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死后的心 > 第一章

六月的晚风带着栀子花的甜香,从纱窗缝里钻进来时,正撞见苏北把最后一块糖醋排骨夹进子月碗里。
今天的排骨炖得够烂吧
苏北放下筷子,指尖蹭过她沾了酱汁的嘴角,上周你说咬不动硬骨头,我特意多焖了半小时。
子月鼓着腮帮子点头,眼睛弯成月牙。
白炽灯在她发梢镀了层柔光,苏北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能存进玻璃罐里,像小时候奶奶腌的糖蒜,越久越有滋味。
碗碟碰撞声渐歇,子月忽然放下筷子,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布边缘。苏北,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问你个事。
嗯他正擦手,抬眼时撞进她认真的目光里。
如果……我是说如果,子月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勇气,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再娶别的女人吗
空气仿佛凝住了。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冰箱制冷的嗡鸣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苏北愣了愣,随即挠了挠头,露出点无奈的笑:啊哦……也许会吧。
他看着女孩瞬间垮下去的脸,赶紧补充,这得等你真死了才能说啊。
你!子月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就这么讨厌我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苏北赶紧起身,没等她后退就伸手把人圈进怀里。女孩挣扎了两下,后背抵着他温热的胸膛,鼻尖蹭到他衬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动作渐渐软了。
傻丫头,他低头,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闷闷的却很清晰,我答应过你不骗你的。
那你也不能说会再娶啊……她在他怀里嘟囔,声音委屈巴巴的。
如果我说不娶,苏北轻笑,指腹轻轻揉着她的头发,可万一后来忍不住娶了,那不是成了骗子我苏北什么时候骗过你
怀里的人安静了。过了会儿,子月闷闷地笑出声,伸手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颈窝:好吧,就算你娶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落:反正我会永远爱你。
苏北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夏夜的风卷着花香再次涌进来,吹动了桌角的纸巾盒,也吹动了他没说出口的话——他想告诉她,这种假设根本不存在,他们会一起吃无数顿糖醋排骨,看到头发都白了的时候,他还要笑着问她,今天的排骨够不够烂。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有些问句一旦说出口,就会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未来的某一天,荡开足以淹没整个世界的涟漪。
而这一晚栀子花的香气,会是他后来无数个失眠夜里,唯一能抓住的、关于她的温度。
十天后的清晨,子月把叠好的碎花衬衫塞进旅行箱时,阳光正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灿灿的光带。
苏北苏北,她踮着脚往行李箱里塞折叠伞,声音带着雀跃,你确定要去那座山吗我查了天气预报,说下午可能有雨呢。
苏北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煎锅,滋滋的油响混着他的声音飘过来:
预报不准的概率比准的大。再说了,雨中爬山才有意境,你不是总念叨要拍‘雨打芭蕉’的照片
子月被逗笑了,转身扑到他背上,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晃悠:是拍山雾!不是芭蕉!不过……她忽然凑近他耳边,热气拂过他的耳廓,只要跟你在一起,淋雨也开心。
苏北手里的锅铲差点没拿稳。他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里带着笑意:先下来,早饭要糊了。今天吃你最爱的溏心蛋。
早餐桌上,子月数着旅行清单:身份证、相机、充电宝……对了,你昨天买的晕车药呢我记得你坐长途车会晕。
在你背包侧袋里。苏北把剥好的鸡蛋放进她碗里,都给你收拾妥当了,你呀,管好自己别丢三落四就行。
子月吐了吐舌头,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平安符,塞进他衬衫口袋:这个给你,我求了好久的,保平安。
那你呢苏北挑眉。
我有你啊。她笑得眉眼弯弯,你就是我的平安符。
长途汽车驶出市区时,子月还扒着车窗跟他挥手,马尾辫随着动作一甩一甩。苏北站在站台,看着车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黑点,口袋里的平安符似乎还带着她的温度。
他那时以为,这只是无数次分别里最寻常的一次——不过两天,他就能接到她带着一身疲惫和新奇,叽叽喳喳讲山路趣事的电话。
变故发生在午后三点。
苏北正在整理文件,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陌生号码让他心里莫名一紧。接起电话的瞬间,尖锐的忙音和嘈杂的人声涌了进来,一个急促的男声在那头喊:请问是苏北吗你是乘客林子月的家属吧她……她出车祸了,现在在市一院抢救,你赶紧过来!
