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那天,我在银杏树下埋了时间胶囊,里面有支刻着他名字的钢笔。
>顾屿在礼堂角落拦住我:林晚,我……人群突然涌来,他消失在喧闹中。
>十年后同学会,他已成家立业。
>当年我埋了本诗集给你。他笑着递过喜帖。
>我回家挖开时间胶囊,钢笔早已干涸。
>翻开诗集扉页,一行小字刺入眼帘:
>林晚,毕业快乐。——顾屿
>手机突然震动,是他发来的短信:
>刚发现十年前夹在书里的纸条,原来你也……
>我看向书桌,那本湿透的诗集晾在窗台,字迹正慢慢晕开。
1
埋藏的心事
毕业季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卷走了校园里最后一点生气。六月十六日,空气里还残留着昨日离歌的震颤,但人声鼎沸的景象已然消失。阳光穿过高大的悬铃木,筛下大片大片的、跳动的光斑,铺在空荡荡的柏油路上。林晚独自走在通向礼堂的林荫道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巴掌大的铁皮盒子,盒子冰凉,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路旁的银杏树沉默着,叶片在微风里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一声声无人倾听的叹息。她停在那棵最粗壮、枝桠伸展得最肆意的老银杏树下。树皮粗粝,刻满了岁月和不知名少年少女的心事。她蹲下身,用钥匙串上挂着的小折叠铲,在盘虬的树根旁,小心翼翼地挖开一个浅坑。泥土带着湿润的凉意,沾上她的指尖。
她郑重地把铁盒放进去。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一支深蓝色的钢笔,笔身冰凉光滑,靠近笔夹的金属环上,用极细的激光刻着一行几乎微不可察的小字:**GWY
&
LW**。指尖抚过那冰凉的刻痕,仿佛能触碰到另一个人的温度。她合上盖子,将泥土一点点覆盖上去,像是亲手掩埋了一段未曾言明的心事。
埋好盒子,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望向礼堂的方向,那栋红砖建筑在正午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肃穆。该去清理储物柜了,四年积攒下的零碎,总得有个了断。
礼堂侧翼那条长长的、光线不太好的走廊尽头,就是物理系学生的储物柜区。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旧纸张混杂的气味。大部分柜门都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主人早已离去,只剩下角落里几个柜子还紧闭着。林晚走到自己那个编号307的墨绿色柜子前,钥匙插进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刚拉开柜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塞满了杂乱的课本、习题册、几件揉成一团的实验服,还有半包没吃完的饼干。她叹了口气,开始往外清理,将不要的废纸丢进旁边一个大号的黑色垃圾袋里。纸页摩擦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突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斜前方的光柱边缘,挡住了那片投在地上的、晃动着的阳光。
林晚的动作瞬间凝固了,心跳毫无章法地撞着胸口。她甚至不需要抬头,就能感知到那股熟悉的气息,带着干净的皂荚香和一点点旧书页的味道——顾屿。
他站在几步开外,背对着走廊尽头那扇蒙尘的窄窗。逆着光,身影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脸上的神情却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隔着几步的距离望过来,亮得惊人,像暗夜里骤然点起的星火,里面翻涌着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近乎焦灼的情绪。
四周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只剩下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林晚……
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紧绷,打破了凝滞的空气。那两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她的手指还捏着一本厚厚的《电磁学导论》,指尖用力到发白,几乎要抠进坚硬的封面里。她下意识地微微低下了头,视线慌乱地落在自己沾了点泥的帆布鞋鞋尖上。耳朵里嗡嗡作响,血液奔流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细微的声响。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头顶和肩膀上。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更近了。林晚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更清晰的、干净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息。
我……
他又开口了,那个我字后面似乎蕴藏了千钧的重量,呼之欲出。
就在那至关重要的音节即将冲破束缚的瞬间——
走廊入口处猛地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喧哗!笑声、叫嚷声、拖拽重物的摩擦声混杂在一起,像一股汹涌的浪潮猛地拍打进来。
快点快点!就剩这几个柜子了!
老王!你那破吉他还要不要了不要我扔了啊!
等等我!我钥匙卡住了!
