娘,还送了好些东西呢。
探望她不添柴加火就不错了……
我指尖轻轻敲着细腻的瓷杯,发出清脆的微响,恐怕柳蝶名为探望,实则和苏琼华商量怎么对付我吧。她们不害死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主子说的是。
春桃听完,头垂得更低了。
于是,我开始不动声色地收集。
苏丽妃宫里流出的、夹着诅咒人偶的旧衣。
柳才人身边宫女与宫外家人传递的、浸染着奇异香味的荷包。
甚至是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关于苏大将军在边关小动作的闲言碎语……
我都悄悄汇集。
蛛丝马迹,终于汇成暗流。
风,起了。
一封密折,在一个阴沉的午后,悄无声息地递到了大梁皇帝萧彻的御案上。
折子里,字字句句,直指苏丽妃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龙体,更附上铁证——那个从她旧衣里翻出的、写着皇帝生辰八字的布偶。
矛头,又隐隐牵连出柳才人知情不报。
龙颜大怒,雷霆震动。
苏丽妃赐白绫,三尺白帛,绞杀了那团曾经炽烈的火焰。
柳才人打入冷宫,疯了,整日对着墙壁喃喃自语,说些谁也听不清的疯话。
她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淬毒的恨意和不敢置信。
似乎是不相信我会这般狠心……
可是,我明白,我终于成了这深宫斗兽场上,暂时站在最高处的胜利者。
后宫之争,不死你死,便是我亡。
她们死后,我对着铜镜。
镜中人容颜依旧清艳,眉眼间却沉淀下一种陌生的、深不见底的幽暗。
我拿起螺子黛,细细描摹柳叶长眉。
指尖冰凉。
我斗倒了猛虎,除掉了毒蛇。代价是什么
是我手上看不见的血污
是我心底最后一点天真被彻底埋葬
册封贵妃的旨意很快传来。
终于,我距离那中宫凤座,仅一步之遥。
满宫哗然,艳羡、嫉妒的目光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听着那些华丽的溢美之词,脸上挂着端庄得体的笑容。
可是,我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处。
我知道,帝王的恩宠,从来如镜花水月。
册封大典刚过,空气里还残留着礼炮的硝烟味。
我倚在窗边,手不自觉地轻轻覆上小腹。
那里,有一个微弱却真实的新生命在悄然萌动。
一丝奇异而陌生的暖流,冲淡了我连日来的疲惫和阴霾。
或许……这是上天给我的补偿
7
第五章
和亲之痛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
没有通传。
萧彻走了进来。
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却带着一股深秋寒潭般的冷冽气息。
他目光扫过我放在小腹的手,眼神深幽,辨不出情绪。
看见他这幅样子,我心头猛地一跳,那点隐秘的暖意瞬间冻结。
我起身得体的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头一次,他没有叫我起身。
他只是径直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然后,他从宽大的袖袍中,缓缓抽出一卷明黄的帛书。
那颜色刺目得惊心。
玉薇,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北狄王阿史那罗,递来了国书。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他指名,要朕的贵妃,也就是你作为为两国永世之好的礼物,去漠北和亲。
礼物和亲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扎进我的心脏!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双眼睛里没有不舍,没有愧疚,只有一片冰封的算计。
原来,我可以赢所有人,却赢不了那个执棋的人。
不……陛下!