嗡的一声,苏北手里的文件夹掉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办公室,拦出租车时手抖得连地址都说不完整。
雨不知何时真的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模糊了窗外的街景。苏北盯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反复告诉自己不会有事,她那么活泼,那么喜欢笑,怎么会有事。
赶到医院时,抢救室的灯还亮着。护士告诉他,车祸很严重,送来时已经……他没听清后面的话,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边是嗡嗡的鸣响,连雨打在走廊窗户上的声音都变得格外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那一刻,苏北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了,碎得彻底。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他想起早上她扑在他背上的重量,想起她塞给他平安符时的认真,想起她说你就是我的平安符时亮晶晶的眼睛。
原来有些承诺,脆弱得经不起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女孩的灵魂正飘在抢救室门口,看着被白布盖住的自己,有些茫然。
她想去拍拍苏北的肩膀,告诉他自己没事,可手伸到一半,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雨还在下,冲刷着玻璃窗,也冲刷着两个世界之间,那道骤然裂开的鸿沟。
意识回笼时,子月发现自己正飘在半空中。
救护车的鸣笛声渐行渐远,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被抬上另一辆车,盖着的白布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周围围了些人,指指点点的声音像隔着层水膜,模糊不清。
原来死了是这种感觉。她试着动了动手指,轻飘飘的,没什么实感。
没有想象中的痛苦,也没有所谓的黑白无常,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直到她想起苏北。
他还在等她的旅行照片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身体就像被什么牵引着,轻飘飘地往前飘。
穿过围观的人群,穿过川流不息的马路,她甚至没低头看红绿灯,脚不沾地地掠过路面时,还觉得这走路方式挺新奇。
家就在前方。那扇熟悉的防盗门虚掩着,是她早上出门时特意留的缝,想着苏北下班回来能少掏一次钥匙。
她试着推了推门,手却径直穿了过去。
哦,对,我死了。子月愣了愣,随即失笑。她像片羽毛似的飘进门,客厅里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沙发上搭着她没叠的披肩,茶几上放着半杯凉掉的柠檬水,杯沿还留着她咬过的口红印。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除了少了点烟火气。
她飘到卧室,衣柜里挂着他们的衣服,她的连衣裙和他的衬衫挨在一起,像一对依偎的恋人。
梳妆台上,他送的那支樱花味护手霜快用完了,瓶身被摩挲得发亮。
还有床头柜上那只陶瓷兔子,是去年她生日时,他跑遍三条街才找到的同款,因为她说过兔子耳朵长,听得见情话。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温热的,带着咸涩,砸在兔子耳朵上,却没留下任何痕迹。子月抬手摸了摸脸颊,指尖湿漉漉的——原来死了,也是会哭的。
她飘到床边躺下,床单上似乎还留着苏北的体温。她习惯性地往右边挪了挪,那是他睡觉的位置,空荡荡的,只有枕头凹陷的弧度证明这里常有人躺。
等他回来要好好骂他,她蜷起腿,像往常一样抱着枕头,早上居然没提醒我带伞,害我淋雨……虽然我现在也不怕淋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暗了下来。屋里没开灯,黑沉沉的一片。子月忽然觉得有点冷,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嘴里嘟囔着:苏北怎么还不回来都不知道给我盖被子……
话音未落,她猛地僵住。
被子她现在还需要盖被子吗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透明的,能隐约看见床单的纹路。再抬头,墙上的婚纱照里,她笑靥如花地挽着苏北的胳膊,而照片外的她,连被他看见都成了奢望。
对啊,我死了。她重复着这句话,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已经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啊。
空荡荡的房间里,仿佛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分不清是来自她,还是来自这满室未散的、无人认领的思念。