七八个男生吵吵嚷嚷地涌了进来,拎着大包小裹,互相推搡着,瞬间填满了原本空旷的走廊。杂乱的脚步声、高亢的谈笑声、柜门被粗暴拉开又撞上的哐当声……所有的声音汇成一片混乱的噪音墙,蛮横地切断了刚才那根绷紧的、无声的弦。
林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冲击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储物柜金属门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猛地抬起头,视线急切地越过攒动的人头去寻找——
那个位置空了。
光柱依旧,尘埃依旧飞舞。顾屿刚才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晃动的光影,还有几个勾肩搭背、大声说笑着的陌生男生背影。
他消失了。像一滴水落入沸腾的油锅,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那一瞬间,林晚的心仿佛也跟着沉了下去,空落落的,只剩下一片茫然的回响。喧闹声持续着,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本沉重的《电磁学导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周围的嘈杂仿佛汹涌的潮水,将她孤零零地困在中央。
***
2
年重逢
十年光阴,像一阵裹挟着沙砾的风,吹过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林晚的生活轨迹被这阵风吹到了城西一家规模不大却口碑尚可的科技公司。她成了一名项目主管,每日在代码、进度表和客户需求之间周旋,生活被切割成一块块精确的方格。偶尔加班到深夜,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脚下城市璀璨如星河的灯火,会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个埋着铁盒的银杏树,那个光线昏暗的储物走廊,还有那个逆光中欲言又止的身影,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大学同学群沉寂已久,忽然被一张鲜红的电子请柬炸醒。请柬设计简约雅致,正中央烫金的名字却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刺入林晚的眼帘——顾屿
&
苏蔓。婚礼日期定在下月初八。群里瞬间沸腾,祝福的、调侃的、感叹时光飞逝的信息刷了满屏。
紧随其后的,是班长周明轩热情洋溢的提议:顾屿大喜在即,咱们何不借此良机,先搞个毕业十周年同学会地点就定在市中心那家颇有名气的时光里餐厅,有包厢,有氛围,还能追忆似水年华!提议立刻获得一致通过,时间就定在婚礼前一周的周末。
林晚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指尖在冰凉的手机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的脸,平静,看不出波澜。十年了。那支刻着名字的钢笔,连同那个未尽的下午,早已被深深锁进记忆最底层的抽屉。她指尖划过屏幕,点开电子请柬的确认按钮,回复了一个简洁的收到,恭喜。想了想,又在同学会的报名接龙里,添上了自己的名字。
周六傍晚,时光里餐厅。复古水晶吊灯洒下暖黄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气、酒气和久别重逢的喧嚣。巨大的圆桌旁坐满了人,曾经青涩的面孔或多或少都刻上了岁月的痕迹。笑声、碰杯声、追忆往昔的感慨声交织在一起,气氛热烈得近乎沸腾。
包厢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微凉的气流。
顾屿走了进来。
时间对他似乎格外宽厚。褪去了少年人的单薄,肩背显得更为宽阔挺拔,合体的深色衬衫衬得人沉稳干练。眉宇间那份清朗的书卷气依旧,只是沉淀得更加内敛,眼神扫过喧闹的人群,带着一种温和的掌控感,唇角习惯性地噙着一丝从容的笑意。
哟!新郎官驾到!有人高声起哄。
顾总,迟到了啊!自罚三杯!
顾屿,你小子行啊!不声不响就把咱们系花苏蔓娶回家了!