我声音发颤,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凄厉,臣妾……臣妾腹中已有……
朕知道。
他打断我,声音依旧冰冷。
他甚至伸出手,那曾经给过我虚假温暖的手,此刻带着玉扳指的凉意,隔着衣料,轻轻覆在我的小腹上。
明明他的动作无比轻柔,却让我如坠冰窟,浑身僵硬。
可惜了。
他缓缓吐出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砸碎了我最后一点幻想。
他收回手,眼神漠然地掠过我惨白如纸的脸:皇后之位,需留予真正有用之人。玉薇,你很好。只是,你不够‘有用’了。
他将那卷明黄的圣旨,像丢弃一件无用的旧物,随意地塞进我僵直冰凉的手中。
三日后启程。好自为之。
他转身,玄色的衣摆拂过地面,没有一丝留恋。
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光,也彻底隔绝了我对这个男人、对这个吃人宫廷的所有妄念。
静怡轩内死寂一片。红烛发出噼啪的轻响,更显凄清。
我低头,看着手中那卷明黄刺目的圣旨。
绸缎光滑冰冷,像毒蛇的皮。
我手指用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我苍白的唇间逸出,在空旷的殿内幽幽回荡。
像是自嘲,又像是为这荒唐命运敲响的丧钟。
我斗倒了所有对手,登上了贵妃之巅,原来只是为了被当作一件更体面的礼物,打包送去更远的蛮荒之地。
帝王之爱真是世间最可笑、最致命的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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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风雪救赎
车辙碾过荒原,发出单调枯燥的呻吟。
风,像无数把钝刀子,裹挟着粗粝的沙尘,疯狂地撕扯着华丽的送亲车驾。
锦缎帘幕被吹得噼啪作响,徒劳地抵御着塞外的严寒。
我蜷缩在厚厚的狐裘里,依旧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那狐裘是萧彻恩赐的,带着一股皇家库房特有的陈旧香料味。
此刻闻起来,却只让我阵阵作呕。
我腹中的坠痛感越来越清晰,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搅动。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
那个孩子……终究没能留住。
在离开那座吃人宫城的第七天,在无边无际的荒凉风沙里,化作了一滩暗红的血污,无声无息地流走了。
连同我最后一点为人母的念想和对尘世温情的微弱期待。
车驾终于在北狄王庭外停下。
风沙稍歇,露出苍茫天地间一片低矮的土黄色毡帐。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膻味和尘土的气息。
帘子被粗暴地掀开。
北狄王阿史那罗探进来,一张粗犷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贪婪。
他身材魁梧,像一座移动的肉山,豹眼环顾,目光像黏腻的舌头,在我苍白却难掩绝色的脸上舔过。
啧,南边皇帝老儿,倒真舍得下本钱!
他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他粗糙的大手直接伸进来,抓住我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美人儿,下来吧!以后,这就是你的窝了!
我被他硬生生拽下车,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手腕火辣辣地疼。我强忍着屈辱和恶心,挺直了背脊,抬起下巴,眼神空洞地望着这片陌生的、粗粝的土地。
王庭深处,无数道或好奇、或鄙夷、或淫邪的目光投射过来,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以为这里不过是另一个更露骨的牢笼。
可是,我却忽视了一道温柔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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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炽热誓言
我被随意安置在一顶还算宽敞、但弥漫着浓郁羊膻味的毡帐里。
阿史那罗的宠爱简单而粗暴,带着征服者的炫耀和施舍。
他喜欢看我强忍不适、在他身下僵硬的样子,这似乎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快意。
金银珠玉流水般赏赐下来,堆在角落,蒙着灰尘,像一堆冰冷的垃圾。
我像一个精致的人偶,沉默地承受着一切。
我眼神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死寂的潭水。
直到那个雪夜。
暴风雪毫无征兆地席卷了王庭。
狂风怒吼,雪片密集得像鹅毛,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方向。
阿史那罗喝得酩酊大醉,在温暖的帐中酣睡。
我裹着厚厚的皮裘,独自站在毡帐门口,望着外面狂暴的风雪。
寒意刺骨,却奇异地让我麻木的心感到一丝清醒。
或许,走出去,被这风雪吞没,也是一种解脱
我推开厚重的毡门,一步踏入风雪中。
狂风立刻卷着雪片砸在脸上,冰冷刺骨,几乎无法呼吸。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很快便迷失了方向。
皮裘被吹得翻飞,沉重的头饰拉扯着我的头发。
我的体力在飞速流逝,寒意像毒蛇,钻进骨髓。
就在我即将被冻僵、意识模糊之际,一道高大的黑影劈开风雪,像一座移动的山峦,猛地冲到我面前。
风雪会吞没你!你不要命了!