夜色渐浓,门咔哒一声被推开。苏北回来了。
他的肩膀湿了,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前,眼睛红得吓人,像是刚哭过。他没开灯,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背挺得很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
子月飘到他面前,想替他拂开额前的碎发,手却穿过了他的发丝。
苏北……她轻声喊他,声音消散在空气里。
他像是没听见,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借着窗外的月光,子月看清了——是她早上塞给他的那个平安符。
苏北的指腹反复摩挲着平安符上的纹路,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过了很久,他低下头,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里炸开,像被揉碎的玻璃,扎得子月心口生疼。
她想抱抱他,告诉他自己在这里。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蜷缩在沙发上,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
原来死亡最残忍的,不是阴阳相隔,而是你就在他身边,却连一句别哭都没法让他听见。
苏北把自己关在卫生间的第三天,子月终于在弥漫的酒气里找到了他。
他趴在浴缸边缘,侧脸贴着冰冷的瓷面,手臂垂在水里,溅出的水渍在瓷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地上散落着好几个空酒瓶,还有没来得及收拾的呕吐物,酸腐的气味混着酒精味,呛得子月忍不住皱起眉。
换作以前,她早就捏着鼻子喊他邋遢鬼,然后揪着他的耳朵逼他打扫了。
可现在,她只能轻飘飘地落在他身边,蹲下身时,裙摆穿过了地上的酒瓶。
苏北,她试探着喊,声音细若蚊蚋,起来好不好地上凉。
他没动,只有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子月凑近了些,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看清了他脸上的泪痕——一道又一道,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沟壑,连眼尾都泛着红肿。
她的心猛地揪紧了。
这个在她面前永远挺直腰杆的男人,会因为她切菜切到手指而慌得团团转,会因为她随口一句想吃城南的糖糕就绕远路去买,却从不会在她面前掉眼泪。可现在,他像个被抽走了骨头的孩子,把所有的脆弱都摊开在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子月伸出手,想去擦他脸颊的泪痕,指尖却径直穿过了他的皮肤,只带起一阵虚无的风。
她不甘心,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手穿过他的头发,穿过他的肩膀,穿过他紧握的拳头,什么都碰不到,什么都留不住。
起来啊……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你这样,我会心疼的啊……
她一遍遍地去拉他的胳膊,想把他从冰冷的浴缸边扶起来,可每次都像穿过一团雾气,徒劳无功。直到力气耗尽,她才跌坐在地上——如果灵魂有重量的话,她此刻一定摔得生疼。
子月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忽然想起他们刚在一起时,他也是这样喝多了,抱着路灯杆跟她说以后我一定好好疼你,傻得让她又气又笑。
那时她能拽着他的领带把他拖回家,能拧热毛巾给他擦脸,能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骂他不爱惜自己。
可现在,她连给他盖件衣服都做不到。
对不起啊……子月趴在他身边,额头抵着他垂在地上的手背,尽管什么都碰不到,是我不好,没遵守约定,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北的睫毛颤了颤。他似乎是醒了,又或许还在梦里,含糊不清地呢喃着,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丫头……别走……
子月猛地抬起头,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她凑到他耳边,用尽全身力气轻声说:我没走啊,苏北。
我就在这儿呢。
小傻瓜,我这么爱你,怎么舍得走呢……
子月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亮起来。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试着像以前那样,用指尖描摹他的眉眼,尽管每次都落了空,却还是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至少这样,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没彻底失去他。