哄笑声、打趣声瞬间包围了他。顾屿笑着告饶,熟稔地应对着老同学们的围攻,目光在人群中流转,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他的视线,短暂地掠过林晚所在的方向。
林晚坐在圆桌稍偏的位置,在他推门而入的刹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倏然松开。她端起面前的柠檬水,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那一丝莫名的悸动。她看着他被簇拥在中心,看着他游刃有余地谈笑风生,看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属于成功人士和准新郎的笃定光芒。那个在储物柜走廊逆光中紧张局促的少年影子,彻底模糊了。
顾屿终于摆脱了围攻,端着酒杯,自然地走向她这一侧,和几个老同学寒暄。他的脚步在她身边停顿了一下。林晚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眼神很平静,带着一种熟稔的、纯粹的旧日同窗情谊,再无波澜。
林晚,他微笑着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成年人的疏离感,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林晚也回以一个标准的社交微笑,声音平稳,恭喜你,顾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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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他点点头,笑容加深了些许,似乎想再说点什么。这时,一个服务生端着托盘经过,他自然地侧身让了一下。再转回头时,话题已被旁边另一个高声询问他公司近况的同学接了过去。
顾屿顺势转过身,加入了那边的谈话圈。林晚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杯中微微晃动的清水,水面倒映着天花板上破碎的灯光。刚才那短暂的、礼貌的交集,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只漾开一圈极浅的涟漪,很快便归于平静。
觥筹交错,气氛愈发热烈。有人打开了包厢里的蓝牙音箱,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却很快被更高的谈笑声盖过。话题天南海北,从当年的糗事八卦,到如今各自的家庭事业,再到即将到来的婚礼。
哎,顾屿,酒过三巡,班长周明轩明显有些上头,大着舌头,拍着顾屿的肩膀,说真的,当年系里谁不知道你俩最‘登对’整天泡图书馆,一个物理系,一个中文系,那叫一个互补!我们都以为你俩毕业就得请我们喝喜酒呢!他故意朝林晚这边挤挤眼。
桌上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和几声意味不明的哦~。
老周你喝多了吧!立刻有人笑着打圆场,瞎说什么呢!人家顾屿和苏蔓才是天造地设!
就是就是!中文系才子配物理系才女,没毛病!
林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透出一点白。她能感觉到几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自己。她垂下眼睫,拿起桌上的湿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动作自然得没有一丝破绽。再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那种置身事外的平静。
顾屿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他端起酒杯碰了碰周明轩的杯子:老周,你这记性真是…罚酒罚酒!我和林晚那会儿就是图图书馆清净,各看各的书。再说,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坦然的、宣告所有权的意味,苏蔓才是我的‘命中注定’。他语气轻松,巧妙地化解了尴尬,也彻底划清了界限。
哄笑声再次响起,气氛重新变得融洽。林晚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柠檬水的酸味似乎比刚才更重了些。
聚会接近尾声,空气里弥漫着酒意和微醺的离愁。顾屿作为东道主之一,拿着几份提前打印好的、更为精致的婚礼请柬,逐一递给还没拿到的同学。他走到林晚身边,将一张印着烫金喜字的请柬递给她,笑容得体:下月初八,欢迎来喝杯喜酒。
林晚双手接过,指尖触碰到纸张光滑的质感:一定到,恭喜。
顾屿正要转身去下一桌,脚步却微微一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侧过头,目光落在林晚脸上,带着一丝追忆往事的温和笑意,语气轻松得如同在谈论一件久远的趣事:
对了,林晚,说起毕业那会儿,还挺有意思的。他微微歪了下头,眼神有些放空,仿佛穿过时光看到了什么,当时不是流行埋时间胶囊吗我在老图书馆后面那棵大银杏树底下,也埋了个东西。
林晚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她握着请柬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银杏树……时间胶囊……这几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猛地扯动了她心底某个早已尘封的角落。她抬眼看向顾屿,脸上努力维持着倾听的好奇表情,但眼神深处却无法抑制地掠过一丝紧张的探寻。
顾屿并未察觉她细微的变化,自顾自地笑着,带着点缅怀的意味:埋了一本挺喜欢的诗集,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他顿了顿,笑容里似乎掺进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赧然,声音也低了几分,扉页上,还……咳,还写了句毕业祝福给你。
他的目光落在林晚脸上,带着点坦然的、纯粹是分享青春回忆的善意:也不知道后来是被谁挖走了,还是早烂在土里了。现在想想,那时候真够傻气的。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分享,朝林晚又笑了笑,便转身走向下一桌,继续分发他幸福的请柬。
林晚站在原地,手里那张大红的请柬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周遭的喧嚣——酒杯的碰撞、高声的谈笑、离别的叮嘱——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耳边只剩下顾屿那句轻飘飘的话,像惊雷一样反复炸响。
银杏树……诗集……聂鲁达……扉页……给她的毕业祝福!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感到指尖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张印着喜字的红纸在她手中微微颤抖起来。