一声低沉的怒吼,盖过了风雪的咆哮。
带着惊怒,还有一种我许久未曾听过的、纯粹的焦急。
一件带着滚烫体温的厚重王袍,带着浓烈的男子气息,兜头盖脸地将我紧紧裹住。
那暖意如此霸道,瞬间驱散了我刺骨的严寒。
我抬起被雪迷蒙的眼,看到一张年轻、英俊、轮廓深邃的脸。
他的浓眉紧锁,一双眼睛在风雪中亮得惊人,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灼热,像燃烧的炭火,正直直地盯着我。
是北狄摄政王,海山。
他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打横抱起。
他的怀抱坚硬而温暖,像一座安全的堡垒,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
他抱着我,大步流星地走向他的摄政王金帐。
风雪在他身后狂舞咆哮,却再也无法触及我分毫。
金帐内温暖如春,炭火烧得正旺。
海山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铺着厚厚毛皮的榻上,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与他的身份和力量极不相称的轻柔。
他蹲在我面前,用宽厚粗糙的大手,近乎慌乱地拍掉我发间和肩上的积雪。
看着我冻得发青的脸颊和空洞无神的眼睛,他浓眉拧得更紧,眼中那团炭火燃烧得更加炽烈,带着纯粹的疼惜。
冷吗
他问,声音沙哑低沉,带着草原男儿特有的直率,你还冷吗
我裹在他的王袍里,那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汗水的味道,陌生,却无比真实。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脸,那眼中的火焰几乎要将我灼伤。
一丝久违的、微弱的暖流,在我冻僵的心底艰难地流淌开。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海山看着我摇头,眼中的焦灼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人融化的专注。
他忽然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我睫毛上凝结的细小冰晶。
那动作小心得近乎虔诚,仿佛触碰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以后,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草原男儿的野性,我的帐子,就是你的家。风也好,雪也好,谁都不能再伤你!
家
这个字眼像一颗滚烫的石子,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微澜,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和怀疑吞噬。
这暖意,这承诺,又能持续多久
帝王之爱的幻术破灭了,难道这异族王爷的炽热,就不会是另一场虚妄
只是,我太冷了。
冷得无法拒绝任何靠近的火源,哪怕明知那火焰,最终也可能将自己焚烧殆尽。
我蜷缩在带着他气息的王袍里,像一个汲取温度的冰雕,沉默地汲取着这异国他乡唯一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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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冰心融化
时间在北狄王庭的风沙与草浪间无声流淌。
我如同一株移栽的南国幽兰,在北地凛冽的风中沉默地扎下根须。
我成了海山金帐里最特殊的存在。
沉默,疏离,像一层透明的冰壳包裹着我。
海山炽热的目光和笨拙的关怀,像阳光持续不断地照射在这冰壳上,却似乎收效甚微。
我会在他处理部族事务时,安静地坐在角落,目光偶尔扫过他案头的地图,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划过中原的方向。
我会在他兴致勃勃地带来新猎的雪狐皮毛时,淡淡地道谢,眼神却飘向帐外无垠的天空。
我利用他的权势,巧妙地避开阿史那罗的骚扰。
我利用他的信任,不动声色地探听中原的消息,字字句句,都关于那座已成梦魇的宫城。
关于萧彻,每一次我听到他的名字,我眼底的冰层就厚一分。
海山并非毫无察觉。
他看着我对着南方失神,看着我听到南梁皇帝时瞬间绷紧的下颌线。
他那炭火般的眼眸里,会掠过一丝受伤的阴翳,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执着取代。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更炽热的暖意包裹我。
他教我骑马,扶我上马背时,大手坚定而小心。
他在篝火旁为我烤最嫩的羊羔肉,笨拙地撒上我可能喜欢的香料。
他在漫天繁星下,指着南方最亮的一颗,用生硬的汉话告诉她草原的传说,告诉她那颗星在草原的名字叫永恒的月亮。
我的心,在那持续不断的暖意下,冰壳悄然裂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我开始习惯他归帐时带来的风尘仆仆的气息,习惯他低沉嗓音在帐中响起的安心感。
我对他利用的心思,在不知不觉中,掺杂了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
直到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
帐内只点了一盏牛油灯,光线昏黄摇曳。
海山刚结束与几位部落首领的冗长议事,眉宇间带着疲惫,却依旧大步走到我身边坐下,带来一阵冷冽的夜风。
他习惯性地想握住我微凉的手。
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僵硬地避开,也没有沉默地任由他握着。
在他触碰的瞬间,我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却最终没有抽离。
那微小的、迟疑的回应,像一颗火星,骤然点燃了海山眼中压抑已久的火焰。
他猛地收紧手掌,将我冰凉的手指完全包裹在他滚烫粗糙的掌心。
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决心和积压已久的情感。
我的月亮!
他低吼出声,声音沙哑,像压抑着惊涛骇浪。
昏黄的灯光下,他英俊的轮廓绷紧,炭火般的眸子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涌着痛苦、渴望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
看着我!别再用那种眼神看南方了!那地方,那个人,那个梁国皇帝把你当什么一件可以随意送人的器物
他的话语像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那些刻意遗忘的屈辱、背叛和冰冷,瞬间翻涌上来。
我脸色一白,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跟我走!