卫生间里的酒气渐渐淡了些,远处传来早起的鸟鸣。苏北动了动,似乎要醒了。子月赶紧飘到角落,她怕自己这副透明的样子,会吓到刚醒的他——尽管她知道,他根本看不见。
他扶着浴缸慢慢坐起来,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时,眼神空洞得像口深井。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浴缸边缘,那里有一小块水渍,像一滴没干的眼泪。
苏北的手指轻轻按在那片水渍上,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裹着化不开的苦涩。
是你回来了吗,丫头
子月在角落里拼命点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是我啊,苏北。
我一直都在。
半年时光像指缝里的沙,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子月看着日历被一张张撕去,从夏末到深秋,再到窗外飘起第一片雪花。
屋里的一切都没怎么变——她临走前晾在阳台的围巾还搭在椅背上,书架第三层歪掉的书脊依旧保持着倾斜的角度,连冰箱里那盒她没吃完的草莓酸奶,都还安安稳稳地待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早已过期,盒身凝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苏北好像把自己活成了一座时钟。每天早上七点十五分出门,晚上六点半准时出现在楼道里,脚步声从远及近,带着一种规律的沉闷。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哼着歌掏钥匙,开门时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还是会做饭,只是餐桌上永远只摆一副碗筷。子月看着他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把糖醋排骨摆在她以前常坐的位置对面,自己则坐在另一边,默默地吃,全程不说一句话。偶尔夹起一块排骨,他会愣神片刻,然后放下筷子,盯着空着的座位看很久。
子月试着在他做饭时帮忙。她想像以前那样从背后抱住他,想提醒他盐放多了,可每次都只能穿过他的身体,徒劳地看着锅里的菜糊掉。有次他切洋葱,辣得眼泪直流,他没像从前那样喊她拿纸巾,只是低着头,任由眼泪滴在案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笨蛋,洋葱要泡过冷水才不辣啊。子月飘在他身边,急得团团转,可他听不见。
晚上他总在书桌前待到很晚。台灯的光晕圈住他孤单的影子,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子月会飘到他身后,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想起以前他写方案时,她总爱趴在桌上捣乱,要么抢他的鼠标,要么拽他的头发,直到他无奈地把她抱到腿上,说祖宗,求你让我写完。
现在她只能乖乖地待在一边,看着他揉着发酸的脖颈,看着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喝下去,看着他偶尔抬头,目光落在墙上那片空白——那里以前挂着他们的合照,后来不知被他收去了哪里。
有天深夜,他忽然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旧相框,里面是他们大学时的合影。照片上的她扎着高马尾,踮着脚勾着他的脖子,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他穿着白衬衫,嘴角噙着无奈又宠溺的笑。
苏北用指腹轻轻擦去相框上的灰尘,动作温柔得不像话。他把相框放在台灯旁,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子月在他身边站了一夜。她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看着他指尖在照片上她的脸上反复摩挲。她忽然意识到,他不是忘了她,而是把她装进了一个更隐秘的地方,用沉默和怀念,一点点筑起高墙,把自己和过去圈在了一起。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苏北下班回来,手里多了支梅花。他把花插进她最喜欢的青瓷瓶里,摆在窗台上。雪花落在玻璃上,很快融化成水痕,像一道道无声的泪。
你以前总说,雪天配梅花,像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散,你看,今年的梅花开了。
子月飘到窗台边,看着那支含苞待放的梅花,又看看站在对面的苏北。他的侧脸在雪光里显得格外柔和,眼里有她熟悉的温柔,只是多了些化不开的怅惘。
她伸出手,想替他拂去肩头的雪花,手却再次穿过了他的身体。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整个世界染成一片纯白。屋里的台灯亮着,映着一个沉默的男人,和一个看不见的、同样沉默的灵魂。