原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埋下了秘密。
原来……在那棵沉默的银杏树下,在咫尺相隔的泥土里,埋藏着两份未曾寄达的心意。
一个关于错过的巨大轮廓,带着十年时光沉淀的重量,第一次如此狰狞而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
聚会是如何散场的,林晚几乎没了印象。只记得自己脸上一直挂着礼貌的、得体的微笑,和旧同学们一一告别,说着婚礼见、常联系之类的客套话。直到坐进自己那辆黑色小车的驾驶座,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响和光影,世界才骤然安静下来。
车内一片漆黑。只有仪表盘散发出幽微的蓝光。
她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奔袭。顾屿那句关于诗集和题字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疯狂盘旋、放大。那个埋在树根旁的铁皮盒子,那支深蓝色的、刻着名字的钢笔……它们不再是尘封的纪念品,而是骤然变成了一个巨大谜题的钥匙孔。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冲动攫住了她。理智在尖叫着阻止——太晚了,太荒谬了,十年了,那盒子说不定早被雨水泡烂,或者被园丁清理掉了!但另一个声音,那个被压抑了十年、关于如果的声音,却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她猛地发动了车子。引擎低吼一声,车灯像两把利剑刺破沉沉的夜幕。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车子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城市另一端那个早已远离的生活轨迹的方向疾驰而去。
深夜的道路空旷,路灯的光带在挡风玻璃上飞速流淌。林晚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仿佛要穿透这无边的夜色。十年间城市的道路早已面目全非,新的高架桥拔地而起,熟悉的路口被改得七拐八绕。导航冰冷的电子女声一次次提示着路线变更,但她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在钢筋水泥的迷宫中左冲右突。
终于,拐进那条熟悉的林荫道时,已近午夜。大学早已沉睡,古老的校门在月光下投下沉默的影子。保安室的灯还亮着,林晚出示了校友卡,简单地说了句取点以前落下的东西,保安睡眼惺忪地挥了挥手放行。
校园静得可怕。只有车轮碾过路面落叶的沙沙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寂静中回荡。月光清冷,将道路两旁的树木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鬼影。她凭着记忆,将车停在离礼堂不远的车位上。熄火,下车。
空气里是草木在夜晚散发出的浓重湿气,带着泥土的腥味。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一束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脚下坑洼的小径。脚步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枯脆的碎裂声,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惊心。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那棵老银杏树还在。在清冷的月光下,它庞大的树冠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树下盘根错节,树皮上的刻痕在手机光柱的晃动下,显得更加深刻和沧桑。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蹲下身,手机颤抖着扫过树根附近的地面。泥土潮湿,覆盖着厚厚的腐叶。记忆中的位置……她努力回忆着十年前那个阳光炽烈的午后,自己蹲下的角度,挖坑的深度……
就是这里!
她丢掉手机,顾不上泥土的冰冷和污浊,用双手疯狂地扒开表层厚厚的落叶和松软的腐殖土。指甲很快塞满了黑色的泥垢,指腹被碎石和树根划破,渗出细小的血珠,带来丝丝缕缕的刺痛,但她浑然不觉。她的动作近乎粗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泥土被刨开,指尖终于触到了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体!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动作更加急切,几下就将那个沾满湿泥的铁皮盒子从浅坑里挖了出来!
盒子沉甸甸的,表面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冰凉刺骨。她颤抖着手,用尽力气抠着那早已锈死的盒盖。铁锈的碎屑簌簌落下。咔哒一声轻响,盒盖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浓烈的、铁锈混合着泥土和某种陈腐液体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
盒子里,那支深蓝色的钢笔静静地躺在黑色的绒布内衬上。笔身上精心刻下的GWY
&
LW字母,在手机微弱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辨,只是那金属的光泽被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暗红色水锈彻底覆盖,显得黯淡而狰狞。笔帽和笔身连接处的缝隙里,更是塞满了凝固的、深褐色的锈迹。
林晚颤抖着拿起它,冰冷刺骨。她尝试着拧开笔帽——纹丝不动,仿佛被焊死了一般。笔尖干涸得没有一丝墨水的痕迹。这支承载了十年隐秘心事的笔,早已在黑暗潮湿的泥土里,无声地枯竭、腐朽。
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铁锈味充斥鼻腔。她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冰凉、沉重、死寂的钢笔。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破碎的光斑。她仰起头,望着深蓝近墨的夜空,胸口剧烈起伏,却吸不进一丝救命的空气。一股巨大的、迟来了十年的酸楚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海啸,将她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顾屿那句关于诗集的话,如同闪电般再次劈入脑海!