海山几乎是吼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热气,喷在我脸上,我们离开这里!离开王庭!离开这该死的身份束缚!我们去草原最深处,去雪山脚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什么摄政王之位,什么北狄王庭,为了你,老子都不要了!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带来巨大的压迫感,眼中燃烧着疯狂的、不顾一切的火焰:我的月亮,我的格桑花,我只要你!!跟我走!现在就走!
帐内死寂。
牛油灯芯噼啪爆出一个灯花。
我被他紧紧攥着手,被迫仰头看着他。
他眼中的火焰如此炽烈,如此纯粹,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冰封的心湖,在那滔天烈焰的炙烤下,发出巨大的、冰层碎裂的轰鸣!
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被这疯狂炽热撬开的、隐秘的渴望……
无数情绪在我空洞的眼底激烈碰撞。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愿意为我焚尽一切的男人,嘴唇颤抖着,半晌,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点破碎的声音:海山,你……疯了
是!为你疯了!
海山毫不犹豫地低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毁灭与重生的决绝,这鸟位子,困不住我!更困不住你!我的月亮,跟我走!
那冰封的硬壳,终于在这不顾一切的呐喊中,轰然炸裂!滚烫的、迟滞的血液,重新冲回四肢百骸。
我看着眼前这张因激动而微微扭曲、却写满真挚的年轻脸庞,看着他眼中那足以焚毁整个草原的火焰。
一股巨大的、陌生的酸楚猛地冲上我的鼻尖,视线瞬间模糊。
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灼热的,带着我以为早已枯竭的温度。
不是为了萧彻,不是为了那失去的孩子,是为了眼前这个傻子,这个愿意为我放弃王位的傻子!
我反手,第一次,主动地、用力地回握住了他滚烫粗糙的大手。
我的指尖冰凉,掌心却带着一丝新生的暖意。
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我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手,仿佛握住了这冰冷世间,唯一真实而滚烫的浮木。
冰层崩塌,我心口那片冻土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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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宫墙崩塌
漠北的春天来得迟,风依旧带着凛冽的余威,却已能嗅到青草破土时清冽微苦的气息。
摄政王金帐里,气氛却比寒冬更肃杀。
沉重的脚步踏碎了帐外的宁静。
海山像一阵狂暴的飓风卷了进来,玄色王袍的下摆沾满尘土,英俊的脸上罩着一层骇人的铁青,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卷传递消息用的、染着风尘的羊皮纸,指关节捏得发白。
帐内温暖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我正坐在矮榻边,缝着一件小小的、柔软的婴儿襁褓。
我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那是我与海山血脉相连的证明。
听到动静,我抬起头。
看到他的神情和他手中的羊皮纸,我手中的骨针猛地一顿,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
四目相对。
海山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还有……
一丝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我的复杂情绪。
他大步走到我面前,胸膛剧烈起伏,将那卷羊皮纸重重拍在我身旁的矮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梁国亡了!他声音沙哑低沉,像压抑着惊雷,那堵困住你的吃人的墙……塌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我缓缓放下手中的针线,目光落在那卷粗糙的羊皮纸上。
不需要展开,他的话已经像一把重锤,砸开了尘封的记忆之门。
宫墙……真的塌了
那个囚禁了我青春、吞噬了我天真、碾碎了我所有幻梦的地方
我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慢慢展开羊皮卷。
上面用炭笔潦草地写着几行讯息,字迹被风沙晕染得有些模糊,却字字如刀:
【中原急报:流寇破京。梁帝萧彻,困守孤城,粮绝。城破之日……自刎于承恩殿前。】
自刎……承恩殿前……
我的视线死死钉在那几个字上。
承恩殿……
那个我第一次见到萧彻,第一次被那虚幻的皎月谎言蛊惑的地方。
他最终,竟也死在那里。
用天子之血,涂抹了那方他曾经俯瞰众生的金砖地。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恩仇,没有大仇得报的淋漓。
只有一片巨大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空茫。
我像站在万丈悬崖边,看着曾经困住自己的华丽牢笼轰然坠落深渊,激不起半点回响,只余下无边无际的虚无和……尘埃落定后的死寂。
那个曾被我刻在骨血里的名字,那个曾主宰我所有悲欢、赋予我最深切痛苦的男人,就这样轻飘飘地变成了一行冰冷的文字。
他引以为傲的江山、他精于算计的权术、他视若棋子的后宫……
一切,都随着那堵朱墙的崩塌,化作了史书里即将被风干的墨迹。
我静静地坐着。
脸上没有泪,没有笑,只有一片彻底的空白。
手中的羊皮卷无声滑落,飘落在厚厚的毛毡上。
我只是下意识地,轻轻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
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有力地搏动,带着海山给予我的、截然不同的生机。
12
第十章
新生暖阳
很快,我的生产之期到了。
帐帘再次被猛地掀开!