时间好像在这个屋子里停住了,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着,滴答,滴答,敲打着两个世界之间,那道越来越厚的墙。
开春的时候,屋里第一次有了陌生的气息。
那天苏北带回来一个女人,叫婷。她穿着米白色风衣,长发披肩,说话时声音轻轻的,不像子月总爱咋咋呼呼。她走进客厅时,目光扫过茶几上那个没来得及收的陶瓷兔子,愣了愣,随即笑着问:这兔子很可爱,是你买的吗
苏北正在倒水的手顿了顿,声音平淡:嗯,以前一个朋友送的。
子月飘在他们中间,忽然有点局促。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娃娃裙——还是去年夏天穿的那件,而婷的风衣料子很好,衬得人很精神。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撞到书架时才想起,自己本就是透明的,谁也看不见。
婷是苏北公司的同事,说是来送一份紧急文件,却被苏北留了下来。
子月看着他们坐在沙发上说话,婷说起工作时条理清晰,偶尔笑起来,眼角有浅浅的梨涡。苏北听得很认真,虽然话不多,但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空洞。
你这里……好像没怎么变过。婷环顾着客厅,目光落在阳台那盆枯萎的绿萝上,这花该换了,我明天带盆新的来
不用了。苏北立刻拒绝,语气有点急,就这样挺好。
婷的笑容淡了些,没再坚持。后来他们说起周末的烧烤活动,婷眼睛亮了亮:我知道有家户外烧烤特别好,要不一起去
苏北沉默了很久,久到子月以为他会拒绝,他却点了点头:好。
烧烤那天阳光很好。婷穿了条碎花长裙,帮着串烤肉时动作很熟练。苏北站在烤炉前翻着肉串,油星溅起来时,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子月忽然想起,以前他总爱把她护在身后,自己被烫得龇牙咧嘴也不吭声。
盐放少点。苏北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以前有个人吃不了太咸的,总说会渴。
婷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是送你兔子的那个朋友吗
苏北没回答,只是把烤好的鸡翅递过去:尝尝。
子月飘在他身后,看着他手腕上那块表——是她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表带磨得有些褪色,他却一直戴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怕婷了。这个女人很温和,看苏北的眼神里,有她熟悉的、名为喜欢的光。
可那天下午,婷还是走了。
起因是苏北忽然说起子月吃饭总爱掉筷子,每次都得我捡,说了好多次还是改不了;说起她喝矿泉水只认一个牌子,有次跑了三家店才买到,回来跟我发脾气说太慢;说起她总爱熬夜看剧,第二天顶着黑眼圈上班,被领导骂了又躲在我怀里哭。
他说着说着就停了,手里的烤串凉了也没察觉。婷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忽然站起身:我有点事,先走了。
苏北没留她。
子月看着婷的背影消失在路口,又转头看苏北。他还坐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根没吃完的烤串,指节泛白。过了很久,他忽然低声说:丫头,我没骗你。
我说过,不知道会不会再娶。
可现在我才知道,好像……做不到了。
风拂过草地,带着烤肉的香气。林溪飘到他面前,第一次觉得,死亡带来的痛,原来不只是看不见、摸不到的无力,还有看着他困在回忆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的心疼。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握的拳头上。这一次,她没再在意手是否会穿过他的身体。
至少,她还能这样陪着他。
以一种只有自己知道的方式。
婷走后的第三个月,又来过一次。
那天是子月的忌日。苏北一早就去了墓地,回来时手里捧着一束白菊,花瓣上还沾着露水。他把花插进那个青瓷瓶里,摆在窗台,和那支早已凋谢的梅花并排放在一起。
门铃响时,他愣了很久才去开门。婷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个保温桶,看见他眼下的青黑,欲言又止:我……做了点粥,给你送过来。
苏北侧身让她进来,屋里还是老样子,只是书桌上多了个相框——正是那张被他收起来的合照。子月的脸在照片里笑得灿烂,苏北的目光落在上面,半天没移开。
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婷把粥倒进碗里,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其实我来,是想跟你说……我不逼你了。
苏北抬起头,眼里有惊讶。
以前总觉得,陪在你身边久了,总能让你走出来。婷笑了笑,带着点释然,可现在才明白,有些人是刻在骨头里的,忘不掉,也替代不了。
她指了指照片:她一定很爱你吧