诗集!聂鲁达!老图书馆后面那棵大银杏树!
一股新的、更加灼热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她挣扎着站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泥土,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跌跌撞撞地朝着图书馆的方向狂奔而去!
老图书馆早已闭馆,侧面的小径隐在浓重的树影里。顾屿说的那棵银杏树,就在小径尽头靠近围墙的地方。林晚喘着粗气,手机的光柱在黑暗中疯狂晃动,扫过树根。这里的泥土似乎更松软一些。
她再次跪下,双手不顾一切地插进冰冷潮湿的泥土里,疯狂地挖掘!指甲彻底翻裂,鲜血混着泥污,但她感觉不到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它!找到那本诗集!找到他留下的那句话!
指尖猛地触碰到一个异样的、柔软的物体!不是金属,是某种厚实的、被包裹着的……纸!
她的动作变得异常小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一点点拂开覆盖在上面的泥土,一个深褐色、裹着厚厚塑料布的长方体包裹显露出来。塑料布早已老化变脆,边缘沾满了泥泞。
她屏住呼吸,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剥开那层肮脏的塑料布。一本硬壳封面的书露了出来。封面是深蓝色的,印着抽象的线条图案,虽然沾满泥点,边角也因潮湿而微微卷翘变形,但书名依旧清晰可辨——《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作者:巴勃罗·聂鲁达。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林晚用沾满污泥和血渍的手,颤抖着,无比珍重地捧起这本在泥土里沉睡了十年的诗集。书页沉甸甸的,吸饱了水分,散发出浓重的霉味和土腥气。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栗,轻轻翻开那同样湿软、沉重的硬壳封面。
扉页!
惨白的手机光柱下,泛黄潮湿的纸张上,一行熟悉的、清隽有力的钢笔字迹,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撞入她的眼帘:
**林晚,毕业快乐。——顾屿**
十年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压缩、凝固。空气凝滞了,连风声都消失不见。她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进她灵魂深处。原来,在那个同样沉默的午后,他也曾蹲在这棵树下,笨拙地埋下自己未敢言说的心意。原来,那句从未出口的话,早已以这种方式,安静地等待了十年!
就在这时——
嗡!嗡!嗡!
被她随手丢在脚边草丛里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在黑暗中投射出一小片刺眼的白光。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震动,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晚像被惊醒的梦游者,机械地、迟缓地低下头,看向那亮起的屏幕。
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一条新信息的预览,发送者的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开混沌:
**顾屿:**
信息预览只显示了前几个字,却像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她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林晚,刚整理旧物,发现一张十年前夹在《电磁学导论》……**
后面的话被省略号隐去,但那几个字——十年前、夹在、《电磁学导论》——已经足够!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所有被遗忘的角落!
她猛地想起毕业清理储物柜那天,自己慌乱中丢进黑色垃圾袋里的那堆书本!那本厚重的、被他看见时自己正捏在手里的《电磁学导论》!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瞬间窜遍全身!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过去,抓起那沾满泥污的手机,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和污泥的粘腻,几次滑开,才终于点开了那条完整的信息:
**【林晚,刚整理旧物,发现一张十年前夹在《电磁学导论》扉页里的纸条,差点被扔掉。上面写着…原来你也……】**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没有写完,也没有发送完毕的迹象。或许是信号问题,或许是发送时的意外中断。但那未尽的省略号,却像一个巨大的、充满无限可能的黑洞,吞噬了她所有的呼吸和心跳。
原来……他也发现了!
在她埋下钢笔的同一天,在她清理储物柜、心慌意乱丢弃书本的那一刻,他也曾试图留下讯息!那张夹在《电磁学导论》扉页里的纸条……上面写了什么原来你也……原来你也什么喜欢我埋了东西还是……
轰隆——
一声沉闷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炸响!酝酿了整晚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冰冷的狂风,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瞬间将林晚浇得透湿!
她猛地惊醒,像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紧紧护住怀里那本同样被雨水迅速打湿的诗集!