这一次,卷进来的是塞外清冽的风和金色的阳光。
海山的怀里抱着一个裹在柔软雪白羔羊皮里的小小襁褓。
他脸上严肃的神色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如释重负的明亮。
他大步走到我面前,动作却小心翼翼到极致,像捧着世间最脆弱的珍宝。
他单膝跪在厚厚的毛毡上,将那个襁褓轻轻放进我的臂弯。
温热的小小身体,带着奶香和阳光的味道,瞬间填满了我冰冷的怀抱。
我的月亮,你看,海山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沙哑,他粗糙的大手轻轻覆上我抱着孩子的手背,滚烫的温度传递过来,驱散着那彻骨的寒意,我们的孩子。
他抬起头,炭火般的眼眸亮得惊人,穿透了帐内凝滞的空气,直直望进我空洞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有我一日,就不会让你们娘俩儿受苦!
我低下头。
襁褓里,小小的婴儿闭着眼,粉嫩的小嘴无意识地咂动着,睡得正香。
阳光透过帐顶的天窗,恰好落在那张纯净无瑕的小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怀中的温热如此真实,如此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臂弯,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我缓缓抬起眼,看向跪在面前的男人。
他的眼神炽热而坦荡,像草原上永不熄灭的篝火,驱散了所有阴霾和虚妄。
远处,似乎有牧人苍凉悠长的调子随风飘来,掠过广袤的草原。
风声,草浪声,婴儿细微的呼吸声,还有身边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
交织成一片真实的、充满生机的声响。
我抱着孩子,身体微微前倾,将额头轻轻抵在海山宽阔坚实的肩膀上。
一滴温热的泪,终于挣脱了长久的冰封,无声地滑落,迅速洇入他玄色的王袍,消失不见。
没有嚎啕,没有悲恸,只有这迟来的、无声的一滴。
13
尾声
帝王的爱是穿肠毒药,凉薄至斯;
深宫的路是血肉铺成,白骨为阶。
我曾是斗兽场上暂时登顶的胜者,终究成了权力祭坛上最体面的牺牲。
我自以为赢过所有人,却输给了执棋者翻云覆雨的手。
漠北的风吹散血腥,怀中的暖意真实沉甸。
宫墙倾颓,朱颜改,旧梦尽成劫灰。
我不是胜者,只是风暴过后,抓住浮木的幸存者。
那牢笼已碎,我终于,能自由地呼吸了。
14
后记
我的儿子会走路的时候,草原上的风已经带着夏末的暖意。
他穿着小小的、绣着羊角图案的皮袄,摇摇晃晃地扑向从猎场归来的海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兽。
海山会笑着把他举过头顶,他的笑声清脆,像羚羊滚过草地。
我坐在毡房前的草地上,看着他们。
海山最终没有争那个可汗之位,他的兄长继承了大统,对我们这个失了野心的小家庭,反倒多了几分纵容。
我们的帐子扎在水草丰美的河谷,离王庭很远,离自由很近。
有时我会想起中原。
想起那堵高高的朱墙,想起那些碎在地上的玉瓷,想起柳蝶阴柔的笑,想起苏丽妃猩红的指甲。
那些画面像褪色的旧画,边缘模糊,再也刺不透心口的安宁。
萧彻的名字,偶尔会被南来的商队提起,语气里带着对亡国之君的唏嘘。
我只是听着,像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海山走到我身边坐下,将我揽进怀里。
他的手臂依旧坚实有力,带着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又在想南边
他问,声音里带着熟悉的、不加掩饰的紧张。
我摇摇头,将脸埋进他的颈窝。
我轻声说,这里的风,真好。
风拂过草原,掀起我的发梢,也吹动了远处孩子追逐蝴蝶的身影。
他的笑声远远传来,混着海山低沉的笑意,像一首最安稳的歌。
帝王的幻术早已破灭,而我在这万里草原上,终于触碰到了真实的人间。
那些宫墙内的输赢,那些被利用的真心,都成了脚下的尘埃。
重要的是,此刻阳光正好,爱人在侧,儿子在旁。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