苏北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厉害:嗯。她总说,会永远爱我。
那你呢婷轻声问,你……还爱她吗
这个问题像块石头,砸在子月心上。她飘到苏北面前,屏住呼吸等着答案。她看见他拿起相框,指腹轻轻划过照片里她的脸颊,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爱。他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以前总觉得,爱就是陪她吃饭,陪她吵架,陪她慢慢变老。直到她走了才知道,爱可以是……守着她留下的东西,记着她说过的话,哪怕她不在了,也能带着这份爱,好好活下去。
他顿了顿,看向婷,眼神里有歉意:对不起,婷。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婷站起身,拿起包:没关系。想通了就好。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回头,对了,上次你说,她是第四个说喜欢坐在你左边的人
苏北点头:嗯,从大学到现在,只有她总抢着坐我左边,说离我心脏近。
原来如此。婷笑了笑,推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苏北忽然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他蹲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一遍遍地喊着:丫头……对不起……我以前总惹你生气……对不起……
子月飘过去,想抱住他,可手还是穿过了他的身体。她只能蹲在他身边,一遍遍地说我不怪你,可他听不见。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掉,砸在地板上,没有痕迹,却带着刺骨的痛。她这才明白,死亡后不仅有眼泪,还有比活着时任何一种痛都要强烈的、刻骨的心痛。
这种痛,是知道他还爱着自己,却无法回应的无力;是看着他困在回忆里,却不能替他分担的煎熬;是明明就在他身边,却像隔着万水千山的绝望。
苏北哭了很久,直到哭声渐渐停了。他拿起相框,对着照片里的子月,一字一句地说:丫头,上次你问我的话,我现在能回答你了。
如果你死了,我不会再娶别人。
因为我的心,早就跟着你走了啊。
窗外的风吹进来,掀起了照片的一角,像在回应他的话。子月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忽然笑了。眼泪还在掉,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原来有些爱,真的能跨越生死。
原来有些答案,哪怕来得迟了些,也足以温暖往后漫长的岁月。
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这一次,好像真的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温度。
苏北,她在心里说,我也一样。
永远都一样。
日子像老旧的钟摆,缓慢而规律地摇晃着。
苏北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会在清晨给自己煎一个溏心蛋,会在下班路上买一束新鲜的花,会对着窗台的青瓷瓶说话——瓶里的花换得勤了,有时是雏菊,有时是向日葵,都是子月以前喜欢的。
他开始整理房间,把过期的草莓酸奶扔掉,给枯萎的绿萝换了新的盆栽,却唯独没动那些她留下的物件。陶瓷兔子还在茶几上,樱花护手霜摆在梳妆台上,连她那件洗得发白的娃娃裙,都被他叠得整整齐齐,收进了衣柜最上层。
子月看着他一点点把日子过回正轨,心里既欣慰又酸涩。她看见他在公司年会上得了奖,上台发言时不再像以前那样紧张,只是说感谢身边的人;看见他周末会去公园跑步,路过长椅时,会坐下来发会儿呆,好像在等什么人;看见他偶尔翻出她的日记本,对着那些幼稚的字迹,嘴角会泛起浅浅的笑意。
有次他整理书架,翻出一本泛黄的相册。里面全是他们的合照,从大学时穿着校服的青涩模样,到工作后挤在出租屋里的搞怪自拍,每张照片背后都写着日期和一句简短的话。
2008.3.15,第一次约会,她紧张得踩错台阶。
2009.10.2,她做的蛋糕糊了,却硬说味道像提拉米苏。
2010.5.20,求婚成功,她哭花了妆,像只小花猫。
苏北一张张翻着,指尖在照片上停留很久。翻到最后一页时,掉出一张折叠的纸条。他捡起来展开,是子月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苏北,等我们老了,就去乡下买个小院子,种满栀子花,你每天给我梳头发,我给你煮糖醋排骨,好不好
纸条的边角有些磨损,显然被他看过很多次。苏北把纸条贴在胸口,沉默了很久,久到子月以为他又要哭了,他却忽然笑了,眼里有泪光,却闪着温柔的光。
好啊。他轻声说,像是在对空气承诺,都听你的。
子月飘在他身边,看着阳光透过窗户,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边。她忽然觉得,死亡或许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相守。他在人间带着她的份,认真地活着;她在时光里守着他们的回忆,静静地看着。