不——!一声凄厉的、破碎的呼喊冲出喉咙,瞬间被淹没在狂暴的雨声里。
她手忙脚乱地想把诗集塞进外套里,但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渗透一切。她绝望地低下头,借着手机屏幕上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只见扉页上,那行清隽的林晚,毕业快乐。——顾屿,在冰冷雨水的冲刷下,墨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丝丝缕缕地晕染开来。黑色的墨线如同绝望的泪痕,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扩散、变形、交融……最终化为一团再也无法辨认的、模糊的深灰色污渍。
字迹,消失了。
十年光阴,两份深埋的心意,一个在泥土里腐朽干涸,一个在暴雨中消融殆尽。
林晚颓然地跪倒在冰冷的、迅速积起水洼的泥地里,怀里紧紧抱着那本被雨水彻底浸透、字迹尽毁的诗集。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疯狂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仰起头,望向漆黑如墨、电闪雷鸣的夜空,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暴雨如注,冲刷着银杏树古老的枝干,冲刷着树下新翻开的、泥泞的坑洞,也冲刷着这迟到十年、终成齑粉的真相。
3
雨夜真相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雨势渐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尾声,敲打着湿透的万物。
林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片泥泞的银杏树林的。她浑身湿透,冰冷刺骨,泥土和枯叶粘在头发、脸颊和衣服上,狼狈不堪。怀里紧紧抱着那本同样湿透、封面软塌、沉重得像块石头的诗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车上,引擎的轰鸣在寂静的校园里显得格外突兀。
一路浑浑噩噩,凭着残存的驾驶本能将车开回自己位于城西的公寓。电梯上升时,镜面映出她苍白的、沾着泥痕的脸,和空洞失焦的双眼。
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独居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她没有开灯,摸索着穿过黑暗的客厅,径直走向卧室的窗边。窗玻璃上还残留着雨水的痕迹,模糊地映出外面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的稀疏灯火。
她将那本湿淋淋的诗集轻轻放在宽大的木质窗台上。冰冷的书脊接触到温热的木头,发出细微的滋声。书页因为饱吸雨水而沉重地向下塌陷着,边缘卷曲,呈现出一种濒死的疲态。她甚至不敢再翻开扉页看一眼,生怕看到那彻底化开的、无法挽回的污痕。
窗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混沌的灰蓝色,城市的地平线开始隐隐透出熹微的晨光。林晚靠在窗框边,目光失神地落在那本摊开的、湿透的诗集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嗡……嗡……
被随意丢在床上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中亮起,发出幽幽的光。
林晚像是被那微光烫到,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到床边,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她低头看向屏幕。
又是一条来自顾屿的信息。
这一次,是完整的。
**【林晚,抱歉昨晚信息没发完,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那张纸条是清理旧书时掉出来的,夹在《电磁学导论》的扉页里,都泛黄了。上面写的是:毕业了,有些话还是想告诉你。林晚,其实我……后面的话被水渍晕开了,看不清。但看到你名字的瞬间,忽然想起很多事。原来你也……在那本书里留过痕迹吗还是我理解错了只是觉得,很巧。希望没打扰你休息。婚礼的事,再次感谢你能来。顾屿。】**
文字很长,很清晰。没有激动,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成年人的、带着距离感的、温和的确认和恰到好处的疑惑。他看到了她名字的痕迹,他猜到了某种可能,但最终,他把一切归结于很巧。
他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真的留下了什么。那后半句模糊的表白,被水渍晕开,连同十年前那个下午他未说完的话一样,永远地成为了一个悬案。
林晚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最后那句希望没打扰你休息。婚礼的事,再次感谢你能来。上。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早已麻木的心上。
她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昏暗的房间,再次落在那扇敞开的卧室窗户上。窗台边,那本摊开的聂鲁达诗集,在清晨越来越亮的光线里,湿透的书页边缘正艰难地向上微微卷曲着。吸饱了水的纸张在缓慢蒸发,留下深色的、不规则的、丑陋的水渍边缘。
而扉页上,那行曾经清晰存在的林晚,毕业快乐。——顾屿,此刻只剩下一大片模糊的、深浅不一的灰黑色污迹。所有的笔画都纠缠、扩散、溶解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出任何一个具体的字迹。
就像他们之间,所有未曾说出口的、所有深埋地下的、所有被雨水冲刷的……最终都化为一片无法解读、也无须再解读的混沌。
晨光熹微,透过窗户,照亮了窗台上那一片狼藉的、无声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