转眼又是几年。苏北的鬓角添了些白发,眼角的皱纹深了些,却依旧会在每个周末,去墓地看她,带着她最爱的白菊,坐在墓碑旁,絮絮叨叨地说上一下午话。
今天公司新来的实习生,跟你一样爱掉筷子。
楼下的栀子花又开了,香得很,我摘了几朵插在瓶里。
我学会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了,就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大概是少了个跟我抢着吃的人吧。
子月就坐在他身边,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眼角的笑意,心里暖暖的。她知道,他从未忘记她,也从未困在过去。他只是把她放进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带着这份爱,好好地、认真地活下去。
夕阳西下时,苏北站起身,拍了拍墓碑上的灰尘,像往常一样说:我回去了,下周再来看你。
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子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夏夜,他抱着她,说不会骗你。
原来有些承诺,真的能跨越生死,抵得过岁月漫长。
她飘起来,跟着他的脚步,慢慢往家的方向走。晚风吹过,带着栀子花的甜香,像极了他们初遇时的味道。
时光还在继续,而他们的故事,也在时光里,以一种安静而温暖的方式,永远地延续着。
苏北退休那年,搬进了城郊的小院。
院子不大,却真如子月当年在纸条上写的那样,种满了栀子花。他亲手搭了葡萄架,买了摇椅,还在窗台下摆了张石桌,石桌上常年放着两个青瓷杯——就像他们以前总说的,老了要在这里喝茶晒太阳。
搬家那天,他把所有旧物件都带来了。陶瓷兔子摆在客厅的博古架上,婚纱照重新挂回卧室墙面,连那支磨褪色的手表,依旧戴在他手腕上。整理到最后,他从箱子里拿出个褪色的帆布包,里面是子月的日记本和那本泛黄的相册。
你看,他坐在摇椅上,对着空荡的院子轻声说,我们真的有小院子了。
风穿过葡萄藤,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回应。
子月飘在他身边,看着他鬓角的白发,看着他眼角深深的皱纹,忽然觉得时光既残忍又温柔。它带走了年轻的模样,却留下了沉甸甸的回忆,像院子里的栀子花,年年岁岁,香气不减。
苏北的日子过得很慢。早上会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回来时手里总攥着一小把鲜花;午后坐在葡萄架下翻书,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脸上,安静得像幅画;傍晚就搬把椅子坐在栀子花旁,絮絮叨叨地说些家常,从隔壁的猫说到电视里的新闻,好像子月就坐在他对面,听得认真。
有天傍晚,他忽然从屋里拿出个小木盒,打开时,里面是枚素圈戒指。是当年他给子月买的婚戒,后来她走得急,戒指落在了梳妆盒的夹层里,直到去年整理旧物才找到。
苏北把戒指套在自己的小指上,尺寸刚刚好——当年他特意按自己的指围买的,说这样就像我们永远牵着彼此。
丫头,他摩挲着戒指,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吗
子月飘到他面前,看着他望向天空的眼睛,那里映着漫天晚霞,亮得像落满了星辰。
我觉得会的。她在心里回答,就像你总在想我一样,我也在天上看着你啊。
那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落下时,苏北病了。
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却依旧笑着对来看他的邻居说没事,老毛病了。夜里他睡得不安稳,嘴里总念叨着什么,子月凑过去听,才听清是糖醋排骨别掉筷子等我。
她守在床边,看着他干裂的嘴唇,想去倒杯温水,手却还是穿了过去。只能一遍遍地在心里说我在呢,苏北,别怕,像他当年在她耳边说的那样。
雪停的那天清晨,苏北醒了。他撑着坐起来,让护工把他扶到窗边,看着院子里被雪覆盖的栀子花,忽然笑了。
你看,他对着空气说,雪天的院子,像不像你当年说的水墨画
子月点头,眼泪却掉了下来。她知道,他要来了。
那天下午,苏北靠在摇椅上,手里攥着那枚戒指,安静地闭上了眼睛。阳光落在他脸上,温和得像多年前那个夏夜的灯光,院子里的栀子花香,顺着风,飘了很远很远。
子月飘过去,第一次清晰地触碰到他的手。不再是透明的穿越,而是真实的温热,像他们初遇时,他牵起她的手那样,暖得让人安心。
苏北的灵魂从身体里飘出来,看着眼前的子月,愣住了。
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扎着高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娃娃裙,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
你……他声音发颤,像不敢相信。
子月笑着扑进他怀里,这一次,终于稳稳地抱住了他。
我在呢,苏北。
我来赴约了。
原来最好的爱,从不是生死相隔的思念,而是穿过岁月,越过阴阳,依旧能牵住彼此的手,说一句我等你很久